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手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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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先回来,娘一看见我额上的肿包便向我俯冲过来,嘴里“呀呀”地,象老母鸡咋了窝似的,娘说,咋弄的,告娘,咋弄的。谁打你了,娘去找他。我不紧不慢地喝着汤,摇摇头说,没人打我,是我自己撞在了树上。娘不相信,看着已吓得脸色灰白的邵解放,说,解放,谁欺负弟弟了。邵解放结结巴巴地说,没谁欺负,真的,没人打他。娘就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用手揉我的肿包。邵解放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对娘说,他们以后谁再欺负合作,我就揍他们。他边说,边讨好地望着我。他又说,今天不用合作和我挑水了,我一个人能挑,以后家里的水,全由我挑。说完放下碗,挑水去了。看着他出去,娘问我,你哥最近学习咋样。我说,不咋样。娘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说他也不嫌丢人,和弟弟一个班,还不好好学。我就说,我们老师说了,他不是学习的料。娘说,娘也认了,不逼他了,由他去吧。

    三天之后,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去汾河玩水,不小心冲进了漩涡,死了。一个月之内,没人再敢去玩水。但活着的男生还在我背后,诅咒我这个“叛徒”。我很悲哀。作为同学,作为班长,我揭发他们,只不过是想劝阻他们别去“玩命”,听从学校的禁令。但他们并不承我的情,依旧仇视我,一直仇视,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后很久。

    任老师说,为什么女生也不投你的票呢。我说,老师,这你也应该知道。任老师困惑地摇摇头,说,我还真不知道。

    我们班的女生最初对我也是很友好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我是她们共同的“情人”。我经常可以看到她们目光里对我的敬仰和爱慕。她们常常向我讨好,主动给我纸给我笔,还把一些零食塞在我的课桌和书包里。她们经常借口找我问作业,到我家玩。帮我做家务,帮我看弟弟。她们还因为我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在我面前彼此贬低。虽然我长得不英俊,个子还矮,这并不影响我在她们心中的光辉形象。男同学为此对我充满嫉妒,他们经常恶作剧地给我写一些小纸条,“秦丽娟是邵合作的婆姨,”“许萍和你是俩口子。”“邵合作和黄美艳睡觉了。”有时,他们公然把这些脏话写在黑板上,或者写在我们下学必经之地的墙壁上。后来,我发现除了一个长相极丑的女同学,其余女生都与我成了“夫妻关系。”那时,我并没有以此为荣,相反,我认为这是我极大的耻辱。在六十年代初,公众情人的含义是“小流氓”。而我当时连一点“流氓意识”也不曾产生过。如果说,我心里曾喜欢过谁,就是后来成了邵解放亲密战友的白晓燕。

    然而,我最先得罪的却是白晓燕。白晓燕曾悄悄送给我一支英雄钢笔,这在当时,是无比珍贵的礼物。我直到三年级,还没有用过钢笔。娘只给我们买铅笔,至多买一只油笔心。所以我好久都为这支笔激动不已。我开始时拒绝了她的馈赠。但她三次放在我的文具盒里,并且说,这样的笔她家有一打。

    白晓燕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显出了美人胚子的轮廓。她既禀承了她娘雪白的皮肤,水灵灵的大眼,还继承了她爹身材的挺拔。她漂亮、富有、而且豪爽,出手大方。她在女学生中鹤立鸡群。是女生之王。但她的学习成绩却很差,常与后来成为她未婚夫的邵解放不相上下。她在女生中,也是最玩皮的。从小娇生惯养,使她无拘无束。她经常领着三五个和她一样胆大的女生,去学校后面的菜地里,拨农民的萝卜,擦抹擦抹就在教室里毫不顾忌地大嚼大吃。她们还在上学路过的葵花地里,偷葵花吃。偷农民的庄稼,在我们这个偏僻的矿区,在我们学校并不是太大的事情,几乎每个学生都偷,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谁也不以为耻。倒霉的是,白晓燕那天刚从菜地里回来,就让一个老农民跟踪上了。他一直追到学校,追到我们教室,并在我们教室的地下发现了证据:胡萝卜缨子。

    老农民怒不可遏,逼着任老师查出窃贼。老农民说,我不在乎她们吃几个萝卜,她们把我们的地扒翻得乱七八糟,你们去地里看看,两亩萝卜都让她们糟踏了。老农民蹲在教室门口不走,他说,今天不查出来是谁毁了萝卜地,他和我们任老师都不用回家了。

    任老师又气又急,只好挨个审问。照例,没有一个学生承认。他们个个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没有去偷农民的萝卜。课堂审问没有结果,老师就把我单独叫到了办公室。任老师充满信任地望着我,说,邵合作,你是最诚实的孩子,你从来没有说过假话,你说,咱们班谁去偷了农民的萝卜。

    我的确从没撒过谎,我觉得我不能失去老师的信任,而且也不忍心看任老师无技可施的窘困模样。我就说了。我说我来学校的时候,看见白晓燕手里攥着俩个胡萝卜,课桌里还放着三个萝卜。任老师为这个线索兴奋得两眼冒光。她当即将白晓燕传到办公室。白晓燕一看见我,就用美丽的大眼睛瞟了我一眼。她还心存侥幸。所以,任老师让她交待的时候,她的嘴很硬,死活不承认,后来任老师就用手指着我说,邵合作看见你手里拿着萝卜了,你还抵赖。白晓燕脸刷地就白了,她无比怨恨地瞪了我一眼,默认了,并且供出八个同谋。

    白晓燕及八个“案犯”既被迫从家里带五元钱作为农民的补偿,又在全班面前做了检查。白晓燕从此与我一刀两断,而且,那八名女生也一起骂我“叛徒”。那天,我一下失去了九名“情人”。

    我的“情人”还在一个个地失去。那时,全国已经开始了学雷锋运动。学校也号召我们学雷锋做好事。每班都挂有一个“学雷锋做好事登记簿”。谁做了就在上面记一道。谁做得多谁就可以被评选为“雷锋似的好学生。”做为班长,这个登记簿由我掌管。同学们为了当小雷锋,每天都围着我,让我给他们登记做过的好事。譬如帮助老大爷挑水,扶着老大娘过铁路,给军属打扫院子。有的学生每天都要我登记两三件,好像她们一天什么也没干,只做好事了。他们做好事的精神,是那么可贵。为了帮助一位老奶奶寻找在矿区的儿子,饭也没吃,觉也没睡,走了五六个小时。

    我很快发现她们在做假,在编造先进事迹,在自己头上罩美丽的事实上不存在的光环。因此,在她们再找我登记汇报的时候,我就不厌其烦刨根问底地查问。许萍那天告诉我,她拾金不昧,把捡到的两百元钱送还给失主,失主感动得都要哭了。她说得那么逼真,把她刚刚发现这笔巨款的心情说得也那么真实可信。她说,两百元钱哪,相当于我爹三个月的工资。我真想把它悄悄拿回家去,我奶奶生病住院,也正等着钱用呢。可我马上一想,我不能这样做。失主也许现在正为失去这笔巨款焦急呢。他也一定等着用这笔钱呢。我又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仿佛看到毛主席正用慈祥而责备的目光看着我。我就决心把这笔钱还给失主。可失主在那里呢?我便在矿区到处找,到处问,我找了整整六个小时,终于在小坑口找到了失主。失主一看到我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感动的热泪。他说我,你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我被这个故事感动了,站在我周围的几个同学也感动地“呀呀”地惊叹。但等我抬起头来再看许萍的脸,就从她兴奋的表情中,发现她造作的神色,而且,她的眼睛躲躲闪闪,始终不敢与我对视。我产生了怀疑。我问她,那位失主是谁?她说,我不认识,事后也忘记了问他姓名。我说,他在那里住着,总该知道吧。她说,这我也忘了。我说,你怎么忘得这么快呢。你做得这件好事太有意义了。完全可以给学校汇报,在全校表扬。许萍的脸立刻就红了。她嗫嗫嚅嚅地说,我做好事不是为了表扬,也用不着给学校汇报。我说,应该查问一下失主的名字,这么一大笔钱呢。许萍马上生气了,愤愤地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爱登记不登记。说完后恼羞成怒地一甩小辩走了。

    我还是将这件好事汇报了任老师。任老师很激动,说这件好事应该报告学校,这是咱们班的光荣。任老师就把许萍叫去了,核实这件好事的来龙去脉。许萍究竟底虚,刚被任老师问了几句,便埋下头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得很悲痛,她终于承认,这件拾金不昧的故事是她用了两天时间编造出来的。她看见许多同学都做了许多好事,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就想压倒她们。任老师很严肃地批评了她,并作为一个警戒,在全班会上讲了。在学雷锋做好事中不得无中生有,虚报瞎编。

    事后,许萍对我恨得咬牙切,她在一张纸上画了类似我的一个人头像,并写了我的名字,用火柴点燃,将我“火化”了。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否可靠,但许萍一直对我十分仇视。从那以后,我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三十年后,我在火车站看到她。那时她已是一家工厂的什么科长,她还是没有和我说话。从她慌乱和蔑视的眼睛中,我知道她认出了我。她仅仅斜睨了一眼,便领着可能是她女儿的一个姑娘,急匆匆走了。其实,碰面的那天,我并没有想起几十年前的这个“丑闻”。我只是奇怪,事到如今,她还对我如此的仇恨。她难道怕我当着她女儿的面揭出她的这个疤痕么。

    最近几年,许多地方都在流行“同学聚会,”我们那个班的同学也认认真真搞了一次,是由白晓燕发起组织的。我这个从未过门的嫂子,已是百万富婆。她曾托人捎给我一张“请柬”。但是那天我没去。我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拒绝同学们来看我。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类似许萍这样今生今世都与我不共戴天的人,怕有相当一个数目。我曾揭露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虚伪和痛处。他们大概至今还不能宽恕我。而依我这至今仍难以改悔的认真,难免会在聚会的时候,对某个男生提醒他的裤扣没有扣好,露出了不该露出的地方。也说不定会脱口而出,说这个女生打扮得怎么像个妓女。

    几十年后,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虚伪的一面,每一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阴私。对这些虚伪和阴私,尽可以在背后议讨,甚而嘲笑,但是,你绝不能当面指正,尽管你出于公正,出于无私,出于对他(她)的负责。这就是国人的面子。伤了面子,就伤了她的尊严。她就会仇恨你。我就经常是一个被仇恨的对象。所以,我没去参加同学聚会,尽管我很想,三十年之后,一睹他们的尊容,或者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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