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下的少年-花树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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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园的天空是梦一般的蓝色,操坪葱葱盈盈地把绿铺展开。风裹着阳光游走,象打着节拍――它经过时,槐树花便在空中漫天飞舞,象翻滚的云层。

    花瓣雨随之落下。

    操场的主席台在一天天垫高,每一次的午响,都少不了关心校务的男生在研究它的施工进度,他们推推搡搡,象令狐冲展示轻功一样,一跃而下,以吸引任盈盈的目光。今天的台阶,望下去有些心怵。我抬眼,望着远方。

    远方是蓝、绿、白的色块拼接,和粗黝黝的槐树干下,绵蜒着的校园土墙。一个身影,从墙外的槐树枝里探出头来,一个双臂大回环,踮过墙垛,歇在墙内的树杈间。他折下一枝槐花,朵朵地嚼,叼着,再一个360度凌空翻自选动作落地下法,即使打一个趔趄,我亦觉得,他是最美的。

    他一路小跑踢着石子,短发颠簸着我想飞的心跳。我仿他帅气的姿势,一个腾跃。

    我飞了,一秒种而已。

    落在硌脚的砂粒上。同样飞翔的还有清脆的铃声,它象凌空的鹰,把每一个顽皮的学生衔进教室。

    印象中的的课堂永远是窗明几净的艳阳,暖风拂得人欲睡。夹竹桃、玉兰树从窗底伸出,够不着屋檐招摇的串槐,也只好极妩媚,以妖娆的红骨朵,姣洁的碗样白,衬了褐砖绿瓦。教学楼是传统的“工”字形,我凭窗的座位,可观空中花圃,及另一侧教室走廊。

    他,何如焕,常在课间时分,给我一个侧面,嘟噜着唇,口哨飞上树梢,逗弄窠里的斑鸠。

    是棱角分明的侧面,不羁的鬓。青衫牛仔的造型,换一身破烂短袄,便是浪子风流叶开之校园再生版。

    叶开,是醉鬼古龙妙笔的人物,他站在树荫下,从不惧树叶砸下磕着脑袋。各路高手前来打探,他微微一笑,自我介绍:我是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他的江湖声名,之所以输给张无忌段誉杨过小龙女,是因为他的始作俑者,古龙,谋杀了他。这厮,以短句与推理见长,酷好搞个匪夷所思的结尾,显然更喜欢平时瘸着条腿,关键时候抽羊癫疯的傅红雪,图穷匕现之时,不惜折杀了我心仪的偶像。可恶啊,古龙经常干出这等让我不爽的勾当来。比如李寻欢,坚定了他例无虚发的英名,也近乎成就千古情圣的典型,末了却生生造出一个孙小红,令万千欢迷愤慨不已。

    古龙后来也认错了。有一篇小文试图为他辩解,说作者本来就是率性而为,写到末尾时,可能他恰好遇上现实中某位红颜知己,萌发了新的爱情,于是他笔下的李寻欢也就不咳嗽了,与孙小红手拉手地粘乎起来。

    这篇评论传递了一个信号,使我蓦然才回过神来,李寻欢、叶开们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甭指望作家写出合你心意的故事,更犯不着让他们千徊百转不合情理不讲逻辑的情节来蹂虐我们的痴情。打那以后我就在睡懒觉下跳棋腌姜咸菜橄榄芒之外多了一项嗜好,把我不喜欢的故事的结局在脑海里统统改过来。

    初二上学期,我正进行《浪子风流》续集修订版。何如焕出现时我正在锅炉房打开水,他挟着个脸盆从男生澡堂拐出来,一只手拿毛巾揉着漉漉滴水的发,潮湿清秀。从理论上讲,叶开肯定是不爱洗澡的,但我却觉得,这不就是叶开么?他眼角迷离,毛巾搭在肩上,扯下路边茅草一片,卷起来吹个鸟叫,跟叶开一样地无厘头。开水漫出来,我高音一声吮着手掌,他别过脸来,瞥我一眼,嘴角轻微的笑。许多年后我会问他,当时他为什么笑,是好笑,讥讽,还是其他。反正,他一笑,我就只好盯着地面,目光象两把锄头,直想挖出个洞来,钻进去。

    他,何如焕,运动先锋,初中组标枪冠军,初一一年我竟未察觉他的存在。然人的相遇颇有意趣,某一个人一旦浮出水面,然后便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排队买饭的行列,在晨练的跑道,在去晚自习的路上。当我被谢美人打发到靠边的座位后,一侧身,哼哼,他居然就倚在对面廊下,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打狗棒。

    不,如焕,不要学那些旁门杂道,你应该练飞刀,你是飞刀传人,紧循师傅李寻欢,但你比他快乐,因为你是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因为何如焕,我调整了某些细节。我让叶开落进华天池,洗了个澡,增添了清俊的味道。他是足球队后腰,我又设计了一个场面,叶开怀抱受伤的丁云琳,双脚凌空扫射击退四面八方袭来的的滚石暗器。

    每每故事陷入僵局,看着他,总会有无限遐想。

    他凝眉,他鲜见的落寞,他是个孤儿,这一点,也和叶开相仿。

    天知道,我是在以何如焕为原型塑造叶开呢,还是按叶开的原型来塑造何如焕。

    许多年以后我要问他,为什么他从此便倚着柱墙,拈花惹草地吹着口哨,像是,挑逗。

    至于丁云琳,我当然得保持她女一号的地位,但渐渐地,那个“全身挂满了铃铛,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的“要命的丁姑娘”褪色了。她步履闲适,安详地穿行江湖,一副梦幻的表情。谁也不敢招惹这个自顾自行走,不时喃喃自语,偶尔莫名一笑的独行女侠。她素发如旗、衣衫猎猎,只在风吹草动时,睁着一双黑亮的、无辜的、迷茫而警惕的靡鹿的眼。

    就象我一样。    我可能是个哲学家。

    政治卷子发下来,九十七分。顾环宇恨得要命:我就是不明白你上课从不听讲,作业天天抄我的,凭什么考试回回比我高?!

    言重了,政治不曾留过作业。地理生物也是。无非物理代数英语借他本子瞧瞧。良+而已,考分亦在八十分左右晃荡,一般般啦。

    唯有政治,薄薄的一册,内容抵不过其他科目的十分之一,讲点剩余价值、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等基本道理,也算是功课么?粗过一遍随口也能诌出个一二三条来。有本事考到八十分以下,还好意思跟我急眼。

    班主任谢美人,骨骼清奇,水汪汪的大眼睛,碧波荡漾,将学生的倒影尽收眼底,不止一次唤我到她办公室,没有任何证据地:白玉兰,你得专心学业啊。

    我一不讲小话二不看闲书三不扰乱课堂纪律,两眼望着黑板四肢僵硬六神无主,形而上学地端坐着。貌似沉静,实则发蒙。

    思绪,在千里之外,宋元之间。或者,就漂游在这课堂一隅,象顽皮的精灵,偏不回家。

    受训后,努力听课二十分钟,创纪录了。趁教师让自由讨论的当儿,如饥饿的人扑向韭菜包子回锅肉,抓紧时间浮想联翩。

    但若问我在想什么,是没有答案的。关于改换小说之类不过充塞了我空白思绪的万分之一,走神,不需要理由。

    我是一个空想家。

    我也并非天生这模样。

    上小学时,属于当之无愧的好学生。山里很穷,几间土房,要办学。一二三年级上午上课,下午腾出教室来,给四五六年级学哥学姐。

    我是学习委员,负责收练习。居然有那么笨的同学,十进位的珠算可以从正午做到炊烟散尽。还有写错别字被老师罚的,已己巳鸟乌等等每字写上一排,磨磨蹭蹭的,捱到一点后高年级同学来了,我们只能转移。

    好在有树,树下有不拘一格的石。乡里人务实,桃树、李树、梨树种了好多年,高高的。秋天挂着果儿,春季吐蕊缤纷,都能挡住日头,一片荫凉地,白蝶翻飞。他们趴在石头上继续战斗,我则坐靠在花树下,发愣。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靠什么来打发时间?想王母娘娘和白骨精。不远处村民在挖路,说是要通火车。火车听说很快,一秒钟可以跑一里路,我想象它在对面的西山坡上出现,嘀嗒,一秒钟,就到了我面前。

    收完最后一份作业,交到老师宿舍,伙伴们等不及早三三俩俩地走了。我孤独地步量着未来的铁路干线,有哪吒与后羿嫦娥的陪伴就好过得多。

    就这样,启蒙了无边无尽的空想。

    空想,陪伴我度过了许多寂寞的时光,它的缺陷亦日益弥现。我耽于幻想、疏于现实,神经兮兮、反应迟钝。学校西面有一片矿山,有时上着上着课,砰地一声巨响,把全教室的人都炸得一窝乱叫。只有我,是处变不惊的。心里格登一下,却还维持着先前的表情。同学们羡慕我的镇定,殊不知,我只不过是受惊的系列后续反应比别人过渡得慢而已。然大家都明白过来是开矿,我也不必再做出惊恐突兀的模样。

    在何如焕这个问题上,我沿袭了一贯的默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我杜撰的主角。这是一个秘密。

    它藏在我若无其事瞟过窗侧的余光里;

    藏在我张望土墙的左顾右盼里;

    藏在每个清晨八百米跑的气喘吁吁里;

    藏在他途经时,我在秋千上越飘越高的有点危险里。

    藏在我一天换了七个发夹,把自己打扮得象个洋娃娃的矫揉造作里。

    唯一的,有点按捺不住的主动,是承包了四楼走廊的卫生。每天放学后,扫地拖地接桶水,擦一遍扶栏。

    当擦到他们班教室前时,我大约象古龙习惯处理的一句:他(她)望向那**(扶栏),竟有些痴了。

    他每天摩挲过的,抚得滑光的栏杆上,空了一个楔子的小孔,通向下面木条曲成的装饰物。某一天,孔里竟插了一株白玉兰。是送给我的么?他一定注意到了,我默默地靠近。

    我说过,我是一个哲学家。

    你也许你记的是我说我是空想家。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十三岁的我坐在窗前,双手托腮,象林青霞在《窗外》里一举成名的经典镜头,思考着一个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不朽问题:爱情是什么?

    爱情,绝对是一件唯心的东西。

    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辩证唯物主义。老师板述得很清楚:所有流派的唯心主义都受到了严厉的抨击。朋友问王守仁,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他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时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哈哈哈,难道,因为他没看见,咱们校园就没有鸟语花香,姹紫嫣红了吗?在做此类思考题时,我的笔尖快如飞刀。

    但是爱情,它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生成于脑电波,归寂于记忆当中,纯属意识形态的范畴,令人吃得香、睡不着。平凡的日子因它,而亮丽增彩。

    它存在于某张喜气洋洋的脸上。

    存在于微翘的唇,羞涩的睫。

    存在于早起时的云淡风轻,放飞的心情,冉冉晴朗的体温。

    存在于停电的晚上,新月如钩,一个人去黝暗的操坪捉萤火虫,裹在袋子吊在床沿上,而后专心,想另一个人。

    存在于那日,我照例在擦扶栏,他还没有走,从教室里出来,途经我身边,突然停下来――时的心律失常。

    他原本在教室里,和几位同学在布置版报。我没去看他办版报,他却为什么走近我身边,停下来,足有一分钟,抑或一个世纪,来看我擦扶栏吗?

    我应该施施然转过头去,柳眉倒竖一句:看什么看你?或婉约一点:你作什么?结果,我只是胸口成片堵塞,拿抹布的手不争气地僵直,没有勇气回望一眼。就象他,始终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直到走开,直到学期结束,我捆扎结实的行李下了女生楼,在校门口等去火车站的班车时,他毫无征兆地出现,把我连包一同塞进了车厢。

    哇,这么重。车门把他关在了车内。不如我帮你拿行李去车站吧。

    我好象忘了说谢谢。

    车挤,人很多。不需要开口也很热闹。

    流汗,天很热。轻易地掩饰了紧张。

    贵阳车站宽阔的地道,人流轰轰,不知所踪。我们各拉一边提手,便显然是互助互惜的一双,有如人生路上,合力前行。

    末了才看他一眼,在车窗外,摆手挥别。这图形,数次入梦,以致以后每每忆起,我都自觉揉揉眼皮。

    整个暑假我唱着同一首歌,在河边洗衣裳时唱,在夜里守瓜棚时唱,在田里舂谷时唱,在田埂上歇息的时候,就对着一株玉米苗声情并茂: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我一时想不起。哦,在梦里,在梦里想着你……。

    我还收到了一封信,地址是学校。信里是一张卡,卡上两行楷体,一笔一划:

    小兰:虽然我们每天相见,但我不知道,你对我是否如我对你一样,希望我们未来会成为更好的朋友。1997年7月2日。

    没有署名。

    小兰,他连我小名都知道!虽然管一个叫白玉兰的叫小兰没啥稀奇,可同时,每天有不同的人叫我小白,白白,玉儿,小玉,玉米,兰兰……。唯他,称呼奇准。在龙坪,我正经的小名打出娘胎起就是:小兰。

    那个暑假,我长高了三厘米,我家多舂了百余斤谷,提前两天完成双抢。

    爱情是荷尔蒙,促使我发育、抽条,婷婷玉立。爱情是生产力,象目前绝大多数被浪费掉的风力一样,如果人类能对其进行有效地控制与使用,它将为社会生活带来可观的物质效益。

    期待着开学,期待一低头的温柔,一抬眼的山清水秀。

    新学期,一切如故。

    他没有署名,我亦不会开口。我们这样年轻,仅仅只是期待,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新学期的热闹偃旗息鼓,班花、级花,大小晚会,大抵面熟。

    傍晚好天气,流云微蓝。从女生楼去教学楼,是一段斜坡。前面有个黑裙女子,手闲闲插在斜兜,徐徐地走。

    我节奏快些,几步超前她,不经意回首,疑是入画。

    入了一副,不曾想遭遇的,古代仕女图。我是说,打小听闻了娥眉青黛玉指素臂朱唇皓齿羞花闭月貌若貂蝉遗世而独立一类词句,潜意识里难免会打个绝色佳人的底稿,而想象无以为继,无从临摹,无从拷贝,这幅图,终是未得完工的。此时,它便兑换成眼前这张脸。

    她象从画中走出,表情空灵,淡定我回眸的惊异。神色料峭,亦并不令人生分,只是觉得,她不象是现实中的。

    我以为撞见了西施还魂。或者,我独具慧眼,适合作星探。稍后打探,事实证明,大众的审美趣味是趋近的。校园里关于阿琛的传说正在悄然扩散。

    悄然两个字,绝对精确,似乎有关于她,均不宜在公众场合冒然谈及。每个男生女生,均是郑重地、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垂询。信息汇总如下:

    她,阿琛,是高二年级新转校进来的学生,不知什么原因,晚了半个月报到,姗姗来迟。

    有人说,她是安顺人,练体操的。被选进了省体队。但她不愿去,宁愿上学,跟家里人闹了别扭,转到我们校来。

    唉呀!男生女生顿作扼腕痛惜状。学校传递的教育,是为国争光的奥运精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阿琛。唉,说不定人家流了许多的汗,吃了许多的苦,心生了许多的厌倦,只乐意从此做了校园的闲云野鹤,梳个简洁的男式女发,衣装常是简单的素净,休闲的式样,更离谱的是,她还常穿一种黑面白边的布鞋,是那种街边上小摊小贩推车卖的,几块钱一双,老头老太们穿的,我们称之为“边鞋”。

    大家一边摇头不可思议,一边,不由自主地加入校园里的边鞋大流行。

    素日踩着尖头高跟的时髦女生也好,蹬着阿迪达斯威猛品牌的扮酷男生也好,几乎人脚一双边鞋。大家似突然发现,这种几块钱的鞋,又便宜,又舒服,而且,又流行,特摩登。

    因为阿琛穿它。

    阿琛,烟云一样的女子,有异于千姿百态的校园美女,最初悄然的传言中,耽心她是傲慢的,之后消息从她们班传开来,阿琛蛮好相处。

    她们班就在何如焕的教室楼下,从我窗前,亦可一目了然。她下课时与同学站在栏前,说着话,徐徐地笑。

    那样淡然的眉目,笑起来,面如春花,让人挪不开眼。

    三楼走廊人流涌动。有些男生,是趁了课间时分,故意去高二(五)班,看阿琛。

    她楼上的某个少年,增添了某个习惯动作:他的腰贴紧扶栏,上半身朝外伸出弯下去,头尽量往前探。

    我依然承包卫生,同学散尽时,偷偷试了一回。

    可以看见楼下走廊上立着的人。

    秋季校运动会。

    仍然是悄悄传言,阿琛要参加五项全能。大家翘首以盼。娴静的阿琛,悠然的阿琛,烟云一样的阿琛,谁都想看看,换个姿态的阿琛。体育是她的本行。可惜,学校没设体操项目。

    她参赛时,人头攒动,空气稀薄。有人鼻尖泌出了汗。

    可能被上千人注视,压力实在太大,阿琛在助跑时扭了脚,缓缓地蹲下了地。大家不但没看见她精彩的一跃,反而从校医嘴里得知,她需要住院治疗。

    都有点怅然若失的。

    阿琛再回来时,是一个雪天。

    难得的雪。武侠小说里起这么大的雪,无疑酝酿着一场大战。从这个意义上说,校园便是一圈小江湖。

    男生,可恶的男生。他们占据了教学楼的入口处,朝每一个经过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女生扔雪球。大团的雪球,碎在脖子里、彩妆上。

    恼怒啊,可恶的男生。他们何时从校园赶尽杀绝。他们天性酷好攻击,厚颜无聊无耻。任你是义正辞严地声讨,恼羞成怒地辱骂,针锋相对地对峙,都无法感化他们将疯狂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下贱。

    所有人都在不同角度关注着这场大战,看热闹也好,愤怒也罢,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局势失控。

    这时,徐徐走来一个身影。藕荷色的羽绒服。她走得很慢。象是格外地怕摔倒。

    走近了,她是阿琛。

    空气似也怔住了。没有人喧哗,没有人说笑,也没有人扔雪球。

    从看清楚她到教学楼入口处,至少有二十米的路程。这二十米她走得很慢,大约用时三分钟。这三分钟万赖俱寂。

    过后,是打闹声、辱骂声、尖叫声、狂笑声、雪球开花声继续。

    阿琛,她是无冕校花,我们都爱她。

    阿琛在高三时与家人和解,转走了。她走时许多同学自发去送,依依惜别,情意融融,没有人会联想到那起意外。

    就在她走前两个月,一个男生,在下课时分,从四楼栽了下来。四楼本不算高,可他头朝地,死得很决绝。

    我看着他掉下去,但夹竹桃、玉兰树合力遮住了他落地的一幕。尖叫声骤起,我依然象许多次那样,维持着先前的表情。

    但这并不表示,我不害怕。我脊背发凉,浑身冒汗,腿如灌了铅。等我可以移动脚步去看的时候,只有地上一滩艳红。体积比夹竹桃大些,比它浓烈。

    象一朵绝色的牡丹。

    他家舅娘来了,哭了一回,公安机关判定,是四楼扶栏朽断,学校赔了3万,维修校舍,好歹风平浪静。

    第二年仍然槐花盛开。

    只是花树下,不再有那少年。    初三毕业,我已没有理由,留在学校。

    我从不听讲,上课在梦游,笔记全抄顾环宇的。考试前一顿乱背,应付了事。坠落事件后,我已无心恋战。

    走出校门,生活是什么?人们擅长于将生活弄得挺复杂,而生活,却常用几个简单的问题将人困住。比如说,我为什么忘不了他?又或者:人要吃饭。

    因为第一个问题,我失学。因为第二个问题,我不能失业。

    辗转作了油漆工、跑堂的,运气还不错,贵阳恒通机械厂招工,从此站在机床边,车螺杆、轴套,成为祖国机械制造行业这座庞大机床上兢兢运行着的螺丝钉,半年后出师,每周工作6天,每天辛苦干活地8-10小时,日挣50元货币。

    住厂里的宿舍,顶层是堆杂物的阁楼,不规则形,有斜的屋顶,支起的窗,窗下有小小露台。我自告奋勇住进去,享受单间。清扫干净,除了被告知雨天渗墙,夏日蒸笼外,甚觉理想。斜窗前干草、棉絮什么的一铺,罩张花毯。榻榻米前挂对红灯笼,学三毛的。露台伸出不足两平方米,因为恐高,请人焊了防盗网,铺平瓷面。于是整洁安全,象极鸟笼。我从窗前跳下,便象笼里的鸟。路人若见如此情形,必定大笑。所幸,楼前泡桐甚茂。熄了灯,无论我在上面干什么勾当,均是无人知晓的。我喝酒,从黄昏日落,看油绿的叶子缓缓乌黑,透出楼下光影闪烁。人来单车往,打牌搓麻的声音。隔年春天,泡桐陆续打苞,继而挂满浅紫色硕大的郁馥的花朵。

    花树丛中,袅袅炊烟升起。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炊烟。

    楼区有食堂,温汤饱饭,掌勺的大婶长得一幅知足常乐。若质疑苦瓜不苦,辣椒不辣,蒜苗炒出蕃茄的味道,酱板鸭何以长出头发,便是不能惜福。

    倒底,就有人楼下支起锅灶。案板上整齐地码着豆腐皮、窝笋片、瘦肉条等,红红绿绿的好看。在我们拎着饭盆去食堂的路上敲着锅铲叫唤:素菜二块,肉食三到五块。

    比食堂的不贵。迅速成长为小分队。我驻足时,耳边全是大伯大妈的鼓噪。树下新支了个摊,小伙子青涩腼腆,系着围裙,还干净的样子。

    小师傅,我指了指粉条和肉丝。

    他烧锅,滚油,哗的一声,火苗窜起来。埋头一片烟汽中,额梢细细的汗粒。左手背拭去,右手一铲“蚂蚁上树”已送进我饭盆。

    第二天我又来,点了酸菜鱼和豆干花生。

    端回楼上屋里,窗下的露台。在他们望不穿的头顶,做了树梢中的一片云,鸟笼里的鸟。

    夹一块豆干,咽一口扎啤。神似古龙书里的人物:酒量糟糕,所以,醉得很快。

    无数次夜里酒醒,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我是人吗?怎么关在一只笼子里?我是鸟吗?可我的面颊为何淌着泪?听说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都是不会流泪的。唯有人,人这种有感情的动物,会分泌出这种晶莹的咸味的液体。

    我是人吗?我还有感情吗?我是鸟吗?可我为什么无法展翅翱翔?

    一只囚鸟。

    古龙死了。他早就死了。只是我们读他的书,蛮以为他还一直活着。有人说,他死在酒色过度。他们一边寒碜他,一边印出花花绿绿的封面来,古龙著。

    他们模仿着他的短句,可他们还是不够懒,他们懒不到把一句话分成两段来写,就象这样:

    天凉。

    好个秋。

    他们也不会象他那样罗嗦,在一本书中上十遍地重复着同一句废话,象叶开说:

    我是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遇到许多效颦的书,瞟一眼,就知道是赝品。没有他的新著读了,才知道,他早已死了。

    他死了,我还等着他的公开道歉,为他N个不合情理不讲逻辑的结局,为叶开的死,李寻欢与林诗音的过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优美缱绻的爱情,古龙,算你狠,深谙鲁迅精神,把美毁灭给人看,安排龌龊下作的龙啸云、龙小云,奸人糟蹋如此。我如哽在喉。禁不住银屏上焦恩俊饰演的卷发寻欢的煽情,他把盏忧伤,壶不离手。他喝一口,我喝一口。

    我以为自己再不能看电视了。我身患抑郁,走不开编剧设计的结。

    编剧其实人性化,吸取大众的意见,不敢让寻欢哥与孙小红手拉手了。改为新增一位女主角:杨艳,在寻欢怀中优雅地死去。想想又不妥,过了年把,又搞了一个续集《飞刀问情》,让林诗音从坟墓里复活,还是他俩最般配。却小肚鸡肠地不甘心让人家洞房花烛,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尾巴,你可以理解为李寻欢已经在飘雪的梨花窗前吐血死掉了。但林诗音都能复活,还有什么他们搞不定呢?

    我从此只看搞笑剧,有益身心。

    古龙死了,叶开死了,何如焕死了。没有人能让他们复活。

    而我还活着,早出晚归,很规律、很在理。脱下工作服的时候,我穿一袭黑衣。我穿着这身黑衣去刷卡领工资,去买酒、打饭,去漂洗另一套黑衣。

    我替他们活着,好似他们的遗孀。

    尴尬的是同时我也是一个处女。有一首歌淡忘了旋律词句却很经典,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潜台词可否引申为:处女是让人不能容忍的。

    我穿得象只乌鸦,我生活在鸟笼。我看花开花落,相似的春,相似的秋,反反复复迷醉。我在暗夜低徊,梦里引吭高歌。骄傲的矜贵,盛满了自卑。我是泪,我是罪。谁也读我不透,不知魏晋的女孩,枝头的景色,裙下的风光。

    我是著名的绝缘体。

    我之所以还能过着慵懒优柔的日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不象一般寡妇那样衣带渐宽、面容憔悴。实在要感谢一个人:小师傅。

    他菜式翻新,记得各人口味。我是偷懒的人,便不再挑三拣四,锁定每晚十元,打一份,另便当带一份作隔日班上的中餐。手上没零头时,挂个帐亦好说话。索性工资到手先交他饭钱,包月三百,吃香喝辣,周末有汤送,划算。

    他兼在楼区超市打勤杂,隔周替我扛一箱啤酒上来。入了冬,我是要改喝罗锦干红的。他却没一次弄对。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爽口红?才5度?我订的是罗锦干红,18度的。

    他噗哧噗哧又扛下楼去,年年糊涂如此,看他平时也不笨,别不是超市搞促销,低度酒有回扣拿。

    他总算待我不错。偶尔贪零嘴不吃饭,他等我不见,收摊前居然上来瞧瞧,碰到我感冒头疼地胃口不佳,还会蒸个蛋,权作病号饭。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逢到外出或班里会餐,记得找他打个招呼,省得人家辛苦费心。

    年前二十五,他拎了一只电饭煲上来。白师傅,过年我得回家一趟,我五年没回去,我妈想我了。

    我乐了。他妈想他跟我说啥。这小伙,细细打量,真还生得俊气。朗眉细目的,可惜这副身家。我说回家啊好啊,啥时回来?

    得过十五吧。他解开拎上来的塑料袋,都是什么呀?油豆腐、粉条、干海带丝……。都是上好的料,你开个汤,加点麻辣烫,当火锅吃。他说,这段时间,不能给你做饭了。

    我说谢了。这小伙,以为没他我白玉兰得喝西北风?吃饭这件事,只要能把肚子填饱就成,何必麻烦。第二天我抄起碗勺及五元票子,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食堂。

    只换回一份二两白饭,一份素豆芽,西红柿炒蛋。

    嚼之无味,心里不太好受。食堂增设了小炒部,菜式是不老少,标价亦吓我一跳。如大婶所言,这两年,柴米油盐都涨价了。坊间议论,我不是不晓,却也佯作不睬,混水摸鱼,付着三百元的包月颐指气使。

    初八他便回来,带了六盘水的土特产黄果、银杏干。我依然只交三百,他说半个月没给你做饭,只拿一半。我非塞给他,说要不你就把果脯带回去。僵持一小会,末了他收下钱,收拾我满桌的方便面袋子,提着他的电饭煲下去了。

    单位订劳保鞋,纯属福利,真皮的。论价格女鞋外面得百把块一双,男式则起码二百。再说女鞋讲究个式样,谁穿这千篇一律的款呀。姊妹们订男式的多。

    白玉兰,你订几号呀?

    快午响了。给楼区传达室打电话,喂,麻烦你叫下办小炒的那个小师傅。

    他来了。你穿几号鞋?

    41。怎么啦?

    傍晚把鞋给他:送你的。

    他愣着挺傻的。我注意到他穿的是那种黑面白边布鞋:边鞋。没由来地一阵别扭。我坚定地重复一句:送给你。

    食堂革新求变,装修改建。城管办配合干预,红袖标来到树下,说小摊小贩影响楼区形象,限期整改。

    小师傅,你们咋整呢?他愈加殷勤地煎虾,我蛮是耽心地关怀。

    他租一楼一间宿舍,粉刷干净,买了桌椅板凳,爬上楼梯上挂招牌:叶氏香。

    你姓叶?

    当了小老板的他在我头顶上边敲钉子意气风发。

    是啊。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水的开。

    七月流火,蛙声呱呱。每年这个时候,总会有一个人来看我。

    我并不懂得他为什么来,来做什么。只好请坐,倒茶。

    然后看我的电视。周星星的《大话西游》,笑到没心没肺。以及晚会,歌舞升平,没有生离死别哀苦情仇悲悲戚戚流血流泪。现在,我只看这些。

    回去吗?他问。

    工作七年终于有了工休假,我吁一声:好吧。

    你干嘛老是叹气?

    我有吗?跟你学的。

    我给你带了一套……,他从包里拿出两本砖头,长得跟名著似的。

    我早不看书了。我不耐烦地打住了他。

    带他四处遛达,楼区后头有小公园,草坡清泉,瘦精精的树,布满了红色星样的的叶子。摘枝下来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不多不少,每片叶子都是七瓣。不知是什么树,就叫它七叶星吧。

    他拣了块草坪坐下:歇会吧。

    我也拣块草坪,在他两米开外对面坐下。

    他说你坐那么远干嘛,我又不会吃你。

    远吗?我没吱声。很正常的距离嘛。

    我们曾是同桌,肩并肩,肘碰肘。老师安排的。

    你常和男朋友来这儿吧?

    我扭过身去看星星,不理他。

    逛回楼下,叶氏香仍在做宵夜。我跟叶开说,明天休换休回家去。一个星期吧,不用管我饭了。

    一周的饭钱,叶开给我们上了个鱼杂火锅,不情愿地拿了两罐冰啤。

    微醉着向他告别时,他瞅着我手里的七叶星,映得彤云四起: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打个酒嗝,是同学。

    我和顾环宇搭车去贵阳站。宽阔的地道,人流轰轰,不知所踪。我曾与一位少年,各拉一边提手,显然是互助互惜的一双。

    记忆中的珍珠,充盈眼眶。我忍住伤悲,听顾环宇唉地一声。

    你干嘛叹气?

    跟你学的。

    我才没有呢。我反驳。顾环宇每年来找我,又无话可说,一会一个长吁短叹,欲言又止似的。神经。

    我经常觉得,这个人来找我,是一件古怪的事。我们认识很久了,关系不咸不淡。说实在的,我本不太瞧得起他。但我退学了。他笨驴似地磨到大学。现在,该他扬眉吐气了。他来找我,架幅金丝边眼镜,面容白皙,看不出是原来村里的傻蛋。使我想起初中的一篇课文:《故乡》。敢情这家伙把自己当作鲁迅了,对着我――他眼里闰土,一副悲悯的情怀。

    我话到嘴边又忍了忍。算了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叫我今天混成这模样。

    混成这模样,要找原由,归咎于我的散漫,我的空想。再进行历史性的追溯,我曾说过,来源于家乡果树下的空想启蒙。

    是那些差生,逼得我在花树下百无聊赖,而顾环宇,则是当初百花果树下的一员。

    大部分的差生,早已作鸟兽散。而顾环宇,却托了村长父亲的福,作为议价生混进一中,阴魂不散地坐在我身边。

    我历来瞧不起他。

    一个连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都说不清的人,如今却俨然成为社会主义的栋梁之材,学的还是建筑系,为社会主义设计栋梁,添砖加瓦。

    还在我面前,深沉得好象鲁迅先生。

    我懒得跟他认真,他来就来,走就走,叹气就叹气,我不问,不关心,什么也不多说。

    可是火车晚点了。

    等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人在无聊的时候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问些不该问的问题,说些不该说的话。

    他问: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呀?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还是忘不了他。

    这句话传到我耳朵边上的时候,正好有一辆货车经过。哐轰轰、哐轰轰、哐轰轰地晃过车厢没完没了。我耐不住大声喊:你说什么?

    哐轰轰完了,我再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我一路心存狐疑。

    在家呆了一周,去了幼时的钟乳石洞,断崖的悬壁,新修的水库,以及简陋的母校。――在那里,我曾是好学生。建了新校舍,百花果树仍在,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良久。

    母亲终日喋喋地念:谁谁谁来提亲哩。小兰,多住几天,多住几天,下月初是你生日哩。做完生再走啊……。这么烦,早想到这点,我就晚半月回来,不跟顾环宇一路了。可现在假休完了,你让我旷工下岗吗?咋讲不清呢?我拗啊拗的,一甩手上了车。

    龙坪的缩影离开眼眶时,珍珠终于浸润上来。母亲,原谅你暴躁不孝的女儿吧。

    我买了甜品店里最小号的蛋糕,找叶开炒了田鸡和酱排骨,给自己过生日。

    我才二十二岁。这么多年了。

    笃笃笃,敲门声。慌慌的几声脚步。

    打开门,不由得呆住。地上有七彩蜡烛火苗在跳跃,围着一大片艳红的、美丽的七叶星,一座精致的陶瓷娃娃音乐盒,正播出柔和的旋律:祝你生日快乐。

    我这个人,有时糊涂得可以,有时又过分理智,聪明得不象话。三秒钟头脑发晕之后,迅速在脑中推理出N条可能性:

    这些东西是送给我的,显然。

    操作者刚才还在敲门,一定没有走远。

    听动静不象是下楼去了。

    环顾我所住的顶层,当初搬进阁楼,杂物便堆进了一旁的侧廊。也只有那里,容得下人。

    如果我按常理回房关门,他一定会即时下楼去。而我从笼子里,可以望见是谁经过楼梯。

    要不,我直接朝左走三步,黑暗中,直面他急促地呼吸。

    然而,他既不愿现身,我白玉兰,又何必差强人意。

    我就开着门,把酒菜端到门口来赏月。他既不敢出来,就一直呆在里头吧。

    侧廊里狭窄闷热,耗子出没。有蟑螂和蚊虫,顶悬马蜂窝。

    无论他是谁,我都要他今晚明白:喜欢我白玉兰,将是一件很惨的事。

    顾环宇又来了。

    他不带名著了,提两兜青橘。是我们种的桔树,他指指橘子,还记得吗?四年级植树节。

    正好,我有话问他。小炒啤酒侍候,不信套不出他的底来。

    遵义是个好地方,离龙坪也不太远。他剥去油绿的皮,果肉桔红,橘香溢人。我想分配去遵义。

    关我何事。我只管劝酒。

    小兰,你跟我去遵义好不好?

    我持杯的手空中一抖。你说什么?

    小兰,他青涩的声音宛如橘瓣,我听你妈说,你还没处对象。小兰,你跟我去遵义好不好。

    看我凝固的面容,他忽而又急转弯:当然,如果你喜欢贵阳,我在这边找工作也行。不过,我觉得,你何必留在这里,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吧。

    我脑门前仿佛又出现那哐轰轰的声音。你说些什么?我正色道。不把话说清楚,现在就走人。

    小兰,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个何如焕。你下课总是看他。初二放假那天,本来我俩是说好一道回龙坪的,我稍微晚了点,看他一道陪你上火车。

    酒力发挥效用了,他甚至把手搭上了我的肩,醉眼惺忪地,直望着我,里面盛满了叵测的光。

    小兰,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建筑感兴趣?我曾经去研究那扶栏,不明白其他扶拦都好好的,而他那截就断了。

    我们对望着,都试图在对方眼中洞悉一些什么。我在他弥漫质疑的瞳孔中,无以面对自己惊惧的、惶恐的、扭曲的脸。

    我扑向他。在那一刻我撕下了所有哲学家的伪装,我是豹子一样的女人。我咆哮着,发出喉咙里滚滚地怒吼,掐住他的脖子,揪扯他的头发。

    我哭,我的哭声穿越夜空,象一颗绝望的流星。他为什么要来,残忍地撕下我的皮?

    门猛地被踹开,叶开没有飞刀,只有连续的直勾拳,顾环宇这尾毒蛇,喷泉一般吐着火红的信舌,倒在腥热的血花里。

    我哇地一声,吐出血糊糊的半截耳朵。坚定地扑向叶开怀里,我们象亲人一样拥抱。

    扶栏为什么会朽烂,它为什么不会朽烂。当我以为不朽的爱情霎时无影,它为什么不会朽烂?

    当他的身体无数次探望三楼,可曾留意过我受伤的表情?我曾经提醒过他,颤栗的一句,“别再看她,这很危险。小兰。1998年3月7日。”塞在落了楔子的小孔里。

    第二天我去找这张纸条,它被打开过,因为我是用一种特别的方法叠的。却又依然塞回了洞里。

    他不睬我的警示。它被捅进下面空心的木条中,取不出来。我感觉耻辱。它就象是一个秘密的心事被遗弃了。

    被遗弃的女孩,象一块抹布。拧出的污水,象贬值的眼泪。无人疼惜,不再晶莹。我每日绞干眼泪,流向那小孔,去腐烂小纸条的秘密。

    与他何干,顾环宇,是他逼我露出这副青面獠牙的面目。活该。我恨恨地说,他企图非礼。

    他暧昧看我,眉目温柔。他被揍成脑震荡,于是终日微笑,25处外伤。

    见义勇为的叶开,承担了所有伤害的罪责,以防卫过当而被判劳教三年,在支边的克拉玛依改造农场。我象送阿哥上战场一样,替他收拾了随行衣裳。我说,会去看他。

    我盘了“叶氏香”。打点行装。一样样处理零碎的物件,象抹洗记忆。箱底有一张卡,忘不了那张卡。我曾千百次端详它:小兰。

    小兰。我忆起顾环宇倒下去的时候,他绝望地喊:小兰。他的喊声就象一记被冻结的榔头,现在才砸到我头上。

    这是我抚摸过千百遍的字迹,惹尽相思,这不就是我抄过三年作业的字迹么?为什么上帝要造出我这么愚钝的女人。

    床底下还有半箱酒。而衡量一个真正的酒鬼,是哪怕他再不能喝,也决不会浪费一滴酒。

    何如焕,何如焕。还记得我有N个问题要问你吗?

    在锅炉房,你干嘛回头一笑,眼神若即若离。还记得那个烫红手心的女孩吗?

    谁让你跃过槐花下的土墙,姿态优雅。让我为你飞过,一秒钟而已。

    为什么你从那天起,倚着柱墙,眼神如利剑出鞘。让我的心跳,躲不及防。

    是否闻到我擦肩而过的发香,是为你擦的清新1号。

    为什么那天你站在我的身后,却不发一言?一分钟,象一个世纪。

    ……

    你为什么屡屡朝楼下探下身体,你想看的那个人,我没有安排她出场。

    我提醒过你,这样做很危险。

    ……

    我曾说,很多年以后我要问你。现在,真的很多年了。我们都该大学毕业了。我要问你,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枉我为你守身如玉。你若有知,你的鬼魅来将我取走吧。酒力前翻后涌,迫使我做出了悲痛欲绝的姿势。我气若游丝,泪雨滂沱,躺倒在地板上。何如焕,何如焕。我的嘴里含糊不清,只是喃喃地反复着一句: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我的包裹塞满了大豆和玉米,踏上贵阳至重庆5608次普快。在终点转站,1082次去乌鲁木齐,鸡尾巴的那片洼地。

    准噶尔盆地,那里有沙漠与绿洲,我追逐的海市蜃楼。稀薄的氧气,磅礴的白云。壮阔的牦牛群,啃不完的青青草,牧民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维吾尔姑娘在翡翠般的马奶子葡萄架下呈现奶酪样的甜腻,我将道不清言语,伴以可爱具想象力的手势。许多人束缚在灵魂的囚狱,一困数十载。不过三年,叶开,从此天涯,相伴为家。

    途经宝鸡、天水,定西,抵达兰州。我倚在车窗前,日夜精神。窗外是日渐苍凉的西部风光。从都市驶向荒漠,掠过青葱与坟莹,自朝阳直达落暮,一路变幻着繁华与孤寂,生与死,白天与黑夜。列车的好,是无论乘客如何混杂,交织着疲惫涣散的种种状态,它均一概置之不理,以井然的秩序、持续飞速直达既定目的地,抛去泥泞,抛去是非,抛去放得下放不下的种种羁绊,所向披靡似的。

    然而,在河西走廊看到一个傻子,身体内某个阴郁的角落,蜘蛛结下第一丝网。

    我想起了顾环宇。我历来瞧不起的顾环宇。其实我并没有太多理由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只因为他爸是村长,喂得比别的小孩胖些,作业比别的小孩慢些,让我在果树下,轻蔑地看他。

    我瞧不起他,只因为他仗几个铜臭,便尾随我进入光辉的一中。上课老实巴交的,但从来考不过我。我瞧不起他,因为他历来比我弱的,而七年之后,大学毕业的是他,不是我。

    我就是要瞧不起他,我不能容忍我膨胀的优越感化为泡影。现在,他被我彻底地击倒了、解脱了。他可能就站在家乡的百花树下,歪着脑袋,不用再考虑那些让他犯愁的方程式、设计平面图,而只是淌着口水,垂涎着来来往往的村里的姑娘。

    在我们七年之后的再一度交锋中,我再一次赢了。可是,我如此不快,是因为我觉得,我再也无颜,回到家乡。

    家乡,正经走出去的,只有我和他,我魔障心生,还要生生地,拖他下水。

    车过嘉峪关,风驰电掣,晴空万里。而我的犹疑,却象午后三点的阴影,越延越长。车每前行一站,都让我混乱增生。越往未知地带,离龙坪更远,我害怕,永远回不到家乡。终于,火车在一个无名小站停靠后复又缓缓启动的瞬间,我一时惊惧失措,猛地跳下车窗。

    我摔到在站台上。我就保持着这个摔倒的姿势。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也许,我应该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朝某一个方向走去。可是,我该朝哪一个方向走呢?

    西北,八千里路云和月,是克拉玛依改造农场。

    东南,不啻于二万五千里长征,是我的家乡,龙坪。

    我脚扭着了,疼痛从足底漫延,就一直匍匐着,直到一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走过来,用他的皮鞋,踹着我的臂膀。

    这双皮鞋,长得倒好象是我送给叶开的那双。我就象在异乡遇到一个朋友,冲它客气地点了点头。

    它更热情,挤着我退到一侧的柱子边上,我倚柱坐下,头很痛,因为想到叶开。

    叶开,善良的叶开,勤劳的叶开,淳朴的叶开,炒得一手好菜,有着温暖怀抱。他也许正在毒日头底下挥汗如雨,间歇仰望东南的方向。我说过,要去找他,去找寻传说中平淡的幸福。

    但我如何,背负着巨大的阴影投靠?我十指缠绕发丝,猛烈地捶击脑袋,无法抑制歇斯底里的号啕。是谁经年舀汤盛饭,喂哺干瘦的女生窈窕丰满,碎散的游魂姑且栖生?是谁将一颗斑驳裂痕的玻璃心,视为水晶?若负心于你,你让我情以何堪?情以何堪?

    皮鞋又来踹我。许多人围着我指指点点,唇齿翻动,象在表演一场庞大的哑剧。我站起,演员们便惊退几步,让出一条道来,让我经过。不知道剧本让我如何,冥冥间,谁在导演。

    我站在铁轨旁,头疼欲裂。我往西北走几步,再往东南走几步。然后我又往西北走,又往东南走。就这样走来走去,试一试哪边感觉更好。最后,我看见大盖帽向我走来,于是不敢再这样走来走去了,加快了步伐,好象坚定某个方向,直到走出所有人的视线,只剩下枯枝、旷野、飞鸟和我,才发觉自己走在回家的路。

    我停下来,甚至有点赌气,想再折返回去。我还没有决定。可我害怕遇见大盖帽,因为怕遇见大盖帽,难道就此别过叶开了吗?我哭,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的狼心狗肺:原谅我,叶开,谁叫你是开水的开,不是开心的开。

    我走得很慢,觉得这样也好,我怕遇见大盖帽,所以现在不敢折回去。但是明天、后天,我随时都可以折回去。两万五千里这么长,给我很长的时间可以回头。

    所以,我闲闲地走着,不紧不慢。火车擦着我舞起的发梢和衣服纤维呼啸而过。那群哑剧演员追了上来,在车窗里趴着玻璃睁大眼睛比划。我朝他们挥手,想跟他们说好走,我才从车上下来,那趟车太快,闷热、逼仄,人挤人人跟人抢座位,有强卖的制服摊贩,伪装的贼,我想自由一点。现在这样多好,去塘里捧水喝,路边扯根红薯、拨个萝卜纯天然食品充饥,一路不少演员们丢弃的各种点心、饮料,太奢侈、太浪费了,本着节俭的原则,偶尔我也捡起来换个口味。

    夜里,鼹鼠辛勤地挖掘土豆,猫头鹰侍机等候,我和蜥蜴在草丛打滚,星月为被,睡得香甜。清晨的空气象醇香的糯米粥一样营养,雨点叭嗒扑下来,洗去泥尘,我新鲜宛如荒野的花仙子,蜜蜂和蚊虫盘旋在我头顶上空恰似花环。对,花环。一路上许多奇异的花,木槿、秋石斛、鸭跖草、千日红……,我把它们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每个村子里的小孩和黄狗都很喜欢,他们送了我一程又一程,直到他们的母亲或主人朝我扔泥巴,说:疯子。

    我懂她们的。她们省吃俭用,集上满篮的鸡蛋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赶集,换回丝绢制的花或镶嵌假钻的发夹,却决不在自家院里摘枝黄春菊别在髻间,如果那样,便是:疯了。

    我才不疯。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是白玉兰,现在是2004年10月,我顺着兰新线东行,将抵宝鸡,沿宝成线南下,穿越秦岭、大巴山,到了成都,离我的家乡云贵高原就不远了。虽然不是最佳路线,可我这个笨女人,没出过远门,只能沿着铁轨走,免得迷失方向。

    天气越来越冷,我到处捡可以披在身上的布料。在定西的一个垃圾站,我为了一块旧毛毯而遭遇了一名流浪艺人,我们象中世纪武士那样对峙,目光凛冽。稍后他展示了一位男人礼让的基本素质,并送了我一双他用不着的女式皮靴。我们就如何度过严寒交换了意见,他说你可以喝酒取暖。我说我没钱,他指指背蒌,这是个自力更生的好办法,于是我拥有了新的事业:拾荒。

    我们同行去秦安,他叮咛我要注意可乐瓶、易拉罐,如果他有所保留,他将独自拥有这些财富,但他颇有君子风度地,只分享了一半。这很伟大,比我见过的大多数男人都更象男人。我们一路相处愉快。在他潦倒的外表下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他要到延安去,弃艺从军。谈到他的故事,有好几次,我都被深深打动,他也感觉遇上了知音。孤男寡女萍水相逢走在秋高气爽的寂静天地之间,沿途广袤的红高梁地的确令人心潮澎湃,但我们都克制住了“我爷爷”与“我奶奶”的话题,也算是发乎情而止乎礼吧。他表现了一位革命青年克制儿女私情的时代风尚,在渭河边上分手时,只是用力拍拍我的肩:“前面就是宝鸡了,珍重。”

    在宝鸡我卖得了十七元四角巨款。花五元讨了一条断码棉裤,捡来的棉褛里揣了一瓶烧刀子,捆上两串法饼。

    冬天来了,比我想象的更糟糕。离开宝鸡车站后不久,我就倒霉被一条壁虎咬伤了,化脓,原计划买干粮的钱买了阿斯匹林。大雪封山,宝鸡至广元这一段铁路也封航了。没人扔粮食,断了口粮不说,还寂寞孤寒得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黑灯瞎火,大雪覆盖着地面,刨不出东西。为了取暖,我一路喝着烧刀子壮胆,头脑发烧地忘记了它除了取暖这个副作用外,主要作用是使人醉倒。踉跄几次都以为是体力不支所致,倒下去后才猛然警醒酒精也起了重要作用。但是已经晚了,我挪不动手脚。我就这么完了?我TMD怎么这么傻B,早爬火车回去不就得了。酒真TMD误事害人,我TMD来世再也不喝酒了。

    我醒来时在一个叫阳平的小站里头,有暖气,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另一拨哑剧演员,后来听说是一个养路工用拖车将我拖回来,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看到我醒来,人们开始朝我身上扔零散的钢蹦,破烂的纸币,一块油饼朝我走来,我一把抢过来往嘴里塞,最后我被轰了出去,因为咬疼了好心大娘的手指。

    我还活着,我咽着油饼吞着自己咸凉的泪,感谢上天,我还没死,我要活着,只要活着,就会有爱情。

    火车恢复通行,标志着我成功走出这个冬天。顺着铁轨,有许多机会可以攀援上停靠的货车,但我始终放弃了。先前,我宁可稳步地走,保留回头的机会。秦岭一劫,最后时念及的那个人,水落石出。在阳平邮局,我给克拉玛依农场写信,申诉叶开的清白。疑云尽散,徒步如飞。带着我摧枯拉朽的爱情,翻越秦岭,把春天带给了成都平原。

    我愈发独立成熟,离弃了铁轨线,沿着破冰的嘉陵江一路欢歌。春天来了,到处都是阳光。平原上该红的红,该绿的绿,各色蝴蝶汇成海洋。我在草长莺飞间翩翩起舞,嘹亮地歌唱。嘉岭江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嘉岭江水浊兮,可以涤我足。嘉岭江啊,你带走我浑身的污垢吧。我一边唱,一边褪净了衣裳跃进江里。三月江水清凉如玉,玉里嵌着白玉兰。她历经万里徒步,肌肉结实,身无赘肉。修长的臀腿线条明晰,腰肢纤韧,乳房坚挺如绽放的睡莲,在水雾中熠熠生辉,半年未曾修剪的长发顺水漂游,乌黑亮泽,丝丝润滑,何其美。

    顾环宇,我洗净铅华来看你,

    跋山涉水,一步步丈量,你我心的距离。

    靠近我们的故乡,同一片风,吹过我也吹过你。

    如果你爱了这样的我,

    顾影自怜又个性弥扬,扑溯迷离又清澈见底,

    有时糊涂有时清醒,一点跋扈一点忧伤,

    是你的不幸?是我的不幸?冤冤相报的少年。

    你听见了吗?

    咚咚、咚咚,是我的脚步,是我的心跳。

    陪我去看黄果树,去花溪,

    贫瘠而美丽的黄土地。持手相依,不离不弃。

    如果,你愿意,

    那么,等我。在百花树下,梦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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