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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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米跟毛屠夫学杀猪的事很快传开了。新米的伯伯栽秧让儿子新荞给新米拎来一双崭新的高筒水鞋。新荞跟新米一样在右臂上缠着打谷的黑纱,他和新米蹲在新米家门前的枣树下说话。

    新荞说:“……听说同庚叔给小四家杀年猪的时候手抖了。”

    新米说:“活还是做得很好的,血放得很干净。”

    小四家杀猪的时候,新米也曾过去帮忙。毛屠夫手持抓钩,和小四的大哥一起跳进猪圈里。毛屠夫跳进猪圈时,正好踩在一滩猪粪上,他差点摔一跤。看热闹的人哗地笑起来。毛屠夫没有笑,他示意小四的大哥揪住猪尾往上提,猪后腿刚一离地,毛屠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猪头夹在腋下,揪住一只猪耳猛力往后扯,猪头后仰嘴被迫张开,它还未来得及哼一声,毛屠夫手中的抓钩已牢牢钩住了猪的上腭。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博得了满堂喝彩。毛屠夫把抓钩的一端勾在一根手指上,慢慢悠悠从敞开的猪圈里走出来,那头猪就跟条上了钩的鱼似的,嘴里咬着抓钩乖乖地跟在他后边。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合力将猪抬到案板上捆好。新米从樟木刀架上抽出杀猪刀递给毛屠夫,毛屠夫并没有马上接,他把手扣在肚子上,面无表情地端详那猪。后来毛屠夫把刀子捅进猪心窝里后,动作上有轻微的停留与迟疑,让新米感觉到了他一刹那间的不同往日的异常。小四的爹端着盛着一些盐水的木盆站在猪脸前,看到这一幕脸一下就拉了下来。活做完后,小四的爹没有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杀猪饭,只是照例把一段猪大肠和一页猪肝用草绳捆了,挂在刀架上,包着十元钱的红纸包没有放进冲洗干净的腰盆里,而是搁到了案板上。

    新米问新荞,你年后去煤矿上班?

    新荞没有吭声,他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新荞读到高中毕业,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所以这书就跟白读了一样,他只有和小学也没读完的小四一起去砖厂打工。他没有小四有力气,干得还没有小四好。

    新荞在地上划了半天,说新米你什么时候后悔了,跟哥吱一声。

    在煤矿干一个月就可以赚到上千元钱,命大干到退休的话,老了以后就能光拿钱不干活呢。新荞总觉得自己像是占了新米的便宜。煤矿里好几千工人,有很多人活到头发雪白,日日坐在矿区的小花园里含饴弄孙……新荞不相信田家的运气总是那么坏。再说了,跟活一个人比起来,有时候死个人反倒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呢。

    新米听到新荞的话,摇摇头站起来,用力而准确地把一块小石子扔到稻场下的稻田里去。冬天的稻田像饥饿的嘴一样空空地张开,小石子落到这空里,连声响也没让人听到一个。新米摇头不是不相信新荞,新米知道新荞是可以为兄弟舍命的人。打谷在的时候,新米时常带着妹妹新叶到煤矿里去玩。他们都喜欢吃煤矿食堂蒸的钵子饭,夏天食堂还卖三毛钱一杯的冰酸梅汁,冬天有热水澡堂,洗澡的时候一点也不冷,每个洗完澡的人都像刚褪完毛的猪,浑身被热气焖成粉红。不过现在的新米,只要想到打谷最后的样子,他宁愿把煤矿的诸多好处统统都忘掉。打谷在的时候,有许多好时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会让人胸口疼……姆妈出去打猪草回来,一边把满满一篮子猪草抵在稻场边的枣树上歇息,一边笑吟吟地看打谷捣米浆。打谷当着孩子们的面埋怨姆妈,说死婆娘,老毛喊我去喝苞谷烧,还有辣椒炖猪大肠,你偏要我在这里捣米浆。不知道为什么,打谷面上有些恼,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却是喜滋滋的,仿佛比喝了苞谷烧还畅快。姆妈亦很麻利地回答打谷:“哦呵,我又没有拴住你,你的腿未必是两条桌子腿?要不就是两条蛤蟆腿,你想吃的不是猪大肠,只怕是天鹅肉。”新米和新叶就一起笑起来。

    新荞把手中的木棍也用力扔到稻田里去,说哪天轮到外婆杀猪,你喊我一声。新荞所说的外婆,是新米和新叶的外婆,新荞还没有出生,他自己的外婆就死了,从小他就和新米新叶共了一个外婆。他们都喜欢外婆屋里的一张带踏板的雕花坨床,小时候的新荞和新米,并头挤在外婆那张杉木坨床上做过数不清的好梦。年初新荞去砖厂打工前,特地陪着新米去乡场上给外婆捉了一只小白猪,两人用麻袋装了“小白”,轮番拎到外婆家。外婆往新荞新米口袋里塞煮鸡蛋和米花糖。外婆说,新荞,年底和新米新叶一起来吃杀猪饭。

    看来新荞没有忘记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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