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情布局-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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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一同最初不做房地产,而是放高利贷。一个名叫张庆宝的房地产小老板欠他高利贷,被他手下追债的找到,割了卵子,然后自杀了,这人的烂摊子后来就归了范一同。这是范一同起家的第一桶金。

    骏雄拿着一份材料来到局长办公室。

    傅铁心情不错,正在对着他昔日的手下败将,现在的纪检书记大肆宣传“百科全说”,他劝纪检书记要好好看看这档集生活智慧于一体的脱口秀节目,说有很多生活方面的专家做客现场,揭秘并详解养生秘密。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该注重保健养生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敢掉以轻心啊老伙计。你信我的没错。”傅铁态度很真诚,让人不难相信他确实是一个淡泊名利,注重修身养性的人。

    骏雄不敢打断他的话,站在门口一直等他讲完。书记看他拿着材料,知道有案子汇报,知趣地站起身,向傅铁告辞。傅铁很客气,殷勤备至地从宝座上滑下来,亲自把书记送到门口,那样子好像他是纪检书记,对方才是正儿八经的局长。

    送走书记,傅铁回过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严肃地对骏雄说了一个字:“坐”。

    骏雄没敢坐,只往前走了一步,左手握成空拳,对在嘴巴上,轻轻咳嗽一下,打算说话。局长熟悉他这个程序,不等他开口就抢先说:“怎么样?小蓓在党校学习安心吗?”骏雄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心想他这是故意扰乱自己的心智,于是尽量小心,脸色平和地说:“挺好的,谢谢局长关心。”“我听说你快要升级当老子了,恭喜啊。不过你可要抓紧时间替小蓓洗脱嫌疑,不然,小家伙在娘肚子里就随他娘坐实一名嫌疑犯,可要受委屈。”

    这话够损的。骏雄尴尬地笑了笑:“放心吧局长,我会尽力的。”

    骏雄平静正色地把材料递给傅铁。

    傅铁狐疑地看他一眼。骏雄不动声色地迎着他的目光。

    傅铁打开材料,刚看了几行字,就迅速合上,把它往骏雄面前一推,愠怒地说:“我不看材料,材料就是一块豆腐,多是水。我给你五分钟,让我听听你的理由。”

    这是一个严峻的挑战,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骏雄提醒自己这时候一定要沉着冷静,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

    骏雄退后一步,站在最初的位置,这个位子可以让他镇定自若。他两眼温和平静地迎着傅铁审视的目光:“张庆宝案子最近有新证据,证实与范一同有关。”

    傅铁打断他的话:“不对,我记得那个案子与范一同无关。怎么你又打算翻旧账?你有没有脑子,如今推翻一个案子,多少人要跟着倒霉?”

    骏雄没接他的茬:“吉城警方提供一份新口供,他们去年抓了一个人,这人因犯抢劫罪被判刑两年,在看守所里一直积极改造,据说年初他老娘去世,他想获得减刑回家奔丧,所以供出他认识的一哥们,说这人曾经吹嘘亲手割掉人睾丸,得到一个姓范的老板赏金两万块,经查,这人名叫徐雷,外号雷公,27岁,陵州市人,正是张庆宝案子的漏网之鱼。”

    傅铁说:“既然是漏网之鱼,你如何证实这份口供的真假?你不把雷公抓到,难道仅凭这份口供就让我同意你去抓‘姓范的老板’?姓范的老板多了去了。凌骏雄,你是第一次搞案子?要我告诉你,吉城这个混混情急之下有可能把道听途说拿来胡说八道邀功。”

    骏雄心里一点不乱,傅铁的话早在他意料之中。他装得诚惶诚恐,好像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的样子。

    傅铁等了会儿没听到他的辩解,心里的气消了不少,催促道:“怎么不说话?五分钟完了,你走吧。”

    骏雄低头小声说了句含混的话,傅铁没大听明白,大着声问:“你说谁?谁想干掉范一同?”

    骏雄没说话,低头把一张照片和一篇打印文字交给傅铁,傅铁一看头大了,紧张地盯着骏雄:“哪来的?这他妈太嚣张了。”

    骏雄心里好笑,心想这个杀手锏果然管用。他不会告诉傅铁这个东西是来自七部门联手整治网络低俗之风专项行动的收获,如果告诉他这只是网上的一个匿名帖子,图片上的人像是PS出来的,头部是范一同,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另一个凶杀案的死者,那么骏雄的计划肯定泡汤。

    骏雄其实早已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现在不急着回答。发帖子的人已经在他掌握之中,他胸有成竹,故意让傅铁急一会儿。

    傅铁真急了,态度变得很温和,轻言细语地问:“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扬言三日之内灭掉范一同呐。”

    作为一局之长,傅铁考虑更多的是和谐和稳定因素。上面一再强调深入开展平安建设,维护社会和谐稳定,他最怕这个时候出现恶性案件和敏感事件。最近陵州连续发生几起重大案子,社会上已经有舆论压力了,他担心再出乱子,搞得人心惶惶,那就真的很被动,很不好收拾了。

    他心有余悸,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骏雄。

    骏雄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想对范一同实施24小时监护,保护他三天,三天以后不出事儿,我们也就好交代了。”

    傅铁马上摇头:“不行,万一没这事,怎么跟他解释?他还不得笑话死我们?再说,我们也不能这么惯他,他算老几。”

    傅铁脑子还没糊涂。

    骏雄拐弯抹角地试探:“那就按我刚才向您汇报的方案试试?”

    傅铁奇怪地看着他:“你刚跟我提什么方案了?”

    骏雄心里骂他老狐狸:“是是,我还没汇报呐。”

    傅铁知他留有后手,指着他说:“你少啰唆,快点说。”

    骏雄看看是时候了,赶紧说出他的想法。傅铁一边听一边颔首,精神很集中。骏雄诚恳地说:“局长您说得很对,我们不能惯着他,所以我想利用吉城这个口供,名正言顺地拘他几日,走走审讯过程,您看怎么样?”

    傅铁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小子想了个最懒的办法,守株待兔。

    傅铁说:“嗯,只有这个办法最简单,最省力。”

    这点子挠到傅铁的痒痒处,他最怕就是兴师动众搞案子。经费少,案子多,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头疼而又没办法的事情。

    他对这个方案很感兴趣,挥挥手:“就这么整吧。走走正常程序就行了。”

    “是。”骏雄怕他改变主意,赶快拿了材料就走。

    走到门口,傅铁叫住他:“你回来。”

    骏雄心慌地转过身。

    傅铁对他招招手:“来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骏雄一听这话,暗松一口气,把心悄悄放回肚子里,轻松坦然地朝他走过去。

    傅铁轻描淡写地说:“你送到省厅的狗,测试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骏雄心里一惊,没想到他问这个。傅铁的表情告诉骏雄,结果可能已经出来了,正在他手上攥着呢。骏雄心里胡乱猜测,省厅没把结果告诉自己,而是直接交给了傅铁,会不会可卡真的有问题?通过察言观色,骏雄觉得傅铁的样子不像可卡有事的样子。那是什么呢?骏雄心里七上八下,干脆不做声,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傅铁态度和蔼地起身走到骏雄身边,按着他的肩头,示意他坐下。接着,他反手把门关了,给骏雄倒了一杯含锶的纯净水:“骏雄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送小蓓去党校学习,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保护她也是保护你,这个道理你懂不懂啊?”

    骏雄毕敬毕恭地说:“懂,我很感谢您对我和小蓓的关心呵护。”

    傅铁手里拿了一封加密专用信函递给骏雄:“这是那条狗的检验报告,跟现场的不匹配,你可以放心了。”

    骏雄血流加速,兴奋得差点嗷嗷叫喊。

    傅铁严厉地批评他:“你啊,年轻气盛,遇事不够冷静,这事怎么不和我通气就擅自做主送到省里?你看看,现在搞得多被动?省厅警务督察处打电话过问这事儿,我居然蒙在鼓里。”

    骏雄想说什么,傅铁不让他插嘴:“我知道,你对送小蓓去党校学习这事有看法,对我有情绪,可你想没想过我的难处?我不这么做,会有更多的人对我产生信任危机。骏雄啊,想当初,你随我出生入死,今时今日,难道我会忍心整你和你的老婆?我能吗?我傅铁是那样的人吗?我告诉你凌骏雄,我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我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保全你们两个。你呀,不懂政治。”

    骏雄终于明白了,傅铁担心一条狗带出政治目的,造成他的权力及信任危机。

    傅铁说:“我常和人说,别看骏雄年纪轻,但历事不少,精明干练,那是我有意在人前抬举你,现在我俩单独在这里私下说,我可不给你留面子,你小子别动不动就跟我闹生分,有事没事撇开我直接捅到上面去,这种做法嫩得很,难道你想单打独斗?还没到那火候呐。说句你别不服气的话,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在打江山这方面还行,但在守江山这方面差远了,你小子信我一句话,守得住江山的人是不怕揭竿起义的。”

    骏雄被这番话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尤其是他把骏雄的行为说成是揭竿起义。骏雄很后悔,真的,他很快认识到这事确实做错了。凡事不向局长请示汇报,不走正常程序,那当初又何必拼死帮他打下这个“江山”?

    傅铁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骏雄啊,你知道陵州为什么这么出名吗,告诉你吧,这块地盘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奇才和真理,这些奇才和真理能治国平天下,懂吗?对了,你还要记住一句话:冲动是魔鬼。”

    傅铁说得没错,冲动的确是魔鬼。自己差点被这个魔鬼吞噬了。

    骏雄傻傻地看着傅铁:“局长,我错了,真的,我认错。我这人就是有一毛病,遇到一时难搞定的案子,性急。我担心小蓓牵连到案子里一时半会出不来,又怕您不信任我,不让我搞案子,把我搁一边让我回避,一着急,就犯糊涂了。真的,这是真实想法。别的想法真没有,您要不信,那就冤死我了。您比我更懂得这是个什么时代,和谁相处都得防着,但是,天地良心,我对您可是赤胆忠心,一向唯命是从,唯您首是瞻。”

    傅铁点点头:“这话我信,但就是听起来有点肉麻。你呀,就是想太多了。对你,我是信任的,我把谁撂一边去也不能撂你呀,我知道不让你搞案子你会恨死我,会立马走到我的对立面去,成为我的对手和敌人,这么傻帽这么二逼的事情我能干吗?我白痴啊?没有你们几个中层骨干帮我吆三喝四,冲锋陷阵为我护腿,我哪能这么省心嘛。”

    骏雄不知道他说的是否真话,但他明白一点,那就是自己不表态不行了,他毕敬毕恭地说:“铁局,谢谢您跟我讲这番话,让我心里特别敞亮,踏实。其实您不说这番话,我心里也很清楚,您对我十分关心和信任,我向您保证,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及时向您请示汇报,听您指示,努力工作,绝不辜负您对我的关心和信任。”

    傅铁说:“好了好了,别表忠心了,快忙你的去吧。”

    “是。局长。”骏雄给傅铁来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

    2

    范一同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骏雄还觉得奇怪,正想用什么方式请他呢,真巧。真是阎王不请自己到。

    范一同纯属闲得无聊。想着自己跟骏雄关系处得不错,却没去过市刑侦支队,也没看过骏雄到底怎样审犯人,觉得吹牛没资本。这天他给骏雄打电话,主动提出要来骏雄办公室坐坐,聊聊天,骏雄一听,脚板心就发痒了,差点笑出声。“好啊,欢迎范总。”一边热情地寒暄,一边朝老搭档郑鑫海使眼色,郑鑫海马上会意,起身吩咐人布置停当,回头冲骏雄点点头。骏雄问范一同:“范总,你现在哪儿?要不要我亲自出来迎接你啊?”

    范一同说他就在附近,马上过来。

    范一同本来进了市公安局办公大楼电梯,但他想了想又退出来,走到大厅里仔细看了看公安行政执法岗位分布图,看到刑侦支队在四楼,他改为走楼梯。他想让自己走得有点喘,给人一种很忙碌,很日理万机的样子。他不想让人知道,金融危机的风暴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如今他就是银行和高利贷的欠债人,追债的成天追得他走投无路。

    走进四楼长长的通道,一路没碰见一个人,正想打电话问问骏雄在哪个门里办公,一个漂亮女警走出来,主动和他打招呼:“范总,范一同范老板是吧?”他愣了愣,忽然想起范一同就是自己,赶紧点头:“是是,在下就是范一同。”女警莞尔一笑,冲他挥挥手,把他引到一个门边。“凌支队在审讯室,你稍等。”说完,女警翩然消失。

    骏雄在审讯室,那正好,他就想看骏雄怎么审案子,就像他平时喜欢看虐杀动物那样,他有这种变态心理。

    他轻轻敲了敲审讯室的门,里面没反应。

    他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足往里走,骏雄看见了,冲他招招手,笑着说:“正等着你呢。”

    范一同好奇地问:“凌队,这是干啥?摆这么大架势,准备亲自审我呐?”

    骏雄笑了一声:“当然,范总什么级别,场面自然要大一点嘛,来来,请坐。”

    “坐哪儿?”范一同环顾四周,并无座椅,只有骏雄对面一张椅子。那张椅子显然是犯人坐的,这个场景范一同在电影电视上看过。范一同感觉有点意外。

    骏雄说:“就这两凳子,你随便坐。要不你坐我这儿也行。”

    范一同说:“我还是坐这儿吧。”说完,范一同屁股朝那张他并不怎么喜欢的椅子坐了下去,一点儿也不情愿。

    “你干吗那么紧张?告诉你吧,我们都习惯了,一般来人聊天,都坐那儿。其实,那就是一张椅子而已。”骏雄说得挺实在。

    范一同勉强地笑了笑:“对对,就是一张椅子而已。”他在心里说:今儿只怕撞到鬼,没事干吗往他这儿跑?瞧他给自己安排的这一惊一乍,一会儿是贵宾,有美女迎接,一会儿是犯人,铐椅伺候。心脏不好都会弄出毛病来。

    骏雄说变脸变脸,范一同刚刚落座,他的表情就僵硬了。

    范一同看着他心里发毛,暗叫一声“糟了”。

    骏雄一声招呼,两个年轻刑警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一个准备做笔录,一个悄没声响站在范一同身后。

    原来这屋子还套着另一间屋子呢。门开的时候,范一同瞄见里间有视频监听什么的,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监听室,外面审讯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监控之中,据说,有种机器可以放大犯人脸孔,供心理分析师捕捉和分析蛛丝马迹,看他是不是在撒谎演戏。

    里间那些警察听说范一同是自动送上门来的,好奇得很,纷纷对着视频打量范一同,心想这小子大概没少吃熊心豹子胆,怎么就敢自投罗网。郑鑫海指着屏幕上的范一同对大家说:“这是铁局打招呼的重点嫌犯,你们最好认真点。”那些人“哦”了一声,打起精神,认真瞧着屏幕。

    做笔录的刚坐下,骏雄阴沉着脸说:“范一同,你别怪我给你摆这么一谱,其实这没啥,文明执法嘛,这样显得正规点儿。来,先走一下程序,说说你的姓名、年龄、籍贯、工作单位。”

    大伙一看骏雄的样子,都捂着嘴笑。他的样子太假了,假得跟电视剧一个样了。

    范一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骏雄,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骏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提醒他快回答。

    这动作也似曾熟悉,监视的人笑得东倒西歪。郑鑫海也憋不住笑了。

    范一同好像大梦初醒一般,懵懵懂懂回答:“范一同,42岁,本市人,盛世集团房地产开发公司总裁。”

    “曾经干过哪些职业?”

    “农民,建筑工,民营企业……”

    “还放过高利贷吧?”

    范一同一愣,没敢吱声。

    “说,放没放?”

    “偶尔朋友问我借几个钱救急。”

    范一同心里很清楚放高利贷是违法的。

    “知道我们为什么传讯你吗?”

    “不知道。”

    “有人举报你放高利贷给一个名叫张庆宝的人,这人后来被你手下那帮追债的割了卵子,有这事?”

    范一同一听头大了,紧张地说:“没……没这回事。”

    骏雄阴着脸说:“真没还是假没?”

    范一同低下头:“这事真的与我无相干,我绝对可以保证。不信你可以调查。”

    骏雄说:“我们肯定会查。你别以为那几个混混跑路的跑路,出车祸的出车祸,我就拿你没办法是吧,告诉你,我现在是抽不出时间把雷公给你弄回来,不然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骏雄刻意加重“雷公”“新账旧账”的语气,范一同愣住了。其实,骏雄根本就是拿张庆宝与高利贷敲打,让范一同感觉到自己有案底,不得不老老实实接受他的问询。

    “你先说说,你跟满闵声夫妇什么关系,你的双胞胎儿子是怎么来的。”

    骏雄的审讯风格一向迅雷不及掩耳,一个接一个问题刁钻得很。范一同根本来不及招架,被整成傻啦吧唧:“我跟老满是两老姨……”

    骏雄不动声色地说:“连襟是吧?那你说,你的双胞胎儿子是怎么来的?”

    范一同呆呆地望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儿子……是……是……”

    骏雄说:“你别告诉我,孩子是你和你老婆生的。据我们所知,这俩孩子是你跟满闵声夫妇的一个私下交易,这个交易是什么性质的,你清楚吗。”

    骏雄扬扬手里的一个本子,轻声细语地启发他:“对了,你不知道满闵声有写日记的习惯吧?”

    范一同冷汗直冒。

    骏雄将本子往台面上一丢:“好了,现在就给孩子做DNA亲子鉴定吧。”

    范一同崩溃了:“别,别给孩子做亲子鉴定。我说,我全说。”

    骏雄阴鸷地盯着他:“说吧。”

    范一同打了一个寒战,老老实实说了孩子的事。

    范一同老婆俞雪姿和第二人民医院院长满闵声的老婆俞雪云是亲姐妹,关系一直很不错,姐妹俩婚后都不能生育,姐姐老早抱养了一个孩子,妹妹不甘心,多年来四处求医无果,最后找到姐姐,请她帮忙,姐姐撺掇丈夫将自己的养女卖给他们作为借腹生子的工具,为他们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

    范一同边说边偷眼瞟骏雄,发现他摊开那个记事本,自己说到哪儿,骏雄就翻到哪儿,对照自己有没有说假话。

    笔录也不时地瞟骏雄,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明明就是一个毫无相干的本子,哪是什么满闵声的日记。

    范一同说完了,两眼无助地看着骏雄:“我说的没假吧?”

    “你说呢?”骏雄笑了。

    范一同觉得他笑得很恐怖,心里直打鼓:“我是主动坦白,能不能给我减刑,别让我蹲监狱?”

    骏雄喝道:“胡说,你当我是局长还是监狱长?我说了能算吗?”

    范一同心想你耍赖,小声申辩:“你们不是说主动坦白,网开一面嘛,我求你看在哥们一场的面上,别让我坐牢行吗?”

    骏雄二话没说,上前就给他铐上了:“你跟我拉关系?那好,我告诉你,就你干的那些事,够你把牢底坐穿。”

    范一同一听这话,眼泪哗就下来了。真的哭了。双手抱头,声泪俱下,把所有的人都吓一跳。骏雄好生奇怪,上次见他骑在妞身上不肯下来,以为他多牛逼。

    骏雄叹了一口气,说:“范一同,别净他妈的装神弄鬼,平日里嗜血虐杀,很酷的样子,这会儿跟我面前装可怜,糊弄人啊你。”

    范一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骏雄:“我没糊弄你,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真实面目,过去种种都是装的,真的,我喜欢装。”

    骏雄说:“你说是装的,我还偏不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

    范一同说:“我最近在研究人性这门学问……”

    骏雄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少给我讲学问。还人性,兽性,让我替你说吧,你这个人就是钱烧的,烧得自己姓啥名谁都忘了。”说着,骏雄大喊一声:“范一同。”范一同一愣,说:“在这儿呢。”

    骏雄喝住他:“行了,还知道自己是谁。既然你现在很清醒,那就说说你把满盈盈弄哪儿去吧。一五一十地说,不要避重就轻,更不要漏了细节。”

    范一同惊魂未定,又呜呜哭泣。

    骏雄说:“范一同,别哭了。你这样哭下去,肠子得哭断了,男人的肠子是连着火铳的,你把肠子哭断了,火铳就哑火了。”骏雄的话还没完,那帮监听的人憋不住笑了:“呵,这话倒新鲜,有趣。”骏雄换了一副温柔模样:“你刚说想争取宽大处理,要求主动坦白,可你现在光哭不坦白怎么回事?快说出满盈盈下落,我现在就想听这个,不想听你哭,明白吗?”

    范一同哭得抽抽噎噎:“你这是诱供,刚才是逼供。”

    范一同的话把骏雄逗笑了,他说:“操。你连逼供、诱供都知道,看来你不仅研究过人性,对犯罪心理也有过研究啊。”

    范一同豁出去了,他说:“我没研究过犯罪心理,也没犯罪。满盈盈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你逼我也没用。没错,她是为我生了两儿子,但我花了钱,30万哪,可不是小数目。我还想找她呢,碰都没碰过她,亏得慌。”

    骏雄挥手打断他:“啥叫碰都没碰过她,亏得慌?”

    范一同说:“满闵声两口子鬼头鬼脑,偷偷拿我的精子跟她的卵子配对,没让我睡她。”

    骏雄说:“那你想睡她吗?”

    范一同说:“想。咋不想。”

    骏雄说:“她愿意让你睡吗?”

    范一同说:“她傻呀。一个黄花大闺女谁愿意干这个?”

    骏雄不动声色:“那她愿意跟你精子配对?”

    范一同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了骏雄的险恶用心。他反问:“30万买她一对卵子,你说她愿意不愿意?”

    骏雄客客气气提醒他:“你问我呢,还是我问你?”

    范一同不吭声了。特审室里,几个正在对监视、监听内容实时录像、录音的警员听到这里,彼此交换一下眼神,大家心知肚明,这家伙老奸巨猾,利用了法律的真空地带,干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

    骏雄提高声音:“说呀,她愿不愿意?”

    范一同说:“她愿不愿意,你去问她呀。我哪儿知道。我只知道花了钱的买卖不犯法。”

    这家伙很懂法,他知道没有满盈盈的口供,定不了他的罪。

    证据不足,审讯陷入僵局。

    骏雄冷笑一声:“范一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说这种话?你以为这些日子我煞费苦心跟你套近乎是闲得慌?呸,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肮脏不堪的人渣,看看吧,看看这是谁?你他妈的还敢说你花钱的买卖不犯法,绑架人家犯不犯法?逼疯人家犯不犯法?把人家沉水害死了犯不犯法?我操你妈,你当我白痴,法盲呢?”

    骏雄把两张照片丢在范一同面前,范一同一看,认出那是俞雪姿手下的两个马仔。

    骏雄气呼呼地启动了隐藏在桌子里的录音机,将两马仔的审讯录音播了出来。

    “……我们起初不知道地窖里关的女人叫啥名字,后来混熟了,她说她叫满盈盈。是我们老板俞雪姿花30万块钱买来的代孕工具。俞老板没孩子,想用借腹生子这个办法留住老公的心。起初我们在心里骂她贱,为了贪钱,干这下流无耻的事,后来才知道她是被绑架来的,她本来在大学读书,好端端地被人用K粉迷昏,送到精神病院折磨得死去活来,俞雪姿还恐吓她,说花了那么多钱买她,命就在俞雪姿手上,她想叫她生就生,死就死,如果不肯进行人工授精,就叫范一同强奸她,一直到她怀孕为止……满盈盈怀孕后被转移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冷库,在寒冷刺骨,霉烂发臭的菜窖里待了足足十个月……他们每天准时给她作填鸭式喂养,食物的营养搭配请了专门的厨师,每天都有两鸡蛋。可是不知道咋回事,满盈盈就是不肯吃鸡蛋,一吃鸡蛋就过敏,肠子肚子和胃绞痛得要命,他们根本不顾她的死活,让人横竖给她灌,完全不拿她当人……后来,满盈盈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之后,俞雪姿命令我们把她装进麻袋,沉到妩水河里……”

    骏雄摁掉录音,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听清楚了吗?无耻之徒,无法无天。”他收起照片,大声对笔录说:“给我记下,该嫌犯态度极其恶劣,拒不坦白犯罪事实,为了维护法律尊严,给他罪加一等。”

    范一同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他很清楚两马仔的口供对俞雪姿很不利。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弃车保帅。保证俞雪姿没事,才会有人搭救自己。

    他打定主意先帮俞雪姿扛下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两小子说了不算,要满盈盈亲口说了才算。谁告诉那两小子,这一切是俞雪姿命令他们干的?错,事实上是满闵声两口子出的主意。他们在医院工作,有权有势,啥事都是他们出的点子,我们只管出钱。他们后来还敲诈我,说之前成交的30万没说生双胞胎,要我再付30万。”“于是你就把他们夫妇俩杀了,接着杀了满盈盈。”“不不,我没杀人。他们都不是我杀的。”范一同浑身吓得发抖,身子往前一扑,跪在了骏雄面前。

    骏雄说:“你愿意死扛,你就扛着吧。反正满盈盈死了,杀人偿命,你也活不成了,我保证让你给她做伴去。”

    范一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谁说满盈盈死了,她根本就没死,她,她一直跟踪我,想陷害我。”

    骏雄看着他,眼里流露出鄙视:“没死你把她给我找来,不然有证人口供,我就当她死了。”

    范一同说:“她就在这座城市里。”

    骏雄提高声音:“废话。这座城市大了去了,你逗我玩呢?”

    范一同说:“她在伊甸园出现过。她知道伊甸园是俞雪姿开的,她想在这里找到她要找的人。”

    “谁是她要找的人?”

    “我,俞雪姿。还有孩子。”

    3

    范一同讲述了两天前的一次遭遇。

    范一同对所有的漂亮女人都有兴趣。那天他在伊甸园看上一个女服务员,那姑娘打扮得很性感,浓浓的妆容,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说话声音奶声奶气的,给人一种可爱可亲的感觉。范一同趁她上菜的时候,往她盘子里放了两百块钱,过一会儿,那服务员再来上菜的时候,特意把那碗菜放在范一同面前,同时不动声色地递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一会儿我在后门等你。范一同一看,心花怒放,连喝几杯酒,早早离席而去。

    他走到后门口,果然看见那姑娘羞答答地在等他。范一同想带她去开房,姑娘说,就去我的出租房吧,离这儿很近。范一同看了看那姑娘,觉得她很稚嫩,像刚出道的样子,没什么可疑之处,就放心地跟她去了。

    他在出租房刚完成“放一铳”任务,还在大口喘气,突然一阵开门的声音响起,躺在床上的范一同赶紧抓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即将进来的人,心想,完了,肯定中计了。范一同也曾中过这种仙人跳的计谋,知道对方只要钱,不要命,心存侥幸地想:总比被警察抓到要好,警察是又要罚钱又要蹲号子。

    进来的是女服务员的同伴,她俩合租这间房。范一同戒备地看着那个长得十分妖冶的女子,不高兴地对女服务员说:“小姐,你为什么不说清楚,这间屋子还有一个人住,难道你想吓死我?我有高血压心脏病,你这可是犯罪啊。”

    女服务员说声对不起,就起身上卫生间冲澡去了。范一同盯着已经换了一身若隐若现睡衣的妖冶女子,那绝美惊艳的容颜,实在令人动心。那女子两眼勾魂地看着他,不住地向他放电。范一同看着那女子说:“你勾引我也没有用,我的名字叫‘放一铳’,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女子笑嘻嘻地紧挨范一同坐下,继续用身体的敏感部位勾引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刚才说了,我真有高血压,这种事,一次放一铳,多了怕死。”“哎哟,哥哥你真差劲,不晓得吃降压药?”“降压药吃多了影响性欲。”“没关系,你今天吃一次试试,我保证让你干劲更足。”说着那女子扭着纤纤细腰,走到床边,钻进了范一同的被子里。范一同心里一阵高兴。那女的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在范一同面前晃动,一阵幽香飘过,范一同满脸通红,满眼含春,又兴奋了,看着那粉嫩的肌肤,他吞了吞口水,根本来不及吃降压药,就饿虎扑食地扑了上去。

    恰好这时,范一同的电话响了,他不想接,可电话一直想个不停。那女的白了他一眼:“把电话关了吧,吵死了。”范一同准备起来关手机,可就在这时,他看见玻璃窗上映着一张熟悉而又恐怖的脸,还没等他回过神,那张脸很快就消失了,范一同惊叫一声“有鬼”,跌坐床上。

    “你说的鬼就是满盈盈?”骏雄打断范一同。

    “是的。”范一同说。

    “你确信是她?”

    “千真万确。”

    “不会是你心里有鬼,加上淫乱过度,看花眼睛吧?”

    “就算我眼睛看花,但你想想,那天我要是不及时离开那间出租屋,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用那种连环美人计害我,手段多狠毒,这肯定是了解我的人精心设计的,除了她,还能是别人吗?”

    骏雄还是不相信他的话。立刻着人去那个出租屋查,结果一无所获。

    4

    骏雄给范一同派了24小时监控。

    范一同成了骏雄的饵,等着钓满盈盈这条大鱼。

    范一同现在住进的这栋别墅是他拿股票和别人悄悄换的,俞雪姿不知道。这些年,他听信章大谦的鼓动,往股票市场砸了不少钱,加上金融危机、银行贷款、高利贷滚在一起,他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这栋别墅。

    范一同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住进别墅。过去他总往好处想,甚至设想过要给这栋别墅命名为金屋藏娇。现在倒好,他在这里一连住了三天,别说什么娇不娇的,连一点荤腥都没沾,骏雄动不动就给叫一个盒饭,吃得他嘴里直冒酸水。

    骏雄守了他三天,也陪着他吃了三天盒饭。从第三天开始,范一同绝食了。说不给吃好不给放铳,宁愿饿死。骏雄拿他无奈,只好答应满足他第一条要求,第二条叫他想都别想。范一同看到骏雄软下来,得寸进尺地要求:“你帮我把伊甸园的胖厨师请来吧,我喜欢吃他做的菜。”

    骏雄说:“这个我要向局长汇报。”

    范一同说:“你汇吧。我保证他同意。”

    骏雄翻他一白眼:“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范一同腆着脸:“你肯定会帮我跟局长求情。这个厨子挺老实的,他来了你别让他出门,老老实实在家做饭,食材由你采办,应该不会有事的。”

    骏雄气得破口大骂:“范一同,我操你妈,你把我当佣人使唤,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啥逼样,你配使唤我吗?”

    范一同听口气知道他妥协了,两眼放光,兴奋无比地说:“嘿嘿,我妈让你操,那是她老人家的福气。”

    骏雄气得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把你老婆电话号码给我。”

    范一同还想气他,无耻地说:“怎么,嫌我妈老?想操我老婆?”

    骏雄一脸黑线地喝令:“少啰唆,快点。”

    范一同一边说号码,一边察言观色:“你准备怎样跟我老婆解释我‘失踪’的事?还有借厨子的事?”

    骏雄冷冷地回答:“我就说你死了,请厨子来开流水席,给你做道场。”

    骏雄这样说,并非有意咒他,但却不幸成为谶语。

    那天他把胖厨子带进别墅,俞雪姿果然生疑,一再要求合理解释。骏雄考虑到俞雪姿是个难缠的主,便把球踢给傅铁,让他给她解释。傅铁架不住俞雪姿纠缠,只好实话实说。谁知俞雪姿竟不买账,说范一同不是嫌疑犯,公安局不能软禁他,坚持要求马上释放。傅铁劝她再等两天,说不定这两天就能抓到想干掉范一同的嫌犯了。俞雪姿不信,说再不放人要请律师,告公安局非法拘禁。

    傅铁有些沉不住气了,给骏雄打电话,把俞雪姿好一顿臭骂,说她是个死心眼儿,油盐不进,不听劝。傅铁以商量的口气说,干脆取消对范一同的监控,恢复他自由算了。骏雄说,那我们这几天的工夫不是白费了?傅铁说,白费总比一直耗着强,再说,都几天了也没见啥动静,现在俞雪姿闹得这么凶,我不想搞得舆论沸沸扬扬。

    最后这句话才是傅铁的心里话。

    骏雄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撤。

    骏雄现在对傅铁言听计从。

    谁知范一同不答应,他说:“你们怕我老婆,我更怕她,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们可以撤,但不能泄露我的行踪,更不能把这地儿告诉俞雪姿。”

    骏雄拿他没辙。知道他心里害怕满盈盈报复,因为骏雄为了吓唬他,给他看了网上的帖子。撤了警,俞雪姿还是没见到范一同和胖厨师,于是缠着骏雄要人。骏雄被逼无奈,只好给章大谦打电话,让他去香榭别墅接范一同回家。

    章大谦以前不知道范一同还有这么一处别墅。香榭,名字很好听。洁净的水磨石道路明镜似的,道路周围的树木和草地郁郁葱葱,一派盎然生机。别墅区几乎看不见闲杂行人,章大谦和保安不紧不慢地从01号院门口经过,一直往04号院走去。

    来到04号院门外,章大谦看见靠近大门的仿青砖墙上挂着一个红木牌,上面刻着“香榭04”几个烫金字。他朝这个牌子多望了一眼,心想04这个数字多不吉利呀,这不是“您死”的意思吗,可能范一同当时没多想,被售楼小姐忽悠成“您发”了。

    章大谦按响了门铃。他知道别墅里有个厨师会来开门,但他等了好一会儿,仿佛空寂无人,别墅里没有响起来人开门的脚步声,只有隐隐约约的电视声音。

    章大谦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的声音,没想到身子刚挨上门,别墅房子的门就自动开了一道缝。原来门虚掩着,那是一扇用钢框加固的厚实木门,估计因为沉重,虽然里面的门锁打开了,但外面的人却一点也瞧不出端倪。那个圆脸保安显然比章大谦要老练,他一把拉住正要往里走的章大谦,使了个让他退后的眼色。保安轻轻地闪到门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推开门,电视的声音大了许多,站在后面的章大谦也听到了。保安侧身站在原地没动,他正在查看屋里的动静,电视声音是从左边的客厅传来的。客厅外面正是刚才他们走过的通道,房子隔音效果很好,假如有人经过,即便仔细听,也只能听到很小的电视声音。经过仔细查看,保安看见一个大胖子靠门边右侧坐在地上,头向里歪着,看不清脸部表情,但身体僵硬的程度表明已经挂了。

    保安赶紧从上衣内袋掏出一个袖珍对讲机,向待在监控室的人报警。章大谦也赶紧打电话向骏雄汇报,不到两分钟,刘春一快步沿着水磨石板路直奔而来。原来骏雄一心想抓住满盈盈,悄悄派刘春一化妆成保安,留在小区物业管理中心,通过监视屏盯着进出小区的可疑人等。

    刘春一在门外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也只听到电视的声音。他做了一个手势,章大谦和保安赶紧各闪在门两侧,做好准备随时往里冲的架势,同时他还示意章大谦躲远点,他自己则一脚踹门冲进去,然后快步移动身体,经过通往客厅的玄关侧身冲进客厅,看了一眼,没人,又快步走回门口,在那个死者身边蹲下来,把他的头拨到有光线这边,看清楚死者是胖厨师。

    他是自刎而死。脸上挂着一丝奇怪的笑意,好像很满足似的。看来他是自杀,死前很从容,一刀毙命,干净利索。从他打开门,坐在地上的姿势看,刘春一很佩服他死得决绝。

    刘春一站起身,吩咐保安在门口守着,叫章大谦也待在那儿别动,他和闻讯赶来的骏雄再次来到客厅,两人在客厅各自查看半圈,回到原地,没发现异象,也没发现范一同的踪迹。骏雄轻手轻脚上楼,楼上小客厅还是空无一人。刘春一也跟着上了楼。二楼卧室的门紧锁着,这是一种数码锁,遇险会向别墅的中央监控室自动报警,骏雄不敢马虎,他一边在仪器上输入数据,一边通过声控仪器询问门外保安别墅设置的数据是几位数,保安告诉他是四位数,他首先输入范一同的手机号码尾数,不对,接着生日,也不对。突然,他灵感一动,赶紧在手机上翻出俞雪姿的手机号码,输入最后的四个数字,仪器发出滴滴滴滴四声响,接着咔的一声,门开了。他回头对刘春一点点头,两人一起跨进卧室。

    两人完全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范一同蜷缩在沙发一角,血淋淋湿漉漉的,大部分血水已经被沙发吃掉了,那是一种国外进口的棉绒布料,吸水性很强。看样子,范一同生前遭到非人道折磨,被割喉,割掉生殖器,手指脚趾钉进10公分长筷子签,左腿被砍成了四段,右手被砍了下来,落在不远的地方,两个屁股被挖掉了两块肉,留下两个肉洞,整个人血肉模糊,而且他身上多处部位有鱼鳞形交叉伤口,这些伤口长短约10厘米,深度在3—5厘米,手法很专业,毋庸置疑,一定是胖厨师干的,其中,颈部右侧一处伤口为致命伤,死亡原因为失血过多。

    骏雄打电话叫侦查员和法医过来,对现场进行进一步勘察和对范一同的尸体进行常规检验。

    法医初步检验完毕向骏雄口头汇报。骏雄根本听不见法医在说什么,他心里那个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他原以为“兔子”会从外面来,却没想到兔子就在内部,而且就是胖厨师。这个来自伊甸园,范一同自家的厨师竟然是个卧底,而且还是个人肉杀手,他把范一同杀了,自己也抹了脖子,断了骏雄的线索。

    “我做法医十多年,遇到过不少案子,还没见过这么残忍的作案手法。”

    法医最后这句话骏雄听见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清理现场的人将两具尸体抬走。范一同的尸体经过他身边时,两眼发呆的他猛然清醒过来,赶紧叫停。他走了过去,轻轻揭开单子,露出范一同的头,拨弄着他变形的面孔。

    一会儿,他叫来技术员和法医,指着范一同的嘴巴问:“他嘴里是什么东西?”

    刑事侦查技术员毫不含糊地将脸凑近,捏开范一同的嘴,用手拿了一点黄白混杂的东西凑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告诉骏雄:“是鸡蛋黄。”

    “鸡蛋黄?”骏雄皱起了眉头。

    “属于施虐性强行填喂,所以留下很多残余没咽下去。”

    “咋会想到用填喂鸡蛋的方式施虐?”骏雄在心里问自己。脑子一转,他浑身猛地一抖,犹如电击一般僵直。

    5

    骏雄破案,很多时候凭借直觉,这种直觉是儿时在江湖上行走养成的,凌革命很看重他这一点,所以尽心尽力培养他,还在他读中学就时常给他讲案子,带他去现场。有些信息经年累月地储存在他脑海里,平时不曾察觉,当它们浮现到意识层面,成为一种可辨认的感觉时,就会产生奇特的效果。

    他突然联想到儿时的一个情形,小蓓不吃鸡蛋,以为别人也不爱吃鸡蛋,每次做了鸡蛋,她就会用这个欺负她想“欺负”的人,喂别人吃,有时候是吉祥,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甚至是凌革命,她以为别人吃鸡蛋都像她一样难受,谁知别人都不点破,乐得享受。

    让骏雄不得而知的是,胖厨师是如何想到用鸡蛋来惩罚范一同的呢?这个世界上,也许有很多人不吃鸡蛋,但目前骏雄知道不吃鸡蛋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小蓓,再就是满盈盈。

    胖厨师的杀人手法让人匪夷所思。直觉告诉骏雄,这是一起有预谋有计划的买凶杀人和报复杀人。

    骏雄愣了好久。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只剩下刘春一。他说:“老刘,你去查查胖厨师的背景,还有,他是怎样混进伊甸园的。”

    刘春一点点头,一声不吭走了。

    骏雄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心里很别扭。他以前是蒲青县法院干警,调市刑侦支队没一年,这种事情过去肯定没经历,况且又发生在他当班的时候,所以一时半会儿过不去。

    骏雄给郑鑫海打电话,要他马上赶到阿里山茶楼来,有事相谈。

    两人天天在一起共事,像这样坐下来喝茶的时间并不多。

    骏雄还特意要了个包厢,让郑鑫海觉得有点浪费。他说:“伙计,大案当头,你还有这雅兴和闲心?”

    骏雄对郑鑫海很客气,又是递烟,又是亲自续水。他这样让郑鑫海心里很忐忑:“伙计,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骏雄刚戒烟,兜里揣着槟榔,他拿出来,恭恭敬敬递到郑鑫海面前:“青果王,来一枚?”郑鑫海摇摇手,用一种洞若观火的眼光看着他:“别演了,有事就说吧,老这么不累?”

    骏雄收回槟榔,剥了一个自己嚼着。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脸上肌肉绷得很紧。

    郑鑫海看着他:“很犯难,说不出口?”

    骏雄迎着他的目光,嘴硬地说:“是呀,要不然找你干吗。”

    郑鑫海温和地笑着说:“你要放松一下,真的,要不然,你会失去判断力和方向感。”

    “你说得很对。我现在就好像失去了判断力和方向感。过去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要不,就是得了妄想症。”骏雄又剥了一个槟榔,把嘴里的渣吐到烟灰缸,接着放进嘴里。

    郑鑫海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老伙计,你这样嚼槟榔可不行。烟戒掉了,槟榔又上瘾了。”

    郑鑫海的态度让骏雄情绪有所放松。他犹豫地说:“鑫海,我想派个人盯着小蓓。”

    郑鑫海没听明白:“怎么?小蓓有麻烦?”

    骏雄说:“不是。是给她上手段。”

    郑鑫海一下子愣住了。骏雄没让他开口,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他在调查满闵声夫妇煤气中毒案子的时候,得知他们有个养女,名叫满盈盈,长得很像小蓓,三年前失踪。在满闵声夫妇的死亡现场,有人指证小蓓,说她在现场出现过,骏雄从那时起就把重点嫌疑人放在那个长得很像小蓓的养女身上。起初,现场发现的鞋印,还有狗毛和狗唾液,让他对小蓓产生过怀疑。因为那种特步休闲鞋小蓓有一双,而且尺码大小正合适,后来证明鞋子被苏曼穿走了,而且现在穿这种鞋子的人很多,根本无法从鞋印上判断问题。继而,送到省厅的可卡也排除了嫌疑,骏雄便打消了对小蓓的怀疑,开始重点调查满盈盈。但自从他抓了吉祥,审问半天也没结果之后,他开始怀疑这个满盈盈的真实存在性。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范一同讲了那个故事之后,让他觉得满盈盈不可能有那么大能耐,能操控两个卖淫女联手帮她杀人。还有那个胖厨师,潜伏卧底,死心塌地充当人肉杀手,不惜以同归于尽的残忍方式杀死范一同,这么大的计划,而且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是需要很大能量或别的因素做铺垫才行的,他在脑子里把所有嫌疑对象过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能做这事,且做得这么周密的人,就只有小蓓。

    “满盈盈只不过是小蓓用来故意扰乱警方视线的一个幌子,真正的幕后主谋就是小蓓。”骏雄咬着牙说。

    郑鑫海被这番话惊呆了。傻瓜都明白,如果满盈盈真是小蓓的亲姊妹,她被人害死,那么小蓓很可能就是报复杀人的凶手。以她的功夫,她的反侦察能力,做到这一切完全有可能。还有,她总是熟练地控制着骏雄的软肋,让他在这个案子中频频抓瞎,多次失手。过去骏雄办案子可不是这样,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强手。

    郑鑫海不寒而栗。现在全局上下都在传说小蓓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市局法医,一个是黑道杀手。

    两人共事多年,对方想什么,彼此一眼就明白。

    骏雄痛苦阴郁的表情代替了他内心的煎熬和挣扎。

    郑鑫海问:“满盈盈究竟有着怎样的遭遇?”

    骏雄没说,只用了“不幸、很惨”四个字。

    郑鑫海半晌无语。他想,这四个字对于至亲骨肉来说,就是至关重要的杀人理由和动机。

    “没有经过DNA对比鉴定,怎能确定她们是亲姐妹?”郑鑫海提出自己疑问。

    骏雄痛苦地说:“起初我也这么想,一再自欺欺人。所以我说要么是产生了错觉,要么就是得了妄想症。”

    郑鑫海说:“不,你没得妄想症,这个案子确实错综复杂,十分棘手。不过我也感到奇怪,小蓓有个满盈盈这样的亲姐妹,你们全家没人知道吗?老爷子应该知道啊,当初领养她的时候,应该有出生证明。”

    骏雄说:“没有。小蓓是被人扔掉的,捡垃圾的捡到交给老爷子。领养手续是后来补办的,跟我和吉祥的情况一样。”

    郑鑫海狐疑地问:“小蓓跟你和吉祥感情那么深,难道她决定铤而走险,干报复杀人的事情会瞒着你们?甚至让你们看不出一丝破绽?那她是不是太可怕了?”

    骏雄被郑鑫海的问题问糊涂了,他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接近崩溃的样子。

    郑鑫海很同情他现在的处境,不再逼问他了。“那你打算怎么对小蓓?”他关心地问。

    “我想叫龙东盯着她。他面孔生,小蓓不认识他。”

    “一个实习新手,行不行?”

    “行不行不都得从头开始吗。”

    “你这么做,铁局知道吗?”

    “我刚答应过他,啥事都必须跟他汇报。但这事我不能向他汇报,所以先和你打声招呼,万一出了麻烦,我是说如果我真出了事,你就接手这个案子。”“那你呢?”“我想他不可能再次原谅我了。”

    郑鑫海忧心忡忡地说:“是啊,他知道了肯定要怪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他呢。”

    骏雄无助地看着他:“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就跑去把小蓓抓来审讯?”骏雄干笑:“鑫海,我现在心里很乱,我怎么觉得我在这个案子上一直就在徇私枉法,帮自己老婆脱罪。”

    郑鑫海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真说不好,这个……干脆,这个案子你别搞了,你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多难?内心多痛苦?你都对自己老婆上手段了,你这么做,连我都不能理解和接受,你自己哪受得了啊。”

    骏雄神经质地苦笑:“我不管这个案子了,那我更没法活了。”

    郑鑫海无语,难过地垂下了头。

    6

    刘春一奉命调查胖厨师,很快就回来了,他兴奋地把结果告诉骏雄,胖厨师的背后意外牵出一条王刺骨。

    这结果出乎意料,真好比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骏雄心中不由一喜。

    他高兴地拍了刘春一一巴掌,连日的沮丧似被一阵风刮走。

    刘春一见他心情变得这么好,也很高兴,说:“王刺骨刺有毒,扎人挺痛的,而且它很滑头,在水底活动,很少浮出水面。”

    骏雄激动地说:“真是这样。不过,它总有浮出水面的时候。这样吧,一会儿我请客,就吃这条王刺骨鱼怎么样?”

    刘春一毫不犹豫地说:“好,我这就立马传讯他,咱们顺藤摸瓜,不对,是顺水摸鱼。”

    顺藤摸瓜是骏雄的一贯作风,刚来警队不久的刘春一看样子挺熟悉他的路数。

    骏雄这样迫不及待,还有一个原因。

    骏雄认识范一同,是通过章大谦搭上的关系。那次有人打电话举报,说范一同在“弄笛书幅”进行枪械交易,等他赶去之后才知上当受骗。事后,骏雄很快查出那个匿名电话是章大谦打的,但他没声张,而是从此起心留意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因为在他看来,像章大谦这种吃里爬外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章大谦油头粉面,30多岁没结婚,有人怀疑他跟范一同是“断背”关系,但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倒是他跟范一同的妻子俞雪姿有一腿,两人私下早有交易。

    俞雪姿喜欢年轻男人,花重金勾引他,想通过他掌握范一同的一切动向,而他却反过来利用俞雪姿控制范一同,假借她的名义,弄走范一同账上的钱。这些年,章大谦没少通过各种手段转账,把他们夫妻共同财产变成自己的私人财产,而这两人都不知道这账上钱的来路和去路,及钱的多少。骏雄通过银行熟人查到这件事,后来又抓到范一同公司财务主管一个小辫子,从他嘴里得知,从三年前开始,范一同公司的每一个项目,每一笔进项,他老婆俞雪姿,事实上是章大谦都从中进行了切割,而且切割的数目非常惊人,有的甚至只给范一同留下一个空数字。俞雪姿机关算尽,在自己男人身边安插卧底,而这个卧底却利用高明手段,偷偷切割他们的肥膏腻脂,大快朵颐。

    财务主管是这样说的,他称章大谦为双面间谍。

    骏雄和章大谦又见面了。两人一见面,骏雄就忍不住好笑,心想范一同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最信任的人,其实就是个奸细。

    章大谦的样子显得风平浪静。这两天倒春寒,他脖子上系一条方格子围巾,跟他的细格子西装很搭配,是今年的时尚流行。他不知道这次与骏雄见面是福是祸,自初次见面,骏雄便对他很有敌意,碍于范一同面子,两人不时见面,彼此却跟乌眼鸡似的。范一同死了三天,骏雄都没有动静,这种沉默和对抗,搞得章大谦神经兮兮,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以章大谦对骏雄的了解,估摸他十有八九怀疑自己是杀害范一同的背后主谋,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现在好了,两人终于坐在了一起,面对面。对立、抗衡。

    章大谦学东西挺快,范一同一死,他就摆出范一同的样子,仿佛范一同的全部财产都成了他的,很有自信。他没想到骏雄这么快就给他弄到公安局坐硬板凳。他对硬板凳向来反感,其中的原因很复杂,要怪就怪命运这种鬼东西,神马浮云,捉摸不定。章大谦很不服气命运一说。他一生受命运摆布,却从未向命运妥协。拼死一搏,自会改变命运,这是他的座右铭,他最想干的事情就是改变命运,一个人注定的命运。

    这一刻,他们默默对视,眼神之间颇有些神秘气场。

    章大谦比一般人聪明智慧。骏雄在审视他的时候,他也在偷偷打量骏雄。他在心里对骏雄说:我们这是第一次较量,你很快就会输。是的,你会输。你抓我一百次,得放我一百次,这就是你的命运,如果你想改变它,就得拼死和我斗。

    “章大谦。”骏雄冷不丁开口喊了他一声。章大谦目光平视,看着骏雄鼻子以下人中部位,不卑不亢地应道:“在呢。”他知道,看人这个部位,既表示对对方的尊重,也显示了自己的身份和礼貌。

    除了学过建筑专业,他还学过不少旁门左道。

    骏雄说:“范一同死了,我这几天心里很难过,没顾得上找你聊。我猜想,你心里必然也惦记这事吧?”

    章大谦心想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指哪方面……的事?”

    骏雄嘴角一笑:“范一同的死,你不难过吗?”

    章大谦表情凝重:“我不难过。”

    “哦?”这个回答出人意料,骏雄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你连人之常情都没有的吗?”

    章大谦慢条斯理地说:“不,我有人之常情。如果死的是一个好人,我会难过,但范一同是个坏人,他死有余辜,我不难过。”

    语出惊人。骏雄吃惊地望着他,居然连眨眼的工夫都顾不上了。

    章大谦坦然地说:“不过,坦率地讲,对于他的死,我很内疚,因为杀他的张厨师,是我介绍进来的。”

    骏雄彻底被动了,愣愣地望着他。

    章大谦继续说:“我这两天查了他的老底才知道,他原来是张庆宝的父亲。说起这个张庆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范一同刚出道,张庆宝就已经在房地产这块干得有点眉目了,范一同看上他的起头,设了一年的局,让他陷进豪赌,欠上高利贷,最后被迫自杀。范一同这招叫蚊虫叮蛋缝,他成功了,张庆宝死后,一摊子买卖就归了范一同,让他捡了个落地瓜。”

    骏雄认真地看着章大谦:“你的意思,范一同设计害死张庆宝,张庆宝父亲找范一同报仇,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报应?”

    章大谦坦然地瞅着他:“是的。”

    骏雄突然想站起来掴他一个耳光。他不露声色地笑着对章大谦说:“你请继续,我今天就想听你讲故事。讲讲你如何介绍张厨师进伊甸园做卧底的故事。”

    他大声喊人给章大谦倒杯水来,特意吩咐要热的。章大谦接过水杯,对送水的女警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他的声音很温柔,女警颇为惊讶地脱口而出:“不客气。”

    骏雄笑着挥挥手,叫女警出去。女警走了之后,章大谦斯斯文文喝了一口水,抬起头,用感激的眼神看了骏雄一眼。骏雄被他看得一愣,心想吉祥说得没错,这家伙的目光真他娘的称得上“温柔一刀”。

    章大谦放下水杯,用温柔的刀子看着骏雄:“我认识张厨师,是两年前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那时我刚到范一同公司,他对我很信任,把中都银座写字楼的建筑工程交给我,让我负总责。我因此有机会接触到工地上的民工,老张就是其中一个。

    “他大概五十七八岁,身高一米六五,身材有点虚胖,据他自己说,体重有160斤。这个年纪如此体重,按理不适合在工地上干重活,尤其是他干的那活相当辛苦,有一定的危险性,出于安全考虑,我想辞退他。没想到他亲自跑来向我求情,言辞恳切,让人犹豫。接着,又有几个民工主动来替他求情,说老张在工地上干了好几年了,很能吃苦,干活小心,从没出过差错。我听了这些话之后,心里有些软,就让他继续留在工地干活,但却从此暗暗留意他,甚至可以说是关注起他来,一是因为他姓张,跟我是家门,二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让我动了恻隐之心。

    “老张每天的活就是不停地将建筑用砖从地面挑到施工现场。看似很简单,却很辛苦,他每天六点起床,吃两个馒头,喝一碗粥,花掉一块五毛钱,然后就开始工作。他挑的是一种黏土烧制的红砖,每块砖重约两公斤,每次挑46块,约90公斤,超出他的体重10公斤。他挑着砖块要走一层一层竹木搭建的阶梯才能到达目的地,工程进展很快,每增加一层高度,他的劳动量就增加一倍,但每天必须完成的规定任务却不会减少,他每天挑完六千块砖,需要上楼100多次,两三百个来回,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七点,除了中午休息一个小时,每天要干整整12个小时。

    “他从中午12:30到下午1:30休息一会儿,花三块钱点一份家常豆腐炒青菜,一碗米饭,再加一瓶啤酒,用10多分钟解决掉,然后花40来分钟打个盹儿。下午接着再干。晚上收工,老张也舍不得给自己吃点好的,往往就是一盘爆炒青椒和一瓶啤酒,偶尔青椒里面加炒一个蛋,这就算是沾一点荤腥,总共花费不到十块钱。晚上十点左右,老张带着疲累进入梦乡,因为人胖,鼾声雷动,其他民工怕吵,都和他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蒙头而睡。

    “我一连观察老张十几天,发现他干活、吃饭、睡觉,都是这个样子,一成不变,觉得很好奇,有一天我找个机会和他聊几句,我问他每天挑那么多砖累不累,他说不累,本来还可以从早上五点干到晚上八点,多挑一千块砖,但考虑到别人也要吃这碗辛苦饭,不能多抢别人的饭碗,所以就早点歇工休息。我又问他,那你每天吃同样的饭菜不会觉得乏味?老张看我一眼笑了笑说:我过去是个厨子,吃了不少好东西,吃得人都发胖了,身体却大不如从前,所以现在我要减肥,努力地干重活,尽量吃得简单。老张的话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再无话说,唯有内心忐忑不安。后来我想起俞雪姿托我给她找个厨师的事,就问老张愿不愿意到伊甸园去当厨师,老张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当厨师给他每月开四千块钱工资,他挑一个月砖能赚五千块,扣掉伙食费六百块,实际进账四千四百块。老张算过之后摇摇头,说当厨师虽然可以免伙食费,但比挑砖一个月少挣四百块。四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有了这些钱,老张就可以给老婆买回一个月所有的日用杂货,其余的四千块便可以净存起来,以作日后他用。老张的话让我大感意外,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还以为老张听了我的话,会屁颠屁颠满口答应,对我感恩戴德,谢天谢地,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接受我的一番好意。

    “老张这个人心眼比较细,他见我遭到拒绝脸色很难看,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咬咬牙,跟自己,也是跟我说:少挣多挣,也就四百块,算了,我就领了你这个人情,谁让我们是家门呢。他的话,让我觉得好像占了他的便宜,我这人最受不得委屈,心想既然做人情,那就干脆做到底,于是我跟他说:这四百块钱我替你出,哪怕私人掏腰包,也绝不让你吃亏。老张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马上卷起铺盖,跟我去了伊甸园。”

    章大谦说到这里,眼睛有些湿润。

    骏雄靠在椅子上,也听得入迷。

    章大谦低头找茶杯。骏雄叫他等会儿,让人再换一杯热的过来。

    章大谦心里再怎么不服气,也不得不赞赏骏雄的心细。上次喝酒,范一同说章大谦不喝酒是因为患有慢性咽炎,这话随意一说,骏雄就此记住了,所以叫人给他添热水。

    章大谦表面装得很感动,心里却在痛苦地骂骏雄是个混蛋。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骏雄。章大谦知道他这样做,并非出于真心实意,而是含有演戏成分,但假如他不这样做,那他也就不是骏雄,那样的话,内心貌似强大而实际很脆弱的章大谦就不会因为这杯热水而感动和痛苦。

    在骏雄眼里,章大谦就是一个混蛋。不仅是个混蛋,而且是个阴险狡诈的王刺骨。这个人比起范一同、俞雪姿更加老谋深算,技高一筹。最可恨的是,他好像完全知道骏雄想要干什么,早赶在前面未雨绸缪,做得滴水不漏。

    听完章大谦的故事,骏雄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错,没有证据,只能听人家天衣无缝讲故事。

    不过骏雄不生气,对手越厉害,说明越心虚,掩饰得再完美,破绽也越明晰。

    骏雄不露声色地放了章大谦。

    7

    刘春一一直待在监听室,望着章大谦离去的背影,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自己跑了几天得来的线索,被这家伙一个云山雾罩的故事捂得严严实实。

    “线索又断了,怎么办?”刘春一一头黑线地走出来。

    骏雄心情不错,他笑着对刘春一说:“走,没吃到鱼,咱吃涮羊肉去。”

    两人刚抬步,郑鑫海推门进来:“呵呵,吃涮羊肉,有我的份吗?”

    骏雄笑着说:“一起走吧。”

    三人走到楼下,正准备上车,刘春一接了个电话,推说有事不能去了,刘春一走后,郑鑫海对骏雄说:“上我的车吧,这顿我请,我还约了一个人。”

    骏雄没问他约了谁,只说:“你前面带路,我开自己的车。”

    海鲜城门前,小蓓亭亭玉立地站在台阶上。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短风衣,黑色直筒裤,醒目的颜色很衬皮肤,让她肌肤显得更加白皙。小蓓的皮肤很白,裸露的脖子和那张鹅蛋形的脸连在一起,就像白色的马蹄莲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小蓓看见骏雄的车停下,迈着轻盈的步子,款款向车边走来。

    骏雄把车锁上,小蓓已经走到跟前,高跟鞋一步一步敲打着磨砂大理石台阶,清脆的声音传到两个男人的耳朵里,撞击着心坎。

    她两眼笑盈盈地看着骏雄,话却冲着郑鑫海说:“三哥,好久不见,想死你啦!”

    郑鑫海夸张地哈哈大笑:“想我还是想他?”

    小蓓温柔地说:“都想。”上前挽住骏雄胳膊。

    郑鑫海点了点头:“嗯,学会了客套。”

    小蓓笑嘻嘻地紧随骏雄迈上台阶,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对青年男女在她身后悄悄跟着,女的问男的:“哎,你说她漂亮吗?”男的说:“漂亮。”女的不高兴了:“其实,也算不上特漂亮,就是皮肤白。”男的说:“我说漂亮,你说白,白也是漂亮啊。”女的说:“白怎么是漂亮呢,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那她身材好,是不是也算漂亮?”“身材好当然不算啦。你呀,连什么是漂亮都没弄明白,有什么资格谈漂亮。”

    郑鑫海在后面听到这些话,忍不住笑,他叫大堂的迎宾小姐带路,引到早就订好的包厢门口。

    进了包厢,三人坐定,郑鑫海说:“小妹今天真够拉风。”

    小蓓嘲笑他:“三哥潮嘛,拉风也知道,真给力哈。”

    郑鑫海说:“呵,没想到吧。”

    小蓓说:“那是,三哥是潮人嘛。”

    小蓓跟郑鑫海有说有笑,骏雄绷着一张脸,很臭很难看。

    郑鑫海问她:“在党校的学习生活还习惯吗?”

    “还行。”小蓓偷偷瞄一眼骏雄,用胳膊碰了碰他。

    郑鑫海说:“你别碰他,他今天气不顺。”

    小蓓说:“啥叫气不顺?”

    郑鑫海说:“你自己问他。小蓓你点菜。”

    小蓓说:“怎么叫我点呀。我点菜可以,那可说好,算我请三哥,怎么样?”

    郑鑫海说:“我今儿专门请你,你别多想,只管点。”小蓓说,那叫骏雄点吧,郑鑫海说,今天不是请他,是请你,他只是一个陪客,哪有点菜的权利。”

    骏雄拿着菜单,低头认真地看着点菜单,也不搭理他俩。

    郑鑫海抢过菜单给小蓓:“小蓓点,喜欢吃什么点什么。”

    小蓓笑着说:“好吧,我来点。还是我和骏雄请三哥吧。”

    郑鑫海说:“你什么意思?哦,叫你点菜,你就说要请我?那还不如我自己点。”说着他又把菜谱抢了回来。

    小蓓笑道:“三哥非得请我们,那就请吧,恭敬不如从命。”

    郑鑫海笑了:“这就对了。说,喜欢吃什么?”

    小蓓说:“我什么都吃。你随便点吧。”

    骏雄突然阴沉地开口说:“她不吃鸡蛋。”

    郑鑫海好奇地问:“真的吗?小妹你真不吃鸡蛋?”

    小蓓点点头:“是的。我从小就不吃。”

    郑鑫海说:“吃了有什么反应吗?”

    小蓓说:“反应可多了,头晕、恶心、肚子疼,还呕吐。”

    郑鑫海感到很惊诧:“啊,这么多反应,这毛病可奇怪啊。”

    骏雄把头转向小蓓,目光犀利地盯住她:“最近有个凶杀案,不知你听说了没有。杀人凶手是个厨师,用一种很奇怪方式杀人,逼那个死者吃鸡蛋,不吃就用刀割,一直割了数百刀。”

    小蓓吃惊地说:“变态杀人的心理出自于潜意识的条件反射,动机推动心理而产生的行为与正常人不一样。那个厨师是不是出了精神问题?”

    骏雄目光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假如是你,会不会用这种方式杀人?”

    小蓓说:“我干吗用这种方式杀人?”

    骏雄说:“你不是不吃鸡蛋嘛,鸡蛋对你来说是种痛苦的折磨,所以你想用这种痛苦折磨别人。”

    小蓓笑说:“我又不傻,我不吃鸡蛋,难道就认为别人也不吃?开玩笑。”

    骏雄说:“你还不傻吗?你忘记小时候怎么欺负我和吉祥,怎么逼我们吃鸡蛋。”

    小蓓哈哈大笑。

    骏雄一点不给小蓓面子,绷着脸一丝笑容都不给。

    服务员上了果汁,给一人倒了一杯。

    骏雄赌气地将果汁倒了,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口一干而尽。

    小蓓说:“三哥,要不,都喝白酒?”她把杯中的果汁放下,叫服务员另外拿个酒杯。

    郑鑫海高兴地说:“行,大不了都不开车,一醉方休。”

    郑鑫海和小蓓谈笑风生。小蓓挺会阿谀,她一连倒了三杯酒,举起来敬郑鑫海:“三哥,我敬你三杯酒。”郑鑫海说:“你敬我干什么?应该是我敬你。”小蓓忙打断他的话:“不不,我敬你。你先听我说这三杯酒的来历。一是感谢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我来党校这么久,你来看我三次了,每次都给我最需要的关怀和鼓励。二是感激你工作上给了我很多帮助,把你过去干这行的很多经验都无私地传授给了我,按理我应该叫你一声师傅,可我一直没这么叫,因为我觉着叫师傅不如叫哥亲,除了吉祥,你是对我最好的哥。三是谢谢你请我吃饭,我现在的身份是嫌疑人,所有人都对我有看法,唯有三哥公私分明,恩怨两清。来,我敬你。”说着,小蓓双手高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小蓓举起第二杯的时候,骏雄从她手里将酒杯夺过来,一声不响替她喝了。

    小蓓一愣,郑鑫海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赶紧要小蓓坐下,说你不能多喝酒,要对宝宝负责。说完他也举起酒杯,对小蓓说:“我也敬你三杯。这第一杯,敬你一请就到,给我面子。第二杯是祝福,祝你初为人母,母子平安。第三杯,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说完,郑鑫海一口气喝了三杯。

    郑鑫海一共点了七个菜,这是有讲究的,陵州人不吃六个菜,说六个菜是祭祀和敬神用的。七上八下,七个菜表示上的意思,要么就是五个菜,五在手,也是好意思。起初骏雄点的就是五个菜,后来郑鑫海抢过菜单,又加了两道,如果不是小蓓制止,他还得点九道菜,九九归一,大吉大利。

    那两人只顾说话,喝酒,骏雄甩开膀子大吃大喝。

    有一道香辣蟹,小蓓吃得很开心。大铝盆里尽是红彤彤的四川尖辣椒,素油爆得香香的,很馋人,小蓓眯起眼睛,用鼻子不停地吸气:“啊,真香!”她因为怀孕而嗜辣,赶着吃辣椒,还吃整个整个的大蒜。骏雄生气地将铝盆拖得远远的,小蓓够不着,也就放弃了。

    郑鑫海很欣赏小蓓这点,大气,不任性,善解人意。

    席间有一道菜是郑鑫海的最爱,皮蛋溜醋烧青椒。他自己爱吃,以为别人也爱吃,第一箸就夹给小蓓,筷子还在半途,忽然想起骏雄刚才的提醒,小蓓不吃蛋,于是犹豫了一下,又把筷子缩了回去。

    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郑鑫海循声望去,原来骏雄吃饱了,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正打着呼噜呢。

    小蓓觉着骏雄这样,太不给人面子,晃着骏雄胳膊,问他:“骏雄,骏雄你在干吗呢?”

    骏雄疲倦地说:“我在睡觉。”

    郑鑫海讽刺他:“这可深谙养生之道,你是不是张悟本教的徒弟啊?”

    这时,小蓓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小蓓顺手把手机搁在餐桌上。一会儿,她起身上卫生间。

    骏雄身手敏捷地抓过手机:“快,把你的那套程序给她装上。”

    郑鑫海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你这是干吗?说归说,你还来真的。”

    骏雄压低声音说:“不来真的我俩这是唱的哪一出?”

    郑鑫海说:“我改主意了,就为了请你们吃个饭。”

    骏雄恨声道:“郑鑫海,你……”小蓓回来,正好看见郑鑫海拿着自己的手机,而骏雄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但没表露一丝声色。

    郑鑫海说:“小蓓,刚才我想给你嫂子打电话,手机没电了,正好你的在桌上,我就用你的打了一个,给,还你手机。收好了,手机别乱丢。我有事先走一步,就不陪二位了,给你们小夫妻留点私人空间。”

    郑鑫海匆匆结账,走了。

    小蓓回头看骏雄,骏雄尴尬地躲开她的眼光。

    小蓓说:“你俩刚才说什么?”

    骏雄说:“没什么。”

    “他怎么突然走了?”

    “不知道。”

    “他刚不是说用我手机打电话了吗?怎么没记录?”

    “可能他删除了吧。”

    小蓓讪笑:“呵,这么谨慎,是不是给小三打电话,回头告诉嫂子去。”

    骏雄说:“告什么告,你傻呀。”说完一把抓住小蓓的手,轻轻抚摸:“亲爱的,你的手好像白嫩了很多。”摸着摸着把小蓓拿在手上的手机轻轻抽掉,情绪激动地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傻瓜,我想死你啦!”

    小蓓温柔地说:“那咱们在这儿,好吗?”骏雄说:“好啊。”小蓓立马亢奋,脸颊涨红。骏雄把门打反锁,又把窗帘拉上,熄灭了全部的灯光,屋子里顿时黑黢黢的,很安静。他把小蓓平放在沙发上,小蓓晕乎乎地靠在他的臂弯,半眯着眼睛,好似陶醉在幸福的港湾。

    骏雄看着小蓓,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说:“你和你的同学也经常有聚会吧,会不会来这种地方?”

    小蓓略略睁开眼,坏笑地说:“会啊。我们同学大都是年轻有为的帅哥。”

    “那他们对你有没有非分之想?”

    “你说呢?”

    “我说不好。也许有,也许没有。”“为什么这么说?”“我说有吧,我心里难受,说没有,又折你面子。真的,这可是心里话。”小蓓咯咯笑:“这么说,你对我不放心?”骏雄拉她的手到嘴边,轻轻吻着:“我能放心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说不定哪天真的派个人跟着你。”

    小蓓扑哧一笑,将手机递给他:“派个人多麻烦啊,三哥会程序,你叫他给我手机里装套程序不就完了?”

    骏雄说:“瞧你,一派胡说。”

    小蓓抬头亲了他一下。“那好,回头我在你手机上装一个。”小蓓的话让骏雄的激情骤降。小蓓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说:“不早了,我得回寝室了。”骏雄松开她,脸色不快地看着她坐在那儿整理头发。

    看着小蓓就着微弱的手机光涂嘴唇,骏雄起身给她打开灯。

    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湿润的脸颊贴紧她后脑勺,热辣的眼泪流进她柔软的头发里。他在心里喃喃说:“小蓓,我爱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爱你。”

    8

    刑警队实习生龙东远远地跟着小蓓。

    “队长,我是龙东。目标离开党校,上了的士,不知道要去哪里,跟不跟?”

    “当然要跟。你小子给我记住,以后少给我打电话,该怎么做,我都讲清楚了,你小子不是白痴,是刑警。”

    骏雄生气地挂断电话。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他心里很清楚。一个大男人,对自己的老婆采取特殊手段,万一哪天露馅,结局只有一个,上民政局离婚。骏雄很清楚小蓓的为人,这后果跟地雷似地悬在那儿,心里好受才怪。

    龙东对这件事的感受就不一样了。这是他实习期间上的第一个案子,而且还是单独行动。尤其是跟踪的目标还是个美女,不,应该是一个绝代佳人,这让他感到无比兴奋和刺激。

    龙东被骏雄训斥,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心想,就算你不叫我跟,我也不会放过这样漂亮的MM。

    他鬼鬼祟祟从一株高大茂盛的冬青树后闪出身,骑上一辆摩托车,紧紧地咬住小蓓。

    司机从镜子里看了看他,怀疑他是个小偷:“兄弟,你做这一带生意不错吧?”“什么生意?”龙东往上推了推墨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司机说:“来党校学习的人,都是有权有钱的大干部,生意当然不错咯。”龙东还是没有回过味,司机回头冲龙东一笑:“以后你坐我车,我不收你钱。”“为什么呀?”“让我老弟跟你一起干,怎么样?”“你老弟干吗的?”“你干吗他就干吗。他跑公交线,经常被逮。”“啊呸,瞎你的狗眼。”龙东气愤地叫喊:“快,快盯着前面那辆出租车。”

    小蓓下午请了假,来到市第二人民医院。

    住院部在大院的最里面,小蓓穿过院子往里走。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树木和奇花异草,空气很清爽,是一家三甲医院。上了楼,走廊里很安静。护士办公室的门户很大,从外面能清楚地看见里面。屋子里有几个护士在忙碌。其中一个转身看见小蓓,正巧,她是护士苏曼,小蓓高中同学,闺密兼死党。她快人快语地问:“你找王涛?”小蓓点了点头。她说:“他在等你呢!”苏曼很热情,要领小蓓去找王涛。小蓓客气地拒绝了,说自己熟悉路。

    苏曼是这家医院的护士,王涛是她的男朋友,这家医院的儿科主任。

    小蓓来到小儿科,王涛正在办公室休息,见她来了,赶紧起身让座,小蓓进了门向左拐时,看到玻璃窗上映着一张神秘的脸。那张脸离她三四米远,鬼鬼祟祟的样子,小蓓记得他是从党校那边跟过来的。她假装不知情,故意大声与王涛打招呼:“王主任,今天好清闲啊,要不要出去喝杯茶?”王涛说:“别客气,苏曼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了,我正想看看你来了没有。”

    王涛的办公室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里面又有人,说话不方便。

    王涛便对小蓓说:“走,我们到院子里走走,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两个人来到院子里,小蓓假装欣赏花草树木,四处打量,她又一次看见那个戴着墨镜,竖起衣领捂着脸的家伙,闪身在一棵冬青树后。小蓓不动声色地和王涛说着话,慢悠悠地走着,看起来,就像一对恋人在散步,说着亲密无间的悄悄话。

    小蓓问王涛:“你叫我来,说有东西送给我,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有什么新线索?”

    王涛说:“是满盈盈的日记。”

    小蓓十分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有她的日记?”

    “我……”王涛欲言又止,低头想了想,说:“小蓓,你也知道,我现在有女朋友了,我们的感情挺好的,而且她是你过去的同学,你很了解她,我的意思是说……过去的事我想忘了它,再说它毕竟过去了两三年,我想开始新生活,和苏曼。”王涛说得磕磕巴巴的,好像这些话很难启齿。

    小蓓不明白他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她说:“王涛,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你的生活与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不用跟我解释什么。”

    王涛脸红着说:“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盈盈唯一的亲人,而盈盈是我的初恋,我曾经说过要和你一起查出盈盈失踪之谜,查出她的下落……”王涛突然顿住,不往下说了。

    小蓓说:“你想说什么直说,别绕弯子。”

    王涛被她的眼神逼急了,说了一件令小蓓感到吃惊的事。他说他最近收到一个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的短信,先是问候,接着告诉他在工商银行给他存了一笔钱,这笔钱可供他和苏曼结婚用。

    小蓓说:“你信了?”

    王涛说:“起初我不信,后来我以为这是你在试探我,所以我就回了一条短信。”

    小蓓说:“你怎么回的?”

    王涛说:“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十万。我一听就迷糊了,又回了一条短信,问他怎么取这钱。他说:存折、密码、还有一个包裹都存放在嘉惠超市储物柜从上往下数第五排,从左数第五个,右数也是第五个柜子里。储物柜的密码条通过快递已经寄过来了,超市那里,必须有这东西才能打开柜子。”

    小蓓笑了一声:“你上当了吧?这明显是个骗局。”

    王涛说:“不是。我真的拿到十万块钱和那个包裹。”

    小蓓惊讶地“哦”了一声,接着听到王涛说:“我知道这钱不是好拿的,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需要钱用……”说到这里,王涛长长叹了一口气,头垂得更低了:“钱……我交给苏曼了,她在筹办婚礼,我们准备五一结婚。”

    王涛两眼痴痴地望着她:“小蓓,你不祝福我们吗?”小蓓又一次惊讶地“哦”了一声,回过神来,莞尔一笑:“祝福你。真诚地祝福你们!”

    王涛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谢谢。我这就给你取包裹去。”

    小蓓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有些发呆。她的心透凉。

    突然,小蓓一个箭步冲向冬青树,速度之快,身手之凌厉,犹如闪电霹雳,龙东被她逮个正着。

    “哈,小帅哥,你终于出现了。”小蓓虽然动作凌厉,但态度却很温和,甚至口气还有点顽皮。

    龙东不知她真实身份,也不知她的厉害,只当她温柔可人,以为好对付。他说:“美女,你这样从天而降,是不是很夸张。”

    “呵,你鬼鬼祟祟跟踪我,反而说我夸张。”小蓓歪着头打量他,眼生,不知道他是哪方神圣。“哎,帅哥,刚才看你又是录音,又是录像的,给我看看拍得究竟咋样。”

    “啊,这个也被你看见了?”龙东望着她傻乐,心想:这个让你看,那我还怎么混?

    小蓓好像看透他的心思,成心促狭,只见她一个穿针引线,再加上一个风摆杨柳,把龙东的全副武装给卸了。

    龙东在她面前稀里糊涂地转了一圈,转眼看见一堆东西都在她手上。耳机、墨镜、手机、录音笔,等等,这些东西像变戏法似的,都在她手里玩着呢。她沉稳而又熟练地消掉录音,删除录像,做这些一共只用了十秒钟时间,活儿干得非常漂亮,如果不是恨她让自己白忙活了半日,龙东简直忍不住想要给她鼓掌。

    “我现在有事,不跟你玩了,拜拜。”说完,小蓓将手里的家伙什哗地扔在地上,转身向王涛迎过去。

    时间刚好,不差一分一秒。没让王涛发现她跟龙东的游戏。

    王涛递给小蓓一个牛皮纸大信封,然后又递给她一张复印下来的快递单,单子上有时间和出处,看来王涛心很细。

    两人握手作别。王涛脸部肌肉轻轻地抽搐了几下,声音变了:“记住,五月一号来参加我和苏曼的婚礼。”说完,王涛很快转过身,低下头走了。

    医院不准出租车进大门,从儿科走出去有很长一段路。由于龙东的出现,小蓓不敢掉以轻心。尽管她很聪明,却想不出龙东是干啥的,从跟他交手来看,觉得他不像骏雄派来的,而有些像私人侦探或社会上的流氓混混。她想把大信封放进包里,但坤包太小,放不进去,只好小心地抱着它往前走。

    小蓓这样小觑龙东,可真冤枉死他了。他在警校各项成绩都名列前茅,综合素质也不低,只是没什么实战经验,但怎么也不至于等同流氓混混。当然,他遇到的不是一般二般的女警,而是一个从小就在警察之家摸爬滚打出来的高手。

    小蓓一边走,一边前后左右环顾。

    龙东再没露面,小蓓以为他走了。

    没想到就在小蓓走出大门,刚伸出手招呼出租车的时候,突然斜刺里杀出一个人,一头照着她顶撞过来。猝不及防,小蓓本能后退,想躲过他的顶撞,谁知这家伙耍花招,进攻撞人是假,抢东西是真,而且他这一招也很厉害,足以挽回刚才失去的面子,转眼间,小蓓手里的东西便到了他手上。东西到手,他没有拔腿逃跑,反而摆出格斗的架势,这一招很专业,让小蓓也不得不冷静下来,做好恶拼的准备。

    为了麻痹对方,小蓓又使出温柔招数,朝对方轻轻一笑:“小帅哥,怎么又是你?”

    “对,又是我。没想到吧?”

    “没想到,请问你是哪条道上的?”

    “少啰唆。刚才吃了你的大亏,算我轻敌。而今我总算扳回一局,你有何见教?”

    “呵,还讲挺江湖道义,没话说,这局我认输,请你还我东西。”小蓓当着他的面,平静地伸出一只手。

    龙东看了那手一眼,犯起了迷糊。龙东在学校修习过人体结构,上肢体课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讲过一个故事,说雕塑大师罗丹很了不起,他曾经创作过一座巴尔扎克塑像,将巴尔扎克的双手创作得特别生动,罗丹的学生看了情不自禁地喊道:太美了,那双手!罗丹一听,毫不犹豫地把塑像的双手砍掉了。因为罗丹懂得:有了这双堪称完美的手,就没有巴尔扎克了。现在,小蓓的手在龙东眼前舒缓地伸着,这只手在他眼里也是十分完美的,手臂修长,手指柔韧,手掌呈粉红色,掌心纹路清晰,构图很神秘,龙东不禁后退一步,警惕地提醒自己:别再次掉进她的温柔陷阱。而且他还促狭地想:这双手太过完美,要不要也给它剁了,要不然它太抢人眼球,很霸道。

    小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她已经注意到他的下一步打算。看来他早有准备,事先叫了一辆摩托车,在他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等着,刚才他朝那辆车挥挥手,车主便发动车子,慢慢拐弯向他靠过来,形势很严峻。小蓓目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想在他跨腿上车的时候,纵身扑过去抱住他。只是她又担心这样会惊吓到司机,慌乱中怕他乱开车,轧到自己。她犹豫着,脸色略显紧张。幸好老天帮忙,这时,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在摩托车前面停下,摩托车如果想开动的话,必须等它先开走或绕过出租车,可这个地方道路狭窄,摆摊的特别多,个个都是不小的障碍。小蓓窃喜,但她没露声色,她在等待最佳时机。龙东觉到身后来了车,也很警惕,不敢回头,瞪大眼睛严密注视着小蓓的动向,他斜眼瞟见摩托车靠近了自己,于是一只手朝背后摸过去,摸到后座赶紧跨上去,可他没想到摩托车和出租车挨得这么紧,车无法朝前开去。就在这一瞬间,情势急转直下,小蓓一纵扑过去,双臂像蟒蛇一般柔韧地箍紧他,很快把他从车上拖了下来,一个翻扑把他狠狠摔在地上,然后膝盖加上去,使劲摁在他的腹部,两手出击,一只手夺过牛皮纸袋,另一只手重重一拳击在龙东的额际,差点把他打昏过去。

    小蓓起身,拍了拍惊呆的摩托车司机:“你是他雇请的,还是和他一伙的?”

    “我,我不认识他,他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在这儿等着,没想到他……他打劫,是个抢匪。”司机吓得脸发白,话都说不清。

    小蓓看一眼躺在地上的龙东,笑了笑:“打劫的抢匪,这个罪名可不轻。这样吧,我现在把他绑了,有谁愿意帮我把他送到公安局刑侦支队去呀?你们大家亲眼所见,他犯的可是抢夺罪。”

    司机想了想,说:“我愿意。”

    小蓓看他一眼,用严厉的口气告诉他:“你当然得去。不管你是胁从,还是目击证人,你都应该去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懂吗?”说罢,小蓓脱下龙东的皮带,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实。

    这时,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商量好了,说愿意送这两人去公安局。其中一人对小蓓说:“你是当事人,也应该去公安局。”

    小蓓冲那人一乐,说:“看不出,你还挺内行。放心吧,我办完事回头就去公安局。”

    说完,小蓓从容地上了刚才那辆出租车。车子已经掉转头,小蓓从车窗伸出头来,冲着已经彻底蒙掉的龙东大声喊:“小帅哥,别玩了,你妈妈叫你回家吃晚饭呢。”

    9

    小蓓最后冲龙东说的这句玩笑话惹了大祸。

    龙东挨揍和被绑这件事很快传遍公安局,也很快传到傅铁耳朵里。

    傅铁对这件事反应很强烈。他首先考虑的不是龙东个人面子的问题,而是整个公安局的面子。他首先把龙东叫到办公室,仔细地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对龙东,他没发脾气,末了还和颜悦色地安慰几句,叫他不要背思想包袱,好好干,争取实习结束分到刑侦队来。

    傅铁亲自找龙东问话的消息也很快传到郑鑫海耳朵里,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知道傅铁最恨下属做事隐瞒真相,果然,傅铁火冒三丈,打电话叫骏雄立即赶来见他。郑鑫海想帮骏雄扛下这事,抢先一步跟局长说,这事是自己的主意,骏雄只是采纳了自己的意见。郑鑫海这样做反而弄巧成拙,不但帮不了骏雄,反而更加引起傅铁误会,认为他俩拉帮结派,沆瀣一气。

    郑鑫海一走,傅铁开始拍桌子踢板凳。

    等到骏雄进来时,傅铁二话没说,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凌骏雄,凌小蓓涉嫌重案,我现在要对她采取严厉行动,你,给我立即传讯凌小蓓。”

    骏雄从没见过局长发这么大脾气,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可她不在党校。”

    傅铁厉声地问道:“那她在哪儿?”

    骏雄小声说:“不知道。”

    傅铁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说假话,肺都气炸了:“不知道?你跟我说不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骏雄急了:“我保证,24小时之内一定找到她。”

    傅铁拍桌子,大声喊道:“找到她,你给我马上找到她,不找到她你就别回来。我倒要问问她,什么叫‘你妈妈叫你回家晚吃饭’,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奚落,讽刺,挖苦……她是有意,还是恶意?她是不是说我们公安局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啊?”

    骏雄本想跟局长解释一下,小蓓和龙东彼此不知道真实身份,她那么做并无恶意,况且她说的那句话只是网络上流行的一句玩笑话,没什么真正含义。

    他刚要开口,就被傅铁凌厉的声音压了下去:“传我命令,24小时见不到凌小蓓,我就在公安局内部通缉她,行动代号就叫:妈妈叫你回家晚吃饭!”

    骏雄一听此话,明白一切解释都多余。

    傅铁拍着桌子喊:“快,立即行动!”

    骏雄重重叹一口气,心想你怎么就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他不吱声了。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执行命令是他唯一的选择。

    回到警队,骏雄把局长的命令传达下去,所有的警员都忍不住笑了。

    “没想到局长还这么幽默。”大伙儿都拿这句话开玩笑,公安局内部一时传为笑谈。

    龙东已经知道小蓓是什么人了,他的心情很沉重,觉得自己太意气用事,不仅自己丢了面子,还给队长惹了麻烦。

    他私下恳求骏雄:“队长,你还是把我失职的事说出来吧,给我一个处分,这样我心里好受一些。”

    骏雄不明白地看着他:“什么失职的事儿?”

    龙东说:“就那天晚上,从我手上脱逃的留置人……你哥,你忘了?”

    骏雄眉头打上一个结:“哦,这个呀,我没忘。”

    龙东说:“队长,这事你别替我隐瞒了。好歹我也是个男人,该承担的责任就得自己担。”

    骏雄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口气温柔地对他说:“龙东啊,你既然知道那个人是我哥,你还让我往外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龙东被他说糊涂了,无辜地看着他。

    骏雄唉声叹气地说:“我老婆、老兄都卷进案子里了,你叫我怎么说?说了我还能当这个队长吗?”

    龙东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连忙赔礼道歉:“对不起,是我糊涂,没想到这一层。”

    骏雄非常难过,也非常诚恳地央求龙东:“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的家人给你带来了麻烦和耻辱,我现在就正式向你道歉,请你别往心里去,也别央求给你处分……因为,处分你,首先得处分我,是不?”

    龙东没想到骏雄会跟自己这样坦白心迹,心里十分感动。他此刻非常同情和理解骏雄,可是又不好明显表露,怕万一表露得不恰当,相反是对他的侮辱。

    龙东走了之后,骏雄面对墙壁给了自己一耳光。他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在一个实习生面前表演苦肉计,算什么东西。

    骏雄心里很清楚小蓓现在哪儿,而且他还知道吉祥的藏身地,也清楚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是他现在不想理会他们,也不想理会傅铁,他只想顺着自己的思路查案子,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无法改变的习惯。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姚筱琼,女,苗族,湖南沅陵人。已出版长篇小说《罪名成立》、《失手》,短篇小说集《芭蕉雨》、散文集《远山阳光》等。现任湖南省怀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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