神典·末夜公主-再一个神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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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工作狂安妮

    普尼斯王国的安妮公主近来比较郁闷。

    其原因有三:

    厨房里的新厨子的烹饪水平很糟。

    就算这样,她的体重,也依旧像边境的莱曼雪山,高耸入云、屹立不倒。

    听说都铎的太子爱德华亲自去图凯尔向乔安娜公主求亲了。

    以上三者有递进关系。

    “威廉,这个撤下去吧。”公主拿起餐巾抹抹嘴,面无表情地指着面前的餐盘,“我吃饱了。”

    “可是殿下,”公主的近侍——或者更确切地说,贴身管家威廉先生穿着整洁笔挺的黑色制服,弯下腰时,月光般的银色长发滑到胸前,“您不过吃了三口。”

    “这三口,”安妮向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才悄声说道,“足够在我肚子里开三个洞了。说真的,与其被杀伤力巨大的食物恶心死,我宁可绝食饿死。”

    “咳,”威廉微微蹙起眉,“殿下,这可是上好的松茸,您这样说,厨师长阁下会伤心的。”

    “如果他不伤心,我就该伤胃了。”安妮哀叹一声正要放下叉子,却对上了威廉的眼睛。

    那是一双美得无与伦比的眼睛。

    流畅饱满的形状,十五度上挑的眼角,还有那蓝得近乎透明的瞳仁。

    见过这双眼睛的人,无不为之倾倒;就连从东方来的那位见多识广的长胡子使者,也失色惊呼:“此目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美目盼兮,美目盼兮!”

    无论是谁,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三十秒钟,大抵都免不了心跳加速,呼吸频率上升,判断力下降——更别提安妮公主是个女性,还是个青春期的少女。

    于是,不过三秒钟之后,安妮已经叹着气,重新举起刀叉。

    这就是所谓“令人绝望的现实”。

    安妮在一边咀嚼着那天怒人怨的食物,一边在心底腹诽:有的人根本不需要崇高的地位、过人的权势、卓越的战斗力或是渊博的学识,只要有一双足够清亮的眼睛,就能横扫天下,还男女通吃。

    这简直让安妮愤懑。

    一来,她明知这是个糖衣包裹的陷阱,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足掉落,简直避无可避。

    二来,安妮低下头:随着食物的减少,银质餐盘渐渐露出镜子般的底面,上面映出半张脸。

    安妮瞥一眼,悲愤地移开视线。

    如果说威廉的脸是“神眷顾的花园”,她的脸就是传说中“被神遗忘的角落”:“雪一般洁白的肌肤”“明亮如星辰的眸”或是“蔷薇花瓣那样柔嫩的双唇”这类“少女与生俱来的财富”,她一项也不具有。

    “大陆最丑的公主”——这是私下伴随她的称号。

    安妮并非不知道,也不是不生气,可一看到镜子里的脸,就只能化作深深的无奈:

    “有时候,我简直怀疑上帝造人的手艺,就和这倒人胃口的厨子做菜的水准一样糟。”

    空荡荡的餐盘上,映出清晰得有些尖锐的影像:

    一头蓬松的火红乱发,一直铺到肩下,勾勒出宽大的前额,簇拥着就身体比例来说过大的脸庞。

    那是一张非典型的峥嵘面孔,因形态不标准而无法被准确归类,只能笼统地称为“骨骼突兀的脸”。脸上疏密有致地分布着不大不小没有特色的眼睛、不高不矮同样没有特色的鼻子,和过分宽阔与“小巧”毫无关联的嘴。

    仿佛是为活跃这张脸上沉闷的气氛,鼻翼两边跳脱出几点浅浅的雀斑,在雪白的肌肤上或许会显得俏皮,可惜,在这风霜雪雨历练出的小麦色皮肤上,却只显杂乱。

    这就是安妮所有的“女性资本”。

    如果生在普通农家,这样的面孔大概也还算得上平常:足以骗得一个实诚的丈夫,安然地打发一生。

    可不幸的是,她是一位公主,还是普尼斯这个大陆上面积最大的王国的公主。“贵族家的小姐们”和“其他各国的公主们”,是她与生俱来、无可逃避的参照物。

    她的相貌,直接关系国家的颜面,还是政治联姻的重要砝码。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样的外观就难免显得十分平常。

    安妮又向盘子里望一眼,认命地抓起餐巾狠狠一抹嘴:“胜利!威廉,今天的日程?”

    威廉俯身重新拿起餐巾,仔细帮她把嘴角上的食物残渣擦去;一面麻利地收拾好餐具,递给身旁的勤务兵;一面用没有语调的平和声音背诵:

    “九时半,巡视城防;十时四十五分,文书工作;十一时半午餐,上午的工作暂时就只有这么多;不过,今天首都来的特使预计在夜晚十一时三十分抵达,所以恐怕……”

    “嗷!”安妮的脑袋沮丧地落在餐桌上,几乎是在哀号,“这些家伙,就不能挑个早点儿的时间,或者干脆在城外凑合一宿明早进来吗?还让不让人睡了?明天早上六点钟就要起来,还有礼仪课……我的天!”

    抱怨归抱怨,安妮还是站起来,迅速地回房换上军装。

    她是大陆上唯一真正摄政的公主。

    负责镇守北部边境,掌握国家十分之一的军队和北部边境地区全部的税收权,是普尼斯第二号实权人物。

    比起别国欢快地躲在温室里的同龄公主们,她那双并不算漂亮的绿眼睛里,赫然多出一份鲜明的沧桑。

    片刻之后,安妮已骑着自己的战马“疾风”溜达在城门前。

    守城的卫兵纷纷向她敬礼,并不是用对于贵族的礼仪,而是用对于将领的礼仪,那是卫兵们表达尊敬的方式,安妮知道。

    在这个被周边国家虎视眈眈的国度,多政变,常年征战不休,王室成员面临着最低的生存概率,和最大的危机与挑战。

    身为唯一的公主,自然难以幸免。

    从十五岁起,安妮就领兵帮助兄长,现任的普尼斯国王艾伦南征北战。如今十九岁的她,有丰富的临战经验、高超的指挥技巧和身先士卒的勇气。

    她多次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夺取决定国家命运的胜利。在北方军队中享有的声誉甚至高过了兄长,几乎每个士兵举起酒杯的时候,都会发自内心地说一句:“祝我们的安妮永远健康!”

    可这样的祝福,显然于安妮的外观没有任何帮助。

    在卫兵的盔甲上,安妮看到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再次感叹:

    如果不是这四年来,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皮肤会不会好一点儿?最起码,黑斑会不会少一点儿?

    如果不是年复一年挥舞如此沉重的巨剑,身形会不会纤美一点儿?唔,手臂会不会变细?

    如果不需要时常在马背上颠簸,姿态能不能优雅一点儿?外八字脚会改善吗?

    没有如果。

    安妮在卫兵的眼睛里看到信任、敬意,乃至于依赖。这让她从美好的幻想中清醒过来:这个国家,从没有给过她“如果”的选项。

    如果她不去骑马挥剑,那么敌国的铁蹄就要冲破国界,把这里的农田变成焦土,把这里的人民变成奴隶,所以她只能去打仗。

    又叹口气,安妮抬手摸摸脸颊:指节上的茧,摩擦着面颊的皲裂,不知道是哪边更粗糙些。

    “殿下,首都的人已经到了。”威廉的声音,打断安妮狂奔的思绪,“是来报告……爱德华王储和乔安娜公主订婚的事。”残酷地将血淋淋的事实,端到她的面前。

    “啊?这么早?知道了。”安妮抿抿唇,扯着缰绳的手猛然收紧,“我换件衣服就来。”双腿一夹,也不管身后的随从跟上没有,兀自策马朝要塞指挥部的方向飞驰而去。

    望着那在晴空下略显飘摇的身影,威廉静默着,微微蹙起眉。

    二、天命难违一见钟情

    身为贴身近侍,威廉当然不会不知道:乔安娜和爱德华的婚讯,大概是安妮眼下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了。

    早在几天前,安妮就从普尼斯情报机关得知这个推测,为此喝掉四瓶酒,颓废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却还是不足以宣泄失恋的哀伤——而那还是非正式渠道的消息。

    这样官方的传达,无异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安妮那段可怜的单恋,一个无可翻身的死刑判决。

    是的,即使看起来并不像其他少女那样,热烈地沉迷在恋爱中,可安妮公主的确深爱着都铎的爱德华王子。

    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开始。

    那是两年多前,在这里,普尼斯的北疆,与都铎和图凯尔相交的边界上。

    彼时,安妮那即位不久的王兄,正因南部的叛乱、通货膨胀和大臣们的舞弊焦头烂额。都铎的军队忽然大举南下,妄图趁这个机会,夺取普尼斯北部的安略省。

    率领都铎五万大军的,正是太子爱德华。

    而迎战的,是当时刚过十六岁的安妮。

    她手下,只有六千边防常规军。

    实力悬殊,战事险恶。

    可出人意料地,安妮硬是充分利用地形、气候、周边百姓等一切可能的条件,一次又一次地上演以少胜多、绝处逢生、力挽狂澜的经典战役,坚决地阻挡了侵略者前进的脚步。

    战事进行到第十天。

    战场上,胜利女神似乎总对普尼斯青睐有加,可安妮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普尼斯军的人数太少,每个人要承担攻打都铎军五六个人的任务,将士们都已很累,连她自己也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被逼到崩溃的边缘。

    而国内的两线作战,又让粮草的供应无法跟上,不说别人,就算身为公主的安妮,也已经有一天半没有吃上正常的食物……

    拖延不利。

    安妮和威廉、卡恩等几个信赖的参谋商量后,果断地决定:在第十天的深夜,发动奇袭。

    闪电般的突袭,让温吞缓慢、充满大老爷作风的都铎太子军措手不及。霎时间,营地里一片鬼哭狼嚎,都铎士兵纷纷丢盔弃甲,轻装逃命,有的人甚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上,只穿一条底裤就光着脚撒丫子大跑。

    普尼斯军乘胜追击,一举将都铎军赶出了国境。

    “如果不是人手太少,”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安妮望着都铎军溃败的路线,颇有些意犹未尽,“我一定杀到他们的国都去,让他们也尝尝被侵略的滋味。”

    奇袭结束,安妮顺着国境线,小心翼翼地策马缓行。

    这是她的习惯。

    身为一个负责任的指挥官,每次大战之后,她总要亲自到各处巡视,以确保没有伤员被落下,以及防线的安全。

    若她并不是那么有责任心就好了。

    或者那天有点儿别的事也好。

    然而灾祸从不聆听来自凡间的祷告。

    一个平凡的人类,终于是逃不过命运的玩笑。安妮抬起头,在自己马蹄左前方大概五米处,看到一片亮晶晶散乱着的栗色卷发。

    “谁在那里?伤员吗?活着吗?见鬼!医疗班的家伙们果然一吃不饱就靠不住……”安妮念叨着,跳下马跑上前去。

    然后她呆住了。

    就在看清那人脸庞的一刻。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从十二岁起,她就频繁地在外征战,文化课总是上一节,落一节。

    之前,她并不觉得影响很大,但此刻,她终于切身体会“文学造诣不高”的致命缺陷——她甚至找不出一个像样的词,来形容那样的美貌。

    太阳不合时宜地升起来。

    金色的阳光,洒向柔软的淡栗色卷发,闪出柔和的光;长而翘的睫毛颤抖着,像是刚刚破茧的蝶翼;挺拔的鼻子,秀气的下巴,上古神像石雕一般精致完美的轮廓,象牙白娇嫩的皮肤……

    安妮下意识地在他的身上寻找非人类的印记。

    精灵?还是神祇?直到她看到了那人颈上隐约的喉结,依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男人?

    不,这俊秀的线条……

    怎么……可能……

    “嗯……”那具躯体轻哼一声,微微蠕动。

    完全不经大脑,安妮俯下身去,用尽量轻柔的动作扶起他:“喂!你没事吧?喂!醒醒!”

    “水……”

    蔷薇色的唇瓣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来。

    安妮不假思索地掏出贴身的水罐,拧开,把清洁冰凉的井水倒在他的嘴唇上——天知道,就连安妮自己,也已经有三天没有喝上干净的水。战场上供水极端困难,往往渴急了,就在肮脏的水渠或者水沟里捧一把润润嘴唇。水壶里的这些水,是从驻地带出来的,全军团就剩这么一点儿了。

    “咳……咳咳……”

    柔弱的人被水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庞霎时间涨得通红,半透明的皮肤下浮起淡青色的血管。

    安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被揪紧,生疼,连忙腾出手来给他拍背:“对不起,对不起……你小心一点儿……”

    “这是……哪里?”

    小刷子样的睫毛扑闪一下,缓缓地睁开,露出半个黑棕色的眸,深深的,像是沉静的百年古井。

    安妮在里面看到自己是模糊的,被眼珠的球面拉扯得有些变形,宛若密林深处千年古树的影子,随着清晨的微风,晃一下,又晃一下。

    她呼吸急促。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变得战鼓般“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安妮胸口微痛,连脑袋都昏沉起来:“这里……这里是都铎和普尼斯的边境……”

    违和感袭上心头。

    并列的两个敌对的国名,激发起安妮本能的戒备心。

    “你是人类吗?”然后,毫无逻辑的问句,不经大脑筛选地从嘴里蹦出来。

    那人横她一眼,没答话,自顾自地想要撑起身体来。

    臂弯里重量的受力点随着他的运动改变,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人体的温度——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最好答案。

    等等!

    臂……弯?

    安妮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热了——她把一个男人抱在了怀里,一个这么漂亮的男人,还是用这种姿态……

    “不不不好意思!”

    安妮惊慌!

    这样的举动,显然既与王家的礼节相悖,又与战场的气氛不符,简直一下子践踏了“公主”和“将领”两重身份。

    “你是谁?”那人双眼的焦距渐渐对上——不等安妮发问,他已然警觉起来,望向安妮的目光中,甚至带有隐约的敌意,即便只有那么若隐若现的一点儿,却足以刺得安妮心口发疼,“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你——”

    他开口质问。

    “不,”安妮连忙打断他,“先生,我只是……”

    “你别过来!”对方像是惊觉什么一般,“腾”地从安妮身边跃开,“不许过来!”

    苍白的脸上溢出浓浓的杀气,逼得安妮呼吸困难,那样决然的森冷,让人连骨髓都为之寒凉。

    “我……”

    安妮还想解释什么,对方已然抽出佩剑,一步一退地快速向树林方向撤去,片刻便失去踪影。

    “我不是坏人啊!”安妮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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