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长脚梗倒是向桂花奶奶发话了。
“迟桂花，有人上公社告你搞迷信活动，可有此事？”
“没有。”
“没有？那河埠头的蜡烛香火是怎么回事？”
“我在祭拜父母。”
“迟桂花，你这分明是在说谎嘛。今天又不是七月半，何来祭拜父母一说？”
“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每年都是在自己生日这天祭拜父母的。”
“为什么？”
“感谢他们在这一天生了我。他们生前我没有福气服侍，只有死后尽点孝心了。”
“好像也有道理呵？”长脚梗扭头问歪嘴巴。
歪嘴巴却突然噔噔噔地跑到河埠头，唯恐长脚梗看不见似的，指着那些东西道：“这还不算搞迷信活动吗？就算是祭拜父母，那也是搞迷信活动！”
桂花奶奶就责问他：“难道你没有父母吗？”
“妈的，你敢咒我父母！”
歪嘴巴拎起脚，就将河埠头的供品踢进池塘里，踢得乒乒乓乓直响。这还得了啊！就听得桂花奶奶塌天塌地地一声惨叫，她的人飞一样地扑了过去。歪嘴巴情知不妙，就往边上一躲；但桂花奶奶并不是冲他去的，她是下水去抢那些供品的。或许是她下得太急，或许是水下的绿石条太滑了，反正供品倒没有抢到，她人却直落势地下到水中央去了。桂花奶奶不谙水性，喊了几声救命，扑腾了几下，喝了几口水，整个人就沉下去了，不见了。
长脚梗早就跳了起来，大喝一声快来救人，就自告奋勇地跳入水中了。接着是埋伏在篱笆两边的民兵，其中就有后来的村长叔和我爸。他们也一起跳下去救人了。唯独歪嘴巴是个铁秤砣，木头人兮兮地站在岸上。人是长脚梗救起来的。他倒背着桂花奶奶，在院子里边跑边跳，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跑到第三圈时，桂花奶奶哇哇地大吐，嘴里终于能喊出声了。长脚梗让村长叔和我爸赶紧回家，叫家里的女人来帮忙。歪嘴巴拔腿想溜，却被长脚梗喝住了，他已经把木壳枪摸出来了，并警告歪嘴巴：“你胆敢走出院子，老子一枪毙了你。”
歪嘴巴哆嗦道，“我……我……我……是去给王所长……拿套衣服来……换换……”
“不必了，你的外套给我做短裤都嫌小。”
长脚梗指着桂花奶奶家的前门口，叫歪嘴巴跪下。歪嘴巴就“老实巴交”地跪下了。长脚梗随即下命令道：“给我跪到迟桂花答应原谅你为止。她一天不答应你就给我跪一天；她两天不答应你就给我跪两天。若是擅自离去，小心我收拾你。明天我会再来的。”
湿淋淋的长脚梗，一路滴着水，飞快地骑回公社去了。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为难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树了。
我结婚时，桂花奶奶送给我一整套的床上用品，都是她亲手做的，有刺绣的床单、被面和枕套，或龙凤呈祥，或鸳鸯戏水，或鲤鱼跳龙门，绣得十分精致；还有床垫和枕头，她都给我灌了干桂花，搞得床上香喷喷的，连做梦都是香的。牛家庄的姑娘们就来向我打听，从哪儿买来的床上用品？我骄傲地告诉她们，“没有地方买的，全世界仅此一套。”那天桂花奶奶来送我出嫁，临上船时，她握住我的手说：“你要幸福啊！”就这一句话，令我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千言万语，我知道桂花奶奶的深情厚意，我知道她老人家是触景生情，思绪如潮。
我们这边山多，交通不便，红白喜事主要靠船，桂花奶奶曾经说过她母亲出殡那天，迟家异常热闹，桂花奶奶也特别兴奋。出殡的队伍从广济桥码头下船，沿西塘河一路向西到山里。迟太太的墓址就选在西岗头上。是哑巴叔的父亲替他们安排的。开船不久，第一次乘船的桂花奶奶高兴地大叫迟先生：“爸爸，爸爸，等你死了，我们也来坐这个船好不好？”全船的人一听都惊呆了。这童言无忌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抱着桂花奶奶的张嫂想捂住她的小嘴巴，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句话顿时让迟先生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哆嗦着，向张嫂伸出双手；张嫂哪敢把桂花奶奶交给他啊，她恐慌地后退着，拼命地摇头道：“迟先生，不要！小人哪里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船到虎山桥了，撒冥钱的老鲁就吆喝道：“虎山桥到了，你们哭两声啊！”但女人们都忘了哭号。
桂花奶奶却挣扎着，哭着，她不要张嫂抱。她要爸爸。迟先生抱过桂花奶奶，大头挨着小头，眼泪和着眼泪。迟先生说：“好的，到时候你送爸爸呵！”女人们这才哇地大哭起来，哭声如潮。但不是因为桥（虎山桥早就过了），而是因为迟先生的话。
母亲去世后，桂花奶奶担负起了母亲对父亲的爱，她要给父亲全部的爱，她会给父亲幸福的。小小年纪，桂花奶奶就跟张嫂学做菜，学做家务，学如何照顾好父亲。桂花奶奶十岁时，张嫂回乡下探亲，一去就是半个多月，家务就全是桂花奶奶料理的，而且料理得井井有条；张嫂回来大吃一惊，开玩笑地对桂花奶奶说：“家里有你，就用不着我了。”想不到这句话竟成了谶语。这天晚上，桂花奶奶去父亲房间，意外地撞见了父亲和张嫂抱在一起。桂花奶奶的心就像一只青花瓷失手被打碎了，片片如刀，她眼前一黑，顿时天昏地暗，随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桂花奶奶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而张嫂已在两天前就收拾铺盖回家了。从那以后，桂花奶奶全身心地照顾起父亲的饮食起居来了，她感到无比的幸福，她想父亲也是幸福的。
在桂花奶奶如花似玉的岁月里，每一个她所见到的男人，即使是大街上的陌生人，她都会和父亲比较一番，个高个矮，人胖人瘦，相貌如何，衣着如何，谈吐如何……她发现在父亲面前，他们压根儿就是猴子。她一直在寻找那个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就会跳出那个人的影子，依稀朦胧，她努力想看清楚他是谁？但那只是一个背影，远远的，就像天上的毛边月，你走它也走，始终保持着那个距离。这是深埋在桂花奶奶心底的一团谜，一直困扰着她。有天下午，迟先生突然向桂花奶奶提起她小时候的事情，说她是含着一滴泪出世的，他参悟了一辈子，但还是不明白。说着，迟先生摇摇头。当时他就站在桂花树下，背对着桂花奶奶。桂花奶奶惊呆了。迟先生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他想睡会儿，让桂花奶奶到吃晚饭时叫他。等到桂花奶奶去叫他时，迟先生已经去世了。
桂花奶奶摸摸父亲的胸口，还是热乎乎的。桂花奶奶替父亲捂好被子，像是担心吵醒他睡觉似的，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她将饭盛出来，烧汤，用桂花汤给父亲沐浴，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桂花奶奶继续烧汤，自己也用桂花汤沐浴。桂花奶奶在房里点了香烛。她上床，将迟先生抱在怀里。像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男人那样。一夜无语。天刚蒙蒙亮，桂花奶奶就起来了，她给父亲穿戴好寿衣，出了西厢，去东厢找她哥迟德了。
桂花奶奶“五七”时，我按照她老人家的遗愿，将她老人家的衣物，蚊帐、床单，填有干桂花的被子、床垫、枕头和坐垫，以及她藏在床底下的十几袋干桂花，统统堆在桂花树下；连同那株桂花树一起，统统烧给桂花奶奶了。在那个深秋的黄昏，燃烧的火焰蹿上了天，在空中呼呼作响，将灰烬卷入火盆似的池塘中。老人家都说是桂花奶奶带着亲人来取了。有人在映得通红的水面上，看到了桂花奶奶的笑脸；有人听到她在火焰中的说话声；人们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与众不同的桂花香，香得简直摄人魂魄。不知是桂花树和干桂花燃烧时发出的香气？还是来自异域的香气？就像桂花奶奶出生时那样。
这是我们香村人最后一次闻到的桂花香。
从此以后，香村再也没有人家种桂花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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