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记9:重振事业-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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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萍把话说出时便觉忐忑,其实男子要陪女友散步并没什么,白萍却似觉到散步中还蕴着神秘,怕被淑敏拒绝,想不到淑敏居然应允。当时便立起道:“好,我们到前面石坊那边儿去兜个弯子就回来。”说完见淑敏已走出几步,白萍忙跟上去。两人并肩而行,左右只相隔数寸,却都不说话,眼光全向前看,脚下也越放越快,好似专为散步而散步。白萍的心随着脚步移动跳起来,淑敏似乎觉着芳心中更有无限不宁,惟有加快了脚下革履的橐橐声,才使心神稍得安稳。两人这样赛跑似地走过前面一丛茶座之前,许多很安闲的乘凉之客,见有一对少年男女并肩走过,把目光向他们注视。淑敏脸上又觉烘热,心想旁人不要错认我们是情侣吧,因而不敢左右顾盼。但不自觉她在忸怩中参杂了骄傲,好似觉得便是旁人错认作情侣,和自己同行的人也很值得他们羡慕,并不算辱没自己。白萍却是茫然无所思念,只在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得意。

    他俩都走得很快,须臾便离开人群,转入清寂的区域。渐渐走到一带回廊之后,零散着几处小山石,点缀着数株花树,离灯火明灿处稍远,那月色分外显着皎洁。淑敏才转过回廊,月光已迎头射到她身上。月光若真似水时,直是劈而泼来,把她浴在光中了。淑敏喜得拍手叫道:“真好真好,这是多么好的景色,可惜我枉是中央公园的老游客,竟不知此处有这样仙境。”白萍也觉一阵心旷神怡,而且明月当天,美人在侧,是何等动人的图画,感情上立刻起了变化,心内越觉发热,而身体却悚然在寒,便道:“这仙境并不是你不知道,不过这境固然常在,可是仙字却不常有。譬如白天走到这里,不过是一带回廊,几丛花石,有什么意思?现在只为有月色点缀,就把皎洁的太空搬到眼前,和这花石生了连带关系,叫我们感到大自然的美丽。可见咱们看出的仙境的仙字,完全是出于天上,而并不在人间。假如咱们明天昼里再来,哪还有仙的遗迹可寻呢?”

    淑敏仰首望月,玉面突然庄严起来,好似因白萍的话而生了感触,半晌才道:“是啊,您的话很有意味。这种妙景原是由种种的机会造成,并不能常在,莫说明天,就是以后千年百岁的夜间,或者有月时而值阴雨,或是晴明时而值月晦,不定要再过若干时方能再见这样一回好天良月。再说便是再见,也未必完全和今天一样啊。”淑敏说到这里,略停了停。

    白萍的幽思也正装满了腹怀,觉得要做起什么新诗来,定可以洋洋洒洒的写尽几十张纸,便接着发挥道:“便是完全和今天一样,也未必有今天的人来赏啊。说起来,张小姐你是闺阁中的人,没经过悲欢离合,还不致受这月光的凌虐。像我这经历较多的人,真有时禁不住这月光相照。譬如前三年,曾在上海看月,今年便在北平看了北平的月,自然仍是上海那一个,但是看的地方不同了,再过三年,我该看哪个地方的月,连我自己也不敢预定。再如前三年,我看月的时节是同着一位好友,则今年今日,月也依然,我是和张小姐你同看,我那位朋友当然也和另一个人同看。到明年今日,看月的伴侣想来又要变幻。这种人事无常,已是不堪回首。再想到岁月易逝,更叫人百感苍茫了。”白萍说着,不自知地眼眶中都注了泪珠。他这些话,并不是专对淑敏发挥,便是没有淑敏在旁,他或者也会仰面朝天,喃喃默语一阵,所以说得到了原题之外,不在情理之中。但是淑敏倒听得字字入耳,沉静不声,仿佛随着白萍感慨。

    不过白萍说到看月伴侣的话,淑敏突然把纤手抚着酥胸,对着假山出神。迟了一会,忽笑道:“我失敬,林先生竟是个诗人,多……。”说到“多”字,又自咽住,倒拿出手帕去拂石阶上的浮尘。白萍听她的语气,知道她要说多情善感那一句,说出“多”字,才觉到底下的“情”字不大庄重,所以停住不言,就觉自己的心弦,被她这种情致,触拨得摇摇欲动。又见淑敏已坐到石阶上,便道:“这石头上不凉么?”淑敏仰面微笑道:“不凉。我叫您这一说,倒觉出今天的月很可珍重,要尽兴赏一会儿咧。您要觉得累,何妨也坐在这里。”说着就把手帕铺在身旁二尺外的地方,招手道:“您请坐。”

    白萍心中突然一阵发热,虽然知道和美人并肩赏月是一种难得的艳福,但又自恐惧,觉得此际感情已有了不可遏制的暗觉,周身的血都在沸着,距离远些,还容易自己克制,若是并肩偎倚,很容易使感情压过了理智,很容易发生连自己也无法预知的危险。当下屏着气鞠躬道:“您请坐吧,我立着很好。”说着就把双手插入裤袋内,外面装作萧闲,向远处慢慢踱去。

    走出到五十步之外,有一颗很大的蓉花树,在月下蓊然峙立,枝叶扶疏。白萍走入树下,便没入黑影之中。方才立住,轻轻地吹唇作响,茫然地独立了半晌。无意中回头向来处一看,不觉眼中生缬,心底如迷。只见月色通明中,遥遥地望见一个仙女般的淑敏,那淑敏在常时看着,也只是个美丽女郎而已,这时却绝非美丽二字所能形容十一,她坐在石阶之上,娇躯微斜,香肩双禅。手儿在脑后交叉,支者粉颈,露出藕一样的玉臂,扬着脸儿,妙目直注太空,好似已神游天外,仿佛把月光作纸,衬托出一幅天际仙人的庄严宝相。而且她的素白玉面受着月色,似乎也反映生光,变作一团珠光宝气。但是围着她的面部轮廓之外,倒好像较为阴暗,稍远便皎然有光,真是恰合古人“香雾云鬓,清辉玉臂”那两句诗。

    白萍看着,倏地又起了美感,暗自惊异自己和淑敏认识已有几月,素常只觉得她美,今日才知道她竟美到这步田地,岂不令人爱而忘死。又自想道,胡说,只一个爱字包括得尽么?这一刹那间,我应该把所有的好多诃来颂赞她也颂赞不尽。我应该向她膜拜叩头,也发抒不尽此际的感情。

    白萍这样胡思乱想,直似有些神经错乱,一会儿觉得飘飘然,如在天上,一会儿觉得栩栩然,如入梦审。忽而明白,此际感情已升到最高的一瞥工夫,大约所谓“烟里波士纯”就是这种境界。但是感情在最高处不能久持,白萍的心灵倏而从空虚中又落到现实之下,眼看远远的淑敏,只觉灵魂已奔了她去,藏在她身旁阴影之中,自己这一边只剩了一个躯壳,灵魂似乎不能自行重返躯壳,惟有使躯壳去就灵魂,这时还回到淑敏面前去吧。但是只这一会儿的工夫,事体已然大变,方才虽自知对她生了爱,不过尚能自如,此际却是一刻也不能再忍。若回到她面前,情感必要勃发,或者暗中有魔鬼催着自己向她作什么表示,那情形岂不令人慷惧。想着便似瘫了般呆立不动,眼光只向前凝注。

    稍迟半霎,淑敏又在脑后的双臂忽然举起,伸了个懒腰,复又慢慢落下,抚着颊际,胸部略一起伏,似乎微吁了一声,接着樱口稍作张合,又似乎浅吟低唱。白萍心中又一阵跳动,暗想她这样子一定也是情绪振发到了极高点,和自己有相同的感触,不过她是受激刺于大自然的美丽,自己却是受激刺于大自然中的美丽的她罢了又想到此际真是毕生最可纪念的好时光,虽不知她在现时是否意中有我,过后是否还能不忘此际的我,但自己却觉着有生以来在生活的痕迹中,惟以此际划得最深,便是以前和芷华深怜蜜爱,那不过在闺闼之中,仅感觉出男女之爱今天和淑敏虽然是初次发生片面的爱情,却不自知的超过了男女,而觉得把爱散漫在大自然中,直忘了身在中央公园,身在红尘世上,仿佛已和淑敏携手,飞腾到青天碧海之闻,浴在明蟾清光之内。

    心里的空茫,不知是喜是忧。身体的飘浮,不知是真是梦,这种情形白萍向所未经,所以发生第二次痴想正在这时,忽见淑敏偶一低头,似乎把外越的精神收敛,她用手拢拢鬓发,又向身旁一看,忽然一怔,好像才发觉身旁少了一个人,接着用妙目向四外寻觅。白萍在树阴影中,自然不能看见,她便轻轻叫道:“林先生,林先生。”叫着已盈盈立起。白萍听她相唤,忙应了一声,走离树下。淑敏看见白萍瞥然出现在月影下,就向前走着迎来道:“林先生,你作什么了?”白萍也迎着她走,在假山石旁相遇。白萍再看淑敏,觉得方才自己所未能觉察的她那雾鬟风发的妙态,此时才完全呈现。或者是心理作用,她好象另外换了一种风致。

    淑敏见白萍注目相视,又赧然低了头。白萍自觉失礼,忙道:“我见您对月出神,不敢惊动,所以随便走走。”淑敏抬头笑道:“我并不是出神,只看着月光就仿佛……,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倒累您自己闷了半天,十分对不起。”白萍道:“您又客气,本来这样好月,能得您来鉴赏,真是难得的韵事,我若稍有惊扰,岂不是大熊风景。再说看着您来赏月,这种人月双清的景致也很是眼福不浅呢。”淑敏听了,半晌没有抬头,忽然叫道:“坏了,只顾咱们……,祁姐怕要醒了,快回去瞧她吧。”说着转身便要移步。

    白萍暗想自己感情实在无法抑制了,此时随她见了祁玲便算失了和她深谈的机会,而自己起码的希望也要乘今日同她立下个友谊的基础,倘此时轻轻放过,恐怕自己回去绝不能宁贻。那宗苦况,很难忍受。为今之计只有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向她说几句倾心吐慷,便是她不作表示,也可使她知道我对她是怎样倾慕,总比自己动心忍性、苦思闷想的好。想着便随着淑敏一面缓行,一面预备说话但是心里乱跳,意念交纷,上下嘴唇只管张合,却发不出声音。可恨园中地方太小,路程过短,霎时已行过来路之半。白萍知道不能再忍了,忽然急出一句话道:“张小姐……。”淑敏闻言回顾,扬着头儿等他说话。白萍急得口不择言,猛然接着道:“我……,我很钦佩你………。”淑敏目光一凝,似乎向白萍愕视,倏又回过头去。

    白萍话端既开,心里倒稍稳定,觉得铁匠必须在铁烧红时立刻加以锤冶,过了时候,到铁凉了便须重费一回事。此际已是铁红了的时候,应该乘机说出要说的话。当时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居然滔滔地道:“张小姐,您知道我是怎样钦佩你,从第一次见面就看着您的人格高尚……。绝不是寻常的女子,很希望和您做个朋友,不知道小姐能许我高攀么?”白萍说到这里,心里忽然纳闷,方才觉得急待倾吐的话似有万万千千,而且预念话不说出则已,若说出来,必然款款深深,恳恳切切,必能感动她的芳心。哪知此际说了出来,竟只这样平淡无奇的几句,欲待补充,却觉得除此以外,都是越理出题之言,怕要唐突了她,反为不妙。惟有及此而止,静候她的回答。或者能得机寻隙,作更进一步的深谈。

    不想淑敏在白萍说完以后,竟不作答复,只低着头儿,仍向前走。白萍不能再说,惟有脚下不自主地随她移动。

    这时二人正背着明月而行,月光既然在后,人影自然在前,两人都瞧着自己地下的影儿前进。白萍暗自失望,懊悔不该多此一举。倘惹她害羞不快,因此断了交往,岂不永铸大错,希望都空!便垂头丧气地跟着,已不盼她回答。

    又走了几步,白萍忽觉眼前一阵历乱,连忙看淑敏时,见她很快地向左转去。还以为她要穿着树林草地过去,哪知淑敏走到草地上,猛然把娇躯低了数寸,如冰雪般的清水脸儿倏又映在月光之中。原来草地之上有一张供游人休息的长椅,淑敏过去坐下了。这一下很出白萍意外,因为此处已离河边不远,淑敏便是因劳乏而急于休息,也未必不能再行几步,回祁玲那边的原座,怎就中道而止?白萍立刻明白,自己的希望并未尽绝,便也立在路旁不动。淑敏坐在椅上,眼望着地下的草,低叫道:“林先生,您来。”白萍走上两步,望着她的脸儿已洁白如纸,香肩和胸部都在微微起伏。正待说话,淑敏已悄然道:“林先生,现在咱们不已是朋友了么?您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白萍真想不到她有此一问,便吃吃地答道:“小姐……,我知道……,因为我太佩服小姐……,现在这种友谊太寻常……,我想……,希望能做小姐一个……稍为不寻常……亲近的朋友……。”淑敏没等白萍说完,已俨然笑道:“我很感激林先生的盛意,我对于林先生的品行学问,也很佩服,也很希望和林先生作个朋友……”说着自笑道:“我又忘记了,林先生是我的老师呢,怎能……。”白萍忙道:“您何必说那个,叫我惭愧。”淑敏溜着秋水般的眼波望了白萍一眼,道:“本来做个好感情的朋友是我很愿意的,不过,唉我真怕……,怕公司里那群野人顺口乱造谣言。就像上回,我和林先生还只是寻常交际呢,他们就说……。”淑敏说着,脸上又生了一层薄晕,装着理鬓,把玉手遮住羞容。半晌才接着道:“就是现在这会儿,要被他们看见,更不定造出什么难听的呢。”

    白萍看她说话的情景,知道她对自己必是久已芳心倾注,或者和自己爱慕她的程度不差往来,她若对自己无心,绝没有这样的言语。她既表明是恐惧流亩,意中便是默允,想着不禁起了无穷希望。再看着她那少女的娇羞意致,委婉言词,引得一片爱心再也无可按捺,胆量也随着情感而澎涨,就坐在她身旁道:“本来社会上的人都是这样目光如豆,遇事大惊小怪,最好不理他们。若因为流言失去咱们的交际自由,未免怯弱,而且也值不得。”淑敏抿着嘴笑道。“什么目光如豆,这群人简直是嫉妒。从我一进公司,就不断有混账的人或是当面,或是写信,竭力追求,都被我拒绝了,所以他们恼了,才报仇造谣。想不到把你林先生也拉进去,倒是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觉着很对不起你呢。因为这个我很扫兴,上次若不是祁姐相劝,早退出公司了。”白萍道:“小姐为了艺术,为了公司的前途,为了我们的友谊万万不可消极。”淑敏笑道:“现在不劳你挽留,我若消极早就脱离贵处了。说句实话,我现在很后悔,当初只为一时高兴,也是欣慕虚荣,要得个明星头衔,出出风头,哪知生了许多罗嗦、许多烦恼。我向来作事不愿半途而废,才忍耐着……”说着似乎猛然想起一事,立刻把话锋转入别题,注视着白萍,问道:“林先生,我要问你,上次公司规定第一次拍摄您做的剧本‘红杏出墙’,剧本已发给我,已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真佩服得很。不过听说要我扮那女主角盂慧文,这一节恐怕我绝对不能胜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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