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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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点了,四表妹家苓才从被窝里坐起身来,她神情慵倦,怠怠地伸了个懒腰,这一阵老是解不过乏来,可能是《国破山河在》的排练日程安排得太紧张的缘故。迈克上班去了,床头柜上留了张字条:家苓,好好休息,十二时我回来陪你去新雅吃粤菜。吻你!迈克硬笔书法很棒,笔锋道劲而潇洒,一如他那风度翩翩令人迷恋的仪表。

    这里是位于虹桥开发区内的一幢花园公寓。两层欧罗巴式小楼,尖尖的房顶,红色的砖。建筑面积近二百平米,另有一百多平米的花园草坪,四周围着一圈木栏栅。卧室、书房均在楼上,朝阳的一面是落地钢窗,采光面积大而敞亮;铺的是波斯地毯,配有一间大卫生间。楼下,打蜡的地板客厅足有五十多平米,开个小型派对不成问题;厨房宽阔又整洁,楼上楼下设有两处厕所,屋后还有一间停车房。音响、彩电、空调、冰柜,以及厨房和卫生设施,都是进口货,家具则全是仿古红木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还有一张家苓的黑白剧照,加上博古架上为数不多的几样古董做小摆设,这两个人的世界便有了些古色古香的韵致。

    类似的花园公寓,附近共有好几十幢。在这里居住的十有八九都是些青年女子,她们个个生得面容姣好且举止不俗。男主人则清一色大款,有港台的,有外国的,也有大陆的,他们为金屋藏娇而置下这一座座香巢。傍上了大款,小姐女士们自然养尊处优,衣食无虑的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偶尔感到寂寞之际,她们邻里之间也互相走动,开个生日派对圣诞酒会什么的,或凑个牌局。接了电话邀请便来串门,浪漫一点的还捎上一束鲜花。但见了面从不打听别人的底细,彼此心照不宣。有的甚至连别人的尊姓芳名也不清楚,于是门牌号头成了相互间的称谓。4号小姐,抑或15号太太,叫得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倒也坦然。她们中间有的有职业,青春短暂红颜易老世事难料,好歹也为自己留条后路。有的干脆辞了职,做了纯粹的寓婆,原先每月五六百元的薪水,毛毛雨,连买瓶进口香水都不够,不如趁着年轻痛痛快快赌一把算数。这些神秘兮兮身份暧昧的女人在上海滩被称之为“金丝鸟”。

    家苓是上海越剧院四团的当家花旦之一,师承“王派”。她从小就聪敏、漂亮,喜欢唱歌跳舞,上小学时是校腰鼓队队长,曾代表上海红小兵去机场迎接过田中角荣,齐奥塞斯库和西哈努克亲王。粉碎“四人帮”那年,姑父省吃俭用买了一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原本打算好好过把戏瘾,不承想老为此弄得合家不欢。姑父极爱京剧,周信芳的“麒派”,《徐策跑城》、《追韩信》,以及梅程荀尚四大名旦,好得呒没闲话讲。姑妈只喜欢看家乡戏淮剧,筱文艳的《白蛇传》,马秀英的《探寒窑》崭得不得了。家耀是个球迷,什么样的球都想看。正上着中学的家苓则迷上了越剧,诸位名角中尤其崇拜王文娟,电影《追鱼》看了六遍,《红楼梦》看了十遍。每周广播电视报一来,凡是电台电视台播放的越剧节目她就在底下划一道杠杠,作上记号,到时候收音机听什么,电视机看什么都得由她。她听着看着,嘴里还跟着哼哼,经常捧着饭碗忘了往嘴里扒饭。“真嗲,嗲得来_塌糊涂:介好的戏文,你们却不晓得欣赏,真憨!”

    姑妈气道,“这可了不得了,这丫头简直入了魔。这电视莫非为你一人买的,成天价霸着?”家苓在家中最小,且最娇气。哥哥姐姐让她惯了。稍稍不如意就会淌眼泪。姑妈姑父拿她也没办法,遇上自己喜欢的节目只好去打扰邻舍。这一发而不可收,家苓由浅及深,不出两年功夫,居然学会了二三十段越剧,嗓子宽宽厚厚的,糯中有刚,乍听还真有几分像当年的王文娟。

    某日,姑父的一位同乡慕名而来。这位解放前的皮货行老板是沪上的越剧名票,当年不嫖不赌,就喜欢养鸟捧小旦,为捧越剧十姐妹中的筱丹桂曾一掷千金,连个眉头也不皱,差点弄得倾家荡产。他太太再劝再闹也没用,几次被他气得要寻死觅活。落座看茶之后,他细细打量了家苓一番,点了一段王派代表作《红楼梦.葬花》。家苓穿一件藕色素花连衣裙,扎一根水青色宽腰带,婷婷而立,窈窈窕窕飘飘洒洒,眉头似蹙非蹙,目光似怨非怨,那神态六分大方四分羞涩。“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声情并茂,家苓唱得十分投入。客人不由心中暗暗叫好。“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一曲唱罢,家苓痴痴迷迷似梦似醉,情不自禁落下点点泪水。客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方说:“好,果然是好的。柔、缓、舒、沉,都还可以,只是神韵上到底差些。不过这不急.慢慢来。”家苓高高兴兴地退下了。客人又道:“这小囡天份极好,要是早生二三十年,调教调教,定会大红大紫。只可惜哦,伊生不逢时……”说罢,竟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名票在越剧界人头很熟,经他推荐,家苓初中毕业后考进了上海戏曲学校越剧班。第一年除了练基本功打基础外,辅导老师只教了两出戏,《盘夫》和《打金枝》。前青衣,后花旦,这历来是越剧旦角的入门戏,人人须学。当然,要想学精学透,达到金采凤吕瑞英两位名家的境界也难。翌年才正式开始学王派,“葬花”、“焚稿”,就两折,由王文娟亲自来学校传授。老太太年已花甲,一身寻常的服饰,但气度非凡丰韵依然,举手投足间当年的雍容华贵万种风情如潺潺溪流呈现出来。老太太的示范表演炉火纯青,可谓出神入化,令学员们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在心中的偶像面前,家苓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漏了一星半点。老太太看她有些与众不同,便单独指点了一番。家苓心领神会茅塞顿开。此时,她方信庙堂自有真经在,楼外有楼天外有天!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大概不会有第二个演林黛玉能超过王文娟的演员。第三年,在主攻王派的同时,兼学“袁(雪芬)派”和“戚(雅仙)派”袁派之沉郁醇厚,戚派之低徊婉转,使她进一步开拓了艺术视野,受益匪浅。

    三年的戏校生涯结束了。作为应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家苓被分在上海越剧院四团。默默无闻跑了一年多龙套,方崭露头角,先后在《追鱼》中饰金牡丹,《桃李梅》中饰袁玉李。不少细心观众发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女配角,嗓子要比女一号好,台风端庄典雅,扮相做派颇像当年的王文娟。家苓渐渐有了些名气。由于这两个角色在戏中的份量均不重,故没有引起新闻媒介太多的关注。

    八五年之后,和上海其他兄弟剧种京、昆、沪、淮的处境一样,越剧也开始走下坡路,观众日益减少,剧团经济上也渐渐捉襟见肘,后来索性连奖金也开不出了。家苓困惑之际,想起了那位名票曾说过的话,“这小囡生不逢时。”只可惜当时没听懂,若不然三百六十行干啥不行,非得学戏?

    和工厂商店一样,不久国营剧团也开始搞承包了。家苓挑头成立了一个演出队,二十来人,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姑娘小伙。他(她)们轻装上阵,在江浙沪一带巡回演出,既演戏,也搞音乐歌舞。好在正规科班出身的戏曲演员,学唱通俗歌曲并不难,跳个迪斯科霹雳舞什么的亦算容易。一日演出两场,有时甚至三场,人虽累点,但也挣了不少钱。起先家苓作为“穴头”,主要工作是接洽业务管管剧务,不大登台。乐队弹电吉他的小伙对她说,你的嗓音很宽厚,蛮像风靡海外的邓丽君不唱歌真太可惜了。家苓的心给说活了。准备了一番之后,便在第三天晚会上试唱了一首《我爱杭州三月风》。此曲清新妩媚,揉进了不少越剧韵律,颇具江南都市风味,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家苓微笑着向观众颔首致意,又唱了一首邓丽君的代表作《月亮代表我的心》,观众还是不让她下场。准备的歌曲用完,她急中生智,来了一段她所拿手的越剧《红楼梦.焚稿》:“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虽轻车熟路,她仍一丝不苟,唱得悲愤哀婉沉郁苍凉,加上辅以电声乐器,节奏感强烈,听来令人耳目一新荡气回肠。“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一曲唱罢,观众似乎没有反应,场内死一般的寂静。家苓不觉有些心慌。突然。哗——掌声喝彩声如潮水般响成一片,几乎要把场子震炸!演出结束后,大伙儿在一起总结,整台晚会就数家苓的节目效果最好。

    越剧院四团出了个歌星,演唱风格别具一格,这消息不胫而走。

    中秋、国庆、元旦,家苓一连上了好几次电视。邀请她演出的单位很多,有电台电视台,有文艺团体,也有厂矿企业。于是,上海滩很多人都认识她了,歌迷们说她的嗓子又沙又糯,脸也漂亮,人也素净,淡淡雅雅的,不入珠光宝气之时俗。行家们则把她的演唱路子归类于“越歌”,一如吴琼的“黄梅歌”茅善玉的“沪歌”杨春霞的“京歌”。

    演出队终于解散了。巡回演出太辛苦,加上分配方面老是摆不平,你多了我少了总断不了矛盾,当队长的委实太烦神。加上家苓分身乏术,两下里忙也照料不过来,于是只好光顾唱歌这一头。大伙仍回到剧团去吃大锅饭,基本工资拿拿,倒也省心省力。

    不出半年,家里录相机和空调都有了,家苓还给姑妈换了套家具,意大利式的,花了五千整。家苓本人添置了好些行头,用了两万多,把自己包装得光彩照人焕然一新。这样一来弄得邻居和同事们既羡慕又眼红。辰光长了,自然招来不少闲言碎语。

    “戏曲演员成天介东跑西颠,唱流行歌曲,光顾自己扒分,这不是不务正业嘛!”

    “就是,一个歌就一千,一个月毛估估也得上万,真不得了。”

    “听说她和某音像出版公司的老板关系非同寻常,不然那么捧她,一下子就给她出了两盒录音磁带?”

    “如今的人啦,只要能出名,能当上星,跟谁睡都行!”

    这些话传来传去,传到了姑妈耳朵里,听了自然心烦,便劝家苓,“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歌咱就别唱了。”家苓倒泰然说,“我非唱不可。让她们去嚼舌根好了,我不在乎。”话虽如此,可她毕竟不是大肚宰相。小脸气得蜡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恩右想: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偏唱,挣多多的钱,让那些眼皮浅的长舌妇一个个都气死!她自己倒越想越气,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起,她脑袋生疼,一量体温,三十八度八。

    搞艺术的若不能出名,自然是一件苦恼的事。可是出了名,也有出了名的苦恼。

    家苓梳洗完毕,坐在化妆台前仔细地端详自己。镜中的美人顾盼生辉,虽未施粉黛,一张柔和的瓜子脸儿依然楚楚动人;只是岁月磋砣,眼角和额头不知不觉有了细细的皱纹。三十岁的女人已不再年轻。一缕年华易逝美人迟暮之情不由地涌上家苓的心头。这辈子要想成为像王文娟那样的表演艺术家,大概是没了指望。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却成了通俗歌星,这倒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十一时四十分,迈克回来了。黑色的奔弛载着他俩沿着宽阔的延安西路向东疾驶。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晶莹的雨滴将路面冲洗得干干净净。家苓摇下车窗玻璃,一股清凉潮湿的风迎面拂来。她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克把握着方向盘,一边轻轻地吹着口哨,那是一首英国乡间歌曲。霏霏细雨,给这幅绅士美人香车图增添了几分浪漫的情韵。

    两年前,家苓应邀去希尔顿饭店参回亚美丝绸有限股份公司开张志禧联谊会。由于路上堵车耽误了些时间,当家苓步入会场,大厅里已是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俊男靓女,灯红酒绿,让人目不暇接。主持晚会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一米八十的个头,眉宇开展,气度非凡,他端着酒杯不停地应酬着四方来客,举止从容神彩飘逸。到场的男士几乎清一色西装革履,唯独他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袖T恤衫,下着一条黑色的石磨兰牛仔裤,犹如玉树临风,自有一番闲云野鹤漫不经心的潇洒。当礼仪小姐将家苓引到他面前作介绍时,方知道他就是该公司的总经理迈克。“久仰了,江小姐,欢迎你光临。”迈克热情地握着家苓的手,精神不觉为之一振。眼前这位女歌星明显地与众不同:唇含樱颗,双颊洁白晶莹;白衣白裤,配黑色的坤包,三两件不起眼的白金首饰,竭尽风流素雅,衬着这满屋子的珠光宝气花红柳绿,超凡脱俗,却毫不张扬,倒也别具一重魅力。

    迈克亲自安排家苓归座。“我姓康,名进轩,迈克是我的英文名字。”“谢谢。”家苓微笑着点点头,落了座,看着迈克伟岸挺拔的背影,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涟漪。

    席间,家苓唱了一首《太湖美》,熟悉的吴语乡音,浓郁的江南风情,使听惯了粤歌洋曲的迈克感到既亲切又新鲜。当家苓一曲唱罢向观众颔首致意时,他立刻让人送来一束“满天星”。重新归座后,家苓看了花束上的名片,朝迈克回眸一笑以示谢意。迈克优雅地向她点点头,又做了个OK的手势。

    迈克祖籍浙江湖州。他父亲四八年离开上海去了香港,经过几十年的创业,如今是香港丝织业有名的富贾巨商。迈克生在香港,自幼去英国上学,剑桥大学毕业后,又在皇家海军服役,并入了英籍。三年后因胃病退役,之后又回到港岛协助父亲经商。他父亲早就想来大陆投资,加上对上海有特殊的感情,九二年西方对中国的制裁逐渐松动,他便抓住时机投资三百万美金开了这家公司。迈克结过婚了,太太是位中荷混血儿,已有了一个四岁的男孩。

    伴着那浅吟低唱的音乐,迈克和家苓一起跳了两支舞曲。之后,又一起喝了杯咖啡。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也没说什么话。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隐隐飘来,低徊婉约,令人心驰神怡柔肠百转。迈克由衷地说,“这曲子太美了,简直无与伦比。”当曲终人尽他俩握手惜别之时,互相都有了几分依依难舍意犹未尽的味道。迈克将家苓送到电梯门口,问道:“江小姐,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家苓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上了出租车,家苓捧着鲜花心里怅然若失,司机连问了两遍小姐去哪儿她都没听见。第二天下午,家苓正在剧团排练《孟丽君》不料迈克打来了电话,他快人快语开门见山,一上来就问她今晚上有事没有?家苓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用淡淡的语调说有点小事,迈克说既是小事就干脆往后推一推。今晚七点百乐门大门右侧等她,不见不散。家苓一阵心慌意乱,忙说,“唐先生我真的有事,不能去。”“那我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天明,一直等到您出现为止!”迈克说罢就将电话给挂了。家苓怔怔地握着话筒,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俩在舞厅呆了近三个小时,出门时夜已深了。皓月繁星,凉风习习,南京路上行人稀少。迈克陪着家苓慢慢散步,从静安寺一直走到人民广场。一路上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谈,港岛的风土人情,异国的校园轶事,以及皇家海军舰艇生活趣闻。这一切对家苓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世界,所以她兴趣盎然,时而插上话问几句,时而摇摇头莞尔一笑,以表示对他所说的异地风情还是弄不大懂。这样一来迈克更觉得家苓纯真可爱,一点儿也不会拿腔捏调,和他那位盛气凌人自以为是的太太相比有着宵壤之别。

    从此迈克经常约家苓出去玩。晚上总是去餐馆舞厅夜总会,假日里便去淀山湖、外高桥游泳场,嵊泗岛。他教会了她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他出手大方挥金如土,也很殷勤,且善解人意。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家苓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迈克。这样一位事业上如日中天,学识渊博相貌出众的男人,女人也很难不喜欢。

    三个月后,他俩终于上了床。事毕,家苓倒很坦然。以前出于无奈和别的男人已经有过了这层关系,当时都无所谓;如今为心爱的人而献身更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当然也有遗憾,就是相见恨晚。迈克则激动异常,说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从未有过今天的感觉。第二天就开了一张十三万美金的支票,买了一套虹桥新区刚竣工的花园公寓,事先也没吭一声,着实给了家苓一个惊喜。

    迈克在外洋多年,风月场上的经历亦不算少,有了比较,深信妻子还是东方型的好。他太太是香港金融界巨子的名门千金,说长相也是一等入得画儿的人物,但因一落娘胎便奶妈使女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爹娘面前又百般娇惯溺爱,自幼便养成了说一不二目空一切视天下人皆如粪土的秉性,傲慢且蛮横,喜怒无常,十分难伺候。在她面前,迈克始终有一种深受压抑的感觉。来大陆之前,迈克也曾几次试图提出分手,他太太未置可否,但他父亲坚决不答应。因为生意场上离不开她父亲的鼎力相助。这事便搁了浅。迈克无奈,便一味在外花天酒地寻花问柳,不过虽久经沧海,倒也从未动过真情。尔今结识了家苓,却动了真格,一腔热血全身心地投入,就重新起了离婚的念头。一次鱼水和谐两情缱绻之后,家苓睡了,他披衣起床坐在书案前,斟酌再三,给父亲和妻子各写了一封长信。大意是他遇上一个非常好的女孩,相处得轻松愉快,他真正爱上了她。夫妻之间与其不死不活地摽着,不如心平气和地分手。

    三天后,他太太那头尚未有着落,他父亲却打来长途,将迈克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骂他太糊涂,风花雪月逢场作戏当然可以,怎么偏偏就当真?叫他自己想一想,像他们那样有声望的人家,怎么可能接纳一个不清不白的戏子歌女做儿媳妇!迈克被骂得面红耳赤,一时却又一筹莫展。

    见迈克黯然神伤闷闷不乐,家苓遂用好言安慰他说,别往心里去,我又没让你离婚,我讲究的是感情,并不奢求什么名份,我不在乎。见家苓如此豁达明理,迈克更觉得对不住她,又生出几分歉意。于是依然出双入对,佳期如梦柔情似水,家庭的障碍暂且搁在脑后。家苓不是一个工于心计胸有城府的人,嘴上说不在乎,心里终究不痛快,又不大会掩饰,时不时便在脸上流露出来,经常无缘无故地唉声叹气,迈克曲意奉承,好不容易将她哄转高兴了,谁知好景不长,没过多时又为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生起气来,蹙着眉头半天不说一句话,弄得迈克不知所措,东一头西一头的老是跟不上趟。周而复始,家苓就这么一而再地寻衅找事使小性子。迈克并不动气,反觉趣味无穷,愈发怜香惜玉小心俯就。见他如此家苓又好生后悔,他有他的苦衷,不该老是为难他,便又加倍温柔格外体贴。每当云开雾散和好如初时,家苓总是这样对自己说:看穿些吧,遇上这么个知冷知暖真心实意的情种,也不算是枉度此生了……

    在新雅饭店吃罢午餐,迈克先将家苓送到剧团,然后去公司上班。

    剧团下午彩排,王派徐派代表剧目《国破山河在》。再过半个月,上海越剧院将赴香港演出。剧院领导对此很重视,集中了四个团的精兵强将,准备了四部大戏十来个折子戏,其中,有家苓主演的《国破山河在》。

    该剧故事取材于《三国演义》:魏将邓艾攻破绵竹,逼近成都,后主刘禅不听儿子北地王刘湛的劝阻,欲降魏国。刘湛怒而回宫,与王妃崔氏夫妻诀别。深夜,他来到祖庙,痛哭先帝创业之艰难,因不忍见国破家亡,遂拔剑自刎。崔氏闻讯肝肠痛断,亦触柱身亡。

    四七年,二十一岁尚未成名的王文娟应聘加盟(徐)玉兰越剧团,在天蟾舞台,两人首次合作,联袂领街主演了新编历史剧《国破山河在》,慷慨激昂,悲壮苍凉,一反越剧往日小桥流水式的缠绵,首炮打响,一时誉满上海滩。自此珠联壁合,两位艺术家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舞台合作。才有了后来如《红楼梦》、《追鱼》、《春香传》、《西厢记》等一批越剧经典之作。

    排练过程中,家苓极其认真,一招一式,每一句唱腔,每一句念白,都反复推敲琢磨,还几次登门请教王文娟老师。为了更好地烘托剧情,老太太还亲自提议,为家苓重新设计了一段崔氏触柱之前的“弦下调”成套唱腔,犹如京剧中的大段“反二黄”,这点晴之笔无疑是锦上添花,家苓信心十足,迈克也做了安排,提前一个星期去香港,届时让他父母也去剧院看戏,目睹家苓的风采,他们也许会改变原来的看法。两位老人虽离开故土多年,但一直爱看家乡戏,而且当年都是王文娟的追星族。

    万事俱备,不料离去香港还有五天,事情又变了卦。上面有人不冷不热地发话:《国破山河在》歌颂的是一种非常狭隘的“爱国主义”,三分归一统有啥不好?香港九七年就回归祖国,英方不甘心失去这块风水宝地,一再制造障碍,你们却大老远跑去演这出戏:想过没有呀,当地的观众看了此剧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由此造成政治上的损失,责任究竟谁来负?院长赶紧召集越剧院领导班子开会,头头们一权衡,把《国破山河在》撤了。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利于祖国统一,这罪名谁也担不起。好在此行安排的剧目多,砍掉个把关系不大。

    家苓气得差点晕厥。费了那么多心血,流了那么多汗水,一句话就全泡了汤,她实在想不通。团里一些平日和她不怎么合得拢的则暗暗称愿。当了歌星,傍了大款,还要出“国”开洋晕,风光都让她一个人占了,难怪别人心里不平衡。当然,也有很多人为家苓,为《国破山河在》剧组抱屈鸣不平,但人微言轻说了也不算。

    家苓心急火燎,回到公寓赶紧往香港打长途,接电话的却是迈克的太太。“我想如果没猜错的话,您大概就是江家苓小姐吧。”家苓想回避却又怕对方轻看了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应酬,“唐太太,我是江家苓。”迈克太太用平静的语调告诉家苓,因商务上一桩急事,迈克和他父亲一道刚离开香港去了欧洲,计划跑好几个地方,需要呆较长一段时间,上海方面的事务暂且由副总经理代理。“……江小姐,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却又不大好意思开口。”迈克太太一口纯正的国语,音色柔美悦耳,这倒让家苓多多少少有些意外。“唐太太,有事你尽管直说。”“请你离开迈克。作为补偿,我将付你二十万港币。”她的语气依然那么柔和。“这……”“江小姐若是嫌少的话,数字还可以商量。哦,要不江小姐自己开个价。”家苓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有些颤抖,“唐太太你要搞清楚,我根本不是图什么钱,请不要污辱我的人格!”迈克太太轻轻一笑,“对不起。你不是为钱这我知道,迈克这次回香港,和我摊牌时把你的情况都说了。可是,只要我不点头,我始终就是合法的唐太太。再说迈克不会和他的家庭彻底闹翻的,他没有这个勇气,尽管他非常的爱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你跟他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关于这一点,我想你也会有同感。还是认真考虑一下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拜拜。”说罢,她就将电话挂了。家苓又羞又恼,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放下听筒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二天家苓去医院看病,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静心思考了一夜,最终决定将胎儿打掉。有了这两年来刻骨铭心的爱,够这一辈子回味的了。她不想用孩子来要挟迈克。

    人流后,却血流不止,大夫说她身体太虚弱了需要住院。一连几天家苓昏昏沉沉高烧不断,护士说怎么一直不见你的家人?你先生能有多忙,老婆都这样了也不露面。家苓说这几天我先生正和外商谈一笔大生意,实在抽不出空来。护士小姐一撅嘴,“要是人有个闪失,钞票挣得再多也不合算。”家苓思忖着:这事没法告诉父母,女儿做了金丝鸟,老太太一直耿耿于怀,若知道病成这样,准气个半死。也不能让鸿芳知道,她嘴巴不严。小乔倒是口紧,可是家辉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似的,她得在家照顾云骢。还是麻烦姐姐家芷吧。她挣扎着起床给家芷打了个电话,让家芷请几天假,来医院陪她;另外,不要对家里人讲。

    家芷向老板请了假,便匆匆赶来医院。姐妹俩见了面,一时倒也沉默无言。家苓打针的地方肿了,家芷就用热毛巾为她敷。老是吃药,嘴苦,没有食欲,家芷就天天去小菜场变着法儿给她换口味。家苓老是看着窗外的树叶发愣,家芷就递来一只袖珍录音机,放磁带给她听。《红楼梦》,《梁祝》、《沉香扇》,其中有王文娟的,也有家苓自己的,听着听着,家苓竞伏在枕上失声痛哭。手足情长,家芷看妹妹落到这般光景,又想起自己,不由悲从中来也泪流满腮。

    十多天后,上海万人体育馆里座无虚席,上海十大文艺团体联合举办的《为希望工程献爱心义演晚会》正在进行。东方电视台作了现场直播。

    家苓抱病参加了演出。她穿一件黑天鹅绒旗袍,配一条白色真丝披肩,略施粉黛,更显得清丽庄重光彩照人。她唱了一段越剧《国破山河在》,就是北地王妃自尽前重新设计的那段弦下调。晚会主办人原本是邀请她唱流行歌曲的,她没同意。

    这段唱腔构思新颖,伴奏上亦有不少独到之外。在小提琴等西洋乐器烘托下,家苓的唱厚实苍凉,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悟彻。家苓一曲唱罢,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家苓甚感欣慰,两个多月的心血总算没有全都白白付出。

    退场后,她走进化妆室,只见妆台上放着一只花篮。满满一篮洁白的满天星,发出淡淡的幽香。迈克一旁站着,看着她,两眼泪光闪闪。恍如隔世,家苓鼻子也一阵发酸,但硬忍住了,却淡淡一笑,如雁过无痕,将心中的千尺波澜掩饰得滴水不漏。

    许久。两人没有言语。场内,演出还在继续。“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者多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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