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秋枫-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幸福的木水在北斗酒家渐渐地开始说话多一些了,木水并不觉察自己有什么变化,可是有一些日子木水觉得厨房里突然少了什么,木水仔细打量厨房,柜是柜,灶是灶,一切都没挪地方,看到等着上灶台的厨师坐在那里喝茶,木水才晓得少了厨师的热闹。往常在这样的时候,厨师会逗着几个姑娘或者木水讲荤话,厨房里的笑声能够掀翻天花板,可现在厨房居然能听见厨师鲢鱼嘬水一般轻微的喝茶声。厨师心事重重,脸上挂着冷霜,厨师是厨房里的头,大家在厨房都得看厨师的眼色行事,老板不怕沉默的厨师,厨房里只有厨师和木水的时候,老板走了进来,老板看见愁眉苦脸的厨师,开心得像摸中了桑塔那轿车大奖,老板说:“好了,好了,别把魂吓出了窍,又要想吃鱼,又怕鱼腥。”

    厨师抬起头,目光闪烁,像干涸池塘里的一条鱼听到了流水声。

    老板说:“我告诉你,真要是沾上了就不光是痒这么简单的事,会肿会疼,淌出的就会是脓了。”

    厨师脸上并没有立即阴转多云,老板说:“得了,得了,你也不想想,你要真是有了这风流病,我还敢留你在我这里,不过得记牢了,下次少出去偷嘴。”

    厨师难为情地朝木水笑笑,有那么一刻,木水觉得厨师变成了他那个初次来北斗酒家看望爸爸的儿子,想不到厨师这样一个人也有羞涩的表情,木水喜欢看羞涩时的厨师。但羞涩只是厨师脸上雨后的彩虹,厨师的脸上很快就云开日出,厨师变成了原来的厨师。

    一直没开口的木水也说:“人家说,一个人要是对某种病症突然了解详细了,十之八九是他身体哪里就出这毛病了。”

    老板不由自主地瞥了厨房外的过道一眼,过道的那端站着的是老板娘,老板举着巴掌给木水一下子,说你小子人小鬼大哩,慌慌张张地走了。

    厨师开心得手舞足蹈,但不敢渲染,厨师说,老板看样子还真让你说中了,你这话是谁说的。

    这话是谁说的木水想不起来,木水从来不看书,木水说好像是电视上的人说的。

    打烊的时候,木水和小小就会留在店里。木水现在租碟子就去络腮胡老汉那里租一盘影碟了。木水和小小相拥着坐在包间的仿皮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两只洋气的高脚酒杯,杯里不是酒,是白开水,但看上去木水和小小就像是一对开了包间的阔佬情人。影碟总有一些那样令人脸红耳赤的镜头,这时候的木水就会把高脚酒杯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有一回,小小就捉住了木水伸出去端杯子的手,小小把它们放到自己的衬衣内,木水的手心就捂住了一颗夏天的桑椹,木水怕把它压碎,但桑椹渐渐地竖着硬着,挠着木水的手心,像是那种会在嘴里自己跳舞的跳跳塘,木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颗会跳舞的桑椹,幸亏影碟上的镜头提醒木水,木水张开厚厚的嘴唇狠狠地含住了它,小小就在木水怀里大声笑起来,说痒哩痒哩,木水吓得吐出来,说电视上的人为甚不喊痒,小小说你要不信我叫你试试。小小真的揭起木水的汗衫,用嘴巴粘住了木水胸前那颗黑痣一般的小玩艺,木水立即痒得跳起来,木水说我信了我信了,真的痒死个人了,求你给我挠挠,木水的痒挺古怪,木水的痒痒在背上。小小给木水挠背的时候,木水快乐地哼哼着,像是一头在烂泥里舒畅地打滚的猪。后来木水一看到小小背上就会作痒,给木水挠痒成了小小和木水约会时必做的功课,再后来不看到小小,木水的背上也会自作主张地痒起来,若是木水忍着不去惹它,它就会不仅痒而且又酸又涨。

    木水已经把和小小谈恋爱的事告诉了家里,爹娘都喜得合不拢嘴,春节的时候,爹娘会寻上一个体面的人去小小家求婚。被城里人称做幸福的那人在前面不停地向木水招手,木水和小小常常掐着指头计划,什么时候赚下买家具的钱,什么时候赚下买首饰的钱,木水对每一天的劳动都感到充实和欣慰。

    有一天晚上,在包间服务的菱花突然跑到厨房里喊木水:“木水,有人点名要敬你的酒,快去。”木水在这所城市除了姨夫家几乎没有一个熟人,木水说:“这么忙,我没时间寻开心。”菱花说:“我不骗你,一个漂亮的城里小姐,你若不去,她会亲自来厨房请你呢!”

    菱花一脸正经,木水洗了手,脱下围裙,随菱花进了包间,木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的是陈茗,陈茗的头发已经剪去,陈茗的脸上因为喝了酒添了一层红晕,但陈茗的微笑依然清清楚楚。

    陈茗拉过木水的手,让木水在她身边坐下,陈茗说:“才一年多不见,你现在快高过我一个头了。”

    陈茗说:“别介意,这些都是我的同学,我到这里的学校听课顺便回家,遇上了大伙,聚一聚。”

    陈茗敬了木水两杯酒,陈茗看样子是那种有酒量的女子,陈茗说,谢谢你那时候送我那么多美丽的石子,谢谢你那时侯教会我“天子地子”的游戏,我等着什么时候和你再玩一回哩!

    木水想告诉陈茗他在电视上看到了“栖霞秋枫”,但木水喝了酒的脑壳昏昏沉沉,一直到告别陈茗回到厨房,木水还没想清楚要不要提起那颗“栖霞秋枫”的石子。

    这一晚小小没有来,木水喝了一点酒有些发困,木水便早早睡了。木水梦见自己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与鱼同游,鱼是一群长着翘嘴巴的白条,它们嬉闹着轮流袭击赤裸的木水,木水感到自己的腹部不时地被它们叼上一口,有些生疼,木水用手扑打着去赶,白条们便躲开一阵子,木水刚一转身,白条们复又一哄而上。木水再次愤怒地一扬手臂,木水就从沙发上摔下来醒了,白条们随梦而去,疼痛却留在木水的右腹。木水是乡下滚爬跌打中长大的孩子,木水不在乎一点小病小疼,可疼痛这一回存心要给木水一点颜色瞧瞧,木水疼出了一身冷汗,木水疼得身子弯成一个笠帽尖,只有在拳头死死地抵住右腹的片刻,搏斗中的木水才有喘口气的机会。搏斗中的木水感到疼痛变成了一条钻进肚子的鳜鱼,木水抠住它的腮,它便安静片刻,木水稍一松懈,它就张开它的尖牙利齿,炸开它全身的脊刺,在木水的肚腹中左冲右突,翻江倒海。

    天亮了,疼痛不辞而别,木水从昏睡中醒来摸摸肚子,风平了,浪静了,那块肚皮安宁得像是一池秋天的死水,似乎木水昨夜经历的只是一场恶梦。眼眶深陷、形容憔悴的木水问厨师,你夜里难道没肚子疼厨师说你他妈才肚子疼。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菱花走过来,木水说菱花你有没有肚子疼菱花说一大早儿你咒谁,老娘就是肚子疼也不关你什么事,要问你应该去问小小的肚子。木水就在心里纳闷,昨晚一块吃的饭菜,凭什么他们肚子不疼偏偏就我一人肚子疼。

    从此以后,疼痛就像尝到了甜头的偷儿,隔三岔五地惦记上了木水,每回都是半夜,有一回把小小吓得哭起来,惊动了厨师和菱花等人,不管木水如何挣扎反抗,木水还是被他们送进了医院进行“急诊”。打了针,挂了水,天亮就不痛了,其实木水觉得,不打针,不挂水,天一亮痛也过去了,白扔进水里这么多钱。医生走到木水床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小伙子,你胆囊里长了石头。”

    “石头”木水呼地一下从病床上坐起来:“医生,您是说我肚子里长了石头”

    木水的心里像是一位赶夜路的人遇上耀眼的闪电,把什么都照亮了,“栖霞秋枫”,木水在心里念叨,这石头一定是“栖霞秋枫”了。木水有些伤感又有些兴奋,木水说,我都快忘记你了,你又来找上我。

    医生安慰木水说:“牛长牛黄,狗长狗宝,人就长石头。别担心,把胆割掉就没事了。”

    木水说:“医生,这石头有这么大吗”

    木水用手圈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圆,医生说:“那还了得?整个胆囊也就这么大。”木水要走,医生不让,医生说要做完B超,确诊后再定。天一亮姨夫赶到医院来了,姨夫牵着木水,像牵着一条挨过骟的老黄牛,这一道门出,又从那一道门进,最后做B超的医生说:“看样子必须手术,已经是l 9×2.3厘米。”

    木水说:“有多大”

    姨夫说:“有一只荸荠那样大。”

    木水说:“才一只荸荠大,我不开刀。”

    姨夫有些生气:“你这孩子,你以为是块钻石,越大越值钱你莫非还等它长成了鸡蛋大再来开”

    木水突然一转身,疯牛一般冲出医院,在姨夫和小小的叫喊声中,消失在大街上。

    木水还是回到北斗酒家打工,医生说,油不能吃蛋不能吃,荤菜不能吃,偏偏厨师烧菜油重,是荤是素都是油三勺。木水便什么菜也不吃,专吃咸菜,厨师得闲的时候,会单独给木水炒一个素菜,弄得木水过意不去。于是,有那么一段日子,疼痛似乎忘记了木水,但是木水一旦忍不住贪吃一顿,疼痛立即如收到了请柬如期光临。木水有时候并不是嘴馋,木水是惦记那块石头,只有疼痛能提醒木水,那块石头还在。木水上小学时,常常带上空的火柴盒,到油菜地去抓蜜蜂,蜜蜂在火柴盒里“嗡嗡”地唱歌,木水就放心,蜜蜂假如不吭一声,木水就疑心它死了或已飞走,木水便用手指伸进去拨弄,大多数情况下,手指就会被蛰上一针。装死的蜜蜂让木水又喜又怕,木水觉得胆中的石头便是一只这样的蜜蜂。

    没过两个星期,姨妈突然来到了北斗酒家,姨妈带来了爹、娘还有哥哥,一帮人把木水押进了医院。医生让爹在签字的纸上按指印时,讲了一大堆可能,肠粘连肠梗阻大出血等等,爹的手指就有些发抖,娘就流出了眼泪,木水却不知道害怕。

    木水对医生说:“求求您,把胆中的石头留着给我。”

    木水对护士说:“求求您,把胆中的石头留着给我。”

    木水进手术室前对小小说:“小小,一定不要忘了跟医生护士要我那块割下的石头。”

    木水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病房,木水睁开眼睛,对小小说:“栖霞秋枫。”

    小小说:“是那块石头”

    木水点点头,木水看到了那块石头,石头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一只雪白的搪瓷托盘上,石头上红忽忽的一团,木水一时还没精力分得清哪是栖霞,哪是秋枫,木水闭上眼睛睡去。小小看见,木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寒假到了,回家探亲的陈茗在柜台前又遇见木水,木水的眼睛清澈而深邃,木水的步子轻快而飘逸,陈茗说:“木水,你瘦了。生病了吗”

    木水笑笑,木水说:“我是病了一场,但病得值得,我得到‘栖霞秋枫’了。”

    陈茗没听清,木水说:“我找到那颗‘栖霞秋枫’的石子了。”说完,木水把那颗红忽忽的石子捧到陈茗的面前。”

    陈茗惊讶地看着这颗石子,惊讶地听着木水的叙述。末了,陈茗叹了口气说:“木水,难为你还记着。其实,是不是都无所谓了,栖霞山还是原来的栖霞山,但秋不是原来的秋,枫也不是原来的枫,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

    木水捧着石子的那只手一直僵在那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