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塞翁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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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07年第01期

    栏目:人生标高

    中午,吃过饭,柱子看见食堂里空无一人,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想起上午院长讲的话,柱子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有些发慌。

    今天上午,各班未缴学费的学生在大阶梯教室开会,院长宣布学院决定:今后凡不按时缴费的学生保留学籍,不予注册,何时交费,何时注册。眼看快到期末了,家里还没把学费寄来。柱子心急火燎的,嘴角也冒出了好几个白头疮。柱子的父亲李白天在西方集团打工,干了快五年了,挣来的钱除了把家里的茅草屋顶翻成了小青瓦,剩下的钱,去年全用来交了柱子入学的费用。今年家里的庄稼收成也差——没法不差,主要就靠柱子妈一个人,那点田土的活做不好,就是做好了,也存不下钱。柱子头脑里嗡嗡响,不注册就不能参加学校提供的勤工俭学,那不是钱更少吗?柱子不愿开口向家里再伸手要钱,这一年来,父亲的身体差多了;再说家里有钱还不早送来了。看见那些同学嘻嘻哈哈地走过去,柱子觉得自己很没用,他死劲盯着地上,恨不得马上找出条缝来,一下子钻进去。等大家都吃完饭了,他才来。吃完饭他也不愿回寝室去,觉得脸上无光。

    食堂管理员敲敲菜盆,把柱子撵出了食堂。柱子回到寝室,同学都还没有午休,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柱子知道他们肯定在议论自己。果然,一个同学笑着说:“柱子,看你一天到晚闷不拉叽的,还够狡猾。”

    柱子脸一红:“我家确实没钱,去年我爹腿断了。”

    同学一挥手:“好了,好了,别叫穷了,收发室有你的汇款单,整整四千呢。”

    柱子大吃一惊:“啊?哪来的钱?”

    “你家寄来的!未必还会是天上掉下来的!”

    柱子赶紧去把钱取回来交到学校,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班主任在教室里也说柱子是有信用的人,积极响应学院号召,值得大家学习。可是到了晚上,柱子却睡不着了,家里那么穷,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笔巨款呢?

    柱子百思不得其解,到了第二个周日,回家探亲的同学又带来了柱子这个月的生活费。柱子接过那崭新的百元钞票,心里一阵惊慌:“家里不应该有这样新崭崭的大钞票,这不太像是自己家里的钱的模样。”

    柱子知道家里的钱都是从鸡屁股里抠的、从牙缝里省的,那熟悉的钞票样子都是破破的,小面额,折得皱皱的——要藏起来啊。这肯定不是自己家里的钱,闻一闻,还有一股好闻的油墨香呢。难道是家里出事了?不对,只有矿上出事了,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父亲出事了?这几年矿上出的事太多了。

    下午放了学,柱子赶紧跟老师请好假就往家里赶。车过西方集团时,柱子特意看了看那金碧辉煌、雄大气派的办公楼群,好像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仍然彩旗飞舞,办公室楼前的喷水广场也还是水波荡漾,变化不停。

    回到家,天色快黑了,家里的门虚掩着,柱子赶紧推开门。父亲果然躺在里屋的床上,双手放在铺盖上,人斜躺着。

    李白天看见柱子气喘吁吁闯进来,也吃了一惊,好好的不读书,跑回来,难道出事了?花了那么多钱,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野跑个啥?李白天的眉头一皱,脸色就垮了下来。

    柱子走过去摸了摸李白天身上盖着的铺盖,好像双脚还在,也还有知觉,一时也不知说啥才好。

    这时,柱子妈从灶屋里走过来:“柱子,今天又不放假,又不是星期,看你这么急回来,发生啥子事了?”

    “没有。”柱子坐下来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李白天听完柱子的话,躺了好一会儿才说:“回都回来了,还说啥?明天早上早点回去读书。大惊小怪的,钱找不到两个,还花得大手大脚的。你不晓得老子挣钱犹如针挑土啊,你硬是用钱犹如水冲沙呢!硬是崽用爷钱不心疼。有这几十元钱车费,都是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吃饭的时候,柱子才从李白天的叙述中知道父亲果然是到死神面前去走了一趟。

    那天在井下挖矿,巷道里发生了冒顶事故。当时,李白天正好去风机房换矿灯,就感到双脚一晃,然后地上便抖了起来,耳朵里全是吱吱呀呀的山体撕裂的怪叫声,巷道顶子上的泥沙哗哗地往下掉,李白天凭经验也知道是巷道冒顶了,好在风机房的门还没合上,李白天几步踉跄出门去,伸眼一看,果然是矿井冒顶,那些巷道里的支撑木全像是又硬又细的麻花一样非断即斜,头顶上的泥土开始一团团地往地上崩,要塌岩了!李白天没有朝出口跑,同组的赵大明还在支巷里,也不知死了没有。李白天冒着泥沙往工作面跑,头上的安全帽被泥土打得乒乓作响,果然赵大明已经被一块岩石砸断了脚,正在那儿绝望地哀号,泥沙已经把他的腿给埋了起来。李白天赶紧冲过去,一把扯住赵大明的裤腰就往外拖,谁知赵大明被泥沙压住了,竟是一点也使不上劲。李白天赶紧用双手抓住那块岩石往里面掀,谁知,岩石竟然纹丝不动,看看往下掉的泥沙越来越密,李白天急了,怒喝一声,浑身一使劲,拼了,拼死也要把赵大明给弄出来。李白天觉得胸口好似被针刺了一下,全身一抖,总算把岩石搬动了。李白天赶紧一面大口喘着粗气,一面用双手把赵大明给刨了出来。

    李白天刚拖着赵大明跑出支巷,就在满眼灰尘中听见轰轰的声音由远而近,刚刚逃出的支巷一下子就全塌了,前面的光忽然一暗,前边出井的方向,也给塌下来的岩石堵死了。李白天拖着赵大明凭着感觉冲进通风控制房,幸好抽风的系统还在运转,否则这座高瓦斯含量的矿井很快就会把井下的矿工全给毒死。偏偏巷道里渗透过来的水不停地往通风控制房里涌,李白天急忙把赵大明放到角落里,然后赶紧脱下安全帽去排水,避免电机进水引发设备故障。如果瓦斯爆炸,这座矿可就毁了,里面的矿工一个也活不出来,自己也逃不了。结果就不停地舀水,人又累又饿,还受了凉,等到第二天打通巷道,李白天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不停地咳嗽,全身酸软,在矿区医院躺了五天。稍微好了些,西方集团的人力资源部部长余青植带着办事员小钟就来处理这个事了,给了李白天四千元钱的医疗费奖励,医院就不能再住了,再住公司也不给钱了,让李白天把身体养好再说。

    李白天接过钱就回了家。这可是现成的钞票啊,农村人命贱,感冒了咳嗽,拖一拖就好了,集团还给了这么多钱,你说怎么好意思还赖着不走,把钱让医院赚去?李白天甚至觉得自己完全像个讹诈人的混蛋球,人吃五谷生百病,谁不生病?生了病还要让公家出钱就不对嘛,你说因工负伤还差不多,可这咳嗽算哪门子工伤呢。

    结果回家没几天,集团又派人把这个月的工钱结了送来,李白天就又从中给柱子送去了二百元的生活费。

    柱子说:“我这回学习还可以,学校给了二十元奖学金,班上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有呢。”

    李白天用力地一点头:“嗯,好好学,不要辜负了老师的心血。唉,就是有些累,一动就气紧,养一养,我还要回去上班,我们公司那多大的规模,待人多厚道。”

    三月的天不是很闷热,柱子却觉得总是睡不着,他听见父亲在里屋翻来覆去也没睡好,一阵一阵地咳,那呼噜声响得出奇,呜——呜,有些像火车鸣笛呢,柱子想笑,可是又赶紧把嘴巴捂住了。

    迷迷糊糊中,柱子竟然梦见自己坐在火车上往学校赶,忽然,火车竟然摇晃了起来。柱子稳一稳神,火车的汽笛声没有了,火车要出轨了!身体连同火车一起猛烈摇荡,火车竟要朝江水里栽下去了。柱子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睁眼一看,是母亲抓住自己的手在使劲摇晃:“快点,快点,柱子,你爹好像不行了!”

    柱子往窗外一看,天下雨了。几步蹿到父亲床前,李白天已经昏昏沉沉的叫不醒了,伸手一摸,不好,手脚冰凉,嘴唇发乌,牙关紧咬。柱子赶紧把父亲往身上一背,李白天竟然全身软软的,好像喝醉了酒,裤子也被失禁的尿水打湿了。柱子心里一慌,竟然稳不住李白天下滑的身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柱子叫了一声:“哎呀,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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