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碎片化了的生活-高考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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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93年,凌云有个好朋友叫聂小星,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跟他是同班同学。

    凌云属鸡,那年十二岁,聂小星属猴,那年十三岁。人说杀鸡给猴看,老死不相往来,但属猴的聂小星却是属鸡的凌云最好的朋友。聂小星从小死了爹妈,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没有正式工作,只靠替人洗衣服、带孩子挣两个小钱。聂小星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左邻右舍看着可怜,时常给他个馒头或者半碗干饭,因此聂小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聂小星长得头大身子小,远远望去,就像麻杆上面顶着一个西瓜,西瓜又把麻杆压弯,走起路来弓着身子,摇摇晃晃,歪七扭八,因此得一绰号:“聂小虾。”

    聂小星他爹生前在三百里外的江汉油田工作,跟凌云他爹凌三金曾经都是丰田村里的农民。丰田村是个小村子,一共才一百多户,五百来口人,互相之间多少沾亲带故,若按辈分论,凌云还算是聂小星的叔叔。

    但两人成为好朋友,倒不是因为叔侄关系。俗话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学六年中,父母双亡、矮小瘦弱、成绩又差的聂小星,成了班上男生集体欺负的对象。有时上课时,后面的同学会一下接一下地蹬在他背上,弄得他衣服上全是泥巴脚印;有时候在操场上,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把他的裤子扒下来,惹得众人围观,哄堂大笑;最惨的一次是上厕所,几个男生提前合计好,一起尿了一大盆,放在厕所的门上,待聂小星推开门后,尿盆从天而降,泼了他一身。当时正值冬天,衣服不容易干,那尿骚味儿一个礼拜都没散。

    而凌云是班上唯一一个不欺负聂小星的男生,不仅不欺负他,有时候还为他出头,为此凌云没少跟其他男生打架。凌云从小也长得瘦弱,与人打架占不到便宜,于是鼻青脸肿成了家常便饭,回家后没少遭爹妈责骂。那次泼尿事件是凌云打架打得最惨的一次,砖头、板凳、铅笔盒齐上,事后光是额头就缝了三针。对方的几个男生也被打得很惨,头破血流,个个挂彩。当然,最惨的还是聂小星,他左手骨折,石膏绑了三个月。

    到了1993年,聂小星小学毕业,整个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药,像吹气球一样长大,他皮肤黝黑,又高又壮,胸脯、胳膊、大腿上全是满满的疙瘩肉。一次偶然的机会,聂小星被体校老师看中,进了少年田径队,专攻铅球和铁饼,从此再无人敢欺负他了,“聂小虾”的名字也就此销声匿迹了。虽然不再需要凌云保护,但聂小星跟凌云的关系却更进了一步。那几年神州大地流行一种从日本传来的游戏机,名为任天堂红白机,受到无数青少年追捧,凌云所在的小镇也不例外。但这种游戏机价格不菲,一台就要好几百,抵得上镇上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凌云班上三十几个同学,只有坐在他后面的李丽娜买得起。

    李丽娜家里开餐馆,吃喝不愁,所以李丽娜无论身高、体重还是胸围、青春痘,各项指标在班级女生之中均名列第一。她平时红光满面,名牌加身,往往脚踩耐克,身披阿迪,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大姐大意气。不过,李丽娜貌似豪爽好比巾帼英豪花木兰,实则小气胜过抱着金子饿死的葛朗台,她家里虽有游戏机,却看得像传家宝似的,谁也不让玩。当然,想玩也可以,照章收钱,外面的游戏室里,黑白电视机一小时一块,彩电一小时两块,她家里只有彩电,没有黑白电视机,因此两块钱一小时,不打折,不还价,一视同仁,毫无情面。

    凌云的父母都是苦哈哈的工人,温饱尚且勉强,没有多余的零花钱让他去玩;聂小星就更不用提了,连去体校的学费,都是老师看在他家里条件差的份上,帮他申请全免,平时也没少给他开小灶、打牙祭。

    钱没有,还想玩游戏。凌云和聂小星开始跑到游戏室里看别人玩,看见别人玩得热火朝天、大呼小叫,两个人不禁心痒难耐,于是便打起了李丽娜的主意。

    一开始,凌云觉得有把握,因为期中考试时他给李丽娜抄过答案,让她得以及格,有情面在。谁知李丽娜视成绩如粪土,对他想去打一盘游戏的请求置之不理,凌云脸皮薄,一气之下不肯再提。聂小星眼睛滴溜溜一转,说我出马,她保准同意。

    凌云不服气:“你有什么办法?美人计啊?”

    聂小星梗着脖子说:“就凭她?长得像河马似的!”又感慨一声:“美人计啊,那得留给周双佳!”

    “得了吧你,看见人家,隔了八丈远脸就红了。”

    “你别看不起人呀!我们拿着游戏卡去她家,她还能不让我们玩?”

    “游戏卡从哪儿来呢?”

    聂小星回头对街边的“盼盼游戏室”努努嘴:“那儿不多得是吗?”

    “啊?你是说去偷?不行!绝对不行!”

    “哎呀,不是偷!是借!”

    “借?人家老板能同意吗?”

    “哎呀,我们晚上拿,早上还,有取有还就叫借!”

    停了停,又留恋地望了游戏室一眼:“啧啧,魂斗罗多好玩呀,王鹏他们几个玩了一个月了,连第一关都过不了!哼,如果是我,早通关了!”

    “我们被抓住了怎么办?”

    “抓不住,看店的老头又瞎又聋。”

    “那……那说好了啊,早上一定得还!”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可不想被警察抓到,奶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刚开始,聂小星的方法果然有效,借着同学打掩护,一天“借”一次,将好玩的游戏玩了个遍,还不花钱。可惜好景不长,其他同学看着眼馋,纷纷表示要入伙,结果“借”出的游戏卡越来越多,终于……

    八月十五这天,学校放半天假。上午凌云、聂小星、王鹏、周瑞、胡浩五个人跑到游戏室里,花了四块钱租了四台黑白电视机,借着换游戏卡的机会,将三盘游戏卡揣进兜里。看游戏室的老丁,六十八岁,是游戏室老板丁发财的爸爸。老丁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耳朵有些背。他本来发现不了凌云他们几个,结果王鹏太贪心,拿了三盘还不够,又看中了一盘新出的游戏,名为《三国志》,曹操、刘备、孙权轮番上阵,斗的是心眼,玩的是策略,跟其他打打杀杀的游戏迥然不同。正当王鹏将《三国志》揣进兜里时,老丁刚好从旁边经过,人赃并获,王鹏被逮了个正着。

    王鹏吓得赶紧扔下《三国志》,奋力挣脱老丁,夺路而逃。其他四人以为暴露了,也纷纷扔下游戏卡,逃了出来。老丁从游戏室里冲出来追赶,别看他又聋又瞎,年纪一大把,速度倒不输给年轻人,他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了凌云。

    下午游戏室老板丁发财把这事儿告到了学校,没等班主任逼供,凌云便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还特别指出,聂小星是主谋。

    从此凌云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抬不起头不是因为偷东西,而是因为他把同伴招了。最恨凌云的是聂小星:“他招别人没什么,我是他的好朋友,他怎么能招我呢?”

    聂小星说完又摸摸胳膊上的伤痕,恨恨地说:“招我没什么,为什么还要说我是主谋呢?害得我被奶奶吊起来打!”

    从此两人成了陌路。

    半年后,聂小星被市体校选中,去了市里练铅球。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聂小星来找凌云,送给他一张崭新的六合一游戏卡,里面有“脱狱”“魂斗罗”“沙龙曼蛇”“绿色兵团”“赤色要塞”“松鼠大作战”,全是他们最爱玩的游戏。

    凌云吃了一惊:“这得上百了吧?你哪来的钱?”

    聂小星笑笑:“一分钱不要。”

    凌云又吃了一惊:“你还敢偷?上次被你奶奶打得还不够吗?”

    “喂,你别老瞧不起我行不行?这钱是我挣回来的,干干净净!”

    “你去哪挣的钱啊?”

    聂小星“嘿嘿”一笑,不理这句,继续说:“你以后去李丽娜家打游戏不用花钱,我已经跟她说好了。”

    看着凌云大惑不解的样子,聂小星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道:“美人计成了。”

    2013年夏天,凌云带着老婆从上海回老家,在镇上最豪华的“荣华大酒店”设宴款待聂小星和李丽娜。阔别多年,聂小星显得有点拘束,话不敢随便说,酒不敢敞开喝,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后来看见凌云谈笑风生,毫无架子,这才放下包袱,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

    “荣华大酒店”就是当年“盼盼游戏室”的所在地,游戏室倒闭后,老板丁发财不知去向,有人说去了东莞,有人说进了监狱。游戏室改成了网吧,生意一时红火无比;再后来,网吧的生意也不行了,又改成了菜场、超市、洗浴中心,最后变成了“荣华大酒店”。

    借着酒意,聂小星拍拍凌云的肩膀:“你小子行呀,小时候见人说话就脸红,现在倒成了网络名人!”

    凌云也喝醉了,满脸通红,摇头晃脑道:“哪有你行呀,小时候就能破解游戏卡,捞了第一桶金。现在呢,现在在哪儿发财?”

    没想到一句随口恭维的话,却惹得聂小星肝火大旺,他愤愤不平地说:“发个屁!当年还不是被丁发财那狗日的骗了,帮他挣了那么多,却只分给老子一点点!后来在东……呃,广东,那狗日的还……算了算了,越说越有气,不说了!”

    接着斜眼瞅了李丽娜一眼,嚷嚷道:“现在更他妈的惨!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属母猪的,一碰就有,一下生了三个小子。妈的,老子挣再多也不够他们吃啊!”

    李丽娜火了,满头黄毛直竖,浑身肥肉颤抖,一拍桌子,红酒杯应声落地,泼在地毯上,打湿了一大块,像一张愤怒的脸。

    “聂小星,你他妈骂谁呢?当年是谁死皮赖脸地跑到我家,跪在老娘面前,说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聂小星自知失言,马上扇了自己一耳光,又把脸凑到李丽娜面前,涎着脸说:“老婆对不起啊,我酒后失言,胡说八道,请老婆赐打!”

    李丽娜抬手刚要打,聂小星如泥鳅一般扭到凌云面前,小声说:“周双佳回国了,你知道吗?”

    “啊?真的吗?”

    凌云脱口而出,情绪又回到了1993年。

    二

    1993年,周双佳念初一,每天骑四十分钟自行车才能到学校。

    九月的一天早上,周双佳刚骑车出家门不远,就发觉脚下不对劲,下车一看,发现车链条断了。附近光秃秃一片,尘土飞扬,无遮无拦,九月的日头又毒,肆意暴虐,劈头盖脸地晒下来,晒得她满脸通红,一头大汗。

    正在此时,凌云骑车路过,看见周双佳,停下来问:

    “你怎么了?”

    “车坏了。”

    “我来看看。”

    捣鼓了几分钟,凌云站起来,无奈地说:“车链条断了,这可麻烦了,附近又没有修车铺。”

    周双佳急得都哭出来了:“那怎么办呀,还有二十分钟就迟到了!”

    凌云想了想,把自己的自行车推给周双佳:“你骑我的车去吧。”

    “那你怎么办?”

    “我知道有一家修车铺离这儿不太远,我推着车,跑得快,应该没问题。”

    “这,这不太好吧?”

    凌云把头发一甩,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若无其事地说:“不就是迟个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谢谢你了。”

    顶着烈日,推着断了链条的自行车,凌云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家修车铺,把车修好,再赶到学校,已经迟到了两个小时。

    早操结束后,全校学生依然没有散去,黑压压挤成一片,兴高采烈地望着主席台。凌云红着脸,举着一张检讨,对着话筒,垂头丧气地念道:“尊敬的校领导,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我深刻认识到这次迟到的严重性,感到非常羞愧。学校一开学就三令五申,一再强调校规校纪,提醒学生不要违反校规,不要迟到。可我却把学校颁布的重要事项当成了耳边风……”

    众人哈哈大笑。

    待所有人散去之后,周双佳走到凌云身边,递给他一块手帕。

    “擦擦吧,看你一头的汗。”

    凌云低着头,默默接过手帕,刚准备擦汗,却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犹豫片刻,还是舍不得,又交还到周双佳的手里。

    “不用了,过会儿就干了。”

    周双佳点点头,又递过来一盘磁带。

    “送给你。”

    “谁的歌?”

    “小虎队。对了,我觉得你长得有点像苏有朋。”

    凌云一下脸红了,长这么大,这样的夸奖还是头一回听到。

    这天晚上,凌云床头那台用来学习英文的小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在重复欢唱:

    周末午夜别徘徊,

    快到苹果乐园来,

    欢迎流浪的小孩!

    不要在一旁发呆,

    一起大声呼喊,

    向寂寞午夜说BYE BYE!

    正听得如痴如醉时,外面突然传来他妈妈的一声怒吼:“几点了还不睡觉,明天要不要上学啊!”

    这天晚上,凌云失眠了,长这么大,这是他的第一次失眠。

    六年过去了,无人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凌云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六年来,凌云除了成绩尚可,其他默默无闻,多了他,太阳照常升起;没了他,月亮依旧出现。而周双佳却成了校园名人。自初一开始,无论大考小考,次次年级第一,还是班花、校运动会长跑冠军和联欢会上铁打不动的主持人。1999年,十七岁的周双佳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七,跟凌云站在一起,比他高出半头,像是大姐姐带着小弟弟。

    1999年,凌云十八岁。

    高考结束才十天,凌云已经寝食难安,如坐针毡,到底考了多少分,能不能上一本?物理最后那道大题实在可惜了,明明已经解出正确答案,结果前思后想又给改错了!还有化学那道选择题、数学那道填空题,以及作文,“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应该写雷锋、赖宁,或者焦裕禄、孔繁森啊,怎么就脑子一热,写成了李师师呢?

    唉,万一没考好,那就只能复读了,在亲戚朋友面前丢脸不说,家里还要花好大一笔钱……

    就在十天前,凌云的心里还只有两个字:解脱。和其他同学一样,一出考场,便欢呼雀跃,满脑充血,将堆积如山的教材、教辅、练习册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敌。瞪着双眼,恶狠狠地扑过去,将敌人捏在手心,撕成碎片,然后挫骨扬灰,漫天飘雪,将烈日里的校园变成银装素裹的天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可转眼之间,怎么就变了呢?

    比凌云更焦虑的,还有他妈陈惠琴。陈惠琴是山东人,1968年小学毕业,跟着当右派的外公一起从省会下放过来,先是在乡下念初中,接着进了镇上纺织厂做了纺纱女工,后来嫁给了农民出身的钳工凌三金,扎根于这片热土,引出一段佳话,被誉为“旧知识分子改造好的典型”,事后还被厂里奖励,得了一朵大红花和二十块钱奖金。但当时是佳话,后来却成了笑话。同来的姐妹都说陈惠琴傻,熬不住,再等几年便有机会返城,何苦在这穷乡僻壤浪费青春?

    对此陈惠琴只是笑笑,说:“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在哪过不是过呀!”话虽如此,陈惠琴还是憋了一口气,在外笑脸迎人,在家却拉长一张脸,常埋怨老公懦弱无能,还苦口婆心地教育儿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考出去,千万不要像你妈这样,一辈子都在这个小地方,被你爸这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窝囊废给耽误了!”

    凌三金在一边听得清楚,也不反驳,只是摸摸脑袋,叹口气道:“唉!”

    结婚之前,凌三金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又技艺高超,车钳刨铣样样精通,像是四月天里的黄鹂鸟,人见人爱,成为厂里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心头肉。结婚以后,凌三金却像秋后哆嗦发抖的蚂蚱,人长得越来越蔫,话也越说越少,一天下来说不了十句话。十句话中,不得不说的占六句,每句话全是单词,大到厂里买机器,小到家里添碗筷,赞成,是“好”;不赞成,是“操”。另外四句是感叹词,不管是高兴或者愤怒,都是“唉”。这“唉”来“唉”去的,一直“唉”到了凌云高中毕业。

    在凌云的印象里,三十岁之前,从小到大,凌三金就没给他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说过一个好玩的笑话,但有一年例外。1999年元旦刚过,凌三金跟着厂里新来的司机周大头学开车。厂里穷,车也不好,是70年代的老吉普,车身上的绿漆掉了大半,露出一片片难看的灰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麻风病人,苟延残喘,奄奄一息。车不好,但周大头的技术高,方向盘盘得虎虎生威,排气管冲得嗡嗡作响,把老吉普开得风生水起,像F1赛场上的法拉利。

    开了三个月车,凌三金开始变得话多了,遇见人也会说笑话了,虽然他常讲的笑话只有一个:

    有个人,晚上到外面和朋友喝酒,回家晚了,大门紧闭。他拼命敲门,边敲边喊:“老婆,开门啊,开门啊,我错了,保证让你随便打,不还口,不还手!”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男人的声音:“你说话算数!”

    当时凌云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恶心。等过了三十岁再想起来,每次都笑了,还说给别人听,别人也都笑了。一开始凌云觉得他爹当司机,见的人多,话是跟人学的。后来才知道,教会凌三金说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大头。晚上全家一起吃饭,吃着吃着,凌三金“噗嗤”一声笑了,摇着头说:“这个大头。”

    凌云知道,他爹人在吃饭,心已经跟着大头去了。从这一刻开始,凌云就有了好奇心,这个周大头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凌三金神魂颠倒、铁树开花?

    三八妇女节那天,周大头带着女儿到凌云家做客。没见周大头之前,凌云觉得这个周大头一定是个彪形大汉,身高八尺,声如洪钟,相貌堂堂,就像水浒里的好汉武二郎。见了面才知道,此人高不过五尺,重不过百斤,雷公嘴,鹰钩鼻,就是人如其名,有一颗硕大的头颅,占据了身体的四分之一,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不像武二郎,倒像武二郎他兄弟。更让凌云意外的是,周大头的女儿竟然是周双佳。

    中午五个人一起吃饭,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大人喝啤酒,小孩喝雪碧。酒过三巡,也没听周大头说什么,偶尔说两句,也是抱怨厂里效益不好,问凌云成绩如何。倒是周双佳,初来乍到,毫不怯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说年底澳门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一会儿说班上的王鹏买了台电脑品牌机;一会儿说这次的模拟考题特别难;一会儿说他们的校长吴仁宝马上要调到外地。歇了口气,又说台湾一个歌手下个月要到省城来开演唱会,歌手的老家是在隔壁的镇上。

    凌云半天插不上话,此时逮到机会,冒出一句:“谁呀?唱什么的?”

    陈惠琴把眼睛一瞪:“别的不关心,就关心这个?”

    吓得凌云脖子一缩,埋头拨饭,不再言语。此时周大头打圆场:“小孩子嘛,听听歌,放松一下。对了,我咋听说凌大哥以前在厂里歌唱得特别好听,要不现在来一段?”

    凌三金摆摆手:“唉,都是以前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陈惠琴眉毛一挑,满脸阴阳怪气:“是呀!钱都挣不到,饭都吃不饱,还唱什么歌呀?”

    这样的抱怨平时常有,凌三金每次都是“呵呵”两声,一笑而过,但今天当着周大头的面,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说什么呢?这些年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

    老公的反应吓着了陈惠琴,她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柳眉倒竖,一拍桌子,眼看就要大闹酒席。还是周大头反应快,赶紧打圆场:“看今天这菜,有鱼有肉的,不容易呀!”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这话不妥,马上对周双佳使个眼色:“佳佳,来,给叔叔阿姨唱一个。”

    周双佳倒了一杯雪碧,举在面前,流利地说:“凌叔叔,陈阿姨,我以雪碧代酒,敬你们一杯,祝你们阖家幸福,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陈惠琴先是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一边踢了凌云一下,一边慌忙跟周双佳碰杯:“阿姨谢谢你啊!也祝你学习进步,考上好大学!”

    又扭头看着周大头,感叹道:“这闺女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会说话,小周你好福气呀!”

    周大头“嘿嘿”一笑,得意地说:“儿子像妈妈,女儿像爸爸嘛!”

    凌云心里嘀咕:“像你?像你就完了!”但嘴上还是一言不发。见儿子半天没反应,陈惠琴只得把话挑明:“凌云,也给你周叔叔敬一杯呀。”

    凌云小脸憋得通红,扭捏了半天,始终没有行动。陈惠琴恨恨地说:“人长得蔫,话也不会说,跟他爸一个熊样,一点儿都不像我!”

    周大头“哈哈”一笑,摸摸凌云的脑袋:“男人嘛,话不用多,能干就行,小伙子对吧?”

    凌云满脸窘迫,无言以对,只对周大头干笑了一声,比哭还难看。

    周双佳得意地瞥了凌云一眼,随即哼起一首温柔的情歌: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

    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

    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听着听着,陈惠琴的眼睛红了。

    五一劳动节那天,凌三金提着一个蹄膀、两瓶白酒,去看周大头,顺便想向周大头打听在外面开出租车的事儿。就在上个月,周大头辞去厂里的工作,在外面当了出租车司机,据说第一个月就挣了三千,是厂里的好几倍。上午去时,凌三金还满面笑容;下午回来,却是一脸铁青,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突然他像发了疯一样,双手开弓,“啪啪”地拼命扇自己耳光:“我要再开车,我就是婊子养的!”

    从这一天开始,凌三金变得跟以前一样沉默,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在家里再无一句话。陈惠琴的话虽然不少,但内容单一,除了跟乡下的婆婆吵架,就是骂老公挣钱不多,怪儿子成绩不好。

    打从记事开始,家里便无人跟凌云说话,实在憋得难受了,凌云不得不自言自语,自己给自己讲故事。一开始讲的都是书上现成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猛李逵江州劫法场。后来在原著基础上进行拓展,变成了黑猫警长单挑葫芦娃,孙悟空大战变形金刚。再后来,干脆搞起了原创:森林里有一只兔子妈妈,收养了三个孩子,老大叫凌小乖,是条狗;老二叫凌小咪,是只猫;老三叫凌小豆,是只老虎。小豆陪着小乖上学,小咪带着小豆爬树。

    “豆豆,你又不乖了是吗?欺负小咪哥哥?”

    “不是呀,凌小咪是个文盲,连‘锄禾日当午’的作者都不知道是谁。”

    起先的听众只有自己,自娱自乐,打发时间;后来讲得多了,在左邻右舍那儿竟也小有名气,每天一回家,小孩子们便“呼啦啦”一拥而上,齐聚一堂,听完三国听西游,听完水浒听小豆,如痴如醉,轰都轰不走。陈惠琴表面上笑脸相迎,关上门则骂骂咧咧。更多的,还是表示不理解:“他老子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他倒成了故事大王!”

    三

    高考之前,凌云的目标就很明确——武汉大学,唯此不报,考不上就复读。真正考完了,又开始犹豫,分数估出来之后,凌云在学校里跟武大招生办反复咨询,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你的分数处在能上和不能上的边缘,我们不能给你明确建议,需要你自己斟酌。”

    挣扎了好几天,凌云决定还是求稳,志愿表上填了湖北大学。武汉虽然只是湖北省的一个城市,但要再加上“大学”二字,那就反客为主,成了凤凰比寒鸦,直接碾压过去。但在去学校交志愿表的那天早上,凌云遇到了周双佳,知道她填的也是武大,立马重新要了一张表,毫不犹豫地改填武大。

    高考过后十天,分数应该已经出来了,但要去查,得托关系,可凌三金当了一辈子工人,认识的也全是工人,教育界的关系无从谈起。凌云再急,也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从西走到东,从东走到西。七月的日头本来就长,再加上心中焦虑,凌云觉得一天过得如同一个世纪。

    这天早上,凌三金从外面买回油条、豆浆,刚摆上桌子,陈惠琴就发了火:“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听!大热天的吃什么油条,还嫌火气不大呀!不吃不吃,我不吃,你给我去买绿豆汤!”凌三金大口大口地吃油条,咕嘟咕嘟地喝豆浆,压根儿不搭理陈惠琴。见油条战术行不通,陈惠琴只得放弃迂回,直奔主题,扯到儿子的成绩上:“喂,我说你别老在家里坐着,出去找找门路想想办法呀!查分又不是作弊,有这么难吗?”

    凌三金头也不抬,理也不理。

    陈惠琴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听说小周有个亲戚在教委里做事,要不咱去托他帮帮忙?”

    不提周大头还好,一提他,凌三金彻底爆发了:“你要敢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陈惠琴也火了,声嘶力竭地吼道:“凌三金,你打啊,你要不打就是王八蛋!妈的,在外面像个怂包,就会在家对老婆横,儿子不是你亲生的?从小到大你管过他什么?要你这种男人有个屁用!”

    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凌云在自己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刺耳的争吵,愤怒的吼叫,还有来回的推搡,声声入耳,招招刺心,但凌云没有阻止,甚至没有出来看一眼,只把脑袋埋在枕头下,捂出一头的汗。

    2012年年初,凌三金得了脑血栓,人开始痴呆,左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别人痴呆了要么失忆不会说话,要么只会鸡零狗碎地胡言乱语。但凌三金与众不同,痴呆了,反倒把一辈子经历的事情记得明明白白,说得清清楚楚,讲起话来,有理有据,百无禁忌。2012年年底,凌云带着老婆孩子从上海回湖北老家过年,一家人围着电视机,看春节联欢晚会。半瘫的凌三金对着几年不见的儿子,不知怎么了,就说起了1999年的周大头。

    凌三金抬起没瘫的右胳膊,抖着右手,断断续续吃力地说:“姓周的这人有问题,做朋友不行。”

    凌云不以为然:“朋友嘛,合则来,不合则去,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

    凌三金叹口气:“明着当我是好朋友,背地里骂我是窝囊废。光骂我也就算了,那天我出了周家的门,突然想起包落在他家里,于是回去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周大头跟他兄弟说,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过嫂子,你别看老凌是个窝囊废,他老婆在床上,可他妈的真带劲呀!”

    接着凌三金哭得稀里哗啦:“一辈子没人看得起我,就一个说得来的,还让我做了王八!”

    陈惠琴面红耳赤,急忙辩解:“说了几百遍了,他是瞎放屁!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凌三金摇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说:“我这一辈子,过得太窝囊了。”

    2013年夏天,凌三金去世了。临走之前,他拉着凌云的手,千叮万嘱:“你现在有出息了,爸爸也没什么要交代的,就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凌云点点头:“说吧。”

    凌三金挣扎着,说出人生的最后一句话:“以后要照顾好你妈。”

    四

    不知过了多久,凌云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出门一看,家里已空无一人。饭桌上还剩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上面环绕着两只“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凌云顿觉胃口全无,挥手赶走苍蝇,呆呆坐下,双眼发愣。

    “万一第一志愿考不上,那就只能寄希望于第二志愿了,可当时一门心思填武大,二志愿根本就是乱填,论起档次,二志愿跟武大差不多,而且是外省的学校,每年在湖北没几个招生名额!这意味着二志愿的录取也希望渺茫,唉,看来只有复读一条路了。”

    正当凌云唉声叹气之际,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并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凌云,我是周双佳呀,你在家吗?”

    凌云心里一激灵,顾不得多想,猛地站起来,“噔噔噔”跑过去,给周双佳开门。外面太阳正耀眼,晒得周双佳满脸通红,身上的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凌云不敢看周双佳高耸的胸脯,低着头,小声说:“你怎么来了?”

    周双佳用手不住地扇着风,胸脯起起伏伏:“我怎么就不能来呀?外面热死了,快让我进去凉快一下!”接着大模大样地在客厅坐下,又自顾自吩咐站在一边的凌云:“你别站着呀,我快渴死了,快给我倒杯水去!对了,我只喝可口可乐,你们家有吗?”

    凌云为难地摇摇头,说只有白开水;再看看桌上,说还有一碗豆浆。

    周双佳四周打量了一下,说:“算了,我也不是很渴。对了,你们家怎么也不装空调,这么热的天怎么睡得着呀?怎么也不装部电话,害得我跑一趟。”

    凌云有些不满:“你到底是来干吗的?干部下乡扶贫?”

    周双佳“噗嗤”一笑:“告诉你个好消息,武大分数线出来了,你多了五分!”

    凌云一下没反应过来:“是吗,湖大的分数线是多少?”

    “不是湖大,是武大,你报的不是武大吗?”

    凌云浑身的血液一下冲到头顶,手足无措,眼前眩晕,急忙问:“你确定?武大的分数线是多少?我的分数你查过了吗?”

    “废话,不查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本姑娘会未卜先知呀!你多了五分,我嘛,多了二十分!”

    凌云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手舞足蹈,极度亢奋;周双佳也很高兴,两人坐在一起,相谈甚欢,从《红楼梦》里的黛玉葬花说到了《百年孤独》里会说话的锅碗瓢盆;从李清照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说到了陆游的“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从马三立的“我姓逗,叫逗你玩”,说到了冯巩牛群的“小偷金融股份有限公司”;还从超级玛丽的水下256关,说到了魂斗罗的三十条命。

    接着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接龙唱歌。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红灯照,照出全家福,红烛摇摇摇,摇来好消息。”

    “西,西,不行,这个太难了!”

    “怎么不行,你可以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说不行就不行,换一个,就接着红灯照!”

    “红灯照照出全家福,红烛摇摇摇,摇来好消息,亲情乡情甜醉了中华儿女……”

    “停!就在这儿停!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一样为爱颠簸在红尘。”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

    “旁,旁,不行,再换一个!”

    两人聊着,唱着,笑着,时间像是脱了轨的钟,跳着蹦着往前跑。凌云觉得,从出生到现在的十八年里,今天是最快乐的一天。

    可到了晚上,周双佳又出现了,她满脸歉意地告诉凌云:“对不起呀,实在不好意思,中午告诉你的是文科分数线,理科线还没出来呢!”

    凌云眼前一黑,脑袋嗡嗡作响,像是做了一场自由落体运动,瞬间从天堂跌落至地狱。他心里清楚,历来高考文科分数线会比理科低十分左右,这回可算是白白空欢喜了一场。

    周双佳见凌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于心不忍,安慰道:“你先不用急,听我叔叔说,今年理科考试比较难,与文科的差距不会像往年那样大……”

    听她安抚半天,凌云嘴上说没事,还开玩笑说幸好我身体不错,不然真要被整出心脏病来,心里却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你当然不着急了,你的成绩比分数线高了二十分呢!”

    凌云不记得周双佳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只记得这个夜晚自己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迷迷糊糊的凌云便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他揉揉眼睛,仔细一听,除了凌三金的低沉沙哑和陈惠琴的尖锐高亢之外,还多了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凌叔叔,陈阿姨,恭喜你们呀!武大的理科分数线出来了,凌云他刚刚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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