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王子-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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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上流传着一段视频,名称是“看快乐王子怎么让人跌入圈套”。——狭小的屋子里,一个男人被哄骗着穿上雨衣,戴上墨镜口罩,喝下一杯饮料后,即刻变得神志不清,中了魔似的,傻笑。镜头外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说话声音很模糊,“密码是××××××。”男人说话喜欢跟一句“他奶奶的”。拿饮料的手,小指头翘得老高。

    电视台制作了一个关于“快乐王子”的专辑访谈。几位社会学方面的专家学者,关于最近城中热门话题“快乐王子”,进行了一番讨论。结合网上的视频,大家都认为,快乐王子通过迷药等手段,让无辜的人陷入梦游状态为其所用,这种行径极其恶劣。

    王德发、张阿婆、瞎女人、赵瘸子也被邀请了。

    王德发说,快乐王子给的钱,加起来不过几千块,每次给钱时还要写收据、录音,做戏似的。张阿婆激动地表示,要不是孙子生病,她无论如何不会要这些钱,更何况数目也不多,对于医药费来说只是毛毛雨,倒像得了他天大的恩惠似的。瞎女人回忆起那次去延中绿地的事,表现出极大的厌恶,说,被他利用了,成了帮凶了。赵瘸子则涕泪俱下,说,要不是居委会帮忙解决了工作,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现在好了,又对生活有信心了。

    现场还有一位公安局的刑侦处处长。他指出,据保守估计,“快乐王子”通过不正当手段所获得的钱财应在二十万元以上。而所支出的,绝不超过五万元。也就是说,劫富是真,济贫是假。他呼吁广大市民,要提高自我防御意识,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不要被不法分子所利用。如确实有困难可以找当地的街道与居委会,要相信国家与政府的能力,相信最终一定会得到妥善的解决。

    严卉坐在电视机前。她看到王德发坐在主持人边上,显得有些紧张。当主持人问他“快乐王子是怎么找到你的”时,他嘿的一声,道,谁晓得,反正快乐王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情绪有些过头了。临去前,严卉在电话里对他再三叮嘱,要表现得自然些从容些,不要太假。那些话是她一字一句教的,连哪里该停顿哪里该气愤都考虑到了。王德发撅着嘴,一百个不情愿,竟似比她还委屈。他道,我不想把你说得那样坏。她安慰他,你把我说得越是坏,我就越开心,你要拿出点本事来,把快乐王子说成一个大坏蛋。王德发不依,坚持说,快乐王子是好人。她道,你心里晓得他是好人就可以了,当着别人的面,你要骂他,把他骂得很惨,越惨越好。

    张阿婆到底上了岁数,沉稳得多,感情也内敛得多。她说起快乐王子时,有点上海老派妇女的泼辣,还有尖酸,“他晓得我是个老太婆,不识几个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你们看坐在这里的,老的老,傻的傻,瞎的瞎,瘸的瘸,这样的人才好被他摆布——”严卉挺满意。就是眼神太凌厉了些,怪吓人的。瞎女人话不多,但该说的话一句不落,表现还不错。赵瘸子是唯一一个没有事先打过招呼的,纯粹是本色演出。比起上次,倒似收敛了许多,除了一开始掉了几滴眼泪,后来就再也没有吭过声。主持人问他话,也是支支吾吾不愿多说。

    马丽莲想不通。“你教他们这么作践你,你有什么好处?快乐王子是你辛苦创建起来的品牌哎,你就舍得这么把它毁了?”她半开玩笑的。

    “不毁了快乐王子,难道要毁了你男人?”严卉反问。

    严卉从马丽莲那里出来,到家已经是午夜了。开了灯,见严伟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她推他,“要睡回床上睡去,别侵占公共地方。”他睁开眼睛,坐起来,道,你回来了——这么晚?她道,跟一个朋友去看电影了。他道,你倒是快活,亏我等了你半天。

    她在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支烟。

    他怔了怔,道,你怎么还抽烟,女人抽烟不好。她嗯了一声,说,我晓得,你去睡吧。他说,作为你的房客,我有义务校正你的坏习惯。她耐着性子,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我抽完这支就不抽了。他不依不饶,道,一支也别抽,香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男人都不抽——要不是看在你为人还爽气,免了我一年水电煤的份上,我才懒得管你呢,你——

    严卉霍地站起来,朝阳台走去。

    “好好好,你抽你抽,我什么都不说了。”他忙不迭地进房间了。

    严卉站在阳台上,往远处看。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仰起头,见天上的星星,像女孩子衣服上的碎晶片,闪啊闪。仿佛一伸手,就能拿到似的。又像无数颗眼睛,看着世间的一切。她想,不管怎样,至少它们能看到——她的心。快乐王子的心。童话最后,快乐王子的身体被烧化了,可那颗铅心却怎么也熔化不了——他的红宝石、蓝宝石、金片……都拿去给了穷人。什么都没有留下。高贵的快乐王子,被人嘲笑、鄙视、践踏。他的躯体被无情地投向焚烧炉。可他的心,永远陪在上帝的身边,在天堂的花园里微笑着安息。

    第二天,严卉觉得头痛,没去上班。睡到十点才起床。

    家里没人。冰箱门上有小纸条:“严卉。你好!就算你嫌烦,我还是要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冰箱里有橙子和葡萄,抽烟的人要多补充维生素C。你多吃一点。我出去剃个头,很快回来。”

    严卉打开冰箱,果然见到有洗好的葡萄,还有橙子,切好了放在一边。她吃了两颗葡萄。听到有开门声,忙把水果又放回冰箱,做出刚起床的样子,到卫生间刷牙。

    严伟开门进来。手里提着菜篮,一只老母鸡的头伸在外面。“哟,起床了——今天不上班?”

    她嗯了一声。瞥见他把头发剃得很短,忍不住嘲他一句:“怎么剃了个劳改犯的头——”嘴角一撇,想笑,忍住了。

    他朝她看,说:“想笑就笑出来。笑又不是什么坏事情。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搞得像修道院里的修女似的。真没意思。”

    她不理他,到阳台上做操。他跟在她后面,道,我买了只鸡,正宗苏北老母鸡,炖汤好不好?她还是不理他。他又道,是我请客,四十好几呢。她朝他看了一眼,道,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他嘿的一声,道,客气啥,同一屋檐下,相互关照嘛。

    他停了停,干咳一声,忽道,那个——你觉得我怎么样?

    严卉一怔,还当他是在向自己求爱,忍不住好笑,想这人倒也直接,又听他说下去:

    “你觉得——我这个情况,又没钱又没工作,是不是可以考虑给我一点帮助?”

    严卉又是一怔,不懂他的意思。他摸摸头,有些欲言又止,似是很不好意思,“嗯,你不是快乐王子嘛,那个,能不能帮帮我?”

    严卉一凛,霍地朝他看。他忙把目光移开。严卉盯着他足有半分钟,再一想,网上那段视频传得沸沸扬扬,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其实早该想到的。

    她不说话,停了停,又从阳台走回客厅。他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我这个人最够意思,不会出卖朋友的。”

    半晌,严卉道,我劝你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对你没啥好处。他忙摇手,道,没错没错,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严卉瞥见他有些讨好的神情,心一横,打断他道:

    “我没钱。”

    她带他到书房,打开抽屉,拿里面的钱给他看,“我的钱统统在这里了,一共两千五百八。”他看了,笑笑。她晓得他不相信,索性把记账本、收据一并给他看,“你要是不嫌烦,可以自己拿去算算,看我有没有骗你。”他摸了摸头,还是笑笑。

    严卉忽然有些激动起来。

    “我晓得你不相信。你肯定觉得,我在骗你对吧?也难怪,现在人人都晓得快乐王子是个大骗子,手里握了大把的钱,帮人只是幌子,目的是为自己敛财——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吧?”她摇了摇手,“不过很抱歉,我现在真的没钱,你要是气不过,可以去公安局报告。你自己说的,两三万块奖金总归有的,不吃亏。”

    他怔了怔,有些结巴了。“我又没说——没说要去公安局。”

    严卉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严伟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出门了。严卉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屏幕,什么都没看进去,脑子里空白一片。她猜他大概真的去公安局了。严卉觉得浑身的血都充到大脑里了。她想走,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又想,走得了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耳朵都嗡嗡响了。整个人像要飘起来,都失了重了。

    几分钟后,严伟风风火火地开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把葱。

    “炖鸡汤怎么能不放葱呢?你瞧我这狗脑子——”

    他说完,进厨房去了。严卉听到鸡的惨叫声。应该是在杀鸡。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在家里杀鸡,倒有些好奇了。她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见他一手拿刀,另一手抓住翅膀和脚,脖子展开,一刀把喉管割断,鸡血流到下面的盆里。烧开水,倒进盆里,稍稍浸一浸,便拿出来,拔毛。动作干净利索,不过两三分钟,一锅鸡汤便搁在火上了。

    严伟端着饭菜出来,见严卉还坐着,老僧入定般。“吃饭了。”他道。

    严卉想说“不吃”——这算怎么回事,气氛诡异得要命。可偏偏不自由主地站了起来。严伟道,你尝尝看,汤是不是有点淡?她坐下来,尝了一口,说,还好。他道,放点盐是不是更好?她道,随便。他又去厨房加了小半勺盐过来。

    “多喝点鸡汤,你脸色不大好。”他道。

    严卉拿汤勺的手一颤,被这话竟弄得有些触动了,眼圈也有些热了。她把汤勺一放,忽地,大声道:“少假惺惺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话一出口,便想敲自己的头。——这么沉不住气,都不像自己了。

    他怔了怔。“我没打算怎么办呀——我本来是想跟你要点钱,既然你说没有,那也没办法——其实我晓得,你要真那么有钱,又何必去搞什么兼职翻译,天天弄到半夜三更?还有,天天晚上陪男人跳舞,嘴巴红得像要吃人一样,你又不是花痴——都一起住了几个月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看不出吗?要是为了自己,你根本犯不着这样。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反正我晓得,你这人还不错,快乐王子也不容易。——你不要以为我是在拍你马屁,我是真的这么认为。”

    “你是好人,”他又加了句,“是个很高尚的人。”

    严卉还是头次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低下头,假意拿纸巾擦嘴,把快要溢出的泪水拭去。她发现自己最近好像特别容易掉泪。搞不好了,都像林黛玉了。

    “想哭就哭出来,”他道,“哭又不是什么坏事情。”

    “那笑呢?”她想起他之前说的话。

    “笑和哭都不是坏事情。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人干吗活得这么累?”

    吃完饭,她说要洗碗。他一把抢过,“不用讨好我,我也不会去告密。”她有些不好意思了,道,我又没说你会。他把冰箱里的水果拿出来,放在茶几上,“你坐着吧,吃点水果。”

    严卉坐下来,看到水果盆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严卉。你好!我支持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她不禁朝厨房看去。见他也在看她,还朝她做了个鬼脸。

    他问她:“是不是有些难过?”

    “为什么?”

    “外面人人都在骂快乐王子。你不难过吗?”他道。

    严卉摇了摇头。

    “让他们去骂吧。骂得越凶越好。无所谓。”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神情恬静。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让她觉得贴心、温暖。她很愿意把心里话告诉他。就连当着马丽莲,她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停顿了一下,说下去:

    “其实这正是我希望见到的——快乐王子越是被糟践得厉害,人们越是讨厌快乐王子,快乐王子越不是个东西——我的朋友才越安全,才会越快获得自由。”她说完,朝他笑笑,有些涩然的。

    曹大年释放那天,天气格外地好。他走出来,朝天伸了个懒腰。阳光都有些刺眼了。他看到不远处的马丽莲。他没理她,自顾自往前走,上了一辆公交车。找个空座坐下。马丽莲也跟着上来。坐在他后面的位子。两人都不说话。到了站,一先一后地下了车。

    曹大年穿过两条马路,走进一个小茶馆,坐下。很快地,马丽莲进来了。走到他面前坐下。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先是没表情,继而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

    “像特务接头。”他道。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严卉隔了好几天,才去看曹大年。凌晨两点,约在马丽莲家。曹大年比两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那里深陷下去,发青发暗,应该是一直没睡好。“他奶奶的,以前老想减肥,可怎么也减不下去,现在一下子轻了十斤,嘿,也蛮好,省得老子买减肥药了。”

    严卉朝他看,说,你受苦了。他嘿的一声,说,也没受啥苦,里面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就当是疗养。马丽莲给严卉倒了杯茶,道,你们聊,我先去睡了。大人能熬夜,肚子里的小孩吃不消。她最近妊娠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身材也有些显山露水了。医生说她有些妊娠高血压,血糖也偏高,劝她少吃水果,多锻炼。

    严卉问曹大年,要当爸爸了,什么感觉?他道,眼睛一眨,肚子里就有了,像变戏法一样。严卉笑了笑,又问,饭店那个工作,还做吗?他道,老板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请我?不过也没啥,只要有手艺,不怕找不到工作。严卉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害了你。

    他摇手,“你别这么讲。说句老实话,我在里头这两个月,倒是想通了许多事情。命有好命坏命,人也有好人坏人。我曹大年命不算好,生下来就死了爹妈,一个人在孤儿院长大,没少吃苦。命是天生的,由不得自己。可好人坏人,自己能说了算。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我现在是连孩子都快有的人了。将来孩子大了,问,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就算不能跟他明说,至少心里能叫得响亮——我曹大年也干过替天行道的事。这就够了。真的,你别觉得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小孩,那些事情,我要真不想干,你能勉强得了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一点还价也没有,真是死心塌地要跟你上天堂了。”他说着,朝她笑。

    严卉胸口那里似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意在流动,麻麻痒痒的,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都能听见流动的声音了。她朝他看,半晌,忽道:

    “你晓得,当初我为什么会找上你?”

    “为什么?”

    “因为,你烧的小菜有我爸爸的味道。”

    严卉回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到小饭店,叫了一个红烧肉,一个荠菜豆腐羹。“还记得我让老板把你叫出来吧——我就是想看看你长什么样,怎么烧的菜和我爸爸烧的一个味道。”

    他愣了一下,“他奶奶的,你不会以为我是你爸爸转世吧——年纪也不对啊。”

    严卉笑笑。“你少占我便宜。我爸爸可比你英俊多了,也不会整天‘他奶奶的’地骂人——我那时就想,这个人,怎么是这副德行,和我爸爸一点也不像——”

    “我跟你讲,你不要瞧不起我们劳动人民。我们不就是粗鲁一点嘛——”曹大年笑。

    “我后来想,这大概就是缘分——你们老板是托了你的福了,否则我才不会三天两头过去吃饭呢,他在我身上可赚了不少——我每次过去,脑子里就想着,爸爸正在厨房里忙碌呢,这些菜就是他亲手烧给我吃的。我这么想的时候,胃口就特别好,能吃两碗饭。”

    严卉说着一笑,问他,我是不是有点傻?他摇头道,不傻。她道,我那时还想过,干脆把这个人包下来算了,让他天天给我做饭。他道,做你的专属厨师?她道,是啊,别的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做饭就行了。他道,那马丽莲不是要吃醋了?她嘿的一声,道,没有我,你能认识马丽莲?曹大年,我跟你说,我可是你们的媒人,将来小孩生出来,一定要认我当干妈。

    他爽快地道,行啊,没问题。

    当天晚上,严卉没有回去,睡在马丽莲家的沙发上。客厅的窗帘拉着,却不怎么遮光,又是路灯又是月光,初时还不觉得,越睡就觉得越亮,眼前明晃晃的。她索性爬起来,把窗帘拉开。整个人沐浴在嫩黄色的月光里。周围很静,偶尔有风吹过的声音,也是三下两下,很快就过去了。早过了立春了,再冷也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刚才来的时候,严卉觉得楼底下有动静。她猜是有人跟踪——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凌晨两点又算得了什么,自己骗自己罢了。该是二十四小时监视呢。迟早能查到她。严卉想到这,不知怎的,竟也不太惊慌了。隐隐还有些豁出去的快感,像是触电那一瞬,痛得都麻了,没知觉了。她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将来会怎么样呢,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这问题不能想,一想就头疼得要命。那条道是越来越陡了,不见天日的,总有到底的一天。严卉的心被什么塞得满满的,都有些窒息了,一下子,却又空了。一点也不剩。

    严卉找了个房产中介,卖房子。中介给她定的价位是一百七十万。不高也不低。严卉自己减掉二十万。中介倒有些看不懂了,“是不是等钱急用啊?”严卉说,要出国。中介便拍胸脯向她保证,“小姑娘你放心,你这个价位,一周之内肯定能成交。”

    果然,不到一周,中介便喜滋滋地打来电话,说房子有人看中了,只是还嫌贵,要求再减掉十万。这回严卉不肯了,说,一百五十万,一个子儿不能少。中介只好再去找那人商量。那人原本也只是试探一下,这样的地段,这样的房型,又是精装修——没几天便签了合同。

    严伟当初租房是签了半年合同。现在才三个月不到。严卉把剩余的房租退给他,又赔了他两千块钱,“不好意思啊,害你又要找房子了。”严伟问她,你真要出国?严卉嗯了一声。他又问,去哪儿?严卉说,还没想好。他奇道,房子都卖了,还没想好?严卉说,大概是毛里求斯。他看了她一会儿,忽地竖起大拇指,道,姑娘,你很有性格。

    曹大年原先工作的那家小饭店,没了曹大年,生意每况愈下,加上经济形势不好,没多久,老板终于撑不住了,要转让。告示刚贴出来,严卉便接了盘。是让曹大年出面办的。装潢摆设、菜单,还有伙计,都不变。曹大年跟他们熟,都有感情了。连厨房的家什也称手得很。严卉问曹大年,想不想当老板?曹大年说,傻瓜才不想,就是没这个命。严卉说,这家饭店,从现在起,就是你的了。

    曹大年还当她开玩笑,问,我当老板,那你呢?严卉笑笑,说,饭店交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大年疑疑惑惑的,朝她看了半天。严卉说,好好做,别亏本了。他兀自有些想不通。她又笑了笑,说,你手艺摆在那里,我对你有信心。

    “那些人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干,要赚钱。要是亏了,我饶不了你。”严卉说完,觉得自己口气过于郑重了,有些吓人了。她伸出手,想和曹大年握个手——这就更吓人了。曹大年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半晌,才把手伸过来。严卉的手很冷。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他奶奶的,怎么跟讲遗言似的。”他想开个玩笑,话一出口,心跟着一跳,很不吉利了。他朝严卉看。严卉笑得很甜。他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清澈的笑容——这才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嘛,甜甜美美的多好。以前那副腔调,跟上了年纪的阿姨似的。曹大年心一宽,把她的手轻轻一握,又捏了两下。“小姑娘!”他倚老卖老地叫了声。见她并不反感,大着胆子,又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一记。她的头发很软很细,像丝缎。曹大年忽然对她有些怜惜,想,这个年纪,懂个屁啊,脑子里装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接下去的几天,严卉分别去看了王德发、张阿婆、大明、赵瘸子,还有瞎女人。

    她很突兀地出现在王德发面前。王德发朝她看了半天,问,你是谁啊?她说,快乐王子。王德发愣了半天,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她便卡着喉咙,模仿平常对他说话的腔调,“王德发,你照我的话去做,我说一句,你说一句——”王德发听到她的声音,惊讶地叫起来:“对啊对啊,你真的是——”严卉朝他笑。他问,怎么你是女的?她道,我又没说我不是女的。他显得很开心,翻来覆去地说,快乐王子是女的。严卉点头,道,没错,快乐王子是女的。

    大明倒不像王德发那么惊讶。“我老早晓得你是女的了。”严卉问他,你怎么晓得?他有些扭捏地,说,看你的身材就晓得了,我又不是傻子。严卉脸红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他停了停,又道,那五万块钱,我早晚会还给你。严卉说,不急。他道,不还给你,我心里不好受,硌得慌。严卉点了点头,说,好,我等着。

    赵瘸子出去买面粉了,家里只有他女人在。她问严卉,你找谁?严卉说,我找老赵。女人去厨房倒水。严卉打量这间小屋子,没一件像样的家具,灰蒙蒙的,除了结婚照——赵瘸子和她女人,穿得花花绿绿,两人脸上的粉都搽得不少。一会儿,赵瘸子回来了。他看到严卉,先是一怔,随即说声“你好”。住一个小区,都认识。趁她女人到阳台上收衣服的当口,严卉飞快地说了句“我就是快乐王子”。赵瘸子一惊,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严卉说,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她觉得自己像在逗他似的。赵瘸子的脸都白了。她摇手,道,没事,真的没事。我坐一会儿就走。

    去张阿婆家之前,严卉到超市买了些营养品。祖孙俩都在。小男孩在写功课,张阿婆剥毛豆。严卉进去时,半碗毛豆还放在桌上。小男孩抬头朝她看。她摸了摸他的头。他最近又长高了些。严卉说,大小伙子了。小男孩有些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严卉想看他的作业,他不好意思,拿手挡住了。严卉看到作业本上有几个叉,笑了笑。

    严卉对张阿婆说,我是快乐王子。张阿婆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浑浊的瞳孔微微颤着。她有些慌乱地请严卉坐,又说要去泡茶。严卉说不用,让她也坐下来。小男孩刚出院没多久,身体还虚弱。脸色很差,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医生的意思是,呆在医院里也没多大意思,浪费钱。张阿婆把孙子打发到外面去,说起这个,忍不住便要落泪。严卉劝她,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又说,我呆会儿带他出去逛逛,行吗?张阿婆点了点头。

    瞎女人的那段,有些惊险。严卉老远看到瞎女人在那里跪着,面前放着要钱的铁盒。《桑园访妻》唱到尾声,“看起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你娘子情意长——”严卉缓缓朝她走去。忽见她伸手一摇,幅度很小,不注意根本看不见。严卉一怔,继续往前走。瞎女人又摇了摇手。这次幅度很大了。严卉心里一动,停下来,掉头走了。第二天又去找她。瞎女人解释道,昨天有两个便衣在旁边,盯着我好久了,我怕他们——瞎女人越说,声音就越轻,到后面都像蚊子叫了。严卉晓得她为什么难堪——要不是装瞎,她又怎会看见警察,提醒自己呢?瞎女人不是真瞎,像许多以乞讨为生的人一样,她只是在做戏。瞎女人的眼睛很亮很灵活,视力应该很好。严卉忽然想到,她其实老早就见过自己了,要真是狠下心肠,赚一票也不是问题。凭她这样的处境,也算难得了。严卉倒有些感激她了。两人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半晌,瞎女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哦。严卉忙道,没啥。瞎女人又道,我男人在乡下种橘子,下次我拿点给你,正宗黄岩蜜橘,甜得很。严卉倒有些想笑了,说,谢谢你。离开时,瞎女人忽道,好心有好报,你会有好报的。严卉笑笑,嗯了一声。

    该见的人都见了。严卉觉得,像谢幕。拿真面目示人——快乐王子的真面目。这些人都见过了。其实也是缘分。严卉觉得,当初选择这么做,好像也只是一念之间,说做就做了。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匪夷所思,又不是一天两天,前前后后加起来都超过两年了。真的像在经营一项事业了。上海人说“像真的一样”,野豁豁了。也不晓得是该佩服自己还是该砸自己一个毛栗。都不像正常人做的事了。有些刺激,有些彷徨,又有些得意——毕竟不是人人都做得出来的事。很过瘾。严卉这么想着,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严卉拉马丽莲去拍照。“讲起来也是好姐妹,一张合照也没有——”马丽莲拗不过她,便拍了一张。严卉咧开嘴,笑得有些夸张,牙龈肉都露出来了。马丽莲说,怎么跟乡下人似的,笑成这副德性。

    午夜,路上空荡荡的,严卉一个人走着。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会儿拉得老长,一会儿又成了一个小点。这么长长短短,扯橡皮筋似的。风吹在脸上,汗毛跟着飘动,痒痒的。严卉抬起头,看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幕像一个巨大的铁锅,看久了,似是被它没头没脑地一把罩住。黑压压的,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严伟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严卉让他暂时住在浦东那套小房子里。她关照他,这套房子是她朋友的,刚装修好,当心点。严伟看到卧室里曹大年和马丽莲的合照,问她,这两人是你朋友?严卉嗯了一声。严伟又问,那你呢,你住哪里?严卉想了想,道,再说吧。严伟问她,什么时候走?严卉说,就这一两天。他问,毛里求斯?她笑笑,说,是啊。他问,去了还回来吗?她道,看情况吧,多半不回来了,那里可是好地方,人间天堂。

    他朝她看了一会儿,也笑了笑,说,就是,人间天堂。

    严卉妈妈和詹姆斯要回澳洲了。临走前一天,严卉请他们吃饭。就在曹大年的小饭店里。詹姆斯对这家店的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几乎是吃一口赞一声。严卉妈妈则不大满意,甚至还对严卉说,“我是无所谓,可还有詹姆斯呢,你应该找个更像样的地方才对。”凭她与严卉这么冷淡的母女关系,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很重了。严卉推荐母亲尝尝那道红烧肉。“是不是很好吃?”严卉妈妈说,这样的红烧肉,许多本帮菜饭店都做得比它好。严卉有些失望,她本来还以为母亲会和她一样,从中尝到爸爸当年的味道。吃饭时,严卉妈妈不断拿纸巾捂着鼻子,流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有在詹姆斯给她舀了一勺荠菜豆腐羹时,她才勉强笑了笑。严卉坐在母亲旁边,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她鬓角处有一根白头发,不知怎的,严卉很想把它拔了。严卉妈妈起身去上厕所,严卉也跟着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严卉妈妈似是觉得好笑,“你陪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严卉只得讪讪地坐下来。詹姆斯说,你妈妈是不想让你等,你知道,她在里面也许要花上半个小时补妆。严卉笑笑。

    吃完饭,三人走出来。严卉很想送母亲回酒店。詹姆斯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严卉跟在母亲身后,犹犹豫豫的,手都快碰到她衣角了,终是不敢,又缩了回去。詹姆斯在严卉脸上吻了一下,说,欢迎到澳洲来玩,亲爱的。严卉点头。她朝母亲看。严卉妈妈与她拥抱了一下,说,自己当心——只是很快的,便松开了。严卉眼泪在眶里打转,脸上带着笑,向他们挥手道别。车子启动。严卉看到母亲的背影,与詹姆斯相依偎着。她很希望母亲能回头看她一眼——可惜没有。车子很快消失在视线中。严卉的眼泪掉了下来,烫烫的,一直流到脖子里。

    “再见,妈妈。”她心里道。

    严卉收到严伟的短信——“严卉:你好!请你现在到我这里来一趟,好吗?有点急事。”

    严卉下了地铁,径直走过去。这套房子离地铁站很近,是很早以前爸爸单位分的,当初还觉得偏远,现在通了地铁,到市区也才二十分钟。很方便。

    走到小区门口时,严卉忽地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翻到那条短信又看了一遍——“严卉:你好!请你现在到我这里来一趟,好吗?有点急事。”她吃了一惊,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没有迟疑,快步离开了。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咚咚咚,都快跳出胸膛了。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她飞快地坐上去。她对自己说,要镇定,都快到终点了,一定要镇定。

    她进了一个网吧。进入www.happy-prince.com,网页已被删除了。她晓得迟早会这样。之前只是为了抓捕快乐王子,才一直留着这个网页。现在肉在砧板上,都接近尾声了,网页自然被删掉了。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半小时后,严卉来到陆家嘴的环球金融中心。这幢楼建成不久,取代金茂大厦,成为上海第一高楼。外形酷似一把长刀,因为是日本人设计的,所以被戏称为“日本军刀”。严卉订了九十二楼的一个房间。她上了电梯。整幢大厦人不多,有些空落落的。她走进房间,把门反锁上。

    站在楼上,往下看,人成了一个个黑点——真是比蝼蚁还要小,密密麻麻的,蠕动着。那么渺小的东西,仿佛手轻轻一抹,便能抹去似的。看似没有生命,可每一个黑点,又是那么确确实实的。每个生命,都是自成曲调。是引吭高歌,还是浅唱低吟,又或是哀嘶悲鸣,只看各人的命。命真是最玄妙的东西,怎么也由不得自己。老天把比例都配好了,总有那么些人,活得不如意。一点法子也没有。这样的人,太多了,简直比蚂蚁还要多。

    ——可偏偏,快乐王子只有一个。严卉在心里叹了口气。

    水果刀搭上手腕的时候,严卉打了个冷战,手都在发抖了。她停下来,打了个电话给“120”,说这里有人要急救。挂掉电话,手抖得更厉害了。严卉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没头没脑地灌下去,才镇定了些。她又打电话给王德发,让他打“110”报警,说快乐王子在环球金融中心九十二楼。王德发死也不肯,说,我不打。严卉是不想浪费这个机会,举报应该有奖金的,三千也好五千也好,总归是笔钱,浪费了可惜。又打电话给赵瘸子他们,可谁也不肯。都说决不做对不起快乐王子的事。

    严卉只好又坐了下来。

    她原本想吃安眠药的。可又怕安眠药对心脏有副作用。

    ——那天,她带小男孩去医院,做了血型和身体组织检查。结果是基本匹配。严卉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瞒着小男孩,在心脏捐献书上签了字。那一刻,心脏似是停止跳动了,也不晓得是激动还是怎的。医生说,现在很少有人像你这么年轻就来捐献器官的,怕触霉头。她笑笑,说,做好事嘛。从医院出来,她带小男孩去吃麦当劳。小男孩胃口很好,吃了一个巨无霸,还有圣代和薯条。她看着小男孩,忍不住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心脏有节奏地跳着。她问他,这里疼吗?他摇头,说,有时候疼,现在不疼。她又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小男孩想了想,说,快乐王子。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倒有些惊讶了。他说,快乐王子是男的,你是快乐公主。她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她说,要好好学习。小男孩嗯了一声。她道,门门功课都要一百分。小男孩说,好。她又道,将来好好孝顺奶奶。小男孩郑重地点头。临别时,严卉把那本童话集送给他。小男孩翻到《快乐王子》那页,朝她看,露出笑容。这是他俩之间的秘密。

    小男孩天真地问,那我送你什么好呢?她在头上抚了一下,说,什么都不用,我只要你健康地活下去。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渐渐近了。应该一两分钟内就能到。不能再等了。严卉把反锁的门打开,随即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对准手腕上的静脉,一刀划了下去。

    血,一滴滴流在地板上,鲜红鲜红的。

    ——说也奇怪,竟然一点儿也不疼。头有些晕,意识却还清楚。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没有一点重量。不晓得吸毒是不是这种感觉。有些迷糊,又有些惬意。好像什么也不用担心,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感觉。她好累,只想睡觉。

    那一刻,严卉看到了爸爸。站在面前,朝她微笑。爸爸走近了,握住她的手。爸爸的手,粗壮又温暖。她几乎要落下泪来。爸爸说,宝贝,跟我来。她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爸爸在她头上轻轻抚着,一遍一遍的,柔声说,没关系,没关系。

    救护人员和警察冲进来的那瞬间,她还剩下最后一丝意识。周围很忙乱。人声嘈杂。似是有两个人把她抬起来,又有人为她止血。还有人叫“快点,再慢就来不及了”。那份心脏捐献书就放在旁边。她猜他们应该都能看见。从这里到医院,用不了多久。她的心脏,有足够的时间,被放到冰盒里,贮藏下来,不会腐坏——她的生命会停止,但她的心,将在小男孩的身体里健康地跳动。她回想自己这一生,虽然很短,但也不枉了。想做的事都做了,尽力了。用曹大年的话说,就是“死心塌地要上天堂了”——她这么想着,居然还笑了笑。

    接着,迷迷糊糊中,看到严伟也进来了——穿着警察的制服。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看着她。严卉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她流了这么多血,满地都是,不晓得他会不会心疼。她奇怪这当口自己居然还会这么想。她猜他也许会后悔。那条短信,他在称呼后不用“句号”而是“冒号”,应该是提醒自己快逃。他希望她真的去毛里求斯,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早知道她会这样,他也许宁可拿手铐铐了她。她晓得他有无数次机会抓她,可他没有。要是被他的上级察觉,必定吃不了兜着走。他为了她,宁愿冒险。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朝他看——那个人,穿起警察制服来样子还不差。

    终于,她眼睛一点点合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周围的人全消失了。空荡荡的,只剩下爸爸。她一下子抓住爸爸的手,轻轻巧巧地站了起来。身子轻得像没有重量似的。爸爸说,我们走吧。严卉点头,父女俩朝外走去。前方出现一个门,推开,是一条宽敞的大道。大道的那头,闪着金光。隐隐还有歌声,很动听。许多长着翅膀的天使,在那里飞来飞去。

    父女俩拉着手,一步步走了过去。

    严卉看见一个天使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红红的,还在跳动。她问,这是什么?天使告诉她,是快乐王子的心。——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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