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的黄昏-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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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毕书记与我们一起吃完早饭,毕书记在楼下等着,我们去房间收拾东西,就在准备下去与毕书记告别时的那会儿短暂时间,宇文长山才向我讲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情。原来此次米脂之行,他是带着父亲骨灰盒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父亲最后再看一眼曾经的家乡,也算是一次告别。这次回去之后,宇文长山就给父亲入土为安了,了却父亲去世前的唯一愿望。宇文长山从他黑色的大皮包里小心地取出深褐色的包着红绸布的骨灰盒,动情地对我说,我父亲四十多年没有出屋,我想带着他,在家乡的土地上走一走,也为他的那条残腿找个“说法”,我不想质问谁,就想告诉我父亲—个事实真相。

    我心疼地说,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有必要吗?

    宇文长山完全误解了我的话,以为我是轻视他,所以他几乎要跟我吵起来,他大声说,太有必要了,在这个米脂老城里,李白成是大人物,死了几百年还有人在研究他,研究他兵败后是否真的出家当了和尚。我父亲是个小人物,难道一个小人物就可以忽略吗?就可以草率而过吗?一个儿子要搞清楚老子的过去,难道没有必要吗?

    我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没有把话说清楚罢了。宇文长山面红耳赤,不眨眼地看着我。我赶紧再次表白,没有别的意思,我非常赞同他的观点,历史就是由大人物和小人物一起构成的。米脂老城里有李自成和他的行宫,有姜耀祖和他的姜氏庄园,也有马醒民和他的龙凤寨,但也要有宇文鸣,也要有呼延龙,甚至也要有那个林科长。宇文长山不说话了,喘口大气,突然握紧了我的手,让我原谅他刚才的激动,原谅他的不礼貌。

    这时,毕书记上来了,问我们这么长时间在做什么。宇文长山赶紧笑起来,说没事,我们找点东西。毕书记惊诧地问,怎么,丢东西了?宇文长山意味深长地说,没有、没有,已经找到了。我也在一边赶紧补充,找到了、找到了。

    毕书记疑惑地看着我们俩。

    在楼下,我们和毕书记握手告别。他欢迎我们有机会再来米脂。我说一定再来的,这座古老的老城,是一座抒写历史的宝藏。

    毕书记感慨地说,是呀,所以我们要好好地保护它呀!

    我们来到米脂的那天,是阴天。离开时,恰巧还是阴天。还是身后没有影子。但是历史会有影子,无论怎样的气候变化,都会到永远。谁都无法躲避历史光芒的照射。

    汽车慢慢地离开老城,向高速路驶去。宇文长山直视着前方。这时,我又听到了唢呐声,从老城方向传来,我问身边的宇文长山,能否听出来是红事还是白事。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了一段儿《人生》的片段——

    生活啊,生活!有时候它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有时候它又把梦想变成了现实!

    我品味着宇文长山背诵的这段话,觉得就像一瓶老酒那样醇厚。

    汽车驶上了高速路,它疾驶着,向靖边驶去。宇文长山要把我送到靖边县,然后再回延安去。我从后视镜里看着远逝的米脂老城,真想在米脂再多待几天,这是一座多么充满魅力的老城呀。眼看着可能永远不会再来的米脂,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不讲出来,心里憋得慌,于是我问宇文长山,当年你父亲遭受磨难,和孙宝儿在小酒馆喝酒之前,是要去杂货店买麻绳子,为什么要买一米五长的麻绳子呢?说实话。关于这个“一米五”麻绳子的问题,一直缠绕我。

    宇文长山说,您的记忆真好,我是说过这件事。起先,我也觉得纳闷,为啥尺寸这样准呢。后来我问过父亲,最后他才告诉我,当时他是想自杀呀。

    我着急地问,你父亲当时为何要自杀,就我听到的整个故事来讲,似乎跟自杀没有关系?

    宇文长山没有回答我,而是顺着他刚才的话继续说,因为当时我家的房梁距离地面一米七,我父亲说,一米五长的麻绳子,在房梁上绕一个扣儿,在脖子上再绕一个扣儿,把两个扣儿的尺寸减去,最后的高度,正好能把我父亲吊死。我父亲就是死,也都是算计好的,也不会多花家里一分钱!他是一个好父亲呀!

    我再次问道,你父亲当时为什么想到死呢,那时候不是还没有冤案出现吗?

    我现在告诉您,也不怕您笑话,当时我父亲怀疑我母亲和孙宝儿有染,所以他想要……我父亲是一个好男人,他不会打自己的婆姨,哪怕自己去死。宇文长山悠悠地说,接着脸上露出舒心的幸福的笑容,说道,现在看来,我父亲和我母亲之间没有问题,他们都是纯洁的人。我一直认定,我母亲不可能做那样的事,她可是“米脂婆姨”呀,怎么会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名称呢?

    随后,宇文长山又背起了《人生》段落一

    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高加林以前只从小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都全部真实地体验到了,而最宝贵的是,他的幸福正是在他不幸的时候到来的!

    我已经离开陕北有一段时间了。

    一天,正是黄昏时分,宇文长山给我打来电话,几句问候的话过后,他直奔主题,让我猜测米脂老城里那个摇轮椅的李振武是谁。我说,你就不要让我猜了,快点告诉我吧,这件事我始终睹记着。

    原来,李振武的父亲就是当年的那位中央社会部的林科长。只不过后来林科长改了姓,姓了李。

    在电话里,宇文长山告诉我,后来他和李振武通过几次电话,终于了解到了真实情况,当时中共中央离开延安后,去了西柏坡。但李振武的父亲林科长没有走,而是留在了延安。“文革”时,林科长已经是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他听从“上面”某人的旨意,那个人是紧紧跟随四人帮的爪牙,他们为了打倒周总理,整周总理的黑材料,又把米脂城里的那件枪击事件重提,并且编撰了许多“故事”……所以又把宇文鸣抓起来,当做特务批斗,让他承认当时见过周恩来,诬陷周总理…——并且造反派打断了宇文鸣的腿。

    我问他,文革中的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们想要周总理出现在米脂老城里,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当年在米脂老城里的那个大人物,到底是谁?

    听李振武讲,当时他父亲也不知道,只是遵从“上面”的旨意。至于那个“大人物”是谁,到现在也不知道。宇文长山说,李振武讲所以他才要画他父亲,因为他父亲到晚年,一句话都不讲了。从这点看来,我还是幸运的,起码知道我父亲的一切,所以我特别同情李振武,了解自己的父亲,却要通过画笔来了解,这是多么伤感的一件事呀…一以后有机会,我去米脂,会去看他的。

    宇文长山又问了我写作的情况,希望我有机会再去陕北。我答应他,一定再去的。宇文长山忽然笑起来,说道,所以看上去、听上去,那样凑巧,比小说还要精巧,是吧?

    我放下电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米脂城不大,似乎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敌人”。历史就像一个圆圈,那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离开那里。尽管那里的每一座窑洞群落——无论是久远恢弘的李自成行宫,还是庞大精致的姜氏庄园,抑或是马老先生的杨家沟大宅院,可以说都有一个共同特质——地道,大人物们都可以躲避,都可以直接通到山顶。但是小人物呢?他们有自己的地道吗?他们能够逃脱吗?小人物们无法逃避,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幸运,上辈子的人死了,后代还能对接,从而让那些久远的故事依旧能在米脂城的上空盘旋。

    我站在书架前,找出路遥的《人生》,正好翻到了这样一段话——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人总是要长大的,总会面对人生的一些关卡,如:出生,上学,结婚,生子,敬老,死亡。每一项似乎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项似乎又都是社会的规范,有了这些人生才会完美似的。

    这时,天已经昏暗下来,就像我到达米脂那天一样,也是一个黄昏。我手里《人生》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看不清楚了,我打开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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