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汶川特大地震三周年祭-生命涅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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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曲

    这个早晨,耀眼的金光洒满窗口,玻璃上晃动着绿色的影子。

    今天是2010年八一建军节。早上一睁眼,我一眼就看见了叠在五斗橱上的军装。那是童刚的军装。可是,童刚却竭力回避着什么。他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是废人了,不配穿军装了。”这句话是我听了很多遍后才弄明白的。我抓住他的胳膊说:“这得说说,好好说说。”童刚苦苦一笑,说说,啥叫说说呢?他将轮椅摇到镜子前。他望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太怪,怪得我心里没底。这便是很难撕开的军人情结,这情结会永远缠绕在心中。他喃喃地说:“一个军人,就要冲锋陷阵的,当他不能战斗了,就不再是军人了!”我再次把军装放在他眼前。他愣在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穿,他不会穿的。仿佛这庄严的美好,瞬间变成一种责难。

    童刚长吁了一口气,神色黯然起来。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没有化妆,妩媚中自有一种芬芳。我叫宁晓岩,一名羌族姑娘,北川羌族民族歌舞团演员。我清秀端庄,举止优雅。为了如此寻找,我耗尽了许多如水的岁月。我热爱我的民族,因为我们民族的每一个人都是凤凰的化身,雄鹰的灵魂。

    每当我围绕着“舞蹈纹盆”翩翩起舞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的一颗美丽的灵魂离开我美丽的躯壳,乘风扶摇直上九云霄。从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有别于男孩子的女孩子那一刻起,我就懵懵懂懂地感觉到我见过的那些出嫁的大姐姐迟早会变成我。娘抿嘴笑我不知羞臊;爸爸摸着我的头发不说话光抽烟,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是一种依依不舍。从此,那种眼神就在我心底里生根开了花,啥时候想起来我啥时候暖融融的,叫我无比恋家。我就在心底里对自己说:宁晓岩啊宁晓岩,你要么就守着爹娘过一辈子,不要出嫁了,要嫁就嫁英雄。

    童刚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健壮英俊的小伙子啊?他是汶川地震从飞机跳下来的英雄,他救了我的命,玉树地震抢险中,不幸降临了,他在喇嘛庙抢救大喇嘛的时候,滚石落在他的身上,他下肢瘫痪了。谁能想象,我们经历了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啊?爱情是芬芳的花蕊,是羞涩的玫瑰,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她立刻将自己怒放成最坚强的英雄花。过了一会儿,我开始给他穿军装,他湿了两眼对我说:“我都这样了,不能侮辱了军装。”我也湿了两眼,我说:“你是英雄,是军人的骄傲,你最有资格穿上它!”童刚还在拒绝。童刚慢慢把轮椅摇走,离开了镜子,脸色红了,几乎要骂人:“童刚,你不是军人,不是!你无能,你是懦夫!”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积怨都释放出去。当我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就要歇斯底里。我不顾一切地狂吼道:“你不满足已获得的骄傲,你不满足已赢得的光荣。可是,你不满足能改变什么?你不想改变了,你这样做对得起谁?你是混蛋,是懦夫!”童刚怔了片刻,不时被我骂蒙了,额头上的汗冒了一层。他简直想象不出,我这个年轻美丽,温柔得像猫儿似的女人,何以变得这样爆烈、坚决?他紧紧抱住脑袋,身体在轮椅里痉挛着,像一座迅速消融的冰山。

    我真的生气了,跺着脚喊:“童刚,你听着,你要是不穿,我就瞧不起你。你压根儿就没当过兵,压根儿就不是男人!”

    童钢胆怯吗?说实话,他的心底里真正怕过谁?一个曾经写下遗书敢跳死亡谷的人,又有谁敢说他胆小,无能,懦弱?那是天下第一跳,那种快感和自豪简直难以遏制。原来自己强悍体魄是泥塑的,简直不堪一击。他瘫痪了,还得了白血病。这种残酷的生活容易导致他精神错乱,甚至狂躁,失去理智。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穿上!”他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猛地抬起头来。我无力开启了苍白的嘴唇,近乎哀求地说:“童刚,别这样好吗?你曾经是军人,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国家有规定,节日里,退伍的军人也是能着装的!”童刚不由自主地把胳膊伸出来,机械地配合着:“你给我穿吧!”我硬是把军装给他穿上了。我心里顿时盈满了感动。我还他一个军人的威武和尊严,这是对他最有力的安慰。他没有动,不敢到镜子跟前照一照,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可是,我看不出他后悔,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童刚只说了一句话:“晓岩,真欺负人啊!”我淡淡一笑,诧异地说:“谁欺负你啦?”童刚就再也没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说了。他觉得是那样的痛苦,清醒了,却不知道路在哪里。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对军人的一个侮辱。那是一个误区,是一种心病。我治疗他的心理疾病,帮助他回忆过去。在他的记忆中,当了军人以后,懦弱的迹象是模糊的,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啊,他像祖先参加淮海战役一样,永远是冲锋陷阵的。他终于明白,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他跟我说过,刚当兵那阵儿,还是充满幻想的年龄,可是,家里穷,人活得自卑,连敬礼都不规范,战友哄堂大笑,笑他敬得不标准。后来,他一天天地练习敬礼,练的胳膊都疼了,日子就是这么疼,可是,你不能怕疼。他成功了,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让人羡慕。这个时刻,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气,那股气一下子把他顶了起来,心站立起来了。今天,他瘫痪了,英雄的人格应该永远屹立着,在我心中屹立着。童刚望着镜子里穿军装的自己,慢慢流泪了。我劝他:“你是军人,不能哭,你要笑,你也有资格笑,我常常想,是时候了,是我们四川人应该替解放军遮风挡雨的时候啦!”童刚深情地望着我,咬了咬牙,抬了头说:“晓岩,谢谢你,你说得对,我要笑,我永远是军人,脱下军装还是个军人!”他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军装一穿,奖章一挂,红花一戴,马上就有模有样了。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流,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把脸靠在他宽大的胸前。我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他的心中还揣着夏天的火热,期待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电闪雷鸣。

    童刚一把抱紧了我,泪水飞快地涌出他的眼眶。

    我推着童刚来到院子里,露水像雨滴一样洒在我的额头上,听见房檐上鸟儿焦灼地拍打着翅膀。我发现满地都是飘落的玫瑰花,红色的玫瑰花瓣儿,一朵朵洒在地上,我和童刚都惊讶了,这是雨季,不是落花的寒秋,怎么会有花儿呢?这时候我突然想,玫瑰会说话多好?可是,花不会说话。也许泪水流尽,土壤会更加肥沃,玫瑰会更加鲜艳。四周的空气像水,把我浮了起来。陡然间,朦朦胧胧的我,似乎明白了一种含义。我喜欢一种寻找美丽而庄严的感觉,夏天的玫瑰给了我们独有的感动。我由衷地赞叹说:“我老公好帅啊!”童刚没能阻止我,我又看见了他当年的作为军人的雄姿。这种雄姿让他长时间保持下去势必会很艰难。他挺着,在他看来,军人走向死亡和走向荣誉都需要仪表。我用矜持的微笑表示了难得的满意。

    天光亮起来了,弟弟宁伟和一群孩子在那里立着。小伟地震中丢了一条胳膊,他那个空空的袖管随风飘荡着。我心中弥漫着一种哀伤的情绪,刚想说话,童刚就激动地说:“小伟,他怎么在这儿?”他说话的时候,两臂像翅膀一样乍开去,喃喃地对着天空自语:“天哪,这么多玫瑰花都是他们洒的。”我看见童刚笑了,他的表情给我极大的安慰。我感到一种快乐,一种解脱的快乐,一种释放的快乐。

    我们坐上了汽车,很快到达北川的北山军营。热爱生活是我们首要的美德。我紧张地等待着那个庄严时刻的来临。仪式开始之前,童刚得到了战友们英雄般的礼遇,年轻士兵们欢呼着一次次把他抬起来,我看到他的泪水湿透了他前胸的衣襟。联欢会上,我深情地给童刚和他的战友们跳了一曲羌族舞蹈《锅庄舞》。锅庄舞是我们羌族未婚男女的习俗,由舞者自己边唱边跳,很少有乐器伴奏,速度和节奏取决于歌词内容和舞者的情绪,是表达男女间爱情的一种形式,需要男女共同完成。童刚无法和我共同起舞了,我独自一个人起舞,一双忧郁的目光不时掠过,撞见童刚的眼神,心里止不住一阵阵酸楚,但很快就被童刚和他的战友兄弟们的掌声和喝彩声重新温暖了。我看着童刚沉浸在久违了的喜悦中。真正的幸福,只有当你真实地认识到人生的价值时,才能体会得到。

    仪式终于开始了,军旗缓缓升起,那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有了一种神圣的陶醉。他轻轻地说:“当个像样的军人,太美妙了啊!”说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太需要这种感觉,太需要重新证实自己的力量和威严了。起风了,将军旗和国旗刮得哗哗响。童刚停住了,慢慢暖过头来,也就在这一瞥之间,嘹亮的军歌响起,他看到了一抹火红,那是军旗,还有国旗,都是火红火红的,庄严而飘逸,火红的后面,是无边无际的绿色。这一切他太熟悉了,这一切又太陌生了。啥是甜,啥是苦,只知道认定了就义无反顾。他笔挺地坐着,缓缓抬起右手,朝着光辉的旗帜抬了起来,凝成了一尊雕像。童刚知道此刻他的脸上已满是眼泪。这种场面和景象让他有一种重归部队的感觉,恍惚置身那种壮怀激烈的氛围。他永远热爱那样的氛围。

    风凄厉地鞭打着我。

    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我和童刚爱情的全部秘诀只有两句话:不屈不挠,坚持到底。是的,也许肩上越是沉重,信念就越坚定。如果灾难不足以毁灭我们的灵魂,那就是说,有一盏灯或是一颗星,永远在闪烁。但是,我想起往事,总是令人断肠。

    简直像一场梦,我总是回想那一场场惨烈而悲壮的梦……

    1

    2008年5月12日,这个上午风和日丽。童刚回到山东沂蒙老家探亲。

    童刚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军区某空降部队伞兵战士。小伙子身材魁梧、健壮,一头硬硬的黑头发,脸上皮肤黝黑,略显瘦削,活力四射,眼神里透着坚毅和执着。这是他离开家走进绿色军营后第一次探亲,昨晚激动得睡不着了。班长郝国立捶了他肩膀两拳,盯着他熬红了的眼珠子,大着嗓门说道:“你瞧你那熊样儿,咱是军人,不能这样婆婆娘的,无论遇到啥情况,上级叫你睡觉你就得睡踏实喽。”童刚嘿嘿笑,说:“班长说的是咧,俺记下了。”

    童刚转过山坳,第一眼看见那熟悉的树林掩映的村庄,尽管看惯了农舍和炊烟,他还是流眼泪了。他和这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感情实在是太深厚了。家里穷是穷,可是他不嫌家贫。这里埋葬着俺亲爱的娘,村庄里有我的老爹童国一,有我的姐姐童梅和姐夫张二柱,有那么多我深深地敬着的质朴的乡亲们。

    童刚先去看望母亲的墓地,给母亲烧一点纸。母亲的墓地在村东头的那面山坡上,周围花草青青,彩蝶起舞。他伫立在母亲墓碑前,给娘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摆上娘生前最爱吃的香蕉和苹果,烧了点纸钱,就跟娘说了会话。他说:“娘,俺探亲来啦,来看望您老人家来啦,您在那边过得好吧?儿子向您汇报一个大喜事,俺得了一个营嘉奖,先进事迹还上了军区报纸咧,您放心,俺一定听您的话。俺太爷是淮海战役牺牲的烈士,俺爹当过全省售粮模范,咱家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家庭,他一直引以自豪。彩虹带着金属的光芒,童刚有些正睁不开眼睛。

    呼地一声,隐藏在墓地树枝上的乌鸦凌空而起。

    童刚一身戎装出现在姐姐童梅的跟前时,童梅愣了好几秒钟,两只俊美的眼睛里满是惊喜。突然,她一把搂过兄弟,喜鹊一样喳喳叫了起来:“哎呀,是俺傻兄弟回来了,可高兴死你姐了,我说早上大花喜鹊巢咱家窗户叫唤个不停哪……”童刚依偎在姐姐胸前,孩子般地笑,边笑边打量着收拾得格外利落的院子,问道:“姐,爹咧?”童梅说:“你姐夫带着爹进城看花展去了。”童刚问:“带照相机没有啊?”童梅说:“带了,咋能不带么,看完就看完了,回到家不就看不着了吗。”童刚再问:“姐夫还在县城打工哪?”童梅说:“打上瘾了。今个他歇班儿,就跟爹玩去了。”童刚说:“姐,你带我去地里玩玩去吧。”童梅笑了说:“你这小子,跟土地就亲不够。”童刚笑笑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嘛!”

    五月的沂蒙山,春天丰腴起来,草木葱茏,生机覆盖原野。梨花还没有谢尽,桃花接着开了,苏醒过来的土地散发着湿漉漉的地气,头顶上的蓝天格外明亮,像刚刚擦洗了一样。童刚站在麦地的地头帮姐姐给麦子浇水,清洌洌的井水汩汩流着,润得童刚心情好,心情好了,他就想唱歌,唱起沂蒙的民歌。

    童梅看着弟高兴的样子,心里头涌起暖流。姐姐童梅指望弟弟有出息,土鸡窝里能飞出一只金凤凰。那个时候,毛头小子童刚就是这样,站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仰着脸蛋,朝着太阳唱歌,唱的歌词记不住了,只记得他当时那个样子,傻傻的,憨憨的,可爱极了。可眼下,弟弟不是那个跟在她的屁股后边嚷着要烙饼吃的小屁孩了,是大人了,大小伙子了,真舍不得让时间一分一秒地悄悄溜走啊!一阵手机铃声惊醒了童梅,是二柱几天前给俺买的手机叫唤哩,正要告诉他跟爹刚子回来的好消息哪,就按了接听键,可传过来的男人声音不是二柱。“喂,是童梅姐吗?”童梅说:“是啊,你是哪位呀?”对方回答:“我是你弟弟童刚的班长,我叫郝国立,找他有急事。”童梅连忙把手机递给了弟弟。童刚接过手机,吓白了脸,嗓子都变尖了:“汶川地震了,让我马上归队!”

    童刚把手机塞进姐姐怀里,急切地说道:“姐,我必须马上回部队。汶川大地震,我要去抗震前线了。”童梅显然没有料到这一点,有些惊奇地望着他。童刚摆了摆手说:“你代我好好照顾好咱老爹吧!”说完,疯了一样地跑了,很快就消失在绿树丛中。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童梅的深深地叹了口气。多么短暂的相聚啊,俺弟还没来得及看见爹,还没来得及吃一碗俺为他做的他最爱吃的大醉枣,他就走了,走了,这一走,说不定啥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了。

    童刚匆匆告别姐姐,匆匆离开家乡,气喘吁吁地踏上了归途。糟糕的是,归心似箭的童刚乘坐的长途汽车进济南市区的时候,正是下午六点钟车流高峰,堵车堵了整整一个小时,因此而晚归队四十分钟,受到了郝国立班长的严肃批评,操着他那典型的像唱歌一样的河南话骂了他一通狗血喷头。童刚知道自己违纪了,忍着一个字也不敢言。郝国立骂完了,临出宿舍撂下了这样一句话:“抗震前线你就不要去了。”童刚可不忍了,大声问班长:“凭啥呀?”郝国立白了他一眼:“你不守纪律。”他好心地给他指出来,毫无半点讥讽之意。可是,童刚有个习惯,明知道自己错了,还要强词夺理,他梗着脖子说:“你才不守纪律呢!”郝国立急了眼:“你小子要是不认错,抗震前线就不让你去了!”

    童刚吓了一跳,傻呵呵望着班长。人生能遇到几次酣畅淋漓的大考验,冲锋在前线多么痛快啊?如果失去这个机会,自己后悔不来不及。他攥住郝国立的手,一遍遍承认错误,一遍遍央求着:“班长,我错了,让我戴罪立功吧!”战友范大林在一旁替童刚说情,他也是个山东汉子,中等身材,微微发福,不爱收拾,有点老气,很快就要转业到地方了。他说起话来是直肠子:“你这人真够戗,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这点毛病吗?好兵战场上见!”郝国立脸色沉了下来,不知怎么张嘴了。童刚瞅着郝国立有气,想乘胜追击,可是,他马上收兵了,他想,一个人既然在军营里求发展,就不要对领导说三道四。他忍住了。四川兵阿贵出面打了圆场:“别争了,都是好兄弟喽,硬仗嘛,格老子你去了不叫刚子去,不合适的呦!”郝国立瞪了阿贵一眼:“你别耍贫嘴,这可是你老家受灾了!还说风凉话呢!”阿贵被噎住了,一副厚嘟嘟的嘴唇,朝右脸歪去。他长得细眉细眼,娃娃脸,见人总是顽皮一笑。其实,阿贵的婚期已定,就在5月13日。阿贵跟济南一家川菜馆的服务员秦婷结婚了,一切都准备就绪,新娘秦婷依然决定婚礼如期举行,这将是一个人的婚礼了。秦婷对阿贵说:“你放心去救灾吧,我在后方给你加油,这个新郎缺席的婚礼更有意义!”阿贵说:“宝贝有个性,我喜欢!结婚是人生中的大事,我提前给你带上戒指!”说着就给新娘秦婷戴上了金戒指。秦婷流泪了:“我好幸福,作为军人的妻子,我无怨无悔。我祝福灾区早日度过难关,祝福老公平安归来。”阿贵的眼睛红了,除了惦念妻子,心中还牵挂着家乡的亲人。

    过了一会儿,郝国立问范大林说:“哎,你不是去医院检查身体了吗,咋样啊?”范大林摇摇手说:“老子有仗要打,我这里就不疼喽!”范大林不会想到,这次去医院路上,接到紧急命令奔赴前线,使他错过了第一次发现致命病情的机会。郝国立瞪了童刚一眼,吹了口气:“好吧,写个检查吧。哎,要深刻呦!”

    在营地里,童刚第一次在电视荧屏上看到有关汶川大地震的报道:据国家地震台网测定,北京时间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在四川汶川县(北纬31.0度,东经103.4度)发生7.8级地震(随后,根据国家惯例,地震专家利用全球地震台网的资料对这次地震的参数进行了详细测定,据此将震级修定为里氏8.0级),距离震中92公里的成都市区震感强烈。北京、江苏、贵州、宁夏、青海、甘肃、河南、山西、陕西、山东、云南、湖南、湖北、上海、重庆、西藏等省区市均有震感。

    荧屏上山石滚落,河水上涌,大地在颤抖,楼房在软绵绵地瘫倒,公路呻吟着扭曲着身体,尘埃腾空而起,画面里不时传来轰隆隆的鸣响。地动山摇间,城镇被摧毁,无数生命被掩埋。

    汶川地震,让整个亚洲震动,整个世界震惊,震波惊动了党中央。

    胡锦涛总书记神情凝重,焦虑万分,他叮嘱温总理说:“灾害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们都要全力抢救人民的生命。把挽救人的生命作为当务之急,重中之重。你先过去,我晚上马上召集救灾会议,安排具体救灾事宜,我随后就过去!总理辛苦了!”

    温家宝总理诚挚地点点头,两位领导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中央启动应急预案。从下达命令到部署部队,仅仅用了两个小时。温家宝总理即将出发的时候,全国电视里传出中央电视台播音员铿锵有力的的声音:“……党中央一声令下,绿色军人、红色救援队、白衣天使、青年志愿者,奔走于山地、重逢于废墟,飞行于空中,与死神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

    5月12日16时40分,一架波音飞机从北京首都机场悄然起飞。此时,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汶川这个不熟悉的地区,这个神秘而恐怖的地方。对于温家宝来说,地震也许是他最熟悉的灾害之一。20世纪60年代,他曾经在北京地质学院学习了整整8年,从本科到研究生,他的专业是地质构造。在他读研究生期间,1966年发生了邢台地震,超过8000人死亡;当他在甘肃从事地质工作期间,1976年发生了唐山地震,24万人死难。这些都促使他更加深切地关注生命,关注共和国地质变化与灾害。

    在临上飞机前,温家宝总理已经看过地图了,并和有关部门领导一起研究了相关情况。乌云飘得高高的,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飞机有些颠簸,在飞机上,温家宝神情冷峻,目光穿过崇山峻岭,去寻找让他心头无比牵挂的汶川。对于一个学地质专业的总理来说,他当然明白8.0级地震对于一个处于震中、夹在山间的老县城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更何况,这次地震波及的范围远不止汶川一个县。在飞机上,温家宝发表了讲话,为这次地震作了定性:特别严重的灾害。他对着中国地图流下了热泪,当着工作人员的面。大家看到,温总理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又增添不少银丝,都默默地在心底里对总理说:老爷子,您可要保证身体啊,人民需要您!温家宝慈祥的目光在每一个工作人员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会,让大家感受到总理的殷殷期望。然后总理伸出一根手指头,说:“我只提一点要求,所有救灾人员都要发扬不怕牺牲,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排除万难,去解救兄弟姐妹于灾难之中。”最后他补充道,“面对灾魔,我们需要镇定,需要信心,更需要勇气!”

    大家纷纷点着头,用坚定的目光向总理表了决心。

    大家知道,总理刚刚从河南返回北京,随即又启程赴四川。中国最高领导层的行动,赢得了国内外舆论的赞扬,也为中国民众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有党中央在,什么样的人间大难不能战胜呢?这此地震有个极大的特点,涉及面广,道路堵塞。通往灾区的多条公路被地震造成的塌方和泥石流而破坏,救援人员和物质远不进去,只能采取空运等办法。济南军区空降兵精锐部队正式接到紧急任务。当天夜里九点十分,童刚跟战友乘飞机奔赴汶川地震前线。好天气不是常有的,浓雾悄悄地泛上来,与初夏的热风搅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一上飞机,气流将小飞机颠得厉害。童刚从兜里掏出油笔,就写起了检查,字体歪歪扭扭。郝国立看完检查,捶了他一拳,笑着说道:“检查写成了请战书,真有你的狗东西。”童刚憨厚地一笑。

    过了一会儿,排长跟郝国立轻声咬了一阵耳朵。郝国立回到士兵中间,表情沉重地说:“同志们,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英雄!我们的任务是空降死亡谷,死亡谷,顾名思义,就是会有死亡。这里气候条件非常险恶,地形复杂,任务很艰巨,可能会有牺牲。大家都写个遗书吧!”他的声音像滚雷,轰轰隆隆,震得耳朵疼。

    一种慷慨赴死的豪情,自然在童刚的血液里沸腾起来。他拿着笔,眨巴着眼睛说:“军人就是冲锋陷阵的,死了就是光荣了,还写啥遗书啊?”郝国立瞪了他一眼:“就你小子闲事多,写你的!“童刚垂下脑袋,不吭声了。童刚是空降兵,空降多在平原,还是没有技术问题的,其实,伞降最后落地的10米,跟从10米高楼跳下基本是相似的,所以,在平原伞降,骨折也是常见的。可是,这次到大山谷里去,注定没有伞降条件,强行伞降就是填人命了。童刚是烈士后代,他不怕死。他第一个写好了,偷偷望了望身边的范大林,范大林扭头瞪了他说:“你小子别偷看啊!”童刚说:“老范,你不比我,你拉家带口的,你可得好好活着。老子独身一人,有啥危险活儿,就喊你兄弟,我替你往前冲!”范大林感动了,眼睛有些湿,推了他一下说:“咱哥俩不怕死,但是,我们得活着,还得在废墟上扒人呢!”童刚连连点头:“姜是老的辣,老哥说的对!”

    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童刚对灾害的认识比别的军人要深刻。童家的祖籍是河南郑州黄河岸花园口人。1938年春天,黄河开河的时候大水泛滥,对花园口的小碾村一带冲击很大,全村被淹没,童刚老太爷叫童庆丰,那一年他33岁,他让家人在房顶等候,然后用大木盆先是救活了十五个乡亲,但是,转身救家人的时候,自家房子轰然坍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9口家人被洪水卷走了。童庆丰悲痛万分。1938年4月13日,陈果夫写信给蒋介石,主张在河南武陟县的沁河口附近决黄河北堤,“以水反攻制敌”,蒋介石犹豫不决。同年5月,徐州陷落,日军土肥原师团沿陇海铁路向西进军,攻占开封,逼近郑州。蒋介石见形势对他不利,便采纳了陈果夫的建议,电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核办。6月4日上午,商震部第五十三军一个团奉命在中牟县赵口掘堤。因堤坚未成,6月6日,新8师师长蒋在珍建议在花园口决口。7日,加派新编第8师一个团,改在郑州东北花园口用平射炮轰击黄河大堤,9日放水。后扩大决堤口至370余米。决堤使黄河从花园口东南泛流入贾鲁河和颍河,淹没豫、皖、苏三省44个县市。54万平方千米土地成为沼泽,89万人溺死,造成1000多万百姓流离失所,给广大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童家川再次带领乡亲们抗击洪水,趴在树上得以生存,大水过后,这片土地变为荒凉贫瘠的黄泛区。童庆丰就带着乡亲们踏上了逃荒的道路,历经千难万险,走到了山东沂蒙山区,是在走不动了,就在这个小村安营扎寨了。沂蒙山区乡亲们开始时不愿意有这么多人来跟他们嘴里抢食的,后来听说了童庆丰的英雄故事,被感动了才同意留下了这些河南难民。

    童庆丰恨透了大洪水,恨透了蒋介石,1949年淮海战役打响了,他带领乡亲往前线送军粮。抬着担架护送解放军伤员的时候,一颗站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他扑在伤员身上,伤员保住了生命,自己后背被弹片戳穿,光荣牺牲了。爷爷常常把太爷爷的英雄故事讲给后人,太爷爷是个大英雄,革命烈士。童刚小时候是听爷爷童家川讲的。童刚敬佩太爷爷的英勇,他发誓长大也要像太爷爷一样成为大英雄。童刚参军的时候,爷爷童家川组织乡亲敲锣打鼓给他送出十里地。爷爷抚摸着他胸前的大红花说:“孩子,你要牢牢记住,你是童家人,童家人自古都是有情有义的。童家人有个规矩,你出家在外,一定记着,跟爷爷岁数大的人,就是你亲爷爷,跟你爹你娘岁数一样大的人,都是你的爹娘,比你大的人都是你的姐姐哥哥,比你小的都是你的妹妹弟弟。天下人都是你的亲人!你记住啦?”童刚深深地点点头:“爷爷,我记住了!”以后的日子,童刚常常想起爷爷的嘱托,这嘱托深入了骨髓。

    童刚年轻,英俊,朝气蓬勃。热衷与于做一些有刺激性的工作,喜欢冒险,喜欢征服,所以对写遗书满不在乎。由于飞机的颠簸,童刚的字写得挺难看的:“爸爸,姐姐,我没啥好说的,我如果牺牲了,你们别悲伤,把我的骨灰埋在爷爷和娘的坟一边,我就成了爷爷那样的英雄,见到娘也不会脸红。我记得刚参军的时候,爷爷对我说过,看见跟爷爷一般大的老人,就是我的爷爷,看见跟爸爹娘一般大的老人,都是我的爸爹娘。同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如今他们遭灾了,不就是咱家人遭灾一样吗?我要营救他们,这是应该的!死而无憾了,只是让姐姐替我给老爹养老送终了!”他写道这里,嘴巴咧了咧,童刚和他的战友们都交了遗书,一齐昂起头颅,挺起胸膛,血沸腾起来,浑身燥热。他们的飞机离四川灾区越来越近了。

    晚上十点左右中央电视台第一次播报了伤亡数量。

    人们揪心地看到:下着暴风雨,震中没有办法进入,部队在徒步赶往。沿路随处可见坍塌的山体、断裂的公路。昨夜的汶川是何等的黑暗而无助。这一夜,伤亡数字随时在刷新,营救的脚步在加紧,多少中国人都无法安睡,人们在惦记着正在饱受着生命磨难和心灵的恐慌的同胞,都在心底里一遍遍地祈福着:中国,要挺住啊!兄弟姐妹们,挺住啊!让人民欣慰的是,在党和政府的决策指挥下,整个中国正在进行空前的大集结,目标是四川汶川。

    “温总理已经在路上了!”这一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整个灾区,让慌乱中的人们多了几分镇静。有一个细节十分感人:温总理下飞机后,没顾上喝一口水便赶赴了灾区。当他看到广场上摆放的遇难群众遗体时,心情异常沉重,他说:“我给遗体三鞠躬。”这一身体语言表达了总理的情怀,让在场的人们泪眼模糊。还有一个细节同样感动人心。在都江堰指挥现场,总理到都聚缘中学救援现场查看。正行进间,余震突然发生了,总理的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工作人员赶紧扶住总理。但总理关心的却是余震有没有新的伤亡,老百姓哭了:“还是我们中国总理好啊,美国大飓风,总统在自家庄园休假呢,我们中国呢,总理就在我们身边啊!”总理说:“不能这样说,我们惦记大家,全国人民都惦记大家。我们的军人和抢险队员都会陆续赶到的,我们一定营救你们的生命!”人们热烈鼓掌。这个时候,有个军队首长向总理报告说:“汶川和北川目前还都没有消息,请示总理怎么办?”

    温家宝总理的表情十分严肃,他拧紧眉峰,声音和缓地说道:“是人民养活了你们,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那位部队首长庄重地敬了一个礼,响亮地说道:“总理,我们明白,强行空降!”

    从那一刻开始,全国乃至全世界人民的目光便都紧紧跟随着媒体镜头的焦点,关注着总理每一刻行程、每一次会议、每一句讲话、每一个表情了。在一刻不停的追踪关注中,人们最直接而强烈的反应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因为人们发现,温家宝总理的目光所及、情感所系、工作部署所指,都和人民的关注焦点高度一致,那就是人的生命。“就是走也要走到汶川,早到一秒钟就能够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总理的这句话让所有抗震救灾一线的人们倍感无穷力量,战斗起来更加忘我了。

    5月12日晚,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全面部署当前抗震救灾工作。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主持会议。胡锦涛总书记等中央领导听取了有关部门关于汶川县等地地震灾情的汇报。会议强调,灾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灾区各级党委、政府和中央各有关部门一定要紧急行动起来,把抗震救灾作为当前的首要任务,不怕困难,顽强奋战,全力抢救伤员,切实保障灾区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尽最大努力把地震灾害造成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会议要求,要立即组织人民解放军、武警部队、民兵预备役和医疗卫生人员,尽快赶赴灾区,全力抢救受伤人员。要千方百计向灾区运送食品、饮用水、药品和帐篷、防寒衣被等救灾物资,确保灾区群众有饭吃、有衣穿、有干净水喝、有临时住处。要迅速组织力量,抓紧抢修受损的设施和设备,尽快恢复灾区的通路、通电、通信和供水。

    中央决定成立抗震救灾总指挥部,由温家宝同志任总指挥,李克强、回良玉同志任第三小组副总指挥,全面负责当前的抗震救灾工作。

    傍晚来临,落雨了,乌云带来了潮湿的雨气,闪电不时把乌云划破。救援现场,人员往来穿梭。人们在废墟上抢救活着的生命,有人高喊:“总理来了!”他直起身子,果真看见温总理满面倦容地走了过来,他连忙挺直身体向总理敬礼。总理向大家招手致意,连声说:“同志们辛苦了!”他和战友们高声问候总理:“首长辛苦了!”在满目废墟上,温家宝总理用沙哑嗓音传达出一种坚定的意志:“人命关天,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救人,废墟下哪怕还有一个人,我们都要抢救到底。”心急如焚的总理,甚至亲自动手抢救掩埋在废墟下的伤员,童刚的眼睛湿润了,他深切地感受到,废墟上的生命和废墟下的生命此时此刻是多么地平等,多么地筋骨相连。面对这样的好总理,人们的感动并不局限于对一位忠厚长者的钦佩和感谢,而是对一任政府的信任和信心。因为,作为一国总理,温家宝总理的所有行为,及这些行为所依据的价值理念和情感取向,都不仅仅代表他个人,而是一任政府执政理念。

    地震发生后的两天时间内,温家宝总理的脚步,已经先后走过都江堰、绵阳、德阳、北川、汶川等重灾市县。如此密集而紧迫的行程,对于年迈的总理而言,该是何等的艰辛劳累。但总理所到之处,多出的不是一双扒开废墟的手,而是政府心系灾民的情感,和战胜灾难的意志、行动,是为无助中的灾民送去的希望和力量。温总理疲惫而坚定的脚步响彻整个灾区,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看着总理布满倦意的消瘦的脸庞,人们真的心疼起这位年近七十岁的老人家了,作为共和国大管家,有多少事情需要他去做啊,听说他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喝过一口热水呀,人们流泪了。童刚在电视里看到这样的画面,想起自己的老爹,也是总理这把年纪了,此时此刻一定在看着荧屏上他的同龄人,跋山涉水,风雨无阻,把党和政府对灾区人民的亲切关怀,通过那双苍老而坚定地脚步,送到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这一时刻,童刚和范大林等战友们,在飞机上摩拳擦掌了。

    山地空降,单日空降万人入川。夜色暗了下来,到处都是嘭嘭的声音。在都江堰一所中学救援现场,救人场面十分壮观。余震发生了,总理趔趄了一下,走路的步子乱了。一个老汉赶紧扶住总理,他向总理鞠了一个躬,亮着嗓门叫喊道:“总理啊,歇着点儿啊,别累着,七十岁的人啦!”余震了,总理一个趔趄,老人赶紧扶住了他。总理感动地说:“救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加油啊,同志们!”救援人员点点头。这位老人哭了,哽咽着说:“那年美国一个州发洪水,总统在自家庄园休假,我们遭灾了,总书记连夜开会,时时刻刻牵挂着我们,我们的总理,就在我们身边!总理就是全世界官员的好榜样,我们还怕啥子哩?”人们都有使劲故障,充满信心。救灾人员就分明觉得,自己手里的救人工具千斤重,沉甸甸的;还觉得,总理的目光在看着他,总理的身后是老爹的目光,还有姐的目光,全村乡亲的目光,全国人民的目光……“再加把劲儿啊,时间就是生命啊!”一个刚劲的声音响彻在人们耳边,谁都知道,这声音是自己心底发出来的。

    风越来越猛烈,他们迎着风,一场更大的风,坚定无比。

    2

    大地震瞬间发生之时,北川民政局长蒋洪生正走在从县政府去民政局的路上。他是下午一点钟走进县长谭大年的办公室,汇报近一个时期的民政工作。谭县长抬腕看看手表,对他说:“洪生啊,下午我有个经济会议,只能给你二十分钟,咱们长话短说。”蒋洪生就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二十一分钟,最后直截了当向县长要钱,谭县长沉吟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这家伙,狮子大开口啊,我得考虑考虑再答复你。”蒋洪生说:“好的县长,我静候您的佳音。”

    两点二十分,蒋洪生坐着他的北京现代车出了县委大院回民政局。车子刚刚驶出不远,忽然感觉地面轻轻晃动了两下。司机小庞惊恐至喊了句:“地震了,局长!”蒋洪生将脑袋仰靠在靠背上,出口长气,说道:“天要下雨地要小震,由他去吧。”他没有在意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两年小震时有发生,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极为惨烈的大震正悄悄向汶川人民逼近着。

    就在蒋洪生闭上两眼想思考一下下一步工作的时候,大地突然疯狂地摇晃起来了,好像又成千上万只大手在一齐用力,发出可怕的隆隆巨响。汽车在此时成了玩具,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任意摆弄着,一会偏向路边,一会拨弄回路中央,再一会推搡着往回退去。

    蒋洪生瑟瑟发抖,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大地震来了。

    东倒西歪的楼房乌烟瘴气,大股大股的烟尘冲天而起,奔涌着,回旋着,搅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太阳被包裹了,化成无数大大小小的太阳,一闪一跳,一明一暗。粉尘将天空分成两大色块,太阳被粉尘包裹了。粉尘缓缓落下,北川的废墟缓缓拉开了白色的天幕,它在告诉人们,这是白天,灾难过后的白天,一片黑暗,睁眼闭眼都是个黑。粉尘落下的刹那间,破碎的北川县城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太阳也变得血红。

    “停车,快躲到安全地方去。”蒋洪生高声叫喊道。小庞还未及刹住车,就和蒋洪生一起被甩出了车厢滚到了地上。蒋洪生这才发觉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四周围烟尘弥漫,他趴在地上足足有两三分钟,天地死一般沉寂,突然,哭喊声、求救声响成了一片,凄厉而混杂。此时,蒋洪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害怕和紧张,好像失去了意识。他定了定神,想站起来,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了。在他的附近,还有十几个震倒在地的人,大家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彼此只看得到眼睛眨动。环顾四周,许多建筑瞬间变成了一堆堆废墟,北川县中心医院大楼全部垮塌,地税局大楼被平推出一段后倾覆了,路口也被巨石封堵得严严实实了。

    震后前十分钟,一片寂静,死静死静。

    尘土飞扬,尘土在太阳中变幻着山色。除了灰尘飞旋的声音外,整个北川县城还沉浸在苏醒前格外的寂静之中。大白天的,北川城似乎一下子沉入在睡梦中了。

    蒋洪生听见了一片废墟,双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麻木地愣了片刻,根本无法理解周围的一切。他嘶喊了一声:“老天爷,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过了一会儿,呼喊声乱乱地响起了。他艰难地爬了起来,远远望去,废墟充斥了整个视野,昔日那些熟悉的楼房商厦全都消失了,电线杆、交通指示牌、树木……要么七扭八歪,要么折断倒地,到处是散落的砖石瓦块。接下来他的第二个反应是到自己的单位民政局看一看,但前面的道路已被堵死。他只好顺着原路退回县政府大楼,这里的建筑都也已倒塌,他拼命地喊叫着:“有活着的没有啊?谭县长——赵书记——”喊得嗓子出了血。不多时,废墟里响起回声:“哎,洪生,我在这儿——”是谭县长在喊。蒋洪生循声跑了过去,只见谭县长蓬头土脸地站在一堆瓦砾中,半截身子还卡在废墟里动弹不得。蒋洪生蹲在谭县长跟前,仔细察看他身上的伤口。谭县长擦了把额头上的血水,说道:“放心,我死不了,快给我扒出去,组织救灾。”这时候,又跑过来两个机关公务员,蒋洪生和他们奋力将谭县长解救出来。谭县长朝四下乱喊乱跑的人们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慌,快救人!”他对蒋洪生等人下了一道命令:“想方设法把县委县政府的牌匾找到,快!”

    蒋洪生明白了谭县长这道指示的意义,大声说道:“县长放心,我一定找到牌匾”。他先确定了一下县委大门口的位置,然后冲进废墟寻找起来了。他使劲地刨啊刨,身后起了一堆堆砖石瓦块,忽然,他的手感觉碰到了牌匾之类的东西,扒开砖瓦一看,果然是县委牌匾,他兴奋地叫喊起来,使劲把牌匾拔了出来,扛在肩上跑到谭县长跟前。“县长,牌匾找到了,找到了……”他沙哑的嗓子一声连一声呼喊,一扭头,发现谭县长已经泪流满面。

    谭县长哽咽着说道:“赵书记他……他遇难了……”蒋洪生顿时落泪了,赵书记是一位多好的兄长啊,他从邻县桃花县调来还不到一年,可就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他的足迹遍布了北川县的山川大地,他访贫问苦与人民群众心连心,走到哪里哪里的群众笑逐颜开。就是这样一位深受人民爱戴的好书记,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夺取了宝贵的生命,蒋洪生能不痛心疾首吗?谭县长能不痛哭流涕吗?

    谭县长对着赵书记的遗体深深鞠了三个躬,抹了一把泪水,走到一个高处,面向干部群众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同志们,政府办公大楼垮了,可政府还在,政府就在这里哪!大家都过来,我们部署救灾啊!”人们听到了谭县长铿锵有力的呐喊,仿佛听见了集合的号令,身体里感觉有了一股子力量在升腾,纷纷向经大忠这里聚拢过来。谭县长抚摸着县政府的牌子,大声喊道:“我宣布,北川县抗震救灾指挥部就地成立了!”然后开始布置救援工作,蒋洪生被分工负责医疗救援。距地震发生仅仅10分钟,北川县委县政府便开始恢复了工作。

    蒋洪生的脑子重新转起来了,他知道自己需要马上去医院组织救援。可当他赶到县中心医院的时候,这个拥有百年历史、一千个床位的医院已经不存在了,他的任务变成了从废墟里救人。北川县城地处两山之间,大地震引发山体大面积滑坡,许多人被巨石砸中或身亡或受伤,到处可见废墟,到处可闻哀号,其境况惨不忍睹。蒋洪生机械地奔跑着,一边组织临时聚集的干部们救人,一边弓着腰,挥动着两条胳膊奋力地寻找着废墟底下的生命。到天擦黑时分,他一个人就从废墟里刨出了10条生命。

    此时的蒋洪生有些筋疲力尽了,但他顾不上歇息,继续指挥抢险战斗。一名干部跑来报告说北川小学垮了,压住很多学生。他一听急了,大手一挥喊了声:“跟我来!”率队朝小学校那边跑去。路过电力公司宿舍楼时,他突然心里一阵悲怆:遭了!16岁的儿子不就因病休学住在这里嘛。可摆在他眼前的,是夷为平地的一片废墟。听见呼救声,他顾不上是不是自己的娃,离谁近就救谁。在北川小学,蒋洪生又救出了两个孩子。

    由于余震不断,北川县政府开始安排受灾群众向平坦开阔的地带转移,大部分群众被疏散到北川中学一带,小部分群众被疏散到县政府大院。此前,蒋洪生曾越过像山一样的废墟寻找民政局。然而,民政局大楼已葬身于滚石之下,大楼上的土石厚度高达10多米。事后他知道,局里的3个副局长全部遇难。天黑了下来,蒋洪生抓紧时间奔跑呼号,招呼灾民向北川中学转移。在奔跑中,他的左腿不知被什么剐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就拐着伤腿坚持工作。

    震后第一夜伴着凄风冷雨降临了。

    北川中学门口的街上,聚集了三四千名受灾群众,他们是在绝境中获得重生的人,懂得如何逃生,如何自救互救,如何相互扶持。因为衣被压在了废墟下,他们只能蜷缩在露天里或屋檐下,任雨水打落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没有水,没有电,只有寒冷和饥饿,而较强的余震大概10多分钟就有一次,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不少妇女和孩子惊吓过度,像傻了一样呆坐着,或是不停地来回乱走动。蒋洪生急忙去了县政府,千方百计找来两台汽油发电机,几个灯泡开始闪动微弱的光芒,惶恐不安的人民顿时感觉有了一丝暖意。有人问蒋洪生:“能不能找点儿吃的和被子啊局长?”蒋洪生发愁了,房倒屋塌,黑灯瞎火,余震不断,上哪找被子和吃啊!可眼看着群众遭了灾受了难,我蒋洪生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岂能袖手旁观,被苦难吓到呢?于是,他操起大喇叭,亮起大嗓门喊叫道:“各家各户注意啦啊,我是县民政局的蒋洪生,哪家房没倒的,能不能给遭灾的伤员拿点儿棉衣棉被啊?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谢谢大家啦!”

    一些居民开始响应,冒险回家拿出棉衣棉被和食品。一时间,寒夜中又多了一丝温暖。一有什么事儿,大家就四处喊“蒋局长”,蒋洪生成了灾民的主心骨。得到人民群众的如此信赖,蒋洪生心里热乎乎暖融融的,有什么比群众信任更叫人舒心的呢?他忙了个忘记喝水吃东西,忘记了自己的亲人的安危与否,忘记了自己的一条伤腿孩子啊流血。他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4时,终于有了个空闲,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他只穿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衫,冷得全身颤抖。偏偏老天不开眼,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泼洒个不停,人猫在临时搭起的窝棚里,还是觉得冷。总算得以歇息一下的蒋洪生此刻想起了他的贤惠能干的老婆,想起了他那可爱活泼的儿子,想起了局里的22名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事,身子打了个激灵站了起来,伤腿一阵钻心的疼,迫使他又坐在了地上。他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是受伤了,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蒋洪生顽强地站立起来,拖着伤腿赶到民政局所在地。漆黑的雨夜里,蒋洪生和他的同事聚到了一起。民政局共有21名干部,仅10人幸存。这一刻,在这个互相依靠的集体中,蒋洪生是中心,是温暖的依靠。大地震后的5天时间里,蒋洪生总共就睡了7个小时。群众每次见到他,他的眼圈都是红的,有人夸他是北川的英雄。“我不是什么‘英雄’,县上的每个干部都一样。比如我们的民政干部何征雄,他胳膊骨折了,还坚持发放赈灾物资,最后伤口红肿化脓。还有邓伟和母志艳,两人腿部受伤,却不肯请假。”蒋洪生说着,又忙别的事去了。他来不及回头,来不及震惊,来不及感动,来不及落泪,一切都是为了救援。

    早晨还是来临了,这是震后的第一个早晨。山头射出一道暖光,呼应着从恶梦中醒来的黎明。黎明的呼唤对于废墟里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可是,黎明对活下来的人尤为重要。它告诉人们,不管发生什么,日子还要继续的。

    这天上午,四川宜宾县民政局一位领导带着50万元的救灾物资赶来。蒋洪生立即带领他和前线救灾指挥部接洽,之后又赶去开会。在北川县救灾指挥部的帐篷里,县委抗震指挥部要求他马上制订方案,给受灾乡村运送粮食和药品,较近的乡村由蒋洪生组织志愿者车队运送,偏远乡村由解放军负责运送。蒋洪生走出帐篷,急着安排去了。蒋洪生真的很忙,事情也很杂,现在要调度今天和明天的粮食供给,并且每天都要统计救灾物资、物品和食品的发放情况,并及时上报缺少什么。对捐赠单位的接洽工作,也由他牵头负责。他伤感地说:“晚上没事儿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局里的那些老哥,他们要是还活着,怎么也能替我顶一顶啊!可惜都走了,都走了。”他凝望着,那座集市,那条巷子,那山路,那小桥,那盏灯,都看不见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噩耗相继传来。五天后的下午,蒋洪生才得知自己在地震中已经永远失去了儿子、二姐、侄儿、岳父等15位亲人。他默默地听着亲戚对他诉说这些亲人遇难的经过,他一言不发,一滴眼泪也不落。妻子最了解丈夫的心情,她紧紧攥着蒋洪生的手,哽咽着说道:“洪生啊,你想哭就哭吧!”蒋洪生搂住妻子的肩膀,嘶哑着嗓音说:“失去这么多亲人,我能不伤心吗?我又不是铁打的。可我有时间哭吗?总有一天我要大哭一场的!”蒋洪生闭上眼睛说,“哭完了,还要继续做事情。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必须懂得感恩,回报支援我们的人,奉献祖国和社会!”说完,蒋洪生告别妻子,率领身边的干部继续战斗了。

    世界的目光凝结在这一刻了。军队的行动最为迅速,老百姓说,中国军队这回真的动了血本了。每次灾难来临,军人总是冲在第一线,与老百姓生死不离。13日中午,四川军区的精干小分队抵达震中汶川县。这是进入震中的第一支部队。

    英雄的历史在召唤中登场了。冲锋的时刻已到,献身的时刻已到。

    北川上空,乌云滚滚。童刚他们即将在北川上空伞降了。“同志们,下面就是重灾区北川,他们急需我们救援,是天上的凤凰,还是地上的鸡,全看你们的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相信,你们不会辜负党和人民的重托,出色完成任务!我的要求是,着地以后,一个都不能少!听清了吗?”童刚带头喊:“明白啦!保证完成任务!”范大林等20名突击队员,齐声回应:“是!”他们喊着,就纷纷往伊尔—76飞机舱口聚集。

    “投入伞降!”郝立国嘶喊了一声。

    轰地一声,飞机舱门缓缓打开。他们个个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喉咙口。童刚没有丝毫的犹豫,眼睛一闭,嗖地一声,第一个跳下去了。随后,20位勇士紧跟着从天而降。这堵上生命去拯救生命的一跳,是世界伞兵史上最辉煌的一刻。他们离开机舱的瞬间,风没止,雨没歇。但是,他们携带着希望之光,投射到最需要他们的灾民中去。

    人们发现灾后的天空上,立刻盛开起二十朵绿色的云彩,向着废墟的大地扑进,扑进。这里平均海拔4000多米,大气压只有400毫米,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而且还是强风地带,一直是空降兵的“死亡谷”。这是选了又选的降落地点,降落地点选在山谷的一块丛林,不能往北川废墟上跳,他们都知道,因为落地前十米,降落伞收缩不起作用,等于从十米高的房顶直接跳下。在空中,降落伞鼓满了风,四个角像四瓣羊角花瓣儿缓缓降落着。花瓣簇拥着童刚,他对自己的面容和体态是看不清的……

    童刚在接近地面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风流,一时无法准确掌握降落地点,好在他落在一块山坡的草地上,而同乡战友老范却挂在了河谷旁的一棵树上,树干发颤,嘎嘎断裂,老范随时有可能掉进滚滚流淌的大江里。童刚朝他呐喊了一声:“大哥,别动,等着我。”老范脸上没有恐惧:“我不动,好兄弟。”童刚爬上旁边一棵大树,上到顶端再抓紧枝杈,身子猛地一悠悠道了老范的这棵树上,一点点靠近降落伞,掏出匕首割断了伞线,艰难地营救了老范。老范激动地与童刚紧紧拥抱,连声说:“格老子谢谢你喽,我的好兄弟。”童刚说:“都是好兄弟,谢啥?”两人与其他战友汇合了。但是,一个叫张一生的战友失踪了。郝国立班长留下两名同志寻找,其他队员翻山越岭向北川县城徒步跋涉,用砍刀开路,与死神赛跑。

    翻过了一座小山,又转过一个山坡,童刚他们站在山顶上,朝山下看去,看到了北川县城,那里一片浪迹,除了少量出矗立的高楼,楼房东倒西歪,有些被泥石流淹没,石头压住了街道,到处流动着死亡的气息。他们哭了。飞沙飞进童刚的眼里,他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容不得他们震惊,一阵余震袭来,巨石哗啦啦滚过,老范嘶喊了一声:“躲开!”然后摁了一下童刚的脑袋,躲过了一块巨石。他们的第一任务是勘察灾情,郝国立让童刚赶紧给团长通话,卫星电话都通了,童刚却眼前一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郝国立抢过他手中的电话,哽咽着说:“报告首长,北川县城平了,巨石滚落,道路堵塞,太残了!”团长那里催促:“请再说一遍!”郝国立泪流满面:“首长,北川是最重的灾区,太残了!都平了!”团长给他们下达命令:“北川的情况我们知道了,你们先冲上去,赶紧救人,时间就是生命!”郝国立抹了一下眼睛:“是!”他转了身,指着山下大声命令道:“同志们,灾区人民等着我们去救助,立功的时刻到了,跟我来!”童刚和他的战友们整理好行囊,像猛虎下山一样义无反顾地冲向他们的战场。

    下雨了,救援队伍是踏着泥泞进了北川城。粗密的雨点子,鞭子一样抽打着童刚他们。童刚耳边震响着爷爷的那些嘱托,才两腿生风,虎虎生威地奔赴抗震战场的。“赶快救人!”这是进入县城后,站在废墟上的班长郝国立发出的号令。有群众大喊了一声:“解放军来了,我们不怕了!”童刚和战友们奋不顾身地冲到废墟上,开始了紧张的扒人战斗。不一会儿,他就从一处废墟底下扒出了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还活着,浑身是血。他把孩子交给一名医务人员,又从木梁下面拉出了孩子的母亲,她被砸断了双腿,失血过多已经昏厥。血,搀杂着墙灰土的人血,沾满了童刚的双手,黏糊糊的,带着一股刺鼻的腥味。跨过几处木头与砖堆,又越过半截断墙,他的眼前猛然闪出一具白乎乎的丰满女尸,两位直了眼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往裸尸上盖一条破被单。一问,新婚丈夫还埋在旁边的砖瓦中,童刚竭力控制住涌上大脑的热血,忙和大家奔上那座半人高的房堆,用双手疯狂地扒开了。玻璃、瓦片、钢筋很快就把他的双手划得鲜血淋漓。盛夏季节穿的解放鞋不断碰到钢筋上,脚被划开了一道道肉口子,他竟一点也没觉出疼来。范大林扒出了一个蚊帐,童刚忙跑过去,按了按那个蚊帐,像皮球一样有弹性,凭感觉,他断定这是人的肚子!他忙把周围的人喊了过来,小包围圈里出现了四五双手,砖、瓦、木片、灰土纷纷飞向一边,很快那赤条条的大腿和热乎乎的身子就露出来了。几分钟后,一幅惊心动魄的惨景赫然出现在人们面前,只见两根水桶般粗细的房梁,紧紧地挤住了一个扁脑袋,两条胳膊蜷缩在胸前,不断地抽动着……童刚抢上去用力推开房梁,伸手搂住那个不规则的头颅,血水和脑浆顿时倾泻在他的军装上,染花了一大片。新郎在他怀中噗噗地直喘气,紫色的泥沙和血浆不断从口鼻中喷出来……

    “有医生没有啊?快来人哪!”童刚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没有人回答。只是围上来不少不是医生的人,关切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垂死的生命,扼腕叹息,泪流不止。范大林跳着脚骂着:“医生都跑到哪里去了嘛,叫老子抓住非枪毙了不可。”郝国立制止道:“别骂了,这里的医生有几个还活着都不一定啊!”范大林喊:“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死?他刚刚结婚。”郝国立低下头:“有啥法子么,我们又不是医生。”

    童刚分明感觉到,怀里的新郎呼吸越来越微弱了,已经气若游丝,不甘心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而自己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地呼唤着:“你醒醒,醒醒啊!”那个新郎大睁着一双渴求生命的眼睛不愿闭上,仿佛在向童刚他们说着什么,然而只见嘴唇微微在动,根本听不见一点声音。终于,新郎一动不动了,摇晃他的身体也没有一点反应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这一时刻。没有比这种现实更加残酷的了,童刚只觉得喉咙里在喷火,整个胸腔像吞进了一颗炸弹随时都要爆炸,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上衣,仰天发出了一声声狼一般的嚎叫:“啊……”声震长空。

    黄昏降临,太阳还没有沉到谷底,月亮已经浮了上来。

    3

    5月12日的这天上午,对于宁晓岩来说无疑是最为愉快的。

    一大早醒来,宁晓岩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只蜘蛛,鼓着小小的躯体,顺着一根比头发还细微的丝线爬上爬下,快活得就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她就朝着蜘蛛笑了,扬起手臂对它打了个招呼:“嗨,早上好啊!”然后,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歪着脑袋看着这小小尤物出神。她从小就喜欢这样的小东西,蜘蛛啊,瓢虫啊,蜥蜴啊;像兔子啊,花猫啊,哈巴狗啊。她在家里养了一只毛绒绒的京巴狗。她喜欢大自然,经常与朋友结伴郊游。喜欢一个人坐在郊外田野上,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出神地看着羌寨房顶上的白石头。她们羌族人崇拜白石头。她觉得山野里的这些小生灵挺可爱的,它们与世无争,活得那样简单,无忧无虑。她的周身便飞满了大大小小的昆虫,像一团团云雾随风漂浮。晓岩顶喜欢这样的云雾,总觉得自己好像坐在高远的天空中,一伸手就能够到星星。

    晓岩的爸爸宁宣成是北川中学语文老师,人长得瘦弱,却有着男人自信、坚定和宽广的气魄。他是一位天文爱好者,他喜欢观月亮,观星星。有一次,爸爸说:“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就说明多了一个亡灵。”晓岩吓了一跳,默默地说,那不是又死了一个人吗?母亲叶文娟看见女儿惊恐的样子,就转了话题:“我闺女真美,你就是神话故事里的仙女啦!”晓岩展开双臂,像张开了两只翅膀,好像一抬脚真的可以飞上广袤的天空中一样。“你去学舞蹈吧。”爸爸在阳光底下朝她微笑着说道。她咯咯笑了:“爸,我们羌人生下来就会跳舞蹈啊!”爸爸摇着头说:“我说的是能叫全中国人全世界人都能看得懂的舞蹈,叫艺术舞蹈。”晓岩不明白了:“那咱跳的不是舞蹈吗?”爸爸说:“也是舞蹈,不过时生活舞蹈。生活舞蹈是咱们人类为自己的生活需要进行的舞蹈活动;艺术舞蹈那是为了表演给观众欣赏的舞蹈。明白了吧?”这是晓岩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关舞蹈的学说,是从爸爸口中得知的。“爸爸知道的可真多啊!”晓岩愣了一下,咧嘴笑了。父亲抿嘴笑着,笑得很是骄傲。

    从那时候起,像跳孔雀舞的扬丽萍那样,当一个少数民族舞蹈家。她有先天条件,身材苗条,富有曲线,美艳洁净,绚丽多姿,长腿细腰,皮肤白皙,双颊透着自然的潮红,嫩得轻轻一碰就能出水,眼睛明亮而有深度,双唇鲜艳而饱满。学校老师都夸奖说,这孩子太美了,要是不当演员,就太可惜了。一向固执的爸爸,脑子也开窍了。读高二的时候,爸爸为她从省会成都请来了一名指导教师,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叫花水仙。花老师人长得也像水仙一样清秀典雅,待人可和气了。从花老师口中,宁晓岩还知道了更多的舞蹈知识。生活舞蹈包括有:习俗舞蹈、宗教祭祀舞蹈、社交舞蹈、自娱舞蹈、体育舞蹈、教育舞蹈。艺术舞蹈,是指由专业或业余舞蹈家,通过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体验、分析、集中、概括和想象,进行艺术的创造,从而创作出主题思想鲜明、情感丰富、形式完整,具有典型化的艺术形象,由少数人在舞台或广场表演给广大群众观赏的舞蹈作品。花老师像发现一块宝玉似地高兴地夸奖晓岩说:“宁晓岩同学天生就是舞蹈家的材料!”这个评价让宁晓岩当一名舞蹈家的梦想更加清晰了,练起舞蹈来也更加刻苦了。一年后,晓岩参加高考,以全北川艺术类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了一家民族舞蹈学院,毕业后回到北川民族歌舞团当了一名舞蹈演员。

    当了舞蹈演员的宁晓岩很快就显示出她在舞蹈方面的天资,属于悟性极高的女孩。她主要学习民族舞蹈,由于长期刻苦训练,使她舞姿过人,一遇到重大的演出,老师就会让她出演主要主角。这一点宁晓岩积累了许多舞台经验,更让她得到了锻炼。可以说,舞蹈团的经历使她获得了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她有些洋洋自得了。这个时候的爸爸,总是瞥她一眼,提醒她:“别以为自己就了不起了,离舞蹈家差得远哪!”宁晓岩记住了爸爸这句话,记得牢牢的,坚持在练功房练习舞蹈,没有特殊情况从不间断。

    今天一整天,宁晓岩都要在练功房练羌族舞蹈,准备到绵阳参加一场演出。除了跳舞,她心中什么事都不装,纯净得像一面镜子。上午整个半天,她和队友们集体排练,还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嘴儿,非常开心。中午,宁晓岩在食堂打了两个炒菜,一份米饭,回到宿舍吃完以后休息了一会儿,一点钟就进了练功房。震前的那一刻,练功房开着大灯,屋子里亮极了,明晃晃的,太阳就像挂在房顶上,整个大厅灿烂辉煌皇宫一般。宁晓岩心情很好,她面向着窗外,右腿高高扬起,动作端庄矫捷,姿态优雅舒展。羌族舞蹈不仅是她的寄托和梦想,也是她的生活现实。“哎呦,晓岩姐,你跳得真好,我太崇拜你了!”队友阿米拉着她的手羡慕不已。阿米身材矮了点,装束与脸蛋儿一样艳丽,甚至有点妖邪的魔力。晓岩把漂亮的长腿放了下来,飘然转身,说:“得了吧,你也跳得挺好的嘛。”阿米撅撅小嘴巴说:“就你夸我。”晓岩说:“阿米,听说你恋爱了?”阿米点点头说:“是啊,女人总要嫁人的。”晓岩说:“恋爱感觉好吗?”阿米很有兴致地说:“晓岩,你可能没有爱过,所以你才不知道爱情的滋味。以后等你爱上了,你就会知道,你宁可为他去死,也不会后悔,不会背叛的。”晓岩轻轻一笑,展开了自己的想象。

    团长杨燕妮来了,她朝晓岩投过来一撇偏爱的目光。这中年女人热情、丰满、性感,善解人意。她人偏胖,穿着大筒裙,看上去显得松松垮垮的。宁晓岩攥攥阿米的手,对杨团长说道:“团长,你看阿米的舞姿比前两天轻灵多了。来,阿米,给团长跳一个。”阿米有些不自信地看着杨燕妮。杨燕妮明白晓岩的用意,笑笑,对阿米说:“那就让我欣赏欣赏吧。”晓岩朝阿米用力点着头,阿米受到鼓舞,身姿一摆,跳了起来。她跳得很是投入,一招一式无不显露出扎实的基本功。杨团长带头鼓起掌来。宁晓岩舒心地笑了,这个善良的羌族姑娘,心地跟镜子一样明亮。

    突然,房屋剧烈地摇晃起来,四处发出巨大的轰响,像几十列火车同时驶来。“快跑,地震啦!”杨燕妮高声喊叫道,就势将离她最近的宁晓岩往门口用力一推。宁晓岩下意识地看了阿米一眼,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觉得四面墙壁像包饺子一样卷塌下来了,屋子里顿时尘土飞扬,嘭嘭乱响,天崩地裂了一般。宁晓岩是在房倒屋塌的一瞬间飞奔到阿米跟前,与她紧紧搂抱在一起的。练功房在宿舍楼的底层,上面的天花板已经倾塌,离她们的头只有几寸远,侥幸得很,那块板没落下来,否则,两人必死无疑。她们的四周被残垣断壁包围了,只剩下了比一张单人沙发大不了多少的空间。

    一阵轰隆哗啦乱响之后,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整个地球都不复存在了。

    宁晓岩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现在的意识不过是自己的灵魂而已。她想叫喊,却喊不出来,土和烟气呛在喉咙里,夹杂着沙哑难听的痰声。太黑了,怎么一点光亮也没有啊?难道这就是天堂吗?天堂里应该比凡间的春天还明媚,怎么就黑成这个样子了呢?莫非不是天堂?那会是在哪里啊?

    不知是哪里着了火,刺鼻的浓烟把晓岩呛醒。死寂被打破了,四周响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声和呼救声:“哎呦,哎呦……”“救命啊,我要死了……”然后,传来杨团长的微弱的声音:“晓岩,阿米,惠珍,大罗,你们还活着吗?我是杨燕妮啊……”宁晓岩猛然明白了,想起来了,刚才是地震啦。一股让她浑身战栗的寒气从心底升起,弥漫到全身。地震前,她正和姐妹们练习舞蹈,阿米正在给杨团长跳舞,杨团长还为她鼓掌了,然后,地震就突然降临了,房子一倒,大家就全都被捂在了里面。“团长,我是晓岩,你还好……”晓岩喊,还没喊完就被空气里的浊气呛得喊不下去了。

    不远处传来杨燕妮惊喜的回音:“晓岩,是你吗?我还好,你呢?”晓岩边咳嗽边答道:“团长我……我还活着……”杨燕妮问:“阿米呢?”晓岩答:“她和我一起哪。”推推身边的阿米:“阿米,你怎么不说话啊?团长喊咱们哪。”阿米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晓岩用了点力气推了推她:“阿米,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阿米,阿米……”阿米说话了,声音很是微弱:“晓……晓岩,我不行……不行了……”晓岩说:“别瞎说,咱们会活着出去的。”阿米在黑暗中说:“我要死了,你出去见到我的小龙,就跟他说,我永远爱他!”晓岩答应着,搂住她的身体,热热地流泪了:“阿米,你听我说,你没事的,你要挺住,你要坚强啊!你听见没有啊?团长不是说了吗,你的舞蹈跳得越来越好了,你很有前途。我们还要到祖国各地演出哪,你不是最想去北京吗?”阿米的声音小极了,就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要……我要当舞蹈家……我要去……去北京……”话没说完便无声无息了。晓岩伸手摸摸她的鼻子,没有气息了。“阿米,阿米,你别死,你别死啊……”晓岩使劲拍打着阿米的身体,感觉到正在一点点变凉,她死了。一个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早早凋谢了。

    烟气渐渐淡了。晓岩搂着阿米的遗体泣不成声。

    杨燕妮挣扎在坐起来,揉着眼睛劝慰晓岩:“别难过晓岩,咱们活着的人要坚持到底活着出去,才对得起死去的同事!”响起好几个人的声音:“团长,救救我。”是惠珍在喊。“我们该怎么办啊团长?”是李红。紧接着是大罗的声音:“团长,我们得想办法出去啊。”杨燕妮说:“对,大罗说得对,我们必须活着出去,可我们不能干等着别人来救,得努力自救啊!”大家纷纷应:“对,自救。”“不能坐等啊。”晓岩拼命地推着自己身边的梁木,钢筋,石头。有一扇纱门压在了她腿上,怎么推也推不动,她就硬是用手撕扯开纱窗铁丝,感觉手指头火辣辣钻心疼,但已顾不上这些了,搬掉纱窗再掀头顶上的钢筋。四周很黑,谁也看不见谁,只觉得闷,呛得难受,嘴和鼻孔像被灰尘堵塞了。晓岩艰难地喘息着,嗓子眼像被一大团东西堵住了一样,胸口感觉越来越闷了,浑身说不出来的疼,让她几乎要撑不住了。但求生的强烈欲望促使她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

    晓岩禁不住浑身抖动起来了,止也止不住。不是自己在抖,是大地在颤抖,余震来了。晓岩听到碎石乱瓦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刺激着她的神经。杨燕妮在鼓励大家:“别怕,坚持,坚持啊。”热极了,也渴极了。晓岩哭喊:“杨团长,我渴,渴死了!”杨燕妮说:“别喊了,里面本来氧气就少,一喊就没得更快了。摸摸身前左右看有没有可以喝的。”晓岩伸手胡乱地摸着,可除了碎石烂瓦别的什么也没摸着。晓岩不甘心,继续摸着。忽然,有个带尖儿的东西划了她的手指头,她已经感觉不出疼来了,身上疼久了,麻木了。她的嗓子眼滚烫,要起火苗似的,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家乡的清泉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那清洌洌、甜丝丝的河水呵,喝进肚里爽得人只想唱歌。忽然,晓岩想起“望梅止渴”的故事,想起曹操带兵去攻打张绣,水没有了,时值盛夏,太阳火辣辣地挂在空中,散发着巨大的热量,大地都快被烤焦了,眼看战士们就要撑不住了。曹操突然灵机一动,脑子里蹦出个好点子,抽出令旗指向前方,告诉士兵,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梅林,结满了又大又酸又甜的梅子,大家再坚持一下,走到那里吃到梅子就能解渴了!战士们听了曹操的话,想起梅子的酸味,就好像真的吃到了梅子一样,口里顿时生出了不少口水,精神也振作起来,鼓足力气加紧向前赶去。想到这里,晓岩的嘴巴里起了许多酸水,滋润了嗓子眼。“嘿,这办法真灵啊!”她这样愉快地想,感觉口渴的感觉缓解了一些。

    突然,晓岩的手触摸到了一个凉凉的东西,仔细一摸,手直哆嗦,是一只小塑料桶。有桶,就可能有水之类的东西啊。她急切地抓起小桶,将桶口举到嘴前张口就喝,一股说不出味道的粘稠液体灌进嘴里,她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是花生油。哪来的花生油啊?练功房怎么会有这东西呢?宁晓岩忽然想起来了,楼房塌了,一定是楼上哪个宿舍的。扔下油桶继续摸,又摸着一个玻璃瓶子,这回她没有急着往嘴里倒,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酸酸的气味,啊,是醋,竟然没被砸碎这个瓶子。她想起阿米中午没回家,就把给家里打的醋拿到练功房来了。便抓起来瓶子就往嘴里倒,糟糕的是,里面里面的醋溅进了灰土,她喝了两口,哇地全吐了。后来她昏睡过去,迷迷瞪瞪中老是死死抓着醋瓶子,就是不放手!

    “晓岩,晓岩……”一声声呼唤唤醒了晓岩。“晓岩,你怎么样了?”是杨团长在呼唤。晓岩支撑起身体,回答道:“团长,我……我在这儿……”“找到水没有啊?”“没有,只找到一瓶醋。”“好啊,那就是你的生命啊,省着喝,保管好它。”杨团长这番话让晓岩心房禁不住颤动了几下,对呀,此时此刻的醋比泉水还清冽甘甜啊!醋是水做的嘛。就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那个瓶子,糟糕,怎么不见了?这可不得了,我宁晓岩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出去哪,没了它不得渴死我啊!如果找到了,不但我有活着出去的希望,还可以帮助杨团长,可以帮助其他同事啊。她静下心来急切回忆着,努力回忆自己刚才把那只瓶子扔到哪个地方去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干脆任由两只手没有目标地搜寻。两只手一遍遍地失望而归。忽然觉得屁股底下硌着什么东西,一摸,哈,是个瓶子,拿到鼻子底下问一问,正是刚才的醋瓶子。“团长,找到了找到了,找着那瓶醋了……”她像小孩子一样喊叫起来。没有回声。晓岩的心缩紧了,急忙叫喊起来:“团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好一会,才听到杨燕妮的回应:“晓岩我在这儿,别……别担心……”晓岩喊:“我找着那瓶醋了,找到了……”杨燕妮说:“好啊,保管好它。”“团长你在哪?”“离你不远。”“你没受伤吧?”“不知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宁晓岩听到了身边一直断断续续想着的稀里哗啦、叮叮当当的声响。

    晓岩放好醋瓶子,扬起胳膊扒拉埋在头顶四周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意外地摸到了一把菜刀,赶紧告诉了杨团长:“这下好了,我们可以用菜刀砍出去了。”杨团长说:“当心,别伤着自己。”她心头一热,颤着声答应了一下,开始挥刀砍起坚硬的水泥板。“当,当当,当当当……”晓岩手里的菜刀一下一下砍到水泥板上,迸发出一串串小火星,黑暗中,根本无法看清砍出多深的口子。她也不想看,只是不停地挥动菜刀砍下去,砍下去……菜刀卷刃了,变成了一块三角铁。她一共凿开了七个窟窿,全都是死路。她们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她们感觉那个可怕时刻来临了。太闷太热了,满额头鼓起了大肿包,晓岩只穿着练功服,但仍然汗流浃背,胳膊肯定是肿了,是在挥不动菜刀了,她有些绝望了。杨团长在乱七八糟的废墟上爬着,一点点挪近了晓岩。晓岩被沙土呛住了,透不过气,一阵阵神志不清了。杨团长摸到了一顶草帽,给她扇着风;只要她一睁开眼,她就哭,就问:“杨团长,我们还能回家吗?会不会有人来救啊?”杨团长就安慰她:“会的,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头顶上偶尔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杨团长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晓岩,要挺住,解放军会来救我们的!”晓岩不哭了,伸手握了握杨团长的手。她想起了北川中学的父亲宁宣成和弟弟宁伟,想起了羌绣厂的母亲叶文娟,他们现在不知怎样了啊?她伸手摸到了练功服上的羌绣中国结,这是母亲给她绣的。那一会儿,她也开始绝望。他觉得自己被埋得那么深,那么深,没有希望了。这会儿他忽然想把砖块抽去,任楼板压下来,死了算了。

    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婴儿渐渐弱下去的哭泣声,还有一个孩子喊着“渴”的抽泣声。杨团长哭了,呜呜咽咽的,伤心得很。晓岩说:“听团长,孩子。”杨团长抽噎着说道:“是我的小月月。”晓岩吃了一惊:“原来是小月月,她怎么来了?”杨团长说:“今天中午孩子到剧团来吃饭,还没有走就砸这里了。”晓岩使劲抓着杨团长的手,紧极了。“那怎么救孩子啊?”她问。杨团长:“我无能为力,只能凭天由命了。”杨团长说完,挥起菜刀砍了起来。晓岩听着那一声声菜刀砍击硬物的“当当”声。尽管那每一声“当当”都显得那么勉强、机械、单调、无力,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听出了生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微弱而顽强的敲击声响终于引来了希望的曙光。晓岩和杨团长同时惊喜地听到了来自废墟上面的问话:“下面有人吗?”她俩异口同声地答道:“有人,有人哪!”一个男子的大嗓门声音:“别害怕,我们一定救出你们来。”杨团长问:“请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男子答:“我们是解放军。”两个人心里头的大石头总算可以落地了。

    废墟上的解放军战士们,顺着微弱的敲击声,开始了一场军民大营救行动。晓岩激动得要哭了,死神终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很快就可以获得自由,跟家人团聚了!她紧紧搂抱住杨团长,一遍遍喃喃地说道:“啊,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大约两个小时后,晓岩和杨团长被成功解救了出来,从废墟下出来的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长了不少粉刺的军人童刚。那张刚毅果敢的消瘦的脸,深深雕刻在她的生命里了。

    童刚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救出来的这个羌族姑娘有一天会走进他的生活。刚刚把晓岩和杨团长抬上救护车,童刚就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叫着,回身一看,是范大林他们围成一个圈不知在干什么,就跑了过去。拨开人群才看清,是一个年轻妇女,已经死了,是被垮塌下来的房子压死的。透过那一堆废墟的的间隙,可以看到她死亡的姿势,双膝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扶着地支撑着身体,有些像古人行跪拜礼,只是身体被压的变形了,看上去有些诡异。范大林他们从废墟的空隙伸手进去,确认了她已经死亡。但人们还是做着最后的努力,冲着废墟喊了几声,用撬棍在在砖头上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当人群走到下一个建筑物的时候,童刚忽然往回跑,边跑变喊“快过去”。他又来到那个妇女尸体前,费力地把手伸进女人的身子底下摸索,他摸了几下,高声喊道:“有人,有个孩子,还活着哪。”

    大家赶紧小心的把挡着她的废墟清理开,忙了半个小时后,大家看到了在那个年轻妇女的身体下面躺着她的孩子,包在一个红色带黄花的小被子里,大概有3、4个月大,因为母亲身体庇护着,他毫发未伤,抱出来的时候,他还安静的睡着,他熟睡的脸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很温暖。随行的医生过来解开被子准备做些检查,发现有一部手机塞在被子里,医生下意识的看了下手机屏幕,发现屏幕上是一条已经写好的短信“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的娘”。看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在这一刻落泪了,坚强如钢的童刚和范大林他们在这一刻落泪了。一部普通的手机传在人们手中传递着,每个看到短信的人都落泪了。

    掩埋好了那个妇女,再把孩子妥善安置好,童刚跟随着战友们继续救人。三个小时后,突击队在北川县一处幼儿园的废墟中,发现了一个被困的小女孩。一块块砖石被移开,队员们才发现孩子双脚被卡住,下半身沾满鲜血,从咬紧的牙齿中,不难看出孩子正遭剧痛折磨。废墟可能随时再坍塌,孩子生命危在旦夕。还剩最后一块大石头了,太沉,搬不动,急得童刚他们直顿脚。就在这时,突击队员们突然听到小女孩的声音:“叔叔,我不怕,你们不要担心,我不哭。”童刚他们被感动了,加快了搬运废墟的速度。因为救援工具简陋,救援速度很慢,就在大家着急时,却听到孩子唱起歌来,她在瓦砾中哼唱的是根据法国著名童谣《雅克兄弟》改编的《两只老虎》。获救后,小女孩说:“我唱歌就不会觉得伤口疼了。”童刚他们这些七尺男儿被深深地感动了。

    后来童刚认识了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女孩,名叫董冰清。地震的时候,董冰清正在和同学们做蝴蝶标本,做到一半的时候,楼房忽然抖动了起来,同学们慌乱地向外跑。冰清也跟着跑出了教室。当她跑到走廊的时候,楼房就坍塌了,她脱险了,可班上两外两个女同学却被捂在了里面。她爬到自己刚才脱险的地方,压在自己左手边的那个女孩正在向外爬,但是双脚被卡在两块大水泥块之间,越使劲爬,卡得就越紧,根本无法逃脱。冰清看了看她的脚被卡住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小女孩的脚从水泥缝隙中抬高拿了出来,然后拼命忍着剧痛用自己的左手将这个女孩子拖了出来,拖到安全地带。救出这个学妹之后,她又去摸了一下躺在自己肚子边的那个女孩,然后奋力推开这个女孩身上的一些水泥块,将她也拖了出来。童刚见过这个舍己救人的小女生,她长得瘦瘦弱弱的,身材很是单薄,像风雨中的一株花草,散发着朴实的清香。

    童刚救出了这样一个女孩。这个坚强的女孩被救出时,还在废墟里面打着手电筒看书。童刚问她为什么这么镇定,她说:“下面一片漆黑,我怕。我又冷又饿,只能靠看书缓解心中的害怕!”她的诚实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夸赞不已。童刚抚摸着她的小脸蛋说道:“好孩子,只要你能活着出来,就比什么都好。”童刚问她:“你的爸爹娘呢?”小女孩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可我想,他们一定会平安的,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童刚一把将小女生揽进怀里,颤声说道:“对,你说得对,好人一生平安!”小女生扬起手臂抚摸着童刚头顶上的帽徽,轻声说道:“我爸爸也当过兵,他是侦察兵,长得跟你一样,可帅气了。”童刚来了兴趣:“那你爸爸现在做什么工作呢?”小女生说:“警察,专门破案的刑警。”童刚笑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怪不得你这么勇敢哪。”小女生也笑了说:“将来我长大了也去当兵,也当一个侦察兵。叔叔你是什么兵啊?”童刚回答:“伞兵。”小女生两眼放出亮光:“哇塞,叔叔你真厉害,是从天上跳到我们这里来救人的吗?”童刚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歪着小脑袋看着童刚,样子有点调皮,她说:“我叫李一曼。”童刚说:“跟抗日女英雄赵一曼名字只差了一个姓。”李一曼脸上的神情很是郑重,她昂着头说道:“爸爸就是希望我像赵一曼阿姨一样坚强勇敢!哎,叔叔你叫什么啊?”童刚也学着她的样子昂起了头,大声回答道:“童刚。”李一曼笑了:“叔叔你可真给力,又是铜又是钢的,行,比我硬!”童刚嘿嘿笑了起来。

    郝国立过来了,看见童刚笑,就打骂了一顿:“到处都是死人,还笑,笑你个头!”童刚脸上的笑赶紧僵住了。郝国立焦急地说:“现在难题是映秀镇啊!”童刚知道飞机把他们投向北川上空以后,就紧急执行打通映秀镇“生命通道”的任务。郝国立说:“那里海拔1000多米,山高沟深,道路崎岖。天降暴雨,几次起飞都被迫返航。现在映秀还没有一点消息啊!”童刚急得冒汗了,挥拳说:“班长,映秀肯定轻不了,时间不等人啊,我们徒步跑过去吧!”郝国立拿出卫星对讲机向上级请示,可是首长声音有些激动:“不用了,你们就坚守北川抢险吧!告诉你们,映秀镇很惨烈,但是,还是有个好消息。成都军区的陆航团的飞机已经在川西高原崇山峻岭间打开了一条生命通道。食品、药品、帐篷和救援人员,陆续运进去了。我们的济南军区的飞机已经往外转移伤员啦!”

    童刚欣慰地笑了。但是,内心还是有些沉重,有些悲壮,还有一些茫然。

    4

    这一刻,蔡琴被埋在瓦砾中了。废墟里黑咕隆咚,一股又一股阴冷的烟气、石灰味和汗酸气扑了过来。这一刻很安静,静得叫她害怕。

    今年39岁的北川第一幼儿园教师蔡琴,有一个很是美满的家庭。丈夫苏达成在北川税务局工作,12岁的儿子苏海上初中一年级,品德和学习都很优秀,考试成绩一直排在全年级前十名,是她门两口子的骄傲。

    地震这天下午,她正在弹着钢琴教孩子们唱歌,唱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她是唱着这首歌长大的,因此对这首歌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学会这首歌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碎花连衣裙,可好看了。她歌也唱的好啊,曾经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县中小学歌咏比赛获得过一等奖哩。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为人母的中年女人了,时光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些可爱乖巧的孩子们,更觉得时光如水一去不复返。“……我们来尽情欢乐,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孩子们在蔡琴的指挥下,晃动着小脑袋和小身子,亮开小嗓子,发出悦耳动听的歌声,蔡琴沉浸在了无比幸福快乐之中了。地震就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全园三百多个孩子和近一百个教职员工,除少数没来园的,都被埋在了废墟里。

    房屋倒塌的瞬间,蔡琴飞身离开钢琴扑向孩子们,张开有限的怀抱,伸展两只细弱的胳膊挡在孩子们的头上,自己却勇敢地迎接成百上千斤的负重。许是老天有眼,一块水泥板塌下来的时候,恰好被另一块水泥板支住了,形成了一个人字,蔡琴和她护住的那群孩子大部分在这下面幸免于难。偏偏老天好事做到底,为蔡琴他们留了一个小小的出口,这样惊魂未定的蔡琴便得以将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个个送了出去。

    安全逃脱的蔡琴看到一片废墟,幼儿园此时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取代了,昔日那红白相间的漂亮的圆形房子都在刚才的一瞬间永远消失了,变成了一堆堆瓦砾。“蔡琴,蔡琴……”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丁园长,她连忙答应着跑了过去,发现丁园长脸上和胳膊上都有血,她急忙从自己衣服上撕扯下两块布条,蹲下身给她包扎。丁园长一把推开她,急促说道:“别管我,快跟我组织营救埋在底下的孩子们。”这时,蔡琴注意到,废墟上有不少幸免于难的同事正在紧张地营救废墟下的孩子们。她还看到了,空场地上或躺着或坐着或趴着或站着一些孩子,他们的身边站着几个女老师。蔡琴顾不上仔细看了,跟着丁园长跑到废墟前,开始救人。

    蔡琴很快扒出了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孩,蔡琴记得他,是中班的,小名叫毛毛,是个机灵活泼的孩子,会拉二胡唱民歌,蔡琴挺喜欢他的。可眼下,毛毛不会再调皮地唱民歌拉二胡了,他死了,嘴巴鼻子塞满了沙土,小脸蛋乌青乌青的,肯定是活活闷死的。蔡琴伏在孩子冰冷的尸体上泣不成声,一个小小的生命突然结束了,蔡琴想起来今天早晨还见到这个小毛毛站在幼儿园门口,朝送他来的爸爸摇着小手喊爸爸再见的,可现在他却永远闭上了黑亮亮的大眼睛,永远不能再歌唱了。蔡琴轻轻抚摸着毛毛的小脸蛋,心疼得几乎昏厥。

    “蔡琴,你怎么了?”有人推了她身子一下,是夏副园长。蔡琴抓住夏副园长的手,哭泣道:“夏大姐,毛毛他,他……”夏副园长的脸上也挂着泪痕,她点点头,低沉声音说道:“我知道了,毛毛是个好孩子,可灾害无情啊,你看我们失去多少毛毛这样的好孩子啊!”蔡琴转身看去,空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遇难的孩子,一具具小小的尸体强烈地刺激着蔡琴的心灵,她一阵眩晕,瘫倒在了废墟上。

    夏副园长关切地搀扶起蔡琴来,安慰她要坚强。蔡琴看着夏副园长,忽然猛地摸了把脸上的泪水,一头冲进一间半塌的房子里去了。夏副园长高喊:“小心啊蔡琴,危险。”蔡琴高声回答:“夏大姐我不怕!”刚刚喊完,蔡琴就听见有微弱的哭声,她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细听,啊,声音是从西边那个墙角传出来的。她几步跨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扒开瓦砾,一个小女孩的脑袋露了出来,正瞪着一对惊恐万状的小眼睛无助地看着她。“别怕孩子,阿姨来了。”蔡琴蹲下身,快速扒拉裹住女孩身体的碎砖烂瓦,一边扒一边安慰女孩不要怕。眼看就要救出女孩了,突然,大地又是一阵颤抖,紧接着响起了噼里啪啦的乱响,蔡琴连忙把女孩压在了自己身子底下,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残垣断壁再次倒塌,将她和女孩完全捂在了废墟下面,蔡琴只感到脑袋嗡地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到汶川大地震的消息时,石本贵正在唐山建筑工地上忙着盖楼哪。他是一个出色的泥瓦匠,今年43岁。那场史无前例的唐山大地震使他11岁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他是22岁那年到的天津,在某建筑公司参加了天津站的建设。开始当小工一天只挣两块五毛钱,由于他勤奋好学,技术水平长进挺快,过了两年就当上了大工(技工),砌墙、抹灰、绑钢筋,样样都干,每天的工资涨到了11块钱。随着技术水平的提高,工钱也不断上涨,每天能拿到40块钱。后来,他当上了领工,工资就更高了,手底下还有了100多人听他指挥。当上领工的第二年春天,石本贵娶了媳妇。女方是离他家十几里地的邻村人,初中毕业。在家见了面,觉得人还不错,就同意了。婚礼是在老家办的,摆了十几桌酒席。结婚以后,妻子经常闹病,没留个一儿半女就病逝了。石本贵伤心了两年,一直单身,有时候,本来跟自己生活不搭界的事,干起来却很刺激,很顺手,还能干得轰轰烈烈。

    这几年房地产火爆,泥瓦匠渐渐好挣钱了,他就领着村里跟着他出来干活的弟兄,成立了一个泥瓦匠小队,进入唐山市区活跃在各个建筑工地上。这天早上,他看到《唐山劳动日报》“国内新闻”专版上刊载的一个消息:四川汶川发生里氏7.8级地震,他的眼睛当即就红了,脑海里那串尘封已久的黑色数字瞬间激活了: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秒,地处东经118.2度,北纬39.6度的唐山地区,发生地下深度16公里,强度为7.8级的大地震,共造成656100余间房屋倒塌,死亡242769人,伤164851人,直接经济损失30亿元。然后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不断闪现的就是当年惨绝人寰的悲壮场面:一场大自然的恶作剧使唐山面目全非,桥梁折断,烟囱倒塌,列车出轨,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东倒西歪,落而未落的楼板悬挂在空中,到处是断墙残壁。浓浓的大雾中,到处是呻吟声,悲惨的哭嚎声,伴着机械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和路边越堆越高的尸体山!头颅被挤碎的,双脚被砸烂的,身体被压扁的,胸腔被戳穿的,一具具挂在危楼上的尸体。有的仅仅一只手被楼板压住,砸裂的头耷拉着;有的跳楼时被砸住双脚,整个人倒悬在空中。石本贵至今还记忆犹新的一幕时:一位年轻的母亲,在三层楼的窗口已经探出半个身子,沉重的楼板便落下来把她压在窗台上。她死在半空,怀里抱着孩子,在死的一瞬间,还本能地保护着小生命。随着危楼在余震中颤抖,母亲垂落的头发在雾气中拂动。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灰雾中晃动。他们惊魂未定,步履踉跄,活象一群游梦者,恍恍惚惚地被抛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他们一切都麻木了,泪腺、声带,传导疼痛的神经系统都麻木了。谁也想不到会有这场规模如此浩大的劫难,他们无暇思索,无暇感觉,甚至来不及为骨肉剥离而悲恸……

    石本贵不敢再往下回忆了,他怕自己承受不住这惨痛的记忆,变成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想汶川震级和唐山一样大,尽管是白天,但损失一定也小不了。东西损坏了可以再制造,人受伤了可以恢复,可人要是遇难死了呢?那就永远永远消失了啊!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就是32年前那场大地震让他成为孤儿的,爸爹娘和姐姐在地震中震亡了,连他们的尸首都没有找到。11岁的他被埋在废墟里整整三天,是解放军救出来的。后来,组织上把他送到石家庄育红学校,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培养他长大成人,这些恩情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自己受到过来自全国各地人民的帮助,那今天汶川人民遭灾了,我也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啊?

    石本贵是一个单身汉。所有的心里话,只能跟村的弟兄们说了。第二天早上,他跟伙计们一说,大伙当场表态愿意跟他一起去汶川救灾,有的在犹豫闷头一言不发。石本贵了解他们每一个人,有的确实是离不开家,就说王大力吧,他家里老婆得病住进了医院,就一个老娘帮他带着一个五岁的丫头,他要走了家里就得揭不开锅,他想跟着去汶川也不能叫他去。还有黄老五,老爸得癌症到晚期了,人说不中就不中了,他一个当儿子的咋能不在跟前尽孝呢?石本贵想到这里,对弟兄们说道:“这爱心哪啥形式表达都有,可以去汶川灾区的就去,去不了的捐个款捐件东西也是献爱心。当年咱唐山大地震,全国各地都支援咱,来了不少外地人,可总不能全国人民都来吧,是不是?”大家纷纷点头。最终,石本贵挑选了12个弟兄组成爱心志愿者小分队,第二天启程前往四川救灾。黄老五和王大力都是红脸汉子,见这么多人去,也要跟着去。石本贵劝慰他俩不要多想,在家里一样献爱心。其他弟兄也劝说他俩献爱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遭罪不管啊?总算说服了他俩。

    可是,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有人需要回滦县家里给小麦浇水;有的家里老人突然闹病了需要在身边照料;还有的亲戚盖房需要帮几天工,马上集合出发还真有困难。怎么办?桂荣说:“要不你就等几天再走。”石本贵一瞪眼睛说:“屁话,那么多人压在废墟下头,能等咋的啊?”桂荣拿着笤帚扫着丈夫身上的土,说:“要不你就自个先走。”石本贵满意了:“这话嘛,听着顺耳。”他决定,先走一步探路,然后和队友们电话联系在灾区会合。

    当晚8点,石本贵一个人独自上路了。他乘坐出租车先去的北京,司机是邻村的小伙子小刚。小刚问他:“叔上北京干啥去呀?”石本贵答:“转道上汶川。”小刚瞪大了眼睛:“汶川?那地震了呀你不知道?”石本贵说:“所以我才去那啊。”小刚一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今年二月份南方闹冰雪灾,叔你自个掏4万块钱上湖南救灾,有这事吧?我特别敬佩你,真的叔。这次你去汶川救灾,还是自掏腰包吧?”石本贵说:“我就琢磨啊,这些年咱们国家的咋总遭灾呢?今年年初南方大部分地区跟西北地区东边闹的冰雪,那可是建国以来罕见的持续大范围的低温、雨雪和冰冻的极端天气呀。专家都分析了,这次灾害的特点一是强度大、范围广,持续的时间长。二哪是造成的损失是历史上罕见的。三哪是住房倒塌和损坏的受灾群众转移安置和生活保障工作任务量非常大。四是公路和铁路滞留旅客的应急救助任务特别艰巨。五是电力和通信网络受损严重。可不管咋说,都叫咱们给战胜了,真是人定胜天哪!”

    石本贵到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夜间11点钟了,想买到成都的火车票,售票员告诉他票已售罄,只能借道郑州。石本贵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他没舍得找家旅馆住,寻思反正天气也不那么冷了,干脆就在火车站凑合一宿得了。他是在候车室找了个空无一人的长椅,把行李解开铺到椅子上,和衣躺了上去。这一躺还真觉得有点困了,正要合眼睡,肚子咕噜咕噜叫上了,这才想起晚上急着上路,没吃下几口饭菜,便从挎包里拿出桂荣给他烙的葱花饼,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两大张,再拿出水瓶子灌了一肚子水,总算可以踏实躺下了。

    石本贵迷迷瞪瞪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个孕妇已快临产,人已断了气,下身还在流血。一个中年男子眼球外突,舌头外伸,整个头颅被挤压成了一块平板;另一位遇难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脚却已模糊难辨。他还看见了一个死去的小男孩,头上还压着一本掀开的小说《剑》,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翻完这本书了,就像他短暂的生命,也不可能继续到它最后的一页。他还未及悲伤,又看见唐山市委宿舍楼的一扇墙面整个儿被推倒,三层楼的侧面,暴露出六块黑色的开放着的小空间,一切家庭所用的设备都还在,完整的桌子、床铺,甚至一盏小小的台灯;凤凰山脚下的外宾招待所,两层楼的餐厅仅剩下一个空空的框架,在没有塌尽的墙壁上,华丽的壁灯还依稀可见;唐山第十中学那条水泥马路被拦腰震断,一截向左,一截向右。公路两侧的树木,横七竖八地或站着或躺倒在地上。一家卫生院,一侧门垛整个儿向南滑去,斜倚在另一个门垛上;一家化工厂厂门的高大门垛,仿佛被一双巨手扭断,成左旋而倾斜。接下来的场景就更让石本贵惊愕万分了——唐山地委党校、东新街小学、地区农研所以及整个路南居民区,都像被一双巨手抹去了似的不见了……石本贵看不下去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叫:“啊——”

    “喂,同志,醒醒啊!”有人推醒了被噩梦纠缠的石本贵。他睁开眼睛,看清推醒他的是一位民警,连忙坐了起来。“对不住,我刚才做恶梦着。”他抱歉地作着解释。那位已不年轻的民警笑笑,和善地问道:“您去哪啊?”石本贵如实答:“去汶川。”又补充一句,“没打着票,上郑州换车去。”民警不解地看着他:“汶川地震了你不知道吗?”石本贵点点头:“知道,我去那有事,必须得去。”那个民警忽然紧盯着他不错眼珠。石本贵误会了,解释说:“我是好人,真的上汶川办事去。”民警笑笑问:“你是哪的人?”石本贵答:“唐山人。”民警又问:“你叫什么名?”石本贵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民警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再仔细看看石本贵本人,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惊喜地说道:“你是不是那个自费上湖南冰雪灾区救援的那个石本贵啊?没错没错,就是你,就是你。”石本贵憨厚地笑了,说:“你……你咋认得我呢?”民警说:“你上过报纸电视啊,我当然认得你了。”石本贵不好意思地直挠脑袋说:“那帮记者,我说不叫他们表扬我,可他们就是不听。”民警说:“你做了好事不为名,可记者需要用你的事迹激励更多的人做好人好事啊。”石本贵摆摆手说:“啥事迹啊,不值得提。”民警拉住他的胳膊说:“走大哥,上值班室睡去,这儿凉。”石本贵推辞着,可那个民警十分热情,硬是拉着他进了值班室,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他。石本贵睡在舒适的床上,觉得从身上到心里都温暖极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石本贵握别了那位热心民警,登上了去郑州的火车。火车刚刚启动,他就接到了一个叫大栓子的将和他一起奔赴汶川的弟兄的电话,大栓子在电话里埋怨他咋不等着和大伙一块走。石本贵说:“还等啥?埋在废墟里头随时都可能捂死的人等得了咱们吧?”大栓子急切地说:“那我们也尽快启程。”

    石本贵也不知道自己是咋到的郑州火车站,反正是到了。他下了车便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准备直飞成都,结果成都机场封闭了。情急之下,他从郑州打出租车到了西安,又从西安打车赶往成都,途中得知汶川不能去,绵阳受损也严重,便临时决定先参加绵阳的抗灾抢险。出发后的第三天的凌晨5时,他终于赶到了绵阳。下了车,得知北川灾情严重,交通、通信全部中断,石本贵便决定到最需要人手的北川去。他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可司机说那边道路都堵了去不了。他想了想拦住了一辆摩托车,要冒险进山,单枪匹马闯重灾区。摩的驾驶员是一个男青年,他一听石本贵说要去北川,立马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太危险,我可不去,不去不去。”石本贵陪着笑脸说:“我是去救人的,老弟就送我过去吧,我多给你钱。”可小伙子还是不去。石本贵急了,眼珠子一瞪,吼叫道:“那里的同胞遭灾遭难了,你竟然见死不救是吧?太不仁义了吧?太不厚道了吧?亏你还是个老爷们哪,就这么点胆子?”小伙子被他骂得直脸红,连忙答应了他。

    就这样,石本贵和那个摩的小伙子冒着纷纷扬扬的细雨,躲避着还在不断滚落的岩石,一路提心吊胆,花了近3个小时,终于赶到距离北川县城6公里的地方。由于震后的泥石流把道路阻断了,摩托车实在没法再往前走了,他就告别了那个小伙子,只身徒步前进。走了大约三十多里地,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他仰望了一下山顶,朝手心里啐了口吐沫开始登山。起初,他蹬得挺快的,很快就上到了半山腰。可渐渐地,他有些体力不支了,毕竟他不是在山区长大的人。但他绝对不会选择放弃的,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攀登者,到后来他几乎是爬行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感应到了来自地层深处的心跳,他想,大地也肯定感受到了一个唐山农民汉子勇敢而坚定的心跳。最终,他成功地将这座山踩到了自己的脚下,他仰望头顶上的蓝天,感觉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云彩。

    下山比上山更难,以前老是听山里人说,这次他充分体会到了。不断有荆棘之类的植物叶刺划了他的脚脖子和腿肚子,一阵阵钻心的疼。但他顾不上这些了,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快下山,救人!快下山,救人!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尽管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依然斗志昂扬,坚持到了山脚下。举目四望,已经见不到完整的建筑物了,到处是废墟,像当年的唐山一样。他的呼吸更加粗重了,心更疼了,一剜一剜地疼。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北川,都平了,都平了,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尸体。他看到灾区的惨景,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同志,你需要帮助吗?”有人在他身后这样关切地问道。石本贵扭身一看,是一位魁梧的解放军战士,立刻像见到亲人一样,一把攥住对方的手,急促地反问道:“解放军同志,请问救灾指挥部在哪儿啊?”战士朝南指了指,说:“离这两千米远吧。哎,同志,你不是本地人吧?听着有点唐山人口音啊。”石本贵说:“我就是唐山人,来救灾的。”战士握住他的手说:“从唐山到这里,挺远的路程哪。你是专门来救灾的?向你学习,向你致敬啊!”说着,朝石本贵庄重地敬了个礼。石本贵连忙抓住他的手,不知该说些啥。战士问:“大哥你怎么称呼?”石本贵告诉了他,然后问他的名字,战士答:“我叫童刚。”他们就这样相识了。

    童刚领着石本贵到救灾指挥部报的到。接待他的是一位副县长和一位上校军官。副县长一听石本贵是从唐山赶来救灾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声说谢谢。上校军官向石本贵敬了一个军礼。石本贵说:“两位首长,快分配我任务吧。”副县长指着帐篷外边抬着担架走来走去的人们,说道:“你就帮着运送伤员吧。”石本贵水都没顾上喝一口,立即加入了担架队,先后将8名伤员运送到城外的医疗救护队。其中一个小女孩,被救出来时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把小提琴,琴弦已经被砸断,但她依然舍不得丢掉。她告诉石本贵,这把琴是她过生日那天,娘给她买的。就在娘快要到家把这把小提琴送到心爱的女儿手上时,不幸发生了——一辆面包车疾驶而来,娘躲闪不及倒在了血泊中。娘就这样走了,留下了这把浸透着娘鲜血的小提琴……石本贵蹲下身,抚摸着女孩手里的那把小提琴,想起唐山大地震中也有一位这样的母亲,为了表达给予孩子的爱,突遭不幸别离亲人,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亲人,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啊。

    石本贵听童刚说了这样一对夫妇的故事,让他感动不已。地震发生时,一对夫妇正在客厅里休息,两人一起被砖石掩埋在废墟里面。他们在废墟里面坚持了3天时间,没有水,没有吃的,一直在等待救援人员把他们从黑暗里解救出来,因为他们彼此还有一个牵挂,那就是一个3岁的女儿还不知是死是活,他们一定要见女儿一面。但到了第4天,这对夫妇已经坚持不住了,他们自己心里很清楚,已经到了生命极限的关头。这时,丈夫做出了一个最后的选择,他在黑暗里摸到一块半截砖头,他用这块砖割破了自己手上的动脉,顿时鲜血长流,他立刻把自己的鲜血捧在手里,送到妻子的嘴前,颤抖着声音对他妻子说道:“咱俩不能都死在这里,你要活着出去,一定要把咱娃儿带好,你和娃儿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坚强啊!”.妻子含着泪把丈夫的鲜血咽了下去,她搂抱住丈夫,对丈夫说:“你就放心吧,我和女儿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的。我爱你!我和女儿永远爱你!”丈夫也对妻子说了句:“我爱你,我爱女儿你俩个!”就这样丈夫带着希望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妻子在废墟里面一直紧紧的抱着丈夫的遗体不放手。又过了一天,救援人员发现了他们,经过5个小时的挖掘,最终把妻子和丈夫挖了上来。丈夫带着希望走了,.妻子为了寻找希望而活了下来。听完这个故事,石本贵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一棵高高的大树上飘扬着的一节节白布条,那是召唤亲人灵魂的灵幡,是走向天堂的路牌,他喃喃地嘟囔道:“走好,走好啊,走好……”

    接下来的救人行动越来越艰难了。现代建筑不比过去的简单的砖混结构,几乎都是预制板结构的,倒塌下来就是大块大块的,即便发生断裂废墟面积也是不小的,这给救援工作带来很大困难,战斗在一线的救援人员带着双层手套很快就磨得露出手指头,露出来的手指头很快就被磨破鲜血淋漓。可谁能因此停下来包扎一下呢?没人顾得上这个,大家都在拼命地扒着废墟,尽自己最大力量能多救出一条生命就多救出一个,早就将个人的安危跑到了九霄云外。石本贵的两只手十根手指头几乎都磨出了血,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恨自己少生了几只手。他感触最深的是,在这场灾难中,冲在最前面的,是人民子弟兵。一所学校的主教学楼坍塌了大半,听活着的人说,地震的时候正在上课,几乎有100多个孩子被压在了下面,一群战士立刻冲上废墟快速抢救。石本贵也跟了上去。

    然而就在抢救到最关键的时候,突然教学楼的废墟因为余震和机吊操作发生了移动,随时有可能发生再次坍塌,再进入废墟救援十分的危险,几乎等于送死,当时的消防指挥下了死命令,让钻入废墟的人马上撤出来,要等到坍塌稳定后再进入,然而此时,几个刚才废墟出来的战士大叫又发现了孩子。战士们一听转头又要往里钻,这时坍塌就发生了,一块巨大的混凝土块眼看就在往下陷,那几个往里转的战士马上给其他的战士死死拖住,两帮人在上面拉扯,最后废墟上的战士们被人拖到了安全地带,一个刚从废墟中带出了一个孩子的战士就跪了下来大哭,对拖拽他的人大声叫喊:“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求求你们了,让我再去救一个!我还能再救一个啊!”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这一跪,动作虽然简单,但背后蕴含的却是多么难以言喻的悲痛和人间大爱啊!石本贵落泪了,他想:有这样好的子弟兵,遭受不幸的人们又是多么幸运啊!有了他们,就多了无限生的希望!

    石本贵到达灾区的第三天,赶来的救援队伍渐渐多了,救援队的条件也慢慢好了起来,武警支队给救援人员送来了被褥,大家总算是能在地上躺着睡一会儿了。紧接着,石本贵和救援队员第一次吃到了解放军炊事班给大家做的热乎饭菜。更让石本贵宽心的是,唐山的弟兄们相继赶到了。看着眼前这些悲惨的景象,弟兄们都哭了。石本贵低声呵斥道:“啥时候了,你们还顾得上哭?还不快点扒人!”弟兄们抹着泪水涌进废墟救人。

    一名十个月大的女婴被救出来了,孩子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脸都是伤痕。石本贵把孩子抱到帐篷里的医生那里。由于没有小孩用的药,医生将药品碾碎,按剂量化在勺子里一点一点喂她吃。这个孩子的父母都遇难了,石本贵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母亲用生命保护了她。石本贵把解放军送给他这个救援小分队的10袋牛奶全都给了孩子的舅舅,让他细心喂养。孩子舅舅“扑通”一声给大家跪下了,连声说:“谢谢,谢谢了!”石本贵搀扶起孩子的舅舅,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进他的手里,转身走了。

    中午,救援人员进行短暂的休息。石本贵感叹大灾面前人心互暖。童刚点点头说:“在北川,到处都是咱们的亲人,只要你喊一声,就会有人过来帮你。昨天下午,我们班的范大林在救助伤员的时候腿一软,倒下了,大家赶快把他扶起来送到医疗队那里,给他打针、灌热水袋,休息了大约20分钟才缓了过来。那些医生大部分来自平原地区,不适应这里的水土,但他们不叫苦累,通宵达旦地工作,争分夺秒地挽救生命,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忙碌啊。再看救援队员们,疲劳到了极点不肯休息,靠输液坚持救援,拔下吊瓶又冲上废墟救人。每天都发生不少感人的故事。大家是在跟时间竞赛,跟生命赛跑啊!这段经历太让我难忘了,永远也忘不了!”石本贵说:“你说的太好了!大灾面前显真情见真情啊,这次救援我可是真真地体会到了。”童刚说:“你们唐山人了不得呀,我听说一个叫张祥青的地震孤儿,给灾区捐款一个亿!”石本贵点点头说:“是啊,他是个大老板!我们唐山地震孤儿主动排成长队,在唐山地震纪念碑广场献血啊!”两个人正说着话,听到有人高声叫喊:“楼底下面有声音,还有活着的人在里面哪!”石本贵和童刚赶忙跑了过去,趴到废墟上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有妇女微弱的呼救声,声音飘飘忽忽十分微弱,但童刚他们听到了这微弱的生命的呼唤。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石本贵和童刚一起开始了营救行动。他们在另外几个战士的帮助下,用力搬开了半块预制板,然后把最外面的垃圾用手掏出来,形成一个小洞,能够容纳一个人跳进洞里。石本贵推开童刚跳了进去,拼命地用手刨了起来。其间,发生了两次震感明显的余震,童刚要他先上来躲避一下,石本贵喊:“没事儿,救人要紧。”他硬是靠两只手在施救洞口向里面挖了近两米,手指甲都劈开了,他没觉出疼来。黑暗中,石本贵终于模模糊糊地看见3个受伤的女孩子,躲在一块预制板下面。他急忙钻了进去,呼喊童刚快下来营救。当战士们把3个孩子抬出洞口时,看到孩子们安然无恙,石本贵的眼泪夺眶而出:“命大的孩子啊,你们好好活着吧!”孩子们哭着喊:“老师,蔡老师……”石本贵见一个旮旯有东西在蠕动,连忙爬过去推开四周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力一拉,就把女教师蔡琴营救了出来,本贵看见她的身底下还有两个孩子,知道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孩子,就朝她一挑大拇指说道:“中,真中啊,女中豪杰,佩服!”蔡琴却伤心地哭了:“可惜我没能保住所有孩子的命!”石本贵拍拍她的手掌说:“别难过了,你尽力了。”童刚和范大林把蔡琴搀扶到医疗队那里去了。

    在一处坍塌的楼房旁,石本贵发现废墟中一个身上有伤的太婆,老人家神情木然,身处危境竟然无动于衷。天上下着雨,楼上的东西还不时往下掉,石本贵立即冒着生命危险,从巨石堆中小心翼翼地挤了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大石头压伤了她的双腿,伤口已经溃烂化脓。石本贵赶忙嘱咐同村弟兄:“赶快,动作轻点,把老人救下山去!”几个弟兄聚拢过来,将老人抬起来往专门收治重伤员的救护队所在地走去。山路又窄又崎岖,几个弟兄用担架抬老人下山,托着、拽着,几个小时的山路,人人双脚都走出了水泡,终于把老人运下山,送到了设在北川城外的医疗救护点。

    在一处大楼的缝隙里,有5个小女孩压在废墟里面,先期赶到的武警官兵正在救援,石本贵赶到后立即参与了进去,徒手帮忙搬砖刨土,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紧张忙碌,5个小女孩终于全部获救了。当天下午,得知北川中学被埋的学生不少,石本贵和伙伴们又立即赶到那里。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上,脚下稍不留意就会跌得头破血流,扎穿脚板的钢筋恐怖地耸立着,身旁是一不小心就可能再次坍塌的危房,这些丝毫没有吓住英勇无畏的救援队员们,大家越战越勇,个个像一只腾水的蛟龙。

    石本贵小分队里的刘清明左手大拇指被砸伤了,指甲盖全部被揭掉,大家都劝他歇一歇,可他包扎完伤口,左手拇指缠又忙碌在了救灾现场。搬楼板、挖砖石、清路障……哪里需要人手,石本贵爱心志愿者小分队就到哪里。又一个队员受伤了,脚背被石头砸出了血,石本贵背着受伤的伙伴去包扎伤口,包扎完他和伙伴又回到废墟上,和队友们一字排开,像钉子一样钉在狼藉的断壁残垣中,铁锤砸、钢钎撬、徒手刨,小心翼翼搜寻着生命的希望……石本贵又听见轻轻的呼救声了,他兴奋地扒起来。终于扒出了一个黑洞,他看见预制板下压着一个喘息的男孩,连忙安慰他说:“挺住,孩子!”孩子还真的应了一声。石本贵联合童刚他们整整救援了3个小时,这个孩子还是遗憾地停止了呼吸,没等到救他上来。石本贵心疼地抱着孩子的头,哽咽着说:“孩子,你真不给我面子啊,叔叔可是从唐山来的啊!”在场的人都落泪了。从到达灾区开始,石本贵爱心志愿者小分队一直战斗在北川和安县的抗震救灾第一线,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十晚都拼命地在废墟上搜救,与解放军、武警战士一道抢救出了25名幸存者,刨出近60名遇难者遗体。

    石本贵带领他的“唐山爱心救援小分队”在北川抢险5天之后,于18日移师到绵阳安县晓坝镇。他们每天冲锋在第一线,饿了就吃点饼干,吃点方便面就算是奢侈品了。他们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就睡在露天的空地上。转战安县晓坝镇后,县抗震救灾指挥部发来了一顶帐篷,但只能住下10个人,石本贵让最老的、最小的和有伤的队员住里面,自己和另外两个兄弟一直露宿在外边。夜里有露水,被子和衣服被打湿了,冻得他瑟瑟发抖,可他全然不顾。老队员王家翔看着心疼,早上出发前就把石本贵的被子挂在树上晾晒,吸收一天的阳光,晚上盖在身上真是暖和。

    在石本贵这伙唐山人组成的志愿者小分队无私精神鼓舞下,这支队伍越来越壮大了,从最初的石本贵一人到16人,再到35人,籍贯也由唐山一市增加了北京、上海、海南;而紧随在“石本贵唐山爱心救援小分队”身后的,是一大批石本贵式的志愿者,后来增加到了近千人。救援现场经常听到亲热、幽默的唐山话:“我是从唐山来的!”石本贵说:“哪里有灾难,哪里就有唐山人!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唐山人!哪里最需要,哪里就有唐山人!”石本贵则几乎成了“唐山兵团”的番号。

    让石本贵难忘的是,5月20日这一天是他的生日,他和弟兄们在北川羌寨的小院里举行了一次特别的生日聚会。石本贵与蒋定开老人交了朋友。老人的屋顶全部毁损,1岁多的外孙失去生命。屋前不远处摆放着4张桌子,蒋定开夫妇与40来个北方人坐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饭菜也非常简单,一盘凉拌西红柿,一盘萝卜干,一盘皮蛋,每人一个鸡蛋、一根黄瓜。只有一个荤菜:蒋定开夫妇家震后幸存的腊肉和香肠。一切都非常简陋,但对于当天的“寿星”石本贵来说,这是自12日赴川抗震救灾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他说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有意义的生日。这是他的42岁生日,当年唐山大地震时,他才10岁,患了严重的肺炎,高烧久久不退,是上海医疗队的医生救了他的命,他最懂得感恩!石本贵深深地记住了。不仅是现在,他从小就是学雷锋标兵。在村里,乡亲们有困难了,他都要上门帮助。村里有一帮追随他的好朋友。他越来越浓的忧患意识,使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享受生活,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优秀的农民,认为自己是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年初的大雪灾让他找到自己体现的方式和价值。在他看来,中国改革开放30年,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可也丢失了一些宝贵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他坚信一点,不管别人怎样冷嘲热讽,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像他这样的人,生命不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着,而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着,以意志和信仰的方式存在着!永远都做一个感恩的人,永远做一个对他人、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来就是一贫如洗也决不后悔!

    石本贵说有时候也孤单,自从成名后表面非常热闹,可是内心是孤单的。这种孤单不是寂寞,而是心的寂寥。他说有时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一个人走向庄稼地,站在村头的地里,一站就是几个钟头,他渴望自己被故乡的土地融化,长成一株质朴的红高粱!此时此刻,石本贵不孤单,端着酒杯,望着跟自己转战灾区的弟兄们,他眼中的泪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端着酒碗的手不住地哆嗦起来:“弟兄们,谢谢你们了,石本贵永远感激你们对我的信任!四川乡亲们遭难了,我提议,这碗酒先祭奠死去的同胞们!让他们走好!”说着,他们缓缓将酒洒在地上,空气里顿时弥漫起淡淡的酒香。石本贵斟满第二碗酒,动情地说道:“这第二碗酒,祝愿灾区乡亲们早一天养好伤,建设好自己的家园!”大家洒下第二碗酒,将深情地目光投向山山岭岭。

    那一天黄昏,山崖上只剩下一道窄窄的夕阳,晓坝镇茶坪乡一批去云南上学的孩子要走了。石本贵听说后,联合身边唐山的志愿者凑了两万元钱,送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品。这个时候,石本贵看见一对哭泣的小姐弟,他们父母双亡,躲在奶奶的怀里哭泣。石本贵心碎了,缓缓走近他们,掏出身上仅剩的1300元钱,说:“拿着吧,这是叔叔的一点心意!”然后对孩子的奶奶说:“让孩子放心去吧,她俩的学费我全包啦!”

    老太太让两个孩子一齐给石本贵跪下了,石本贵急忙拉起他们,把姐弟俩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说:“孩子,要不嫌弃叔叔是个农民,我愿意当你们的爸爸,好好上学,做个有出息的人!”两个孩子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含着眼泪齐声喊了他一声:“爸爸!”石本贵颤声答应了一声,泪流满面。他当即带着孩子去银行办了个账号,并承诺回唐山后,每月给孩子打钱。他的行动,让在场每个人的心里都热乎乎的。

    抢险任务结束,石本贵和那帮哥们收拾行囊准备返回唐山了。

    二黑子问石本贵:“大哥,咱打哪天的火车票啊?”石本贵说:“你们明天都先回去吧,我再等两天。”二黑子问:“还有啥事没办?”他摇摇头说:“我琢磨着救灾还有不少事得干哪。”二黑子抓着脑袋说:“大哥,你是我二黑子最佩服的人,你要不走,我留下来陪着你!”最终,他和二黑子都留了下来。刚刚送走家乡那帮哥们,石本贵就看见童刚领着两个背药箱的医生,急匆匆从他住的帐篷前跑过去了,他连忙追上去,问童刚:“你们干啥去呀,出啥事儿了?”童刚边跑边告诉他:“绵阳体育场那有一个妇女自杀,用刀割了手腕,被身边的人及时发现了,我们赶紧给她包扎呀!”石本贵叹息了一声,跟着童刚他们跑到体育场。二黑子也跟来了。石本贵只见一顶帐篷边上围满了人,全都关切地往帐篷里面张望。他跟在童刚和医生身后,趁机就硬挤了进去,看见床铺上躺着一个妇女,长期不洗脸,模样模糊不清,女人正哀哀地嚎叫,边哭闹边叫喊着:“我不活着了,活着还有啥意思啊,都死了,让我也死吧……”石本贵听着声音有点熟悉,凑近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自己扒出来的那个幼儿教师,啥名字都记不得了。他听身边人介绍说,蔡琴老师被砸坏了骨盆,疼痛难忍,家里所有人都遇难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人,因此万念俱灰,不想活着了,就一咬牙割了手腕。

    童刚带来的军医急忙给蔡琴包扎手腕儿。

    童刚说还有别的任务,就带着军医匆匆走了。石本贵决定留下来劝导蔡琴。他悄悄凑近蔡琴,瞪着眼,用一口唐山话说道:“大妹子,你好好看看我,我是谁?”蔡琴看了看石本贵,这男人胡子乱糟糟的,皮肤又黑又粗,她哪里认得出来啊?她目光中透出对一切的拒绝,摇了摇脑袋。二黑子急了眼,大声骂道:“你咋这么没良心呢?连救命恩人都不认了?他是大名鼎鼎的唐山好汉石本贵啊,是我们这帮农民救的你。”蔡琴不敢怠慢,止住哭闹,看了石本贵一眼,说了句:“谢……谢谢你大……大哥。”石本贵摇摇手说:“我大老远跑你们这救人,为的可不是挺声谢谢啊。”蔡琴问:“那……那你为……为了啥……”石本贵梗着脖子说:“为了啥,为了你们活下来的人好好活着呗。”蔡琴摇摇头,泪水就淌了下来:“老公、孩子,他们都走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真不如死了好……”

    石本贵坐在她身边,咧了咧嘴巴说道:“傻妹子,你净说傻话。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活着好啊,死了啥也看不见了,活着能干多少事啊?你好好琢磨琢磨,你那帮幼儿园里的孩子,不是还活下来不少吗?他们还等着你教他们唱歌,教他们跳舞,你就忍心撒手不管他们了吗?”这番话让蔡琴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众人悄悄朝石本贵挑大拇指:“看来还是唐山人有面子!”

    蔡琴呆呆地坐起来,终于不再说想死了。她表情凝重起来,突然仰起下巴,似乎在问询苍天。

    石本贵放心落胆地叹了口气。二黑子拉了拉他的胳膊:“大哥,我们走吧!”石本贵对二黑子说:“我们留下对了吧?等于重新扒出一个人。”二黑子嘿嘿笑了:“看来,大哥感觉是对的!”

    第二天早上,石本贵和二黑子帮助卸货。石本贵是个外粗内细的人,他装卸东的时候,不时往蔡琴住的帐篷里瞟。他还是不放心她。果然,蔡琴又开始折腾了。他手捧着全家人照的全家福照片,又想到了死。石本贵和二黑子急忙跑过去了,石本贵对她火了:“妹子,你咋这么犟啊?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答应我不死了。你要是胡来,就太对不起我这个唐山老大哥了,我们把你救出来,双手都扒流血了,多不容易啊?你真要死,那还不容易?今天拦着你,谁也拦不了你一辈子!”蔡琴怔怔地望着石本贵。她一直不吃不喝,不搭理石本贵。石本贵到外面送水车端来一盆水,让蔡琴洗洗脸。

    蔡琴不洗,石本贵四周看了看,连一条毛巾都没有。他抽出自己腰上的毛巾,放在水里浸湿,强行给蔡琴擦了擦脸。

    去掉了蔡琴脸上的污垢,石本贵眼睛亮了一下。蔡琴刚才还像是要饭的花子,这么轻轻一擦,人就有模有样了。脸上的皮肤、质感、光泽都有了。这个中年女人,微胖,身材匀称,五官长相普通。她眼袋松弛,眉梢下塌,看来是心绪绝望带来的后果。但是,身上有一股中年女性的风韵。

    石本贵把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放到蔡琴跟前,说道:“妹子,你听我说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你说我这么远,搭上自个不少钱,上你们这来救灾图个啥呀?我实话告诉你,图个心里踏实,图个人间情义!一条命值多少钱?那是无价的,钱再多能换得回一条命吗?我们从唐山来,路途太远,到这太晚了,还没有大型机械,我们这伙人只能用手扒,扒出来的人大多是死的,就是你这么个活人。你要是想不开死了,我们回去咋跟家乡人交待啊?我们这不是叫花子走五更白跑腿儿了吗?”二黑子插话说:“我们大哥,连老婆都没有,老娘病了,他都跑这儿救你来了,这是啥精神?”蔡琴眨巴着眼睛,牙齿咬了咬嘴唇。石本贵摇了摇蔡琴的肩膀,哽咽了:“妹子,你要是死了,我们也不活着了。”蔡琴扭了一下依然能辨出曲线的身体,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算是应承。

    石本贵看得出,他这一番话她多少听进去了。他额头的汗都下来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一屁股瘫在地上,霎时,他的眼泪溢满了眼窝……

    5

    宁晓岩往北川中学奔跑,她的父亲宁宣成和弟弟宁伟不知怎样了。

    曙光照耀的废墟渐渐明朗,废虚的尽头出现了旭日。人们在抢夺中,计算着生死的距离,为一个个生还的奇迹绷紧了神经。童刚和战友们战斗在北川中学废墟上,整整干了一夜,到了5月14日的早上,他们连续扒出50多具尸体,还有3个幸存者。在北川小学学校操场上的临时停尸场上,人们在遗体登记册里查到了这位英雄教师的名字——宁宣成。他的遗体是13日22时12分从废墟中被扒出来的。救援者发现宁宣成老师的时候,他双臂张开着趴在课桌上,身下死死地护着5个学生,1个死了,是羌族孩子名叫张虎。4个学生活了。活着的孩子中有一个叫张欣朵的女生,小名叫朵朵。还有一个场面让人心动,那是死去的学生张虎是在门柱那里被救援队员发现的,死的姿势竟然是倾斜的,看得出来,他地震时是扑向宁老师,可以推断,他是试图营救宁老师的一瞬间被砸中要害部位而死的,这场面令人震惊和动容。

    晓岩母亲叶文娟在羌族刺绣厂工作,是羌绣设计专家。她有幸没有埋的废墟里,却亲眼见到了大地震给工厂造成的巨大毁坏。她被震傻了,同事们都开始救人,她还在地上瘫坐着。她开始投入营救同事的事情。后来,她就去了羌族鼓舞团,在废墟上喊了半天,没有女儿晓岩的动静,才火速感到到北川中学,这里有她的丈夫和儿子。一进校园她就被眼前的这一片偌大的废墟惊呆了——所有的建筑全都倒塌了,废墟连着废墟,砸扁砸碎的物品一个连着一个。许多孩子家长辨认尸体,哭得稀哩哗啦的。还有一些张望和等待的,他们踮着脚尖儿,焦急地张望着,心都望碎了。再看操场上,一个尸首挨着一个尸首,旁边排列着孩子们的书包。叶文娟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丈夫宁宣成不会特躺在那里吧?这样一想,她的两腿便像灌了铅一样异常沉重了,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没有一点勇气走过去了,万一宣成真的躺在那里该怎么办啊,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告诉他我一直在工厂里参加救援,没顾上来学校救他?告诉他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女儿晓岩和儿子宁伟是生是死?……她不敢往下再想了。

    “娘,我在这儿哪!”叶文娟听出女儿晓岩的声音。叶文娟猛地回转身循声看去,果然是晓岩跑了过来。晓岩也是刚刚过来,头发凌乱,眼睛失去神采。叶文娟欣喜,张开双臂,激动地大声喊道:“晓岩,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娘,是我呀,你没伤着吧?我是找爸爸和弟弟来了!”晓岩喃喃地说着,一头扑进了她的怀抱里,母女俩相拥而泣。叶文娟仔细端详着女儿,看她的脸庞,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手臂,除了额头上有点擦伤,哪都完好无损。晓岩沉着脸说:“别看了娘,我没伤着。”叶文娟哭泣着:“孩子,谁救了你啊?”晓岩说:“解放军伞降团的军人救了我!”叶文娟不放心地要撩起女儿的衣襟:“你身上伤着没有啊?是不是不想叫娘看见啊?”晓岩按住娘的手说:“瞧您,我还骗您?真的没伤着。”叶文娟问:“记下人家的名字没有啊?”晓岩说:“记下了,他叫童刚,是一名伞兵,人可好了。”叶文娟焦急地说:“你这丫头,我说上你们单位没见着你那。哎,对了,你在这看见你爸爸没有?小伟怎样啊?”晓岩眼睛红着,摇了摇头,朝操场那边瞥了一眼。

    迎面走过来一个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人,叶文娟认出他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名叫陶泽海,便叫了一声:“陶校长。”陶校长也认出了叶文娟,脚步迟疑了一下,脸色沉着走了过来。“文娟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晓岩走过去急忙问:“陶伯伯,我爸爸呢?”陶泽海的眼睛躲闪着这对母女,低下头,指了指操场那边。叶文娟的脑袋嗡地一声,瘫倒在了晓岩的怀里。晓岩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她哆嗦着嘴唇问道:“陶伯伯,我爸爸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啊?”陶校长叹了口气,伤心地说道:“去看看他吧,去吧,送送他……”

    陶校长这一句话让人再明白不过了,宁宣成已经遇难了!

    叶文娟急忙追问:“陶校长,看见我家宁伟了吗?”

    陶校长摇了摇头:“没有,这里太乱了,你们好好找一找。”他说完,就带着伤指挥抢险救人去了。

    叶文娟再次与晓岩相拥而泣。母女俩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不可逆转地发生了,从这一刻起,她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快乐美满的小家庭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顶梁柱,永远不再完整了。“娘,看看爸爸去吧。”晓岩为娘擦拭着眼泪说道。叶文娟点点头,在晓岩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操场那边走去。呵,这条路真长啊,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叶文娟依稀记得,在一本书上一位学者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从来都是把生离死别放在一起说,谁曾经想过生离和死别到底哪一种离别方式更让人心碎?是生离还是死别?在她看来生离更让人活人痛苦,肝肠寸断。那个时候她就想,生离死别?太遥远的话题吧?她万万没有想到,生离死别竟然来的如此之快,来的让她措手不及。就在刚才,她坐在一堆瓦砾上,心头还有着和丈夫宁宣成团聚的希望,谁想到这种希望背后已经暗藏着无情的绝望呢?此时此刻,在宁晓岩的心里同样也承受着生离死别时的煎熬。

    叶文娟和晓岩总算挨到了操场停放尸首的地方。一个矮个妇女到处分发红布,一具具孩子的尸体被挖掘出来,她就冲上去盖一块红布,她不愿意让人看见曾经天真的脸蛋儿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妇女叫贺思珍,在北川中学门前做布料生意的。她冒着生命危险冲上了店铺二楼,抢出一捆红色呢子布,遮盖尸体,为每一位死者保住最后的尊严。

    叶文娟一眼就看见了躺在一块红布上的丈夫。看来红布是贺思珍发放的。她两眼立刻被泪水遮挡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了。此刻,风凝固了,太阳到这儿也凝固了。晓岩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叫:“爸爸——”便两腿一软瘫倒在了丈夫的遗体上,和女儿一起放声恸哭起来。她们的哭声很大,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但很快就散去了,大家已经看到太多这样的场面了,在这场灾难中,有多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命丧黄泉呢?留给活下来的人的悲伤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此时此刻,大家彼此都无需安慰,有泪就尽情地流吧,流完了挺直胸膛,擦干眼泪,去做对得起死者的事情。现在,叶文娟和宁晓岩希望得到的不是安慰,只是想在不被人打扰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哭上一阵,然后,去做等着她们去做的好多事情。

    “晓岩,我们不哭了吧。”叶文娟摇摇女儿的肩膀。晓岩听话地止住哭泣,为母亲擦拭眼泪。宁宣成静静地躺着,苍白的脸上粘着泥土。叶文娟掏出自己的手绢,仔细地擦拭着丈夫的遗体,把他脸上的每一粒沙尘都轻轻拭去,又细细梳理着丈夫蓬乱的头发,梳成他生前习惯的那种偏分发型。

    宁宣成的后脑被楼板砸得凹下去了,当叶文娟拉起宁宣成的手臂,要给他擦去血迹时,丈夫僵硬的手指再次触痛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喃喃地说着:“昨天你还是一个对我笑,对我说俏皮话的活蹦烂跳的人哪,今天你咋就成了一个一句话不说不搭理我的人了呢?啊?”叶文娟轻轻揉着丈夫的手臂,恸哭失声:“今天早上你还跟平常一样,6点就起来了,给我们的小女儿洗漱穿戴好,带着她出去散步,然后早早地赶到学校上班了。可你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女儿还在家里喊着爸爸早点回家啊!”晓岩久久凝视着父亲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那粗粗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那张喜欢说笑话的嘴巴,从前和爸爸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叫她心酸不止……

    夕阳凝重起来,越来越靠近东边的山峦。血红的余晖向山坳这边弥漫过来,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哀伤。朵朵来了,她跪在叶文娟跟前,哭着喊:“师母,宁老师救了我呀,您别难过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女儿!”叶文娟搂抱住朵朵:“好孩子,阿姨收下你这个乖女儿!”晓岩问朵朵:“你们的宁老师是怎么遇难的啊?”朵朵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地震袭来的时候,宁老师正给我们上语文课,同学们乱成一团,就听他大声喊,同学们,不要慌,快跟着我往楼下跑!同学们在他的指挥下,沿着楼梯蜂拥而下。这时,有学生喊,教室里还有几个人!那几个人里面就有我。宁老师一听,立即转身从三楼返回四楼。我们几个同学正吓得直哭,不知所措,宁老师跑进来连忙冲着我们大喊:“不要哭,快跟着我下楼。”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剧烈震动摇了一会儿的大楼中间突然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楼体刹那间裂成两半,而这道裂缝,正好在楼梯的边上,我们逃生的路被堵死了!宁老师见状,急忙叫我们躲到课桌下面。由于太惊慌了,我们躲到桌子下面时,把课桌挤翻了。随着震动,水泥天花板发出可怕的“嘎嘎”声,眼看就要砸向我们的头顶,宁老师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扶正课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们,就在这时,水泥板塌了下来,砸在了宁老师的身上。我们几个拼命喊,宁老师你怎么样啊?就听宁老师说,不要喊,也不要哭!哭喊只会让你们更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听到了宁老师非常艰难的声音,不要哭,同学们要坚强!坚强……坚强,坚持,是成功获救的基本条件,在没法自救的情况下,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求生之道。听了宁老师的话,我们不再哭喊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被深埋在废墟里的我们和宁宣成一道努力坚持着。从绝望和恐惧中渐渐平静下来的我们发现,宁老师用手臂护着他们,课桌没有倒,水泥板和烂砖没有伤到他们,但宁老师的手却被压住了。幸运的是,两个水泥板呈三角形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宁老师才能够跟他们说话,给他们打气。

    没有多久,宁老师就虚脱了,他很困,很渴。他担心自己失去知觉后学生们更恐惧,他努力坚持着,怕我们坚持不住,时不时地鼓励他们,给他们打气。但我们发现,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弱了,田刚同学感觉到,一股热热的、黏黏的液体从什么地方流下来,滴在他的脸上。我说,一定是宁老师身上流出来的。宁老师越来越虚弱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刘红丽说:“老师,您困的话就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精力会好些!”但宁老师说不能睡,他要坚持,要和我们一起跟恐惧战斗,等待救援。为了不睡着,他还让刘红丽、田刚我们几个不时地叫他一声,以赶跑“瞌睡虫”。然而,宁老师的精力越来越差了,声音也渐渐听不到了。刘红丽和田刚哭出了声:“宁老师啊,您一定要坚持啊!”见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就用手敲击课桌,直到老师发出声音。天黑了,暴雨,寒冷,残垣断壁不停地坍塌、断裂……“孩子们,你们没事的,放心……”宁老师吃力地鼓励着我们,“你们要坚持!记住我的话!如果老师有什么意外,这权当是老师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吧!”我们都哭了。

    又一次大的余震发生了,又一块水泥板砸向了我们,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我们再次惊慌地哭喊起来。可没有听到宁老师安慰鼓励我们的话,我们大喊:“宁老师!宁老师!”然而,宁老师再也没有回答他们……“同学们,别哭了,宁老师为了保护我们牺牲了,他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的生命啊!”哭喊了好一阵子,田刚强忍悲痛,对我们3个同学说,“宁老师让我们坚强、坚持,我们一定要听他的话,努力坚持,保存精力,等来援救!我们一定要活着走出废墟,把宁老师的故事告诉天下人!”

    朵朵的回忆结束了,她望着宁老师的遗体还沉浸在失去一位爱戴的好老师的悲痛之中。叶文娟俯下身,轻轻地抚摸着丈夫冰凉的脸庞,喃喃地说道:“宣成,原来你是为了救孩子们走的,我不怪你,我和女儿为你骄傲!”操场上聚集来了好多人,都来默默地给宁宣成老师送行。几个学生家长围住叶文娟,拉着她的手纷纷说着感激的话。“谢谢您的丈夫救了我孩子的命!”“我们一家会永远把宁老师记在心上的!”叶文娟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这是他应该做的……”家长们按照当地习俗,为宁老师燃起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在这死寂的废墟上,鞭炮声传得很远很远……

    晓岩的弟弟在北川中学上高二的宁伟,被砸在五楼高出的废墟里,埋得很深,坚持了三天四夜后被解放军成功救出。

    5月12日14时08分,宁伟坐在4楼教室里上课。这节课是化学课,化学老师唐三喜刚刚布置了几道习题,教室里很安静,班上45个同学都在埋头做题。快下课了,宁伟一心想着赶紧把老师留的习题做完,一点没留意教室在微微颤动。突然,教室剧烈地晃动起来,讲台上的唐老师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声叫着:“地震了,大家不要慌。”但大家都很慌,宁伟和几个同学赶紧往桌子底下钻,几秒钟的时间,整个教室便垮塌了。宁伟只感觉脚下一空心里一空,人直往下掉,轰轰几声巨响之后,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宁伟被埋在一片黑暗之中,耳边传来呜咽的哭声,哭声让他的心里很慌乱。“我是龙锐,还有谁在?”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尖尖细细的。“我是李春阳。”“我是肖行。”……十几个声音陆续响起,在废墟上空此起彼伏。熟悉的声音让宁伟镇定了下来,“我是宁伟!”在吼出这句话后,宁伟开始适应“新的环境”:右手被一块预制板紧压着,宁伟用左手去推那块预制板,想把右手解放出来,可沉重的预制板纹丝不动,双腿没事,右胳膊挤压住了。宁伟用力挣脱掉左脚的鞋,将左腿从水泥板的缝隙中抽了出来,这让他稍微感觉舒适了些,他动了动右腿,除了疼痛之外,右胳膊无法动弹。最大的安慰和希望来自于头顶的一条缝隙,那里透出些微光,也让他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宁伟感觉到口渴了,仿佛上帝创世般神奇,不但有了光和空气,水随后就传递到了他的手中。这瓶水不知是哪位同学在废墟中刨出的一个塑料杯子,里面有兑好的糖水。有同学说:“每个人都只喝一小口哈,还有很多同学要喝……”当杯子传到宁伟的手上时,他只喝了一小口,杯子就空了。

    头上的微光越来越微小了,最后干脆就消逝了。天啊,这是怎么了?被新的坍塌下来的物件捂住了吗?宁伟忽然反应过来了,黑夜来临了。黑夜里容易犯困,可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睡着了,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宁伟很快就想到了。为了让大家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大声向同学们建议着:“咱们唱歌吧,轮着唱,接力唱,怎么样?”同学们纷纷响应。埋在废墟里的同学们开始唱歌了,定下的规矩是:一个人唱两句后,下一个人接着唱。轮到宁伟时,他忘记了歌词,接不上去,乱哼了几声,黑暗的废墟里竟然响起断断续续的轻笑声。第一个晚上,宁伟没有睡觉,身边的同学也让他没有一丝害怕,他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出去。

    不知熬过了多久,光线再次从缝隙中透了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这让大家有了新的希望。5月13日一早,外面的脚步声让同学们精神为之一振,十几个人在数了“1、2、3”三个数后,一起大声呼救:“这里有人,快来救我们啊。”一连喊了七八声,终于被救援人员听到了,立刻响起了好几种口音的呼喊:“这下面有学生,快抢救!”“再过来几个人!”“孩子们挺住,我们来救你们来了!”救援正式开始了。

    就在外面救援人员紧张实施救援时,废墟里面已经松弛下紧张心情的同学们,开始用聊天形式互相鼓励了,说得最多的话题是出去后干什么。有人说“出去我要先喝一大桶水”,有人说“我要去买喜欢的东西。”这些闲聊让宁伟感觉就像是下课时分,同学们聚在一起的唠嗑,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参与。在他看来,只要能出去,干什么都好。他喊了声被埋在自己上面的同学龙锐,问龙锐的手机还在不在。龙锐问:“干嘛?”将手机递给他。宁伟答:“缺心眼吧你,还能干嘛。”宁伟在废墟里聚精会神地玩起了游戏,他玩的是一种图形类游戏。平时他就喜欢在学习之余玩一些游戏,以缓解金章的学习压力。现在埋在废墟里,更需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减压了。手机上有四格电,他在消耗了一格电量后,把手机还给了龙锐。“省点电吧,万一……没有什么万一。”他说。龙锐说:“就是,没什么万一。”

    5月13日的白天,宁伟他们是在期待中度过的,他不知道有没有同学被救出去,他感到困倦了。他对身边的马小凤说:“我就睡两分钟,你记得叫醒我啊。”马小凤不同意,她使劲喊着宁伟的名字,不让他睡,于是同学们都开始互相喊着名字,宁伟答应着,强撑着没睡。然而,在一次报名中,有两个同学没有了回应,宁伟心里明白,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再“报名”了,他有些难过,但他还没有心慌,他觉得自己死不了,而就算死,还有那么多同学陪在一起哪。又不知过了多久,陆续有同学被救出去了,消息层层传到宁伟的耳朵里时,他心里有些发慌了,他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一直没有饥饿感的宁伟再次感到无可遏制的口渴感,嘴唇干裂,他用舌头一遍遍舔着嘴唇,却好像连唾液都没有了。第二天上午,头顶上挖出一条更大一点的缝隙后,一根管子伸进了废墟里面,那是救援人员递进来的葡萄糖水。宁伟攥住管子喝了很多,其实他更想喝矿泉水或者饮料,因为这糖水实在不合他的口味。他不顶不喜欢甜食了。

    救援工作一度进展缓慢,因为人埋在最下面,又不敢动用机器,怕引起危房垮塌,还怕误伤着人。宁伟等得有些心焦。到了晚上,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太累了,他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听见同学李春阳在大声叫喊他的名字,随后,又有一根棍子使劲捅到了他的身上,他醒了。一睁眼,真的是李春阳。他瞪了李春阳一眼说:“干什么你。”李春阳说:“你把我吓死了,喊你半天都不说话,我以为你也不行了。”宁伟在黑暗中疲惫地笑了一下,只回了句:“我没事。”

    5月15日的白天,又有几个同学被救了出去,宁伟还没有获救,因为他被压在教学楼的高处。救援人员没有注意到上层。再说,挖掘机还没到,人根本爬不上去。下午6时,通往高出的救援通道打通后,宁伟看见马小凤很轻松地被救援人员拉了出去,他听到马小凤冲着他大声喊了句:“你要坚持到底。”废墟里,宁伟在激动中期待自己获救的那一刻早点到来。救援人员开始接近宁伟了,清理他周边的杂物。由于有余震,救援人员不得不退出去,待确定安全后再继续。宁伟感觉不到余震,只是在救援人员再次进来时,他有点心慌地问:“叔叔,你们不会不救我了吧?”一个救援队员说:“不会的,我们肯定救你出去。”他又说:“那你们能不能搞快点把我救出去?我要坚持不住了。”救援过程中,这句话他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救援人员鼓励他在坚持一下后反问他:“出来后你想干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喝可乐,最好是冰的,我实在太渴了。”凡是听到宁伟这个回答的救援队员们都笑了。

    一个队员说:“好,你出来我给你买。”宁伟问他:“那你想要啥?我也给你买。”那个队员想了想说:“我给你买可乐,你出来后给我买根雪糕吧。”宁伟爽快地说:“没问题。一言为定。”就这样,可乐、雪糕,成了宁伟和救援队叔叔之间的一个约定。而这个约定是在废墟上下之间完成的。

    救援仍在进行。气温很高,埋在废墟里的宁伟觉得非常闷热,他的短袖外面还穿了件外套,由于不能动弹,他无法脱掉外套让自己凉快一点。极度的闷热让他焦躁不安,而在左腿的晃动中,他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堆软绵绵的东西,很凉,挨着很舒服,好像是死者的遗体。他考虑了一下,将脚放在了遗体上,一阵冰凉的感觉从脚底传来,他在黑暗中独自喃喃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了,你可千万别怪罪我啊!”

    当晚7时许,童刚转场过来,他们协助这里的紧张救援。

    叶文娟和晓岩等候着宁伟的消息,而且目睹了营救宁伟的惊险场面。这里有初中也有高中的孩子。宁伟他们是高中生,他被压在了高处,也就是五楼的顶端。这幢教学楼震塌了一半,好多孩子还压在顶端,这是被救援忽略的地方。郝国立对童刚说:“那上面有生命迹象,该我们去啃硬骨头了!”童刚说:“班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轰隆隆”一阵巨响过后,童刚和几个战友是被长臂挖掘机送上顶端的。晓岩指着挖掘机钢铲上的童刚说:“娘,就是他们救的我,你看,那个高个子就是童刚。”叶文娟不错眼珠地张望着,没有精力跟女儿说话。童刚他们到了上面,男孩宁伟被压在预制板下面。宁伟一只胳膊断了,左脸着地,脑袋向右扭着,呼吸微弱。童刚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急如焚。童刚指挥着挖掘机伸进不断碎裂的水泥板里,哗啦一响,水泥板挪开,露出了宁伟的半个逆定理脑袋。童刚问:“孩子,挺住,你叫啥名?”宁伟吃力地说:“宁伟!”童刚冲着下面大喊:“宁伟还活着!”叶文娟没有听到,晓岩听得清清楚楚,她抱着母亲的脖子哽咽了:“小伟,小伟还活着。”由于长时间重压,心理压力很大,宁伟的情绪出现了剧烈波动,呕吐不止。童刚害怕伤了宁伟,他不让挖掘机动了,他和几个战士用双手扒,用肩膀顶。宁伟终于被拽出来了,战士们把担架顺了上去,将孩子七手八脚地往担架上一放。宁伟瘦瘦的,怪模怪样,脸上泪痕未退,看了让人心颤。他不顾胳膊的疼痛,激动得张大了嘴巴,然后大声对救援队员们喊道:“解放军叔叔,我要喝可乐,要冰冻的。”一听这话,抬担架的队员都乐了。

    宁伟哪里知道此刻正有一台摄像机将镜头对着他进行电视直播,于是,他的这句话便通过镜头,传遍了被悲伤笼罩的整个中国,人们会心地笑了,他被称为“可乐男孩”。16日他被转到了华西医院。由于右手臂伤情严重,同时感染了气性坏疽,必须截肢。叶文娟和晓岩跟着赶到了医院,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截肢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宁伟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用一只手拉着母亲和姐姐,哽咽不止:“娘,姐,感谢所有关心我的好心人,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还要考大学报效祖国哪!”可是,当宁伟问到爸爸宁宣成的时候,气氛一下子沉入悲伤。宁伟哽咽着说:“爸爸走了,他为什么不管我们就走了?”

    叶文娟和晓岩是在帐篷医院住院部守候着宁伟。还未摆脱失去父亲悲伤的她,一见着成了残疾的弟弟,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抱住弟弟不撒手。她抚摸着弟弟的右肩膀,看着空空荡荡的右半边,哽咽着说道:“你刚这么大就……往后该怎么活呀?”宁伟笑了说:“哎呦,娘,姐,你说什么哪,你们知道吗,在我身边死去了九个同学,我们还说着话,他们就没气了。我活着还不幸运啊?我怎么就没法活了呢?没了右胳膊,我不还有左胳膊,还有左右腿,还有聪明的脑袋,别人能活我就能活!”叶文娟含泪点点头:“我儿子说的对,妈妈替你自豪!”宁晓岩听着是这么个道理,轻轻捶打了一下弟弟,破涕为笑了。

    帐篷医院人满为患,宁伟要给别的伤员腾地方。娘和姐接宁伟出院的时候,叶文娟要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宁伟推挡着说:“娘,我不要,我不怕人家知道我是残疾。”叶文娟坚持给披,晓岩劝说道:“依了孩子吧宣功,早晚他得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早面对早成熟了。”叶文娟叹息了一声。

    就在宁晓岩接弟弟宁伟转移帐篷的时候,童刚和战友们刚刚从一处扒开的废墟里发现一具妇女的遗体。她是被垮塌下来的房子压死的,透过那一堆废墟的的间隙可以看到她死亡的姿势,双膝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扶着地支撑着身体,有些像象古人行跪拜礼,只是身体被压的变形了,看上去有些诡异。医务人员从废墟的空隙间伸进手去,确认了她已经死亡。然后冲着她叫喊了几声,用撬棍在她身边的砖头上敲了几下,她没有任何回应,大家垂下头为这个遇难者默哀。

    当大家要走到空地上准备休息时,童刚忽然听到狗叫。

    童刚喊叫一声:“别出声,你们看!”那是一只金毛犬,仰脸汪汪地叫着,守候在一片发虚上,寸步不离。童刚个第一感觉,那里一定有人人。他喊了战友一声就过去了。童刚他们抱开小狗,趴在废墟上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没听到什么生命迹象。范大林说:“这些日子大家都神经紧张,你的耳朵过于敏感了吧?”童刚再次叫喊:“别出声,别出声。”喊完,他拔腿就往埋住那个女尸的废墟跑,边跑边喊:“快过来。”他蹲到那具女尸旁边,费力的把手伸进女人的身子底下摸索起来。战友们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他。童刚摸索了几下,高声喊道:“有人,她身子底下有个孩子,快救他啊。”大家赶紧把女尸边上的废墟清理开,小心谨慎地将她抬了出来,在她的身体下面果然躺着一个孩子,这位母亲双膝跪地,紧紧护着孩子,后背的血都凝固了,她的双臂是张开的,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原来是在用自己的身躯为孩子支撑出一片小小的天空。童刚凝视着那位已经没了生命的母亲苍白的面庞,动情地说道:“多么伟大的一位母亲啊!”在场的人都落泪了。

    母亲用生命掩护下来的是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大大的眼睛,挺括的鼻子,四方大脸的。小男孩被抬了出来,他脸上和身上都是尘土,也许在黑暗中等待太久的缘故,他的眼睛还不能适应光线,紧紧闭着。所有军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驻足张望的是,小男孩竟然缓缓伸出右手,并拢四指,向解放军叔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童刚他们惊讶了,心底震颤。童刚回了小男孩一个军礼。男孩那双天真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些军人叔叔,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童刚问他:“你叫什么呀?告诉叔叔。”小男孩怯怯地回答:“我叫小龙。”童刚又问:“你爸爸呢?”小龙摇摇头:“上班去了。”然后伸着小手说:“我要娘,我要娘……”童刚抱紧孩子,哄道:“好孩子别闹啊,娘一会就回来。”他的手碰到了孩子上衣口袋里的一个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一部手机。班长郝国立说:“打开看看,兴许能找到他爸爸的手机号码。”童刚一按键,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小龙,爸爹娘的乖宝贝,如果你活着,你一定要记住,娘永远爱你!童刚和在场的人先是一愣,然后都哭了。

    在小龙娘的手机里,童刚他们找到了孩子爸爸的手机号码,可惜联系不上了。郝国立命令童刚把孩子送到少年儿童收容所去。童刚得知那只金毛狗是小龙家的狗,就把狗放在小龙的怀里,他和老范抬着小龙走了。到处是障碍物,深一脚浅一脚的,有好几次险些摔跟头,逗得小龙咯咯直笑,真是个还孩子。“叔叔,咱们上哪儿啊?”小龙问。童刚说:“找好多好多小朋友玩儿。”小龙撅了一下小嘴巴说:“我不去,我要跟娘玩儿。”童刚心酸了一下,哄骗道:“娘上班去了,哦,不,娘出差去了,你得跟小朋友们在一块儿玩游戏,吃饭睡觉。”“那爸爸呢?”“也去出差了啊。”“他们干嘛都出差啊,不要小龙了吗?”童刚鼻子一酸,眼圈红了,赶紧低下头说:“要,要,小龙这么乖,爸爹娘怎么会不要你呢?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啊。”小龙点点头,搂紧童刚的脖子说:“小龙听话,是个好孩子。”童刚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任凭它流淌。小龙看见了叔叔脸上的泪水,问道:“叔叔,你怎么哭了?爱哭不是好孩子。”童刚亲亲孩子的小脸蛋说:“叔叔不哭了,不哭了,小龙说得对,爱哭不是好孩子。”

    童刚抱着小龙正走着,孩子喊叫起来:“我要喝水。”童刚四下看看,见不远处有救援队员便走了过去。一个队员正仰着脖子喝着一瓶水,那样子很让童刚辛酸,看得出这个队员一定是渴极了,兴许好几天没这么畅快喝水了,他没忍心马上向他借水,想等一下。可孩子不懂事,举着小手就喊:“叔叔,,我要喝水。”那个队员听见了,朝这边看了一眼,当他明白了孩子的意思后,举着瓶子走了过来,把大半瓶水往小龙手里一塞,柔声说道:“喝吧,孩子。”童刚连忙道谢。那个队员摇摇手,笑了笑,返身回到废墟旁,继续救人。

    童刚抱着孩子一转身的一瞬间,宁晓岩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当时两个人谁都没有认出对方,可就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童刚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在想在哪里见过呢?而宁晓岩也觉得眼前这个军人一定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她一时想不起来,就努力地想。忽然,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把我从废墟里面救出来的不就是这个解放军同志吗?是他是他,就是他。于是,她停住脚,朝童刚喊了一声:“同志,你是叫童刚吗?”童刚正琢磨这个女孩在哪里见过那,一听喊他的名字,立刻站住脚,一边认真打量着晓岩一边回答:“是啊,我是叫童刚,你……你是怎么知道啊?”晓岩笑了:“我问你们郝班长来着,我叫宁晓岩,几天前,就是你把我从歌舞团练功房的废墟里头救出来的啊,想起来了吧?”童刚细细端详晓岩的脸庞,这位羌族姑娘太漂亮了。他猛地一拍脑门,啥都想起来了,他笑着说道:“哎呦,瞧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羌族歌舞团的宁老师,你好你好。”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相视而笑。晓岩说:“恩人,我还看见你在北川中学救了我的弟弟!”童刚一愣:“谁是你弟弟?”宁晓岩轻轻一笑:“那个可乐男孩儿!”童刚恍然大悟:“是吗?他是你弟弟?听说他丢了一只胳膊,真可惜呀!”

    晓岩郑重地说:“他挺乐观,跟丢了命的孩子比,他挺知足的。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这一辈子都要感谢你啊!”童刚摇摇手说:“快别这么说,要说谢你就谢咱们的党和政府,谢全国人民吧。我作为一名军人,救助群众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晓岩说:“那我也要感谢你,哪天我要给你跳一段民族舞表达我的谢意。”童刚说:“那好啊,我可爱看舞蹈了,特别是少数民族舞。”晓岩握住童刚刚的手,两眼放着光彩说道:“那就一言为定。”童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一言为定。”然后就正正规规地给她敬了个礼,弄得晓岩忍俊不禁。

    这个时候,喀嚓一声,闪电兜头射下来,随之就来了雷,沉闷的雷声从东边传来,要下雨了。

    6

    女警察汪敏和丈夫李胜有经历了一场残酷的人生历程。

    汪敏是北川东城派出所民警,丈夫李胜有也是警察,在北川公安局缉毒大队当缉毒警。两个人是在上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时候由相识到相爱的,经过五年的甜蜜热恋,于去年春天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婚后的生活对这一对警察夫妻来说,和婚前几乎没什么两样。两人经常都不回家,新搬来的住家还以为这家根本就没人住哪。

    5月12日地震发生时,汪敏正在上班,忙着调解一桩纠纷,所里一个叫罗红军的警员因为忙工作经常晚回家,引起妻子强烈不满,找所长告状来了,所长不在所里,指名要她处理一下。汪敏正和那位妻子谈心哪,突然,大楼剧烈晃动起来了,汪敏喊了一声:“地震了!”拉起罗红军的妻子冲出办公室,刚刚跑出几步远,楼房便坍塌了。汪敏只听见耳边哗啦一阵乱响,紧跟着头顶上起了一阵大风,便被一块预制板压在了下面。短暂的沉寂之后,响起了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声和呼救声。汪敏使劲喊叫道:“同志们别慌,想法自救啊。谁出去了再救别人。”她顾不上自己安危,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护着腹部,那里面有她和丈夫爱情的结晶啊,宁肯自己伤胳膊上腿,也不能叫宝宝受到一点伤害啊!此时,身处危境中的她一想到肚子里的小宝宝,幸福感瞬间盈满整个心房,她感觉到了宝宝在宫房里正伸胳膊踢腿哪,勾着身子喃喃地说道:“宝宝乖,娘的心肝儿,别乱动唤了,娘一定带你出去,听话。”她在黑暗中努力寻找着有亮光的地方,哪怕是微小的光亮,因为有光亮就有出去的可能,那可是通往自由的光明之路啊!呵,身子左侧有一丝亮光,她弓起身朝那亮光摸索而去,她的膝盖不时跪在坚硬的东西上,针扎一样的疼,她咬着牙关坚持着,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艰难地爬到了那亮光跟前,伸手一摸,原来是两块预制板倒塌在一起相互支撑着留出了的空隙,很小,根本爬不出去一个成年人。只有等待外面来人救援。“有人吗?我是汪敏。”她大声叫喊着。很快有了回应:“汪姐,我是小乔,你在哪啊?”汪敏喊:“我在废墟地下出不去,你呢?”小乔答:“也在底下压着呢。汪姐你没伤着吧?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吧?”“没有,都没有。你呢?”“胳膊好像折了。”“坚持住,会有人救咱们的。”“放心吧,我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可在汪敏心好像停跳了。

    怎么过得这么慢啊,仿佛过了一年又一年。不时响起“咔嚓”“哗啦”的声响,汪敏猜想有人在实施自救。但愿大家都活着出去。她这样想着,终于,响起了一个惊喜的欢叫声:“我出来了我出来了,同志们,我是大高,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们,坚持住啊!我走了。”响起激动的回应:“太好了大高,快去叫人吧。”“大高谢谢你啦。”汪敏精神为之一振,连忙告诉宝宝说:“听到了吧宝贝?高叔叔出去叫人来救咱们来了,耐心等着吧,咱娘俩跟叔叔阿姨们都有救了!”

    救援队很快就在大高的引领下赶来了。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喊道:“民警同志们,我们是解放军,来救你们来了。”废墟底下的人纷纷喊道:“谢谢解放军同志!”“向解放军致敬!”然后又纷纷喊:“先救汪姐吧,她肚子里有孩子。”“对对对解放军同志,先救孕妇。”“汪姐,你在哪儿,快告诉解放军同志。”汪敏感动了,激动地喊:“我不要紧,还是先救有伤的同志吧。”有人喊:“你情况特殊,先救汪姐。”大高的声音:“汪姐你快告诉我们你在哪儿,先救孩子要紧。”汪敏连声喊:“谢谢,谢谢同志们!”

    汪敏感觉到自己的头上,响起了脚步声和棍棒碰撞瓦砾的声响,知道救援开始了。很快,左侧的微弱光亮越来越大了,又过了一会儿,光亮豁然大亮,紧接着出现几个年轻的军人,汪敏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个军人向她伸过来一条胳膊,说道:“来,大姐,抓住我的手。”汪敏把自己的手递到军人手中,弓起身,护住肚子,借助军人那只手的力量,一点点一点点地朝豁口挪去,最终安全地挪了出去。汪敏做了一个深呼吸,连声对军人们说着:“谢谢,谢谢!”她看见了废墟上惊慌失措的人们,动不了的车子,严重裂缝的房子,甚至还有刚刚被转移到空地上的伤员和遇难者……一座城市,就在一瞬间改变了模样。那一刻,她真切地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

    身为人民警察的她已经顾不上和家人联系了,和同事们一起投入了紧张的救人的行动中,安抚受惊的群众。所长顾及到她的身体状况,安排她到公安局指挥中心,守着3部抢出来的值班电话,向不断打来电话的焦虑群众澄清谣言、通报信息、解除疑惑、安抚人心。整整一夜,她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合一下眼。一直到凌晨5点钟,汪敏才知道这次地震的震中是汶川,她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也不知道住在汶川的娘、女儿、奶奶、外婆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她真是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用自己的手机给丈夫和娘家里打电话,直到电池用完了,也没有联系上任何亲人。倒是丈夫来了电话,问她是否平安,然后告诉她,他也平安,奉命去汶川救援去了。

    晚上10点多钟,下起雨来了,开始是小雨,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像扯起了丝线帘子。大概在一个钟头后大了起来,噼噼啪啪的雨声响在临时搭起的帐棚上,她那本来就烦乱的思绪,让这雨落得更无条理。阴冷的寒意浸上心来,只觉暗夜里的一切都变得冷如冰霜了。当晚11点多,所长问汪敏,有去汶川的救援车队,她可以搭车回去看看。汪敏心动了,她是多么想回去看看啊!可是她的职责告诉她,不能走,不能,家里的事和国家的事比起来,再大也是小。同事们忙得不可开交,我走了,我的工作交给谁?她对所长说:“谢谢领导关心,家里有当地政府和救援队哪!”

    13日下午,汪敏终于接到了舅舅从汶川打来的电话,舅舅哭着告诉她:“家里的房子全都倒了,咱家10个人下落不明,找不着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房子趴了可以再盖起来,可人没了就再也不会有了。怀着极度焦虑、复杂的心情,她不断地用做事来冲淡自己的担忧。抬水、搬方便面、接电话、给大量的电池充电,她全身心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以消磨自己的担心。

    15日凌晨,丈夫李胜有从汶川回来了,她一头扑进丈夫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是流泪。丈夫关切地端详着她,确信没有受伤,再抚摸一下她的肚子,只说了一句:“敏,咱们都是幸运的人哪!”看见他走得已经明显肿胀的双脚,汪敏心头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李胜有拿出手机让她看,她看见了不少尸体没有被掩埋,没地方掩埋,他们的亲人也没了力气掩埋。更多的是反应不过来,依然将死者当成活人,放在身边守侯着,有人将死者放在家里的废墟上,盖了点破被子、破瓦砾。细细碎碎的雨中,肮脏混乱的废墟上,堆满了尸体、伤者以及麻木的人们。她还看到了丈夫用手机拍下的灾后老家的画面:原本5层的楼房,已经下陷了3层,顶楼的一角直接压在了临近一幢楼房的三楼。到处是砖块和断裂的预制板,亲人们的住房全部被滑坡的山体所掩埋。那一刻,她泪如泉涌,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明白了,亲人们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夜深了,身心疲惫的汪敏却无法入睡。只要一闭眼,就好像看到亲人们正看着她,她就忍不住泪流满面。爸爸,娘,爷爷,奶奶,你们都在哪里?娘,我忘不了您的养育之恩,我记得您的善良美丽。记得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是您送来饭菜,在派出所的值班室里陪我度过了工作后的第一个除夕。娘,您不会走,您不会让女儿捧着一颗热乎乎的孝心,却已经找不到尽孝的亲人!

    汪敏默默地想,奶奶,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您的几个孙子孙女能有出息。可您还没看到我有什么大的成绩,还没有安度幸福的晚年,您就这样匆匆地走了,没给我们留下任何的叮咛,悄悄地离开了我们。奶奶,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经常抱着我坐在门口,看着那一辆辆行驶的车辆,望着远方,盼望着爸爹娘下班回家。晚上,有时娘加班我总是在您的抚摸下入睡,每晚总能做上一个美丽的梦。奶奶,您还记得吗?小您刚知道我怀孕的时候,您高兴得把我搂在怀里,一个劲问我想吃什么。然后,您一趟趟地跑早市,进超市,给我买来一堆堆营养品,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可现在您在哪里啊,您可知道,孙女我想您想得要发疯了吗?

    两个选择摆在了汪敏眼前,要么,回一趟汶川,看一看曾生活多年的家乡,看一看曾经其乐融融但已经不复存在的家,去寻找哪怕还有一线生存希望的亲人们;要么,选择留下,继续自己难舍难离的公安工作,继续帮助灾区人民,把自己的爱留给那些生还的人们。最终,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留下。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汪敏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噩耗:派出所两位失踪的民警依然没有音讯;民警大高、小乔的父亲在地震中遇难;所长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她在为战友们的不幸遭遇悲伤的同时,也被他们的坚强深深地震撼!同事任大姐在地震中失去了5岁的女儿,但她还一直安慰其他失去亲人的同事:“当警察就要坚强些,走了的人就走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这些痛失亲人的战友们,依然忍着悲伤,继续战斗在抗震救灾的第一线,把自己的生命和热血融入抗震救灾的生死拼搏中。组织上知道汪敏的遭遇后,特意安排她休息两天。地震以来,她已经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确实感觉很疲劳了,但她希望自己很忙,觉得只有不断工作才能将自己麻痹。否则,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母亲,想起奶奶,想起没有音讯的亲人们!

    让汪敏感动的是,组织上为了照顾她即将临产的身体,特意安排了李胜有在她身边工作。小两口心存感激地努力工作,双双得到身边同事们和群众的好评。16日晚上10点,汪敏打起十二分精神,到一所中学的安置点发放物资,维持治安秩序。一进校门,她就看见一群小志愿者在这里忙碌。天已经很黑了,他们都没有回家,还在搬运救灾食物和水。这些平日里连家务都不怎么做的孩子,今天却主动地搬运着二三十斤重的物品,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责任。那一刻,她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她顺着安置灾民的教室一间一间挨着看、挨着走、挨着问,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他们、安慰他们。坝子里,一位和她奶奶差不多岁数的老大爷正颤巍巍地踩在板凳上晾毛巾,她急忙上前帮他晾好,叮嘱大爷要注意安全。

    走到三楼的一间教室,一位年轻的娘,正用一小碗水,把毛巾打湿,给自己的娃娃擦洗身体。汪敏走上前去,问这位娘:“你的小孩多大了?”她说5个月。汪敏急忙拧干毛巾,递到大姐手里,叮嘱她,不要把娃娃冻感冒了。那一刻,她又想到了亲人们。她想:只要他们能从废墟里活着走出来,就一定会有好心的警察、好心的医生、好心的志愿者像我们一样关心他们、照顾他们。因为在灾难面前,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

    17日凌晨3点,又有几个群众来到安置点,他们没有地方可住。民警们没有犹豫,马上为他们搭起了帐篷。一位老太太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走进帐篷,汪敏接过孩子,轻轻地把睡着了的孩子放在帐篷里的垫子上,慢慢地摆正他的小身子,帮他掖好被子,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小男孩,那嘴角,那脸蛋,多么可爱啊!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感觉和照顾自己的孩子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

    这一天的中午,汪敏正在帐篷里吃饭,余震发生了,废墟哗啦哗啦乱响。待余震刚过去,汪敏就听见有人哭喊:“快来人哪,有人砸里边了,快来人哪……”她出了帐篷,看见一个妇女正在一处倒塌的废墟前跳着脚地召唤人,她大声喊:“大嫂,别急。”转身又喊,“胜有,胜有——”喊了几声,丈夫答应着从另一处帐篷里跑了出来。“有事吗小敏?”汪敏指指那个妇女,急促地说道:“有人压里边了,快去救人!”李胜有一听,毫不犹豫地冲到废墟前,问那个妇女:“几个人砸里了大嫂?”妇女回答:“就一个,我老公公,他非得上里边拿东西去,谁想到……”李胜有登上废墟顺着一个空间试探着钻了进去。汪敏不放心地看着丈夫的行动,心提到了嗓子眼。过了好长时间,李胜有一直没有动静,更不见他出来。她着急了,走到废墟前,大声喊:“胜有,怎们样了啊?”里面传出胜有的回答:“老人太胖,还昏过去了,我弄不动他呀。”汪敏一听,连忙喊:“等着,我帮你。”奋不顾身地就往那个豁口钻。那个妇女喊:“警察同志,你别进去,你还怀着孩子哪。”她摇摇手:“没事的。”钻了进去。她刚钻进去,靠近丈夫,头顶上悬着的一块预制板便塌落下来了,只听一阵哗啦啦声响,汪敏两口子全都被严严实实地捂在了下面。那位妇女吓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边高喊着“救命啊”一边找救援人员去了。

    房子倒塌的最初时刻,汪敏看不见李胜有,只能摸索着向他那边靠拢。汪敏并不像有些女人那样,浮华、虚荣,或者是好高骛远。她是女警察,永远都是那么英姿飒爽,那么快快乐乐。汪敏记得,她与李胜有是在办一个贩毒案件中认识的。汪敏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一眼就看上了李胜有,也许是因为李胜有帅气出众吧。他高高的个子,腰身很瘦,肩膀却是宽阔的。他宽宽的额角和深沉的眼睛,似乎掩藏着无穷的智慧和魅力。

    汪敏和李胜有之间挡着一块坚硬的木板,李胜有喊:“小敏,你怎么样啊?伤着没有啊?”汪敏喊:“没有。”李胜有说:“孩子也没事吧?”汪敏说:“没事。胜有,那位老人怎么样了啊?”李胜有答:“情况不好,他的脑袋受伤了,推他一动不动。”汪敏叹了口气:“可怜的老人。胜有你受伤没有啊?”“胳膊划了一道小口子,算不了什么。小敏你等着啊,我救你出去。”汪敏的手不停地抓挠着碎石,终于从木板和碎石间的缝隙里把手伸了过去。她抓着李胜有流血的胳膊了,汪敏感觉很湿,还有股腥气,她明白那是流出来的血。她使劲抓着他颤抖的手臂:“你疼吗?”李胜有坚定地说:“不疼,没事儿。别忘了,我是男人!”汪敏还是不放心地说:“我看不见你。”过了一会儿,李胜有问:“有没有东西压在你身上?”汪敏哽咽了:“没,没有。”李胜有急着喊:“你骗我。”然后他就艰难地伸出胳膊,从缝隙里伸过来。李胜有的手扒拉着碎石,汪敏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你别管我。”李胜有鼓励着她:“汪敏,挺住啊。”汪敏说:“我是怕你——”她又抓住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放在胸前。

    李胜有用一只手摸到了身边的衣裳,使近扒着,刚刚掏出的一个空间,马上被余震填平了,汪敏被余震的土和钢筋压住了。李胜有继续扒着:“汪敏,你怎么样?”汪敏声音微弱:“我,我被压住了。”李胜有说:“汪敏,你别急,不要说话了。”汪敏淡淡地说:“我受不住了,胸口堵得慌啊!”汪敏剧烈喘息。李胜有叮嘱她不要说话了,开始用双手掏出面前的碎砖,循着汪敏的方向掏。其实,就在余震中,他的一条腿断了。汪敏没有声音了。双方都不能拉住对方的手。李胜有吓了一跳,以为她窒息了。

    李胜有也无力大喊了,他抓住一块碎砖,使劲敲击着暖气管子叮当叮当地响。汪敏是被余震的烟气熏迷糊了。这会儿,渐渐被他的敲击声唤醒,她使劲哼了一声。李胜有为了给她鼓劲,他摸到她的大肚子的孩子,激动地喊:“汪敏!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孩子说话呢!”汪敏断断续续地应着:“李胜有,我……听见了。”李胜有激动地说:“我摸到咱的孩子了。”汪敏兴奋了一下子,攥紧他的手:“孩子?我们的孩子?可惜,我们都出不去了!”李胜有说:“不会的,我们能出去的!”汪敏说:“不知道,以后真的不知道怎样啦!我好怕!”他说着就翻衣兜。翻弄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找着东西。汪敏摸了摸肚里孩子,她忽然睁开眼睛,神往地自语道:“我们就要走了,就要远行了。”她用满是泪水的脸亲吻着孩子。李胜有沮丧地说:“孩子也有出生就没了,都是命啊!”他忽然生出一个不祥的预感。汪敏轻轻地说:“不怕,胜有,那你就出去吧。你出去再来救我们!”李胜有泪流满面地大喊;“不,我不能丢下你!”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儿,汪敏听见外面有了响动。李胜有拼命掏着碎石,终于能攥住汪敏的手了。汪敏攥紧李胜有的手哭了。李胜有难过地劝说:“别哭,你怎么样?”汪敏依旧哭着:“我就是憋得慌,不敢动,把这个洞……掏开……就……好多了。”李胜有使劲挺了挺脖子:“看来你这儿太严实,空气少。”汪敏淡淡地说:“来,咱俩一起掏,掏大一点儿。”李胜有说:“你那儿离得近吗?”汪敏却叮嘱说:“李胜有,你别把刀子丢了。”李胜有愣了愣说:“刀子我不是给你了吗?”汪敏看看手掌苦笑道:“看我都糊涂了,是在我手里,把刀子还给你吧!”李胜有一愣,问:“为什么?”汪敏说不为什么,其实李胜有明白汪敏的心思,她是怕丢了。他说:“汪敏,我们会出去的!”汪敏使劲把孩子塞给他。她担忧地问他,胳膊还流血吗?李胜有的胳膊已经麻木了,脚却在流血,他咬着牙说:“别惦记我,不流了。”汪敏说:“为什么不流了?”李胜有抓了一把沙土把伤口糊住了。

    两人昏迷了一阵,又开始求生地掏。李胜有掏不动了。

    5天5夜过去了,尽管上面一直没有放弃挖掘,但解放军救援队预感到李胜有和汪敏生存环境的险恶,甚至觉得他们不能生还了。可是李胜有与汪敏像鼹鼠一样两面掏着洞口,洞口逐渐扩大,是爱情的力量让他们互相看见了对方。李胜有吃力地喊着:“汪敏,我的身子马上就可以过去了。”汪敏的眼睛极为明亮:“我过去,我过去。”她朝着李胜有爬过去了。她觉得如果没有李胜有的鼓励,她是很难坚持下去的。她用沾满泥垢的身体紧紧地拥抱着他,依旧感觉到人间从没有过的幸福和温暖。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汪敏狠劲去推开压在李胜有腿上的水泥板,但水泥板纹丝未动。他们已经坚持到了第七天,李胜有说话明显吃力了,他连搂住汪敏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他仍然努力搂住她。汪敏还要说话,但被李胜有制止了:“别动,如今空气也很宝贵,明白吗?”汪敏不再说话,她在李胜有的怀抱里急促地呼吸,那双美丽的眼睛汪着泪水,深情地看着李胜有。李胜有说:“把心静下来,静下来,像我一样,吸气,呼气!”

    汪敏点点头,她的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李胜有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们谁也别说话,静静地坐一会儿,节约空气,嗯?”汪敏点点头,仍旧泪眼汪汪地望着李胜有。李胜有把嘴唇凑到汪敏的眼睛上,用舌头舔着汪敏的泪水。汪敏仰着脸,让李胜有舔着,她的泪水因之更多。李胜有看着汪敏的脸,他的嘴唇轻柔而缓缓地蠕动着,蠕动着……

    他们都已感到某个时刻即将来临了。

    汪敏偎在李胜有腿上,闭上了眼睛。李胜有凝视着汪敏。轻轻地,轻轻地,李胜有又一次吻了汪敏。李胜有感觉到这里的空气真的不够两个人用了,他要把有限的空气留给汪敏。汪敏呼吸紧促了。李胜有在心里说道:“我的汪敏,你要活着,只有你活着!孩子才会活着!”然后泪流满面。“来世再见,汪敏,孩子如果长大了,就说我爱他。”他像耳语一般说完,抓起一把土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用刀子划开了自己的大腿动脉,血流淌出来。他的身体抽搐着,两只手紧紧地扒着凸起的水泥碎块,越抓越紧,越抓越紧,然后突然松弛了,松开了。

    一切都很安静。汪敏半是昏迷,半是睡眠,很静,很静。黑黑的废墟的内部,李胜有与汪敏静静地躺着。废墟的一角突然受到震动,有不少细细的沙土由水泥板的缝隙流下来,之后是一缕强烈的阳光。废墟里立刻亮了。一只黑色的蚂蚁在阳光中爬进废墟,探头探脑一阵之后,它爬到汪敏的身上,爬到她的脸上,爬到她的睫毛上。汪敏的睫毛动了一下,蚂蚁急急地逃开去。

    汪敏醒了。强烈的阳光使她陌生,她躲避,在躲避中寻找,她寻找李胜有的脸。李胜有脸朝下,身体已经僵硬了。汪敏喊着李胜有,却不见回应。她转头发现了睡在身边的李胜有,她推他,李胜有仍无回应。汪敏扳过李胜有的脸,李胜有僵死的、满是沙土的脸,使汪敏惊愕。汪敏惊呆了,她慢慢擦拭着李胜有的脸,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李胜有右手紧紧攥着那把刀子。

    汪敏晕倒了。她的肚子动了,孩子的蠕动让他苏醒了。马上想到孩子,她就坚强一些了。她默默地说:丈夫走了,为了孩子,我也要坚持,要活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响动,一个黑乎乎的人凑近了他喊:“我是阿贵,我带你上去!”汪敏流泪了,阿贵抱住她,上面的军人拽着阿贵,她被军人抬出了废墟,汪敏觉得眼前一片盲白。黑色爱情充满了绝望,因为这时只剩下了一个人的爱情。

    大地在继续发威,余震持续不断,汪敏听到外面有人在惊呼,听不清楚在喊叫什么。她也叫喊,可惜没人能听见,她只能无奈而又惊恐地等待着有人救援。她想起那位大嫂,也不知道她到哪里求助去了。这样想着,余震又发威了,她像坐在一辆毫无规则地向前行进的汽车上,一会儿上下颠簸,一会儿是左右乱晃,一会儿是前后筛动。原本还没有彻底坍塌的房屋,在余震里继续坍塌着。谁也不知道会砸向哪个方向。惊恐的高喊声,与接踵而来的余震的隆隆声交织在一起。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规则。顷刻间,个体的生命被抛向了悬浮的半空中,每个人似乎都在拼命伸出双手想抓住些什么,但却什么都抓不到。生命的脆弱与渺小,那这一刻凸现无疑。

    惊恐中的汪敏忽然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在蠕动,立刻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有时精神的力量真的很伟大,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亲人的支撑下挺了过来!她想,肯定会有不少!这样一想到孩子,她便感觉不到生理上的痛苦了。刚才不知道是哪个瞬间,脑子里曾有过“再也见不到家人,再也见不到同事们了”的想法,并为之鼻子酸了一下,流了不少眼泪。但也仅仅是一闪念,她很快就被胎动的宝宝,身边的丈夫化成一种精神支撑着挺了下来!持续不断的余震,将废墟里的土全都抖落下来,填充着所有砖头瓦砾之间的空隙。汪敏头部周围的小小空间,也一样逐步被废墟里的灰土填充着,先是从脑袋边开始,逐渐向上累积,一点点地埋葬着她的身体。她想把身边的土推到一边,留一点呼吸的空间,但两只手一动都不能动,甚至手指都不能弯曲,她的心房一阵紧缩,大脑进入了缺氧状态,意识有些不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在睡与非睡之间,朦朦胧胧之中,她听到好像有人在急迫地叫她的名字,还叫着丈夫的名字,仔细听,似乎是同事在叫。她顿时来了精神,拼命呼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很快,汪敏听见自己的头顶上方有人在高喊着:“共产党员跟我来啊!”这声高喊,引来不少呼喊回应。汪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共产党员这个神圣称呼的分量,第一次感受做一名共产党员是如此光荣!共产党员的形象,在她的心底变得高大如山!一种对英雄的崇拜油然而升!

    “汪大姐,胜有哥,你们要坚持住啊,我们一定把你们救出来。那位老人怎么样了?”是小乔的声音。汪敏忍着泪水回答:“老人已经不行了。胜有他……他也不行了……”听见小乔喊:“快来帮忙扒,下面埋着的是一个孕妇!”汪敏听见头顶上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钢钎撞击碎石的声音,知道前来救援的人都在与生命赛跑,在奋力救助中消耗着尽自己的体力,每个人肯定是极度的疲惫了,但救人的信念支撑着他们顽强地坚持着。“坚持住啊汪姐。”是小乔在鼓励她。“为了孩子,你一定要挺住汪敏。”是大高在喊。汪敏回应他们:“谢谢你们,我一定能挺住。”

    汪敏哪里知道,上面有解放军在扒她们。童刚、老范、唐山好汉石本贵汇合了,他们与救援队的人联合扒人,连大型起重机都用上了。

    突然,汪敏感到子宫在收缩,鼓胀,而且频率及强度正在逐渐增加,她心里说:糟糕,要生产了!不禁暗暗叫苦道:“宝贝啊宝贝,娘求求你了,你可不能这个时候急着来到人世间哪,娘呆的这个地方可不能生产啊!”可宫缩越来越密、越来越痛了,大约3至5分钟收缩一次,每次持续30至40秒。她忍住疼痛,喊道:“快点救我呀,我……要……要生了……”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上头的人根本听不见。她只能忍受着,她感觉到胎儿开始下降了,好像到了骨盆,在压迫耻骨,疼痛的部位从上腹部转移到了下腹部。她小声呻吟起来,想起所长爱人对她说过,发生阵痛的时候,千万.不要大呼小叫,声嘶力竭的哭喊或是为了想要控制阵痛而认真憋力,反而会消耗太多力气,等到要生产时可能已经精疲力竭了。2再就是千万不要在地上滚来滚去。“痛到在地上打滚”,这句话一点也没错,但不适用于待产的孕妇,因为滚来滚去不但不能减轻疼痛,反而会使身体更加不舒服。她咬紧牙关坚持着,豆粒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头发很快就湿了,衣服也湿了。她一遍遍在心底里对自己说:坚持住汪敏,为了宝贝,为了胜有,为了所有关心帮助我们的人!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她几乎要昏厥了,但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坚持,、坚持,坚持……就在汪敏眼看就要休克的时候,盖在她头顶上方的最后一块预制板松动了。

    汪敏已经听见嘎嘎的断裂声了。可是,她再也坚持不住了,脑袋一歪,昏厥过去了。终于扒开了一个洞,童刚身上拴着绳子往下跳,突然滚落一块水泥板,老范一把推开了童刚,大声吼道:“闪开,你不要命了?”童刚一闪,水泥板从身旁滚过去了,腾起一股烟尘,他的胳膊被刮去一层肉。童刚继续往下跳,老范一把拉住了他,他拼命挣脱了老范,声嘶力竭地喊:“放开,砸死我,也要把她们救出来!”

    童刚跳下去了。老范知道他太愣,扑过去,用肩膀顶住一块预制板,咬牙坚持着。童刚黑着脸,抱着汪敏从老范的腋窝下钻了出来。

    “她还活着!”童刚喊了一声,背着汪敏爬上来,上面的人传递出去,将汪敏轻轻放在担架上。

    童刚听见人们热烈地鼓掌,电视台记者对着镜头报道:“五天五夜,这位警察孕妇获救了!”半截预制板被众人抬走了。老范得以脱身,肩头火辣辣地疼痛,伸手一摸流血了。

    童刚晃悠着跑出来,与老范紧紧握手。

    突然,抬汪敏的人停下了。医生摸了摸汪敏的脉搏,痛惜地摇了摇头:“她不行了。”

    童刚心中一疼,打了个寒颤,后背一阵阵发凉,大声喊:“赶紧人工呼吸呀,那是两条人命啊!”

    医生赶紧抢救,汪敏没有动静,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蠕动。医生忽然喊了声:“她肚里的孩子活着!”

    童刚和老范跑过来,童刚焦急地说:“赶紧刨腹产啊!”

    童刚和老范抬着担架往军队帐篷里跑去。

    女警察韩红正给别人的孩子喂奶。她很泼辣,同着那么多的人,就袒露着白白的胸脯,把奶头赛给孩子,孩子便吧唧吧唧地吸着。她认识汪敏,一见到汪敏,眼泪就下来了,嘶哑着呼喊:“汪敏,汪敏,她还行吗?”

    医生说:“孩子活着,马上手术。”

    童刚、老范和韩红在帐篷外等候着。童刚跟韩红说着话:“你跟汪敏是同事吧?”韩红点点头:“是啊,好惨啊,娘没了,孩子怎么活啊?”童刚说:“能救一个是一个,这样的好社会,只要生下来,就有办法活。”韩红敬佩地望着童刚:“说得好,谢谢你!”这个时候,帐篷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童刚和老范都笑了。韩红第一个扑进帐篷,望了望死去的汪敏。汪敏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是血,脸上是一种圣洁的苍白。韩红抱着孩子哭了。医生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命真大,你给孩子起个名儿吧!”韩红的胳膊搂得更紧了,望着童刚他们说:“孩子的爸爸姓李,也是我同事。”她的视线模糊了。童刚动情地说道:“孩子是从死人肚子里刨出来的,获得重生不容易,我看就叫李重生吧!”韩红点点头:“这个名字多好?”在场人们的内心震荡不已。猛抬头望去,吉祥的白云在废墟上空盘旋着。

    童刚和老范目睹了这个过程,心里难过,他们看见好多灾难中死去的人,并不是砸得很重,而是因为恐惧。如果不想办法超越恐惧,那么恐惧就会征服人们。想到这里,童刚突然听见一个帐篷传出孩子们啜泣声。他们轻轻走进去了,发现这是临时孤儿室。这是一间孤儿帐篷,孩子们等待汽车把他们转运到绵阳体育馆。医生给他们的伤口擦药。帐篷里并排做着十几个失去父母的孩子。童刚蹲到一个小女孩跟前说:“你几岁了?”小女孩抬起头说:“9岁了。”老范抚摸着她的脑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女孩哽咽着说:“老师把我救出来的。”童刚问:“你们的老师真好。有没有没救出来的?”女孩的声音很弱:“有,好多朋友都走了。”童刚说:“你想爸爸妈妈吗?”女孩子轻声说:“想!”她哭了。哭泣声一响,就马上传开了,孩子们终于没有忍住失去父母的痛苦,都哭出声来。童刚哄着孩子们:“别哭,都别哭了,这是一场大灾难,你们能活下来,就是非常幸运,你们要好好活下去。只有这样,爸爸妈妈才高兴啊!”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

    7

    这几天,阴雨连绵。藏族战士丹增·洛贵一直在闹情绪。他是童刚的战友,习惯称呼他“阿贵”。他没有当上写遗书的抢险突击队,实现他“冲锋第一人”的誓言。刚刚听到要组建抢险突击队的消息,他就跑到连部向连长指导员请缨,一定要加入抢险突击队。杨连长没在,张指导员架不住他软磨硬泡,答应他和连长商量一下。正说着,杨连长回来了,可他说什么也不批准,他说:“我说阿贵,我的突击队门槛可高了,以你的自身条件,不够格。”阿贵不服气,把自己的胸脯子拍的山响,大声说:“我哪一点不够格,连长你说,说嘛,我听听。”杨连长板着脸坐到办公桌前,将右胳膊往桌面上一支,说道:“掰完掌你就知道了。”阿贵就犹豫了,因为他知道连长腕力很强,一般人是掰不过他的。就说:“你的意思是说,凡是能参加突击队的都必须掰过你,是吗?”连长笑笑:“不敢应战了吧?”阿贵不服:“干嘛要考核腕力?”连长说:“废话,腕子力气小,能搬动废墟上的东西救人吗?”阿贵还想再争取:“连长,突击队突击队,这突击不能只表现在搬东西上吧?别的方面我可厉害,是吧指导员?”张指导员刚要说话,门外有人喊:“报告。”进来的是童刚,来找指导员的。指导员和他出去了。连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别磨了,你的心情我理解。突击队只需要十二个人,连里是综合考虑的。这次抗震救灾,咱们全连都拉上去,你不是一样为家乡人民群众立功?”阿贵只得作罢。

    童刚他们突击队出发后的半小时,阿贵随大部队也整装开拔了。由于,震后的道路严重堵塞,部队只好下车步行。这样,大部队整整花了三个小时才步行到了北川。行军的过程中,阿贵妻子秦婷一个人的婚礼在济南举行了。电话中,阿贵听到了秦婷的声音:“老公,我们在电话里夫妻对拜了,永结同心,百年好合!”阿贵泪着眼泪说:“老婆,我永远爱你!”阿贵知道,虽然只有秦婷一个人的婚礼,但是,秦婷并不孤单,有亲属陪伴她,有上万名网友观看了婚礼,有人把婚礼照片发到网上,网友赞扬说:“心中有大爱,好人好梦,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阿贵感动一阵,赶紧忘记了婚礼,对阿贵来说,眼下是救灾。北川的每条大街小巷他再熟悉不过了,即便北川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他也清楚自己的亲人被埋在哪些地方。但他并没有去营救自己的亲人,而是直接赶到人员受困面积最大的北川一中,他想:“我必须这么做,我是一名党员,一名解放军。所有北川人,都是我的亲人啊!”

    穿过北川县城的街道,阿贵带队经过了姑姑和叔姨曾经的住所。此时,亲人家住的楼房已全部坍塌,残垣断壁像一根根钢针刺痛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他仿佛看到亲人们躺倒在废墟下面,浑身鲜血淋漓。他仿佛听到亲人们在呼喊救命,力竭而绝望。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泛红的鲜血润唇而出,阿贵丝毫没觉得疼。他真想,真想冲到废墟上解救生死不知的亲人们。但他没有朝那边跨出一步,一步也没有。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别怪我阿贵不近人情,我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啊,我不能心里头只装着自己的小家,不能那么自私啊!他就这样眼睁睁地从亲人家的一堆堆废墟前义无反顾地走过去了,就像小时候老师讲过的“大禹治水”,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心只想着为一方百姓治理水患,于是,他便有了一种慷慨和悲壮。他觉得,这一刻,自己更像是一个麻木的陌生人,只不过是一个压抑感情的陌生人。他知道,此时一步也不能停留,停下来恐怕就控制不住自己脚步,身不由己地走向亲人家的废墟的,因此他的脚步急促而匆匆。

    天空又飘起了雨,犹如苍天在哭泣,对阿贵来说,更像是心头在滴血。看不到的地方是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忙碌了整日整夜,站在北川中学废墟里的阿贵有些恍惚了,似乎再也听不到咫尺外亲友们的呼吸。他跌坐在地,头脑非常清醒,可清醒之后又跌进更大的糊涂。这个时刻,泪水夺眶而出,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阿贵唯一能做的是让自己不要抽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第二天一大早,在北川断壁残垣中,阿贵愈发感觉到家族灾难的临近。但他仍然像标枪一般坚挺在废墟上救人,因为他要把坚强传递给所有幸存者和还有生机的人。终于,噩耗从劫后余生的弟弟和妻妹那里传来:在北川的36位亲属,14人遇难,15人失踪,仅7人幸存。阿贵那一刻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弟弟紧紧抱住他痛哭。那个时候阿贵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望着不远处亲人遇难的废墟,这位七尺硬汉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在旁人面前掩饰自己的伤痛,大声哭了。

    这场劫难让阿贵失去了姑姑、姑父、姨父、侄儿、侄女……阿贵无法忘记他们的音容笑貌,每天只要稍微眯一会儿,脑子里就全部是跟他们有关的记忆。姑姑从小抱着他玩,姑父总是将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地震前一周他还和他们在一起,现在,一个个鲜活的人就这么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了。最让阿贵无法释怀的,是对他那才四岁多的小侄儿的一句承诺。小侄儿是他们家的宝贝,他跟他相处得像亲生父子一样,喜欢摸他的脸,挠他的痒。阿贵永远不能忘记的是跟小侄儿在一起的最后一次,当时他对小侄儿有一个承诺,下午带小侄儿去吃肯德基,但下午临时部里有急事,没能带他去。没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承诺,成为他终生的遗憾。对于他来说,每一个回忆,都是一种残忍的煎熬,他说:“我必须表现出坚强,因为我代表的是中国军人。”阿贵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的父母跟姐姐住在绵阳,尤其是父亲,一般每个周末都要回北川,周一才回来,但地震前那周,偏偏周日就回来了,因此幸免于难。

    “我真是够幸运的了。可又有多少人没有我幸运,遭了难哪!”父亲叹息着说。阿贵说:“真惨啊,谁想到遭这么大的灾呀!”

    救援工作很快就展开了,阿贵和战友们一字排开在废墟上,仔细搜寻着废墟下的生命。不到十分钟,阿贵便在一堆瓦砾中发现了一个遇难者,是一位老人,脑袋被砸扁了,早已气绝身亡,阿贵的心针扎一样疼。他和另一个战友小心翼翼地把老人遗体抬了出来,放到一个空地上。半个小时后,阿贵又发现了一个妇女,她还活着,只是两条腿砸断了,见着阿贵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解放军同志,快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啊!”阿贵问“别急大嫂,孩子在哪啊?”大嫂说:“西屋西屋……”阿贵说:“我的大嫂,这屋子都塌了,那还可以看出西屋东屋的啊。你这是哪个屋啊?”大嫂说:“东屋。”阿贵将大嫂交给身边战友,辨别一下方向,确定了西屋方位后,钻进倒塌的空隙中寻找孩子。偶尔响起惨叫声和呼救声,可都是别处传过来的,这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央娃,央娃——”阿贵大声喊着孩子的名字,无人应声。阿贵不放弃,一边继续喊叫着一边搜索每一个他认为可能埋着孩子的地方,一直没有找到。

    指挥部分配来了一条军犬,一条黑色的像牛犊子一样壮实的德国黑背犬。阿贵连忙朝训犬员战士喊道:“嗨,我这里有一个孩子埋在下面,请求支援。”那位中士牵着军犬过来,确定位置后,拍了一下军犬的脖子,命令道:“闪电,行动!”名叫“闪电”的军犬得到命令,真的像闪电一样眨眼功夫便钻进废墟底下去了。阿贵充满期待地等候“闪电”的信息,手心里都出了汗。大概五分钟吧,传出“闪电”的吼叫声,中士朝阿贵挥了下胳膊钻进废墟空隙。阿贵紧跟着钻了进去。“闪电”引领着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叫央娃的孩子,是一个女孩,四五岁的样子,被一堆瓦砾掩埋了半个身子,她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哭喊的气力了。由于空间狭小,阿贵和中士只能弓着腰,奋力扒拉着央娃身边的瓦砾,大约半个小时后,终于将央娃从瓦砾中抱了出来。央娃紧紧搂着阿贵的脖子,惊恐地发不出一点声来。阿贵把孩子送进了医疗站她娘身边,转身又返回了救援现场。

    阿贵离队之后,是在第二中午与童刚他们汇合的。当时,阿贵和战友们正坐在废墟上吃午饭,一碗方便面,一个馒头。一辆军用卡车开了过来停在边上,阿贵一眼就看见了从车厢里跳下来的童刚。童刚也看见了阿贵,朝他招招手,扔过来一只鸡蛋,喊:“腌的,可好吃了,老乡给的。”阿贵朝他敬了个礼,问:“支援我们这里来了?”童刚说:“指挥部说你们这倒塌建筑多,伤员多,增派了五十人。”阿贵说:“刚才我救出一个小女孩,叫央娃,她娘高兴得给我们跪下了。”童刚说:“我们扒出了一个大嫂,她已经死了,明显的是为了孩子死的。我们是在她的身子底下救出的那个孩子,叫小龙。那位大嫂临死前在手机上给小龙留下了遗言,孩子,娘永远爱你!感动得我们都哭了。”阿贵的眼睛湿润了。童刚关切地问:“家里……没……”阿贵知道他要问什么,语气沉重地说道:“死了十四口,十五口到现在还没找着,就七个人幸存下来了。”童刚攥攥阿贵的手,长嘘口气,默默无语。

    从这天起,机场的卸货场、九洲体育馆灾民安置区、游仙区大小乡村……绵阳的各个地方都留下了阿贵的串串足迹,洒下了无尽的汗水。在救灾现场,他的情感神经一次次被死难的乡亲凄惨景象所震惊,悲伤流泪,难过得吃不下喝不下,嘴里和嘴角边全都烂了。连长叫他休息一下,他坚决不肯,他说:“亲人都走了,我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不能歇着,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苦,我要多救人!”

    阿贵跟童刚讲到了前一天他去游仙区偏僻的麒麟村,勘察灾情的所见所闻:“有一家,房子全部塌了,两个老人都是残疾,儿子也缺了条腿,但他们看到我们没有提任何要求,反而一个劲地感谢我们,说是给政府军队添麻烦了。”阿贵说,那个时候就觉得他们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童刚感叹:“军民团结一家亲嘛!”阿贵接着说:“还有一家,原来住在水库那边,由于扩建水库,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家园搬到麒麟村,但这一次又让他们失去了家园,即使这样,一家人也没有任何抱怨,他们说想得通,这是天灾。”阿贵毫不讳言说自己当时两度落泪,他感慨地说:“老百姓的心胸才是全天下最宽阔的,面对他们,我个人的伤痛真是算不了什么。”阿贵说类似的感动这几天无处不在,“不得不承认,我们乡亲的感情是最质朴的。一次灾难,能够让我们感受到人间真正的温暖,我是军人,没有理由不继续玩命地工作下去,为了老百姓,为了这个国家!我虽然失去了不少亲人,但我还有成千上万的亲人,他们永远和我在一起”。

    在一片废墟的绵阳市北川县城,救援者们在四处大声呼喊着,搜寻废墟里的生命。放眼望去,几乎所有建筑已成断砖瓦砾,剩下的也已严重扭曲变形,不时有碎物坠落。由于道路中断,重型机械无法进入,军人、消防队员和志愿者们用铁锹铲、用钢钎撬、用电缆拽、用双手刨,在余震不断的废墟中争分夺秒地从死神手中抢夺着生命。不时有遇难者从废墟里抬出来,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麻木了人们的神经,没有了眼泪,悲伤埋在了心底。不时有伤员被解救出来,送往各个医疗站,他们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坚持住!我们马上把你救出来,别乱动,再坚持几分钟!”北川中学一处废墟上,一面巨大的墙体斜压在了上面,阿贵用北川话大声地给受困者打气鼓劲。战士们踩着晃动的断墙,避开锋利的钢筋,抢时间救援。一个中年男子的胳膊被一小块墙体压住了,还好旁边一辆小汽车帮他挡住了大部分倒下来的墙,否则,他必死无疑。阿贵和战友们齐心协力,经过二十多分钟的奋战,成功救出了那个男子。几块预制板卡住了一个女孩的身子,使她动弹不得,几个战士怎么拽也拽不开。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终决定用电缆绕在预制板上,分别从两头拽住往一边拉,女孩获救了。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阿贵听到了一个浓重的粤语口音的叫喊声,立刻好奇地循着声音看到了一位中年男子,敦敦实实的个子,白皙的皮肤,脑门上系着一块红布条,上面写着几个繁体汉字:亲爱的同胞,我来帮助您!心头泛起一阵感动,情不自禁地走到那个男子跟前,先向他敬了个礼,还没开口,男子先说话了:“你好啊,解放军先生。”阿贵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什么称呼啊,叫解放军还挂上社会上的“先生”这个称呼。便对他摆着手,热情地说道:“您好,您是香港来的志愿者吧?”男子答:“是地啊,我叫柴福善,先生怎么称呼?”阿贵说:“我叫丹增·洛贵……”柴福善说:“哇,你是藏族人。”阿贵微笑着点点头。

    这个时候,阿贵忽听有人兴奋地喊:“这儿又发现一个幸存的人!”阿贵和周围的救援队员赶紧跑了过去。大家只看到一只手从预制板中间断裂的钢筋中伸出来,看那粗壮和皮肤看,像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要想救出这位幸存者,必须想办法把钢筋弄断。

    柴福善对阿贵说了句:“阿贵,等等我。”转身走到一辆越野车前,猫腰钻进驾驶室里,拿出一把大号老虎钳,折回来把老虎钳卡在一根钢筋上,紧握钳把一用力便掐断了。柴福善朝阿贵得意地歪了下脑袋,“咔嚓,咔嚓”又掐断了几根,动作干净又利落,引来一片叫好声。阿贵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说道:“真有你的,好样的。”柴福善说:“我干过钢筋工,还是四级哦。”他边干边继续说道,“钢筋工不简单的,要对钢筋进行除锈、调直、连接、切断、成型、安装钢筋骨架的。这个职业要求从业者手指、手臂灵活,具有较好的身体素质,瘦瘦的,胳膊没有力气是不行的。”说着,他咬着牙狠劲地扭动几次老虎钳,将预制板中间断裂露出的钢筋全部掐断了。断成两半的预制板终于被挪开,露出了一位中年男性的身体,胸脯前已被鲜血染红,脸上淌着血,鼻子淌着血,他的右胳膊被压在一大块断裂的墙体下面,已经呈反关节扭曲状,几乎肿胀了一倍。墙体虽然断裂了,但仍然很重,加上那个男子埋在中间,不敢贸然拆迁,怎么办呢?童刚找来了一只钻子和榔头,先用钻头在墙体上钻成无数个小洞,然后用榔头把小洞敲打成大一点的洞,再用力敲打成碎块,再一点点把小块清理出去。阿贵找来一块三夹板,替受困者遮挡激起的灰尘。男子的右胳膊终于从断裂的墙体下面抽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笑容。柴福善找来一根木棍横在受困者头顶上方,再用一根绳子绑在受困者腰间,另一头牢牢地拴在木棍上,然后,指挥几个救援队员均匀用力往上提。根据受困男子脸上表情来决定提升的速度,童刚抱住那男子的上半身,帮助他配合。四十分钟后,这名男子得救了。废墟上响起了人们的一阵欢呼声。

    第四天下午,童刚、阿贵他们转战到了北街。

    这一天傍晚,童刚他们正在指挥吊车从高处救人,晓岩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童刚:“童大哥,快,带上几个人跟我来。”童刚朝阿贵几个人挥了下手,拎着工具跟在晓岩身后奔跑:“晓岩,出什么事了?”晓岩气喘吁吁地回答:“警犬在北街嗅到活人迹象,可人手不够。”童刚来到北街那出发现幸存者的废墟前,三个警察正奋力搬运者一大块断裂的预制板,他们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了,尽管大声喊着“一二,咳呦——”但腰板不再挺直,胳膊明显气力不足了。童刚冲上去抓住预制板,待跟来的战友都站好了各自的位置,大喊一声:“同志们用力啊,一二三——”那块大预制板终于被抬了起来,但还是见不到人。童刚和阿贵趴在废墟上屏住呼吸谛听,几分钟后终于捕捉到了一点动静,尽管十分微弱,但他们听到了。童刚喊了一声:“人在这底下哪,还是一个孕妇,等于是两条命啊!”大家围拢上来,开始了紧张的扒人。瓦砾散乱而坚硬,是在是不好扒,常常是扒着扒着“哗啦”一声又坍下来一大片。为了避免伤着人,大家小心谨慎地扒着。过了两个小时,终于扒开了一个洞。童刚想钻进去,试了一下,他被卡住了身子,洞口太小了,胖一点的人进不去。瘦小的阿贵说道:“我来吧,我能钻进去!”童刚按按他的肩膀,叮嘱道:“千万要小心!”阿贵一拍胸脯说:“放心吧,咱是子弟兵!”

    童刚指挥着把阿贵的身体拴上绳子,眼看着阿贵一步步钻进去了。然后,十几双眼睛全都紧张地盯视着洞口。阿贵打着手电往里爬,孕妇的呻吟越来越清晰。阿贵喊:“大嫂,你再忍忍,我救你来了。”阿贵终于爬到孕妇身边。孕妇吃力地说:“我的腿断了,走不了啊!”阿贵劝慰着:“我是解放军,别怕,我背你出去。阿贵喊:“童刚,扔个千斤顶下来!”童刚答应了一声,哗哗滚落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阿贵一摸是千斤顶。阿贵支起千斤顶,一下一下压着,压住孕妇的楼板缓缓升高了。阿贵抱起孕妇,孕妇惨叫了一声,抱不起来,孕妇说她快要生了。阿贵愁坏了,想了个冒险的办法,自己仰躺在地上,将孕妇一点点拽到自己身上,孕妇沉重的身体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哑着嗓子大喊:“童刚,你们我我呀——”童刚和老范同声应了一下,听到童刚喊:“阿贵,你会很危险的!”余震来了,一阵震颤,孕妇又叫了一声。阿贵大喊:“狗日的,别管我,孕妇快生了,快点啊!”外面也被余震震得东摇西晃,童刚咬了咬牙喊:“都铆足了劲儿,快拉呀!拉!”老范带着几个战士拽紧了绳子,摇摇晃晃地拽着。阿贵抱紧了孕妇,不时抬手划拉着孕妇上面的土块。可是,童刚听到了阿贵的呻吟声,因为阿贵的后背在犬牙交错的水泥板上划过,小锋利的钢筋头上划过,如雨的碎石从洞顶纷纷落下。

    “要塌了,快拉呀!”阿贵最后喊了一声。

    童刚守着洞口喊:“阿贵,你没事儿吧?快到洞口了,你要坚持住啊!”阿贵没声了,童刚的心马上提到了喉咙口。阿贵被拉出来了,头和肩顶着碎石烂砖冒了出来,接着,孕妇血乎乎的身体也冒头了。

    轰地一声,水泥板塌了,洞口重新堵塞了。

    孕妇在阿贵的身上,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孕妇,孕妇呻吟了一声。老范和战友们放下绳子围了过来。童刚跪在废墟上喊:“阿贵,阿贵你醒醒……”战士们抬孕妇,却抬不动,一看,阿贵的双手死死地抱着孕妇,双臂已经僵硬了。

    童刚用力掰开阿贵的双手,孕妇被抬走了。童刚一把抱住了阿贵,哭了:“阿贵,我的好兄弟呀!”阿贵的后背血肉模糊,血冒着泡,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烁烁,像摆放着一片火龙果。

    阿贵瞪着眼睛死了!这一天,距离他的婚礼刚刚过去四天。

    这时候,晓岩带着一名女医生背着药箱赶来了,一见这情景惊呆了,惊呼了一声,赶紧用军毯裹住阿贵,帮助人们把阿贵抬进了附近的帐篷诊所。医生马上对阿贵实施紧急抢救,发现阿贵肚子里的肠子都流出来了,而且明显断了几节,双眼紧闭一点反应也没有了。一位年老的医生翻看一下阿贵的瞳孔,转身处了帐篷,对急切地守候在门口的童刚他们,以沉痛的语气说道:“他已经光荣牺牲了!”童刚冲进帐篷,搂着阿贵的脖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阿贵你不能走,秦婷还等着你呢。她一个人的婚礼,你走了,你对得起她吗?”在场的人都流泪了。人们向他敬礼,默哀。阿贵很安详,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人民解放军的忠诚。晓岩蹲下身体默默擦着他脸上的灰尘和血迹,泪流满面了。

    郝国立赶来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他骂道:“谁让他这么干的?”

    童刚说:“是我,我想下去,洞口太小我进不去。阿贵主动下去的——”

    “敬礼!”郝国立大声嘶喊道。

    在场所有军人和医生都纷纷抬起右手,向这个藏族军人阿贵敬礼。

    这个时候,帐篷里传来孕妇和婴儿的哭声。让童刚他们略感欣慰的是,阿贵用生命救出来的那位孕妇,经医生们的努力,平安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女婴。当孕妇得知救自己的战士牺牲了时,眼里噙满了泪花,好久没有说话。她伸出苍白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蛋,轻声说道:“我们母女俩的生命是解放军同志给的,这个孩子就叫孙爱军吧,让她永远热爱解放军!”

    晓岩随后跟着另一只当地的救援队,到一所中学参加救援去了。她在救济营的帐篷里认识了6名来自北川县的学生,其中最大的14岁,最小的才6岁。地震发生后,他们各自艰难地从废墟中爬出,在无法联络到亲人的情况下,他们结伴在废墟中觅食,并一起走向外面,最终被救援人员发现。晓岩见到他们的时候,孩子们正围在一起吃方便面,一人一口,吃得真香。孩子们身上的衣服全都沾满了泥泞,但脸上的神情已安定下来。回忆起爬出废墟,结伴往外走寻找生路的过程,孩子们一个个都很自豪。14岁的那个学生叫高文海,上初中一年级。他告诉晓岩,地震发生时,大家都争着躲在桌子下、墙角边,等到他想跑时,学校已经倒塌。幸好他躲在墙角没受伤。地震一过去,他就从缝隙中钻了出来。眼前已经是一片废墟。一个叫苏丽娟的11岁女生是12日傍晚时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好几个同学都被压死了。他跑回家去看时,家里的房子都倒了,父母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天黑了,饿了,他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在倒塌的房子中找吃的。废墟中的食物越来越少,水也没有了,怎么办?5月13日下午,6个年纪不等的孩子凑到一起准备往外走。大家都是乡亲,又都是学生,就这样相互扶持着,一路走。天下雨了他们就躲在废墟中,累了就靠在一起睡觉。直到5月14日晚上他们在路上被救援人员发现,被用车送到了安县的救济营。今年6岁的李嘉琦的孩子稚气未脱,她自豪地告诉晓岩,往外走时,她都是自己走的,“我乖,听话,爸爹娘才会来找我的”。孩子的话让晓岩听着分外心酸。几个孩子到达救济营后,一个个都瘫倒在地上。苏丽娟说,当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起整个求生的过程,她对晓岩说:“我们就是要活命,我们还要读书,老师还说下个月六一儿童节表现好,给我们吃冰淇淋哪!”她还告诉晓岩,上学期末她正好学过地震的知识,她很想知道这次地震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她现在最想的是救援人员能尽快找到他们的父母,让他们回到亲人的身边。

    教育局的姓张的科长对晓岩说:“大地震发生后,一个个余震接连不断,在倒塌的校舍中,不断有残梁石块轰然倒下。也许平时在电视上看到这种场景,我们都会害怕,但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有的在废墟里掏着,有的跑到还在摇晃的校舍中救人。当时就有两名老师因为冲进去救人,被压成重伤,他们被救出来时,鲜血直流,还在叫着学生的名字。”这位张科长接着说,“他们中有一个教师是下课后准备回家的,当他刚走出门口不远,就发生地震了,在他站稳后,回头一望,身后的教室倒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个窗户,他当时就冲了进去,在背出十几个学生后,当他再想进去时就被砸伤了头部。据了解,该校还有6名教师因抢救学生而受伤,扒废墟的两只手鲜血淋淋的。”

    晓岩得知,万成小学伤亡情况非常严重,7层楼的学校完全夷为平地,“那么高的教学楼,几乎变成与平地一样高,都沉下去了,损失太大了!”张科长沉痛地说,“地震发生后,这个学校的马校长一直在现场抢险救灾,他的母亲和侄女均在震灾中相继死去,亲人无法联系上他,一直过了十几个小时,他才被人通知这个消息,初闻噩耗,他真想趴到地上大哭一场,但面对着埋身废墟下的几百名学生,他没有哭泣,而是一边强忍悲痛,一边指挥教师们展开救援工作。直到他的母亲和侄女被埋入土,他也没有回家看过一眼。晓岩感叹道:“多么好的同志啊!”张科长点点头说:“是啊。许多教师知道家中亲人遇难后,都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忍着巨大的伤痛救学生。一边是家中的骨肉至亲,一边是心爱的学生。其实,即便他们选择回家救自己的亲人,也没有人会怪他们,亲情所至嘛。但是他们纷纷选择的是先救学生,我们为有这样的具有良好的职业操守的教师感到骄傲。他们真是很伟大。”

    在救援活动的过程中,晓岩透过惨重的灾情看到了闪动着动人光泽的人性光輝。有一位女医生,自己的儿子受困瓦砾堆生死未卜,但她依然坚守岗位。她听县卫生局一位同志说,北川医院的大部分医护人员都到灾区支援去了,许多大学生、上班族自动加入了志愿者行列。在救援现场,不少医护人员一面救治着被抢救出来的伤者,一面在心里默默挂念着背埋在废墟里的亲人,真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去解救亲人。随着黄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想到自己的孩子生死未卜,他们悄悄地泪洒衣襟。一位拥有两家企业的私企女老板,放下自己的生意,赶来救援。在休息室的桌上,还放着她原封未动的便当。这些志愿者忙得沒时间吃饭也沒有人喊饿,默默地工作着。

    一个小时后,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出现在了晓岩和志愿者们面前:一名年轻的娘双手怀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婴儿蜷缩在废墟中,她低着头,上衣向上掀起,已经失去了呼吸,怀里的女婴依然惬意地含着母亲的乳头,吮吸着,红扑扑的小脸与母亲粘满灰尘的双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晓岩小心地将女婴抱起,离开母亲的乳头时,她立刻哭闹起来。看到失去母亲的女婴的反应,在场者无不掩面抽泣。晓岩无法想象,一个死去的娘还在为自己的孩子喂奶,从母亲抱孩子的姿势可以看出,她是在努力保护着自己的孩子,或许就是在临死前,她把乳头放进了女儿的嘴里。这样一个幸福的场景让晓岩深切体会到了母爱是如此的伟大。

    当晚11时,天黑黑的,风也刮个不止。晓岩所在的志愿者救援队被一只解放军救援队替换了下来。极度疲劳的晓岩还不想撤下来,身后响起一个人的劝说:“你们休息去吧,有我们哪。”她回头一看是童刚。“你们不也没休息哪嘛?”在火把的光亮中,晓岩发现童刚脸上满是倦容。童刚说:“咱们轮流休息吧。”晓岩说:“你们太辛苦了!”童刚说:“这都是我们解放军应该做的。”他说着缩了一下手。晓岩拉住他的手:“你的手怎么了?”她看见童刚手指滴着血,血滴落在碎砖烂瓦上,有两个指甲都脱落了。晓岩心疼地说:“快点包扎一下吧,不然会感染的。”童刚说:“这点轻伤,过会儿自然会好的。”

    北川民政局孙局长感慨地说:“解放军真的了不起!”童刚笑了笑说:“大家都很辛苦,我这算得了什么呢?中央领导比我们更辛苦!”孙局长感慨地说道:“中央领导和群众心连心啊!”童刚点点头。孙局长接着说:“16日上午,胡锦涛总书记乘飞机赶往四川地震灾区,16日下午抵达北川中学抗震救灾现场看望救援人员、到胜利村看望受灾群众。17日到达震中区汶川察看受灾情况,指导抗震救灾;总书记深入重灾区,踩着瓦砾和碎石、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救援现场,站在摇摇欲倾的危楼前,向正在紧张救援的同志们表示崇高敬意和亲切慰问。他要求我们,一定要争分夺秒地搜救被困群众,抗震救灾工作必须坚持以人为本,把抢救人民群众生命当做首要任务,必须继续作为当前抗震救灾工作的重中之重,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有一点生还可能,我们就要作出百倍努力。18日在什邡市灾情严重的蓥华镇救援现场,总书记振臂高呼: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这对灾区人民是一个多么大的鼓舞和激励啊!”童刚说跟着说:“是啊,我们好久没有这种感动了!”老范在一旁插嘴说:“我看电视,美国一个州发生飓风,都过去一整天了,总统还在私家庄园休假呢!不用说大话,比一比嘛!”

    孙局长充满深情地说道:“还有我们的总理,他在汶川大地震后两个小时就赶赴灾区,对我们灾民无比关心。首长们顶着强烈的余震,冒着生命危险深入重灾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他们一直强调: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决不放弃,尽百倍努力全力救援,要不惜一切代价打通道路、一定要让受灾群众脱险。从中央领导的言行中,我们完全能够体会到他们对受灾人民绝不抛弃、绝不放弃的殷切之情,我们为有这样的领导人而感动不已!”孙局长招呼事情去了,童刚问晓岩:“是啊,有党和政府,有人民军队,你还怕啥?可是,面对这么多遇难的同胞,你害怕吗?”晓岩说:“刚开始,我看见到处是横一条、竖一条的尸体确实害怕。看见有的头被砸开了,到处是血和脑浆;有的手和脚折断了,身体扭曲着;有的看上去好像并没受到什么伤害,闭着眼睛,像睡着了,其实是死了。更可怕的是,救援人员们还不停地把那样的死人,一个一个地背着、抱着或拖着,添加在更多的死人中间,堆得越来越多,我的心头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后来,我听说总书记和总理都来灾区指挥救援了,就觉得有了主心骨,再加上你们子弟兵来了,我就不害怕了。尤其是党你把我从死亡线上救回来,我就下定了决心,跟着救援队宁愿伤了自己,哪怕是献出我这条命,也要多救出几个同胞!”童刚握住晓岩的手,激动地说道:“这场大灾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了,也更加团结了,感觉心灵受到了一次洗礼!走,和我回一线去,咱们一起救人!”晓岩攥紧童刚的手,心底里有一股激情像烈火一样燃烧。童刚没有爱过哪个女人,他却对女人美丽和芬芳有着极端的好感。

    8

    地震发生时,北街派出所民警刘有顺的两只脚刚刚踏进自家的院子,他看到左边靠墙的花坛里,一丛丛花草茂盛无边,呈现出勃勃生机。右边一小片菜园子是父亲春天里栽种下的青菜,有豆角、西红柿、青椒……眼下,都正在生蔓爬架,孕育果实。他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为自己拥有一个恬淡温馨的家。爸爹娘都不在家,去汶川姐姐家去了,姐姐前天给他生了个小外甥,他工作忙还没工夫去看望哩。他想好了,一有空就去抱抱小外甥。地震就在这个时刻突然而至的。

    先是地动山摇,紧接着就是房倒屋塌,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叫人措手不及。刘有顺的身子只晃了两三下就摔倒在地上了,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院子里的平房就倒塌了,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浓重的灰尘轰然弥漫,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了。“地震了!”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他爬起身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着:“地震了,地震了啊!”他记起刚才进院时候看见爸爸的面包车停放在菜园子边上,便摸索着朝那边走去。摸出了大约五十米,他的脚和手同时碰到了硬物,仔细一看,正是那辆面包车。他掏出钥匙打开驾驶室,发动车,猛打方向,掉头朝着北街派出所方向狂奔,他要第一时间赶回所里报到,接受震后任务。途中,他看到路两边的建筑都不复存在了,变成了一片片废墟。到处是惊恐万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处是呼喊声求救声,他不断地向路边的居民大喊:“快跑到安全地方去!别管家里的东西!”

    如果不是派出所院子里正中间那杆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刘有顺就会找不到派出所所在地了。此时的办公楼和四周的建筑一起化成了废墟,到处是散落的瓦砾。十几个同事正在集合,尽管衣容不整,有的还受了伤,但一个个仍然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刘有顺看见站在队伍前边的副所长辛自强,胳膊上淌着血,但腰板拔得直溜溜的,就感觉自己也来了劲头,大喊了一声:“报告!”辛副所长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声回了一声:“入列。”然后,高喊一声:“全体都有,立正——”“唰”,干警们两腿并拢,空地上响起整齐的一个声响。辛副所长神情严肃地扫视了一下列队民警,命令道:“地震了,灾情很是严重,大家迅速奔赴各自的管片,协助当地政府组织救援,行动要快,出发!”这群死里逃生的民警顾不上自己的亲人安危,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抗震一线。

    刘有顺经辛副所长批准,叫上两名民警到他的辖区去勘察情况,刚走进他的辖区便遇到一位女老师,刘有顺认识她,叫田美琳。田老师浑身是土,破衣烂衫的,显然刚从废墟里逃生出来。她告诉刘有顺,她所在的小学校夷为了平地,废墟下面埋着不少学生,校长叫她到区政府求援的。刘有顺一听,安慰了田老师几句,叫一个叫房超根的民警回所里请求增援,然后和另一个民警跟在田老师身后朝小学校跑去,边跑边招呼身边的群众和他一起去救援。

    到了小学校一看,空场地上站着惊慌失措、哭喊不止的学生,有的丢了鞋,有的擦伤了胳膊腿,有的没了上衣,像一只只受了严重惊吓的小鸟,惶惶然不知去向。活着出来的老师在手忙脚乱地解救着埋在废墟下面的学生。刘有顺他们冲上废墟,没有任何挖掘工具,他们就用双手。哪里有哭声,哪里有喊声,双手就扒向哪里。很快,10名学生被陆续救出来了。半个小时后,增援的民警赶到了,先后又救出了40个学生。刘有顺的两只手被划出不少血道子,血肉模糊的,但看着自己亲手解救出来的孩子,他的心盈满欣慰。

    地震是无情的,它摧毁了人类辛苦建设起来的家园,对关押犯人的监狱同样也没有留情。北川看守所是一个戒备森严、管理有序的看守所,关押着200多名犯罪嫌疑人。12号的那场大地震,使整个看守所几乎被夷为平地,许多警察在睡梦中就再也没有醒来。犯人相对幸运一些,因为监房建得格外牢固,没有完全震塌,但墙壁全部破裂。一个个犯人从监房钻出来,惊慌之中忽然发现高高的围墙不见了,笨重的铁门躺在了瓦砾中,平日荷枪实弹的岗哨也不知哪里去了。总之,所有限制自由的东西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黑夜、死亡和漫天飞舞的灰尘,交织成一幅凄惨的画面,令人窒息。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犯人们茫然不知所措。突然,犯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声:“弟兄们,快跑啊——”大家受到启发乱哄哄四下逃窜,像一群没头苍蝇。突然响起一声怒吼:“站住!不许动——”犯人们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狱警显然是刚从废墟中爬出来,只穿着裤衩和背心,浑身被尘土包裹,手中握着一支冲锋枪,一棵树一样挺立着,像一尊不屈的雕塑。犯人们被这名叫郑新春的看守所副所长的威严镇住了,一时谁也没敢再挪动一步。但没了高墙电网哨兵,自由近在咫尺,对他们这些渴望自由的人来说,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有人喊了一声:“豁出去了,跑啊!”犯人们再次出现骚动,“哒哒哒……”郑新春开枪了,向犯人们发出警告。灾难没有让他放弃职守,当他发现犯人要逃离监房时,立即朝天鸣枪,在枪声的警告下,犯人挤成一堆不敢再轻举妄动。

    虽然犯人们陷入了暂时的茫然之中,可郑新春的头脑格外清醒,此时情况万分凶险:通讯肯定全部中断,求援无门;虽然自己手中有武器,但面对的是100多个毫无束缚的犯人,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步将发生什么。郑新春的分析很准确,地震过后,政府各部门办公地也被埋入废墟之中,不仅建筑物和生命遭受了灭顶之灾,而且原有的社会秩序也随之荡然无存。实际上,方圆十几公里以内已处在无政府状态,如果犯人集体越狱,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止。第二次“地震”似乎正在酝酿,犯人们逐渐骚动起来。这时,有犯人站了出来——那是个二进宫的抢劫犯,郑新春认识他,他绰号叫“草原狼”,入狱前是个黑社会小头目。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枪,提防这家伙趁机挑事。郑新春没想到,“草原狼”走到他跟前二十米处站下了,对他高声喊道:“管教,我们要去救人。”原来他不是想逃跑,郑新春暗中松了一口气,可职业的敏感让他不得不充满戒心:如果让他们去救人,一旦局面失控,全跑了怎么办?正在这时,瓦砾中不时传来呼救声,郑新春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一跺脚,大声喊道:“好!我同意你们去救人,但如果有人想趁机逃跑,一定就地正法!”说完,他高高扬起了手中的枪。郑新春当然清楚,这其实是一场赌局,如果犯人跑光了,自己输掉的将是后半生的自由。话音刚落,犯人已四散跑开,到处搜寻生还者。瓦砾中不断有活人被扒出来,有小部分是犯人,大部分是警察。被扒出来的大多是重伤员,断手断脚的比比皆是。有个强奸犯以前是医生,他自告奋勇站了出来,指挥众人抢救伤员,这个断肢的怎么接,那个断腿的如何绑。有个犯人被砸坏了膀胱,被尿憋得死去活来,惨叫声不断划破夜空,格外凄厉。医生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声吼叫:“快去找管子来!”因为必须有管子才能导尿,可四周一片废墟,到哪儿去找管子啊,眼看无计可施,活人岂能让尿憋死,一个盗窃惯犯二话不说就凑了上去,用嘴巴帮他吸出尿和血,让这个犯人感动得哭了,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咽咽的。此时的看守所,已经不再有警察和犯人的区别,只有死人和活人、救人的人和需要救助的人。这又是一个感人的场面,被救出来的轻伤员又迅速投入到救人的队伍中去,没有绷带他们就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有工具他们就用手扒,陆续被救出十几名狱警,他们马上带着伤投入了紧张的救人活动。抢救结束后,没有一个犯人的手是完好的。天近黄昏,能救的都救出来了。犯人被重新集中起来,一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三个。郑新春急了,正和战友们四下寻找,三个犯人回来了,原来他们是本地人,因为离家较近,救完人后溜回家看了看,然后主动回来了。郑新春长舒了口气,当场表扬了他们,表示日后一定向上级提出给所有参与救援的犯人减刑。郑新春十分感慨,人都有七情六欲,难保不犯错,或利欲熏心,或鬼迷心窍,这是人性的阴暗面;可是谁也不能否认,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光辉的一面,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地震带给人们的无疑是毁灭,可是那些犯人却获得了新生,当他们奋不顾身抢救别人的同时,也拯救了自己。据说,后来有不少犯人改了生日——5月12日。

    然而,有一个叫棍子的服刑人员在北川一个劳改队逃跑了。他因为犯盗窃罪被判了有期徒刑五年,已经在山上的劳改队服了两年刑期了。他是民警韩红和李胜有抓住的。李胜有是汪敏的丈夫,已经震亡了。在5月12号的地震中,他认为越狱的好机会到了,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他趁乱打晕狱警逃跑了。他逃跑不是为了自己重获自由,而是惦记着家里的亲人。他一口气跑回到北川县城废墟上,先到了北川中学,找他的女儿朵朵,可这里都已成了废墟,根本找不到女儿。问老师和朵朵的的同学,都说没看见她。他心里一阵难受,想朵朵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禁泪流满脸。他又去找他的妻子和母亲,可是家人都被埋在废墟下面了。他拼命扒开碎砖烂瓦救出了妻子,妻子死了,血肉模糊。他的母亲没有找到。他在路边废墟上发现一辆旧摩托车,他把妻子绑在自己身上,给妻子最后的尊严。他骑上这辆摩托车,把妻子送到郊外的墓地里掩埋了。棍子知道这是个好妻子,自己对不住她,他趴在妻子的墓前哭了个一塌糊涂,此刻他把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不是他进了监狱陪伴在老婆孩子身边,兴许朵朵就会及时被自己这个当爸爸的救出来了,老婆兴许就不会埋在废墟下面捂死了。兴许娘也不会到现在也找不着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当恨抓他归案的韩红和李胜有这两口子,要不是那天在大街上迎面被韩红撞见,她两口子合力把我逼进一个死胡同里,老子能被判了5年刑吗?娘的,都怪那个韩红小娘们,看老子这回咋收拾你。他在废墟上转悠了几天,竟然没有人发现他,他侥幸地想,找韩红和李胜有实施报复。这种非常状态,并不妨碍他记住仇恨。仇恨有前因后果,也是最不讲道理的。他听说李胜有和妻子都死了,就把最后的目标锁定了韩红。

    棍子知道韩红是北川东城派出所的警察,当然现在是不好找到她了,大地震毁坏了所有建筑,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办公呢?不管她躲在哪里老子也要把她找到!用她的脑袋祭奠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命。要说好找也好找,她是警察,咱就嘴下一张嘴打听哪有警察不就行了家人嘛。很快,棍子就打听到了韩红工作地点。他没急于动手,而是耐心地等待下手的良机。这天上午,他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帐篷里的警察都出去了,里面只剩下韩红一个人,他决定动手了。他悄悄接近了那顶帐篷,扒着窗口朝里面窥视,只见韩红正在给一个孩子喂奶,神情专注,眼神充满慈爱,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人在伺机伤害她。

    棍子左右一看,没人,抽出怀里的那把尖刀闯进了帐篷,韩红听到动静,下意识放下上衣掩住乳房,仔细看是一个杀气腾腾的男人,立刻放下孩子喝问道:“干什么的?”棍子恶狠狠地说道:“要你命来啦!”韩红怒视着他,厉声呵斥:“放下凶器!”棍子骂了一句脏话,挥刀扑向韩红,韩红一个闪身让过了棍子,紧跟着一个扫堂腿把棍子扫了一个趔趄,棍子差点摔倒扶住了床帮,转身再次扑向韩红,就在这个时刻,进来一个男警察,喊了一声:“住手!”棍子一个哆嗦,转身猛地推开男警察,慌张逃走了。

    那个男警察是刘有顺,他和韩红跟着冲出帐篷,对棍子穷追不舍。棍子死命奔逃,碎石绊脚,头重脚轻,摔倒了几次,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逃,逃向哪里,突然,迎面见到开过来一辆捷达轿车,棍子像捞到了救命稻草眼睛直放光,他挥舞着尖刀站在马路中间挡住了汽车,用尖刀朝司机比划着,要他下了车,然后跳进驾驶室开着就跑,韩红、刘有顺和司机一起在后面紧紧追赶。毕竟汽车轮子要比人腿跑得快,不一会儿棍子就把王敏他们拉得远远的,汽车上了一条山路,他正在自鸣得意,突然路边哗啦一阵乱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汽车便被一股泥石流冲倒翻了,棍子挥动刀把砸碎玻璃,从副驾驶位置钻出来就跑。这下,棍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二十几分钟以后,紧追不舍的韩红就发现了他的踪影,三个人一直追他,追到了山上一个破旧的厂房里,棍子藏进了一个破柜子里,感觉不妥,正急慌慌寻找藏身之处,余震发生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房子顷刻间坍塌了,将棍子埋在了废墟下面,脑袋被砸中“嗡”的一下昏了过去。

    韩红是眼看着房屋倒塌的,她还没等烟尘散尽就要冲进废墟,被刘有顺一把拽住了。“危险,你要干什么汪姐?”韩红说:“你没见那个人埋里面了啊?再怎么说他也没犯死罪啊,咱们能眼睁睁不去救他吗?”刘有顺说:“那也得等危险解除了再救人哪,咱出了事还怎么救别人啊?”正说着,哗啦一声,一块悬着的楼板坠落下来,荡起一大片烟尘。韩红观察了一下倒塌的房屋,等了三两分钟不见再有坠落,快速跑进了废墟的空隙,大声叫喊着:“嗨,你在哪里埋着哪?我们来救你来了。”喊了好一会儿,也听不见回音。刘有顺跟着一块喊,还是没有动静。“可能遇难了。”刘有顺说。韩红说:“别急,再喊喊。”两人又喊叫了一会儿,终于,从一个废墟地下传出了呼救声:“救救我,来人哪——”两人迅速跑了过去,将压在上面的碎砖烂瓦搬走,搬了大约一个钟头,总算把脑袋流着血的棍子扒出来了。刘有顺掏出手铐要给棍子戴上,韩红没让戴,而是叫刘有顺搀扶着棍子往空地上走。刚走出十几米远,韩红忽然听见头顶上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抬头一看,一根半截钢梁正往下坠落,她大喊一声:“快跑!”两手奋力推了一下棍子和刘有顺,两人猝不及防,被推出了两三米远,一下子趴到了废墟上。就听“轰隆”一声,身后发出一阵巨响,回头看,不见了韩红,只有刚刚坠落下来的钢梁。“汪姐——”刘有顺喊叫着疯了一样冲过去,两手刨起碎砖烂瓦来了,棍子呆呆地看着刘有顺一边喊着“汪姐”一边拼命地刨着。韩红的身子刨了出来,可她已经没了呼吸,脑袋被砸出个大窟窿,殷红的血染红了全身。刘有顺抱住韩红,哭喊着:“韩姐,韩姐,你不能走啊,你的孩子,还有汪敏的孩子,都等着你喂奶哪……”可是,韩红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她为了救棍子和战友,英勇地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棍子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哭喊道:“我他娘的对不住人你哩!”他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韩红的牺牲让棍子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他真的想不明白:自己刚才持刀要杀死这个女警,没得手遭到她的追击,说明她要把我再次送进深牢大狱的。可在我被废墟埋上的时候,她又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营救我,在眼看着我被砸死的时刻,她竟然把生的希望推给了我,把死留给了她自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绝对不相信会真的有这样的警察,她图的什么呢?难道真的像警察誓词里说的那样: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吗?我是一个人,人家也是一个人啊!我只有一条命,人家也没两条命啊!我有老婆孩子,人家有老公孩子啊!人家和我非亲非故,凭啥要用自个的命换我的命啊?棍子那颗沾着罪恶的灵魂开始复苏了。

    棍子正想着,身后“咕咚”响了一声,他回头一看,是那个男警察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啊,逃跑的机会来了,他拔腿就跑。刚刚跑出十几米远,他又站住了,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那个警察,发现他在挣扎着想站起来,心中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刚才自己和这个警察被女警察推到的一刹那间,这个警察趴到了我的身上,分明是怕我被什么东西砸着掩护我的啊,便迟疑着返了回去,看着男警察犹豫不决。刘有顺朝棍子笑笑,说道:“我的腿不行了,你帮我把我这位牺牲的同事背到单位吧。”棍子最终,他心一横,一咬牙,背起韩红的遗体朝山下走去。刘有顺拄着一根树枝,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棍子和刘有顺刚到山脚底下,迎面跑过来一群人,刘有顺问他们干什么去,其中一个小伙子说道:“前面村子里发现幸存者了,我们去就他们。”说完,急匆匆走了。棍子见这群人后边跟着一辆救护车,上前拦住,对刘有顺说:“警官,你们上车吧。”刘有顺问:“你呢?你还是要跑吗?”棍子说:“这个女警官为了我命都不要了,我还想着跑还念人不啊。你放心我不跑了,我是想进村救人去。”刘有顺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注意安全啊!”

    棍子冒着生命危险跑进那个村子,营救那个村庄里的老百姓。突如其来的地震使村里的民房大部分都垮塌了。来不及考虑余震和自身安危,棍子奔向了距离最近的一排垮塌民房。一位30多岁的藏族汉子,被埋在倒塌的土石木梁下,只露出上半截身体,朝他挥手大呼:“阿乌,救救我!”棍子答应一声:“别急,我来救你!”可他手上没有工具,只有徒手刨开一层层泥块,搬走一块块条石,然后确认他是单腿被倒塌的房梁卡住了,爬不出来了,他就在路边捡起一根木棍伸进废墟中,将压在藏族汉子腿上的木梁给撬开了。然后,棍子让那人双手吊住他的脖子,我硬是把那人给拖了出来,感动得那个汉子噗通一下给棍子跪下了。

    棍子搀扶起那汉子转身去救助别处的伤员,汉子一把拉住了他,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还埋在废墟里。棍子安慰他说:“我会尽力救她们的。”藏族汉子拖着一条伤腿,带他走到废墟的背后:那是他家的卧室,地震时,妻女还在熟睡中。尽管不见人影,但卧室废墟下却传来了女娃的哭喊声。两人趴在废墟上,用手指抠进尘土中,一层层地拨开土块、掀开木梁,露出了一个洞口,汉子喊:“卓玛——,梅朵——”棍子也跟着喊。喊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的脑袋从洞口处探了,看见了丈夫,哇地一声哭开了,边哭边喊:“他爸,快救我们娘俩!”棍子说:“大姐别怕,我们一定把你们救出来。”汉子问:“梅朵呢?你们娘俩伤着没有?”卓玛说:“我们娘俩包裹着铺盖,躺在床脚下头,靠着床脚支撑起来的空间,都没有被砸着。可我们都叫沙土埋着半截身子哪。”棍子对汉子说:“咱俩下去把她们拖出来。”两人下到洞口,一起努力扒开洞口处的瓦砾,卓玛跟着扒,终于把洞口扒大了,卓玛把小梅朵推到洞口,由棍子双手接过;而后,他和那汉子一块用力把卓玛拖了出来,一家三口平安脱险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连续抠土,棍子的双手已麻木,两腿更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虽然克服了高原反应,但剧烈运动让他还是有些吃不消,一屁股坐在废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在这时,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呼救声,让棍子警觉起来,循声看去,发现一处废墟正在松动,他知道有人在往外钻!他赶紧跑到那里,在外扒开土石接应。不一会,洞口打开,一名年轻藏族姑娘率先钻出,但她指向洞内深处,示意洞内还有人受困!棍子毫不犹豫弯腰钻了进去,推开碎石土梁,开辟出一条通道,把一名老阿娘拉了出来。

    中午12时,棍子离开小山村,急着往县城返,他特邀继续寻找母亲和女儿。半路上,一条跟随主人逃难的藏獒,突然受惊扑向他左大腿,一口咬了下去。要不是穿的是牛仔裤,至少会掉一片肉。幸好藏獒主人及时制止,但即便如此,他的牛仔裤还是被撕咬破,而他的左腿也留下了两个烟头大小的血洞。他强忍着伤痛走到一个医疗点,打了一针狂犬疫苗,然后泡上一包方便面,吃上了这一天的第一口饭。

    在这个医疗点,棍子结识了矿工黄子林和孙成宝,他们俩在矿山被困了十天后获的救。他们向棍子讲起了被困矿山和获救的过程。地震袭来时,他们正和同事在矿上工棚里开会。地震了,山体剧烈地摇晃,山石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容不得黄子多想,就听见有人大喊:“地震,快跑啊!”在逃跑的途中,他的胸口被滚落的巨石砸伤了,疼得他大汗淋漓。45岁的孙成宝当时已经跑了出去,但他还想回来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助,这时,另一块石头滚过来,压在了他的右腿上。矿上其他人也不同程度受伤,伤轻的人都跑出去了。黄子林和孙成宝因为伤重走不动了,几个矿工跑来要背他们走,黄子林使劲喊:“你们别管我们,快跑,能活一个算一个吧。”于是,两个患难兄弟就这样留在了大山上。余震来了,黄子林望着被粉尘覆盖的山峦,隐隐地透着岁月的神秘和坎坷。他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幸运的是,矿上储存的粮食物资可以作为两人避难的口粮。最初的几天,他们靠工友留下的牛奶和饼干活命,一间没有完全倒塌的工棚成了他们的避难所。工棚塌落一角,他们简单修复了一下便住了进去。黄子林说:“这一地震,交通肯定都断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人进山来的了,咱们哥儿俩只能等着有人来救了!”他们又相互包扎了一下伤口,相互鼓励坚持下去。

    地震第一天,黄子林只吃了4块饼干,喝了3袋牛奶;孙成宝吃了2块饼干,喝了2袋牛奶。他们不敢多吃多喝,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上来山下人呢?必须这样省吃俭用维持着。最初几天,黄子林和孙成宝的伤口疼痛难忍。黄子林胸口疼得受不了,额头淌着汗水,他用力把胸抵到工棚的门框。孙成宝走过来,帮他揉着,说道:“再忍耐一下伙计,疼点儿怕啥子?只要我们坚持山下上来人就好喽!”黄子林立刻感觉不疼了,他捂着胸口说:“放心,我能坚持住。”

    四天过去了,饼干和牛奶眼看要吃光喝光了,两个人开始搜寻粮食。让他们欣慰的是,在废墟里找到了一袋被压着的大米,还有一批腌肉和香料。但最大的困难是没有饮用水,两个人焦渴难耐。到哪里去找水呢?他们两人在山上转了一天也没有找到水。他们只好盼着下雨。果然,山上断断续续下了几次雨,每次下雨都能接回几盆雨水。雨水成了他们唯一的水源。这点儿救命水,让他俩有了活下去的信心。等到了第八天,山下还不见人上来,黄子林灰心了,哽咽着说:“完了,可能家里比咱们这还重。不然,家里早来人找我们了!”孙成宝握着他的手说:“别灰心,道路都断了,家里来人也上不了山。但是,我们一定会得救的。”说着他抬起了头,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飞机,“你看,直升机在天上飞来飞去,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找到我们的。”黄子林望着飞机,轻轻摇了摇头。

    这天一大早,两个人正躺着,听到天空中响起嗡嗡的声音,抬头一看,啊,是一架直升飞机,两人高兴得一跃而起,一起朝着天空呼救。孙成宝还使劲儿挥舞着手上的衣服。可是,他们的努力白费了,飞机没有反应。黄子林无力地躺下去了。他真想就这样躺着,永远别起来了。此刻又发生余震了。频繁的余震是对两个人生命的最大威胁。山体开始摇晃,很凶,山上的石头滚落下来,腾起一片白色的烟雾。这个时候,两个人并不害怕了,也没有想过逃避,实际上也没有地方可躲。

    就在两人被困山中的同时,两个人的妻子也在四处打听丈夫的消息。这天,黄子林的妻子从一位矿工嘴里得知了丈夫和孙成宝的消息,立刻把情况报告给了抗震指挥部,指挥部把解救这两个人的任务交给了空降部队救援队,队长命令童刚和五名突击队员前去解救。受领任务后,童刚和战友们乘飞机在一位矿工指引下搜寻两个人,很快发现了黄子林和孙成宝,童刚让他们转移到直升机能够实施救援的安全地点。但是由于天气恶劣,直升机刮起的沙子太大,他们一直睁不开眼睛。由于当日未能成功营救,两人望着飞机哭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救援获得成功,黄子林和孙成宝终于活着走出了大山,送到医疗站。虽然黄子林的胸口还是会感到疼痛,但他很高兴:“以后不再上山采矿了,回家种田也能糊口。我和家人都感激解放军啊!”童刚对孙成宝说:“你们俩真坚强!”孙成宝说:“一辈子没坐过飞机,这回坐着了!想想死去的人,我能活着,就很幸福。”

    听完了黄子林和孙成宝的叙述,棍子的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在想,一个人在绝境中,心里有希望是件多么好的事啊。美好的事永不消失。希望不仅是好事,还是一种力量。我不就是因为希望的存在菜在监狱度过了一千多个寂寞漫长夜吗?一点点走向自由吗?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会无奈地感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曾经也这么认为,总觉得希望就像毒蛇一样,终有一天把我吞噬,最走向灭亡。可是后来,管教教育我,一个人用自己的双手和大脑寻找生存之源,我发现其实希望是个好东西,有了希望,就有了力量一般,即使再艰难的日子都可以煎熬,最后奔向自己希望的幸福生活。可我还没服完刑期,离希望过的生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我拿出纸笔,一次次给母亲给老婆孩子写信,告诉她们千万等着我,等着我就有希望。我相信与亲人团聚很快就会成为实现的,只是这个过程会很苦很累,但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棍子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是从坍倒了围墙的监狱里逃出来的。之后,自己去寻找亲人,母亲和女儿都没找到,妻子找到了但已经永远去了。再之后,自己去找那个当年抓我进监狱的女警报仇,结果被另一个男警撞见,自己就从帐篷里逃了出来,遭到这两个警察的追击,后来躲进一间废弃的厂房里边,赶上余震房倒屋塌,自己被埋在里面了。再再之后,那个女警为救我死了,男警也受伤了……想到这,棍子出了一身冷汗,我怎么会越狱呢?想起来了,当时是地震了,监狱的建筑业都坍塌了,高墙电网都成了废墟,不少狱警被埋在了里面。活着的狱警管不过来几百号活着的服刑人员,我就是那个时候趁乱逃出来的。有不少人也逃了出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哎呀,越狱罪过不轻啊,警方绝不会任由越狱的人逍遥法外,一定会千方百计捉拿归案的,然后从重处罚的,会加刑多少年?两年?五年?十年?棍子不敢往下想了,他的眼前立刻出现冰冷的铁窗,沉重的手铐,让他失去自由的高墙……越想越感到浑身发冷,他在心底里对自己说:“不,既然逃出来了我就不能再叫警察抓回去了,不能,绝对不能!”

    “老弟,你想什么呢?”黄子林一句问话惊醒了棍子,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看看黄子林,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啊,我……我……没想什么……”起身向他们告辞说,“两位大哥我走了,还得找我的家人去哪。”黄子林说:“你的家在哪,我们帮你找。”棍子摇着手说:“不用了,有政府解放军哪。再见了。”他辞别黄子林和孙成宝,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条路的反方向就是奔向监狱的路。

    阳光出奇地耀眼。棍子站在十字路口处,遥望家乡的废墟,那里有他的母亲和妻儿,母亲和女儿生死未卜,也许已经遇难,也许还活着,棍子总觉得她们都还活着,等着他回去和她们团聚。他拔腿走了几步,脚步显得局促不安。走出老远了,他忍不住回头朝监狱方位看去,看不见监狱,但仿佛看见了神圣的岗楼和围墙,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待他和气真挚的狱警,又浮现出为他死去的女警察苍白的面容。那是他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可是,她为自己死了,他的耳边响起女警察对他说过的话:“别跑,回头是岸!”他的心像悬在了半空中,忐忐忑忑的,让他真的很难再朝家乡方向迈动步子。他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心里有两个棍子在激烈争吵,撕扯。他心中掠过一阵疼痛,头脑中隐约闪过一些惨烈的画面,最终,他毅然决然地朝监狱大步走去……

    9

    抗震救灾战斗已经进入了第十天。这天上午,唐山农民石本贵在北川中学的一处废墟上紧张地救援扒人。这个时候,被童刚救出来的宁晓岩也在北川中学,掩埋好父亲遗体后她自动留了下来参加救援。

    又一个夜晚,半阴半晴的月亮将灰蒙蒙的光投向大地,北川大地不再是震前的北川了,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狰狞了。残垣断壁像一把把魔鬼的利剑刺向夜空,风掠过树梢真像魔鬼在嚎叫。汇成河的血水此刻愈发浓黑血腥了,与人的汗味搅和在一起,十分难闻。晓岩站在帐篷窗口,仰望天空。只见月亮周围紧紧地绕着一个蓝色晕圈,目光离开明月,才发现在远离明月的天空上多了数不尽的星星,她觉得其中一颗星就是爸爸。它们象熠熠放光的钻石,有的放射着耀眼的金辉,有的发出微微的白光。它们有的疏散在各方,有的密集成一簇,天空被它们装饰得多么美丽、壮观。月光为大地铺上了一层银色,一片片不知名的小花自在地开放着,映着月光,更显得玲珑可爱。一切都在静悄悄的夜色中,悲伤、思念、期盼……都被它紧紧包裹住了,不留一点缝隙。

    宁晓岩不由得想起儿时记忆中的月夜。月轻柔的为人间披上了一层银纱,五岁大的晓岩和小伙伴们去河边捞月亮玩。水和月,永远是各自的宠儿。有了月,水更活泼;有了水,月更清丽。水天一色,格外的明净。银色的月光下,一片静谧而又生机勃勃。花草似乎都睡去了,但侧耳细听啊,空气中充满了她们的窃窃私语和低声笑谈。看啊,那一片似雪的锦绣,是花海吧,因为空气中漫是馥郁。没法看出是什么花,月给了她们一袭面纱。不过也好,花都是美的,朦胧的花更是美的。流水载起落花,凄美之外别有一番柔情。雪样的花林,温柔的流水,月亮让世界变得更精致,也使世界变得更朦胧。河畔上那片洁白柔软的沙滩清梦般的虚无,却又难以置信的真实。这月,这花,这水,构成了这多么美好的月夜呵。晓岩发现整条河里到处都是月亮,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怎么捞得干净呢?她真的发愁了,急得在岸边直跺脚。多少年以后,她为自己当年的幼稚天真狠狠地自嘲道肚子疼,想起来就想笑个不停。有多久了?我曾经像今晚这样看月夜?几年?亦或十几年?想不起了,太久了。这亘古未变的夜!人生匆匆,几番沉浮,早已物是人非。她想起父亲,想起父亲拉着她的小手踏着月光回家的情景,那条洒满月光的小路是那么幽静那么蜿蜒,承载者多少她的青春年少的美梦啊。如今,父亲已经离她远行,一定去了一个月夜更美好的地方,此时此刻爸爸是不是也在遥望月亮呢?她又流眼泪了。

    晓岩忽然听到一阵鼾声,此起彼伏的,粗重而疲惫,晓岩循声看去,马路上躺着一排排的人,是什么人?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没看清地上的人,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从灌木丛后边闪出一个人来,紧接着一束手电筒射出的光柱照了过来,对方说话了:“哦,是晓岩姐呀。”晓岩觉得奇怪,问他:“你是谁呀,怎么认识我?”对方回答:“我叫姚轻舟,猛虎营三连一排二班的上等兵。我和你一起抢救出一位老大娘哪,你不记得了?”晓岩想起来了,笑了,看看地上的士兵们,问姚轻舟:“怎么都躺在这儿啊,夜里多凉啊。”姚轻舟说:“帐篷太少,让给群众住了。”宁晓岩心里泛起一阵温暖,多么好的子弟兵啊,他们待人民群众真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吃多少苦遭多少罪都心甘情愿!她发现有一个军人身上没有军毯,连忙折回帐篷,把自己盖的一块毯子拿出来盖在这个军人的身上。姚轻舟轻声告诉她,这个人叫童刚,已经救出二十八个幸存者了,他把自己那块毯子给了四岁的孤儿小龙了。晓岩一听,心房莫名其妙地快速颤动了几下,涌上一阵惊喜,真是太巧了,想不到在这个月夜里再次与他相逢,莫非是上苍的有意安排?从那天,他把我从废墟里扒出来,那张棱角分明、有些黝黑的脸庞就深深地印在了晓岩的脑海里;再也抹不掉了。那天他抱着小龙去孤儿收容所,我与他不期而遇,对他的印象就更深了,他是一个多么勇敢、善良的人啊!一直没来得及问他的身世,老想着见到他问一问,可一见着了又不知从何问起,今天在这里遇见他,他正在睡梦中,就不要打搅他了吧,可明天天一亮他会不会离开这里到别处救援去呢?

    晓岩心乱如麻,痛苦不堪。

    34处堰塞湖,成为悬在人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奔腾不息的湔河在这里被死死围住,形成了一个最大可蓄水3亿立方米的天然悬湖。雨在下着,水位急速上涨,余震不断。

    北川告急,绵阳告急,四川告急!这一时刻,北山堰塞湖告急。

    这是一个人们应该意想到的险情。

    “对于地震次生灾害,我们必须予以高度的重视,因为有时候它要比首次灾害带来的危害更大!”在抗震指挥部大会议室,潘博洋教授在做发言:“自然灾害形成的过程有长有短,有缓有急。有些自然灾害,当致灾因素的变化超过一定强度时,就会在几天、几小时甚至几分、几秒钟内发生像火山爆发,地震、洪水、飓风、风暴潮这类突发性的自然灾害。当年唐山大震后,位于北东北15公里的陡河水库,大坝下陷1米,主坝纵向断裂1700米,横向断裂每隔50米就有一处,约有50多道裂纹。裂纹有的宽达1米,长达11米。时逢天降暴雨,水位猛涨,大坝岌岌可危。水库居住区域10米,有3600万立方米的储水量,一旦决堤,架在唐山人头上的一把剑,洪水将咆哮而下,已经震碎了的废墟顷刻间就会变成一片汪洋。当时,也是军队冲上去的,成功抢险泄洪!”在场与会者纷纷点头。潘教授神色越来越严峻,继续说道:“1923年日本东京就遭遇过这样的灾难。地震当天,关东地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突然间,大地发出了一阵阵“嘎嘎”的声响,一向宁静沉稳的大地瞬间躁动不安起来:左右摇摆,上下抖动、起伏。人们被颤抖的大地抛向空中,非死即伤。大地震发生时,恰值中午,东京等地的市民忙着做午饭,许多人家炉火正旺。地震将煤气管道破坏,煤气四溢,遇火即燃,东京等地顿时变成一片火海。大火差不多使日本关东地区变成了人间地狱。地震造成的海啸掀起滔天巨浪,以每小时750公里的速度扑向海港海湾沿岸,摧毁了所有船舶、港口设施和近岸房屋,卷走、打碎8000艘舰船,淹死5万多人。东京、横槟、横须贺等大小港口均告瘫痪。”

    一位领导干部起身问道:“您是在担心堰塞湖引发次生灾害吗?”潘教授点点头:“从目前情况看,这种危险越来越大了。”另一位干部问道:“这种危急情况是怎样形成的呢?”潘教授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异常严峻,他环视着大家,说道:“这次特大地震,造成北川部分地区被堰塞湖水淹没,地震形成了大面积堰塞湖泊,造成34处堰塞湖危险地带。国家水利部和省水利厅专门组成了抗震救灾水利部,并组织了抢险队,对每一个堰塞湖实施24小时监测,一旦出现发生溃坝的征兆,会立即发出预警,并及时疏散群众转移。唐家山堰塞湖是汶川大地震后形成的最大堰塞湖,地震后山体滑坡,是北川灾区面积最大,也是危险最大的一个堰塞湖。库容为1亿立方米。伴随次生灾害的不断发生,堰塞湖的水位可能会迅速上升,随时可发生重大洪灾。”

    另一位干部问道:“我们可不可以避免这个灾难发生呢?”潘教授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异常严峻,他环视着大家,说道:“对于危险性大的堰塞湖,必须以人工挖掘、爆破、拦截等方式来引流,逐步的降低水位,以免造成大的洪灾。一句话,溢洪减压!”

    潘教授的提案到了中央领导和省委的高度重视,指示省国土、省水电厅和国土资源厅的研究人员迅速拟定出了一份次生灾害应急报告,提交给了省政府。在这份报告中,研究人员提出了具体的应急处置建议。22日下午,温家宝总理乘直升机,专门查看了唐家山堰塞湖,并在国务院地震救灾会议上表示,目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消除34个堰塞湖的险情。中央财政拨付了2亿元专项资金用于堰塞湖抢险。四川省抗震指挥部于次日凌晨5时下达了“疏散堰塞湖两岸沿线群众迅速转移”的一号命令,这项任务交给了童刚所在地部队。

    “快逃啊,“堰塞湖要决堤啦!”

    “大水要下来啦!”

    堰塞湖两岸一带迅速风传起让人恐慌的惊呼,刚刚从地震中清醒过来的人们,再一次陷入了无端的恐惧之中,纷纷在心底里默默祈祷:苍天啊,发发善心,别再折腾我们这些遭了大难的人们啦!

    26日,唐家山堰塞湖的险情十分严峻,绵阳处于低洼处的居民已向富乐山上搬迁。绵阳市召开唐家山堰塞湖疏散群众工作动员大会。针对最新情况,按照溃堤三条淹没线制定三种撤离预案。将唐家山堰塞湖下游3万余名处于最危险地带的灾区群众已疏散至周边高地,绵阳市也已有10万人撤离。

    已制定三种撤离预案。唐家山堰塞湖目前蓄水量已经超过1.2亿立方米,而且每天以约2米的速度上涨,处于高度危机状态。

    绵阳市抗震救灾指挥部表示,如果出现三分之一溃堤险情,绵阳将撤离常住人口14.7万人、流动人口1.1万人,涉及33个乡镇、169个社区;如果出现二分之一溃堤险情,绵阳将撤离常住人口91万余人、流动人口29万人;如果出现全部溃堤险情,绵阳逾130万群众需撤离。

    抗震救灾指挥部相关负责人表示,绵阳市的居民主要就近到市区边的富乐山等高处。北川江油的群众转移到附近山上。

    唐家山堰塞湖的危机如何解决?

    群众刚疏散完毕,北山堰塞湖出现决堤险情。

    这一紧要时刻,童刚所在部队和武警部队共同接受了一项紧急任务:到北山堰塞湖抢险。险情就是命令,临危受命,不惧生死。一队军人正跑步奔向堰塞湖大坝。童刚所在部队刚刚从废墟中脱身,就接到了保护堰塞湖大坝的命令。团部决定,先用飞机把一部分士兵空投到上坝,担任警卫任务。童刚在高空中就鸟瞰到了大地上的一片汪洋沼泽,那烟波浩渺的堰塞湖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灾难,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一幅幅这样的景象:大批群众在洪水中争相逃命,成片的牲畜尸体漂浮在河面上,大量的财物散落在河面上……他感到了情况万分危急。

    战士们陆续平安降落在了堤坝上,投入紧张的警戒之中。瓢泼大雨中,童刚和战友们看着急涨着的堰塞湖水像沸腾般地咆哮着,黑汽蒙蒙,浊浪汹涌,拍打着有裂纹的坝堤,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一个个心急如焚,做好了随时战恶浪、救群众于水火中的献身准备。堰塞湖上游的洪水,也像野马奔腾而来,堰塞湖水位在令人发怵地上涨,杀机四伏的漩涡,疯狂的浊浪,千疮百孔的大坝……溃堤之险,危在旦夕!指挥部命令:溢洪减压,这是一切一切的关键。命令逐层传达,童刚听到杨连长在接团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时,“咔”地衣个立正,大声说道:“请团首长放心,我们连保证完成任务!”然后,连长率领全连战士冲上大堤,他高声喊着:“打开溢洪闸!”然而早已停电,闸门启闭机无法启动。他又带领士兵们冲进绞车房,要靠这架手摇绞车,去启动那两扇40吨重的闸门。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童刚和战友们每四人一组,用手臂的力量去摇动绞车,去开启那十几万斤重的闸门。风雨飘摇,大地仍在余震中战栗,恶浪仍在闪电中发光,涛声如雷,泡沫飞溅。从中午到夜晚,小屋内一阵又一阵地传出“嘎吱嘎吱”的手摇绞车响和战士们于紧张、疲惫中喊出的号子。四个壮小伙子拼命地摇动一百圈,闸门提高还不到1厘米!七八个小时过去了,战士们轮班操作,就像是与死神赛跑。

    钢铁大闸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了。他们站在北山堰塞湖大坝,极目远眺山石滚落,形成了堰塞湖,白茫茫的水面还是上涨。这座小屋是架空在溢洪水道大坝上方的,下面便是巨大的闸门。很难想象,这座“空中楼阁”在那天为什么竟没有倒塌。倘若倒塌,屋内的人不仅会被砸死,而且会栽入数十米的“深渊”。对那种巨大的危险性,童刚和他的战友们是知道的,开始提闸还容易,几声号子一喊就起来了,谁想到要连续摇七八个小时。绞车房已经震裂,余震一来,房子随时都有可能落架。摇,拼着命摇,汗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心怦怦地跳。十五分钟一班,以最快的速度换班。一个人发疯是不需要理由的,人人都有疯的那一天,此刻,他们都摇疯了。

    童刚这一组撤下来,换班的时候,老范艰难地爬起来,险些栽倒,急忙扶住一棵大树。他病了,胃病范了,脸色苍白,额头大汗淋漓。在北川县城,老范晕倒过一回,只有童刚看见,他扶起老范,给他喝水。今天上了堰湖大坝,童刚就跟班长郝国立商量,说老范身体虚弱,别让老范上了。郝国立金口玉牙,吐口唾沫就是个钉:“你别充好人,打头的骡子先拉车,老范是老大哥,他身体若,经过这几天折腾,谁的身体不弱啊?不行也要冲的上去!一个也不能掉队!”老范瞪了童刚一眼说:“兄弟,放心,我能行的,如果堰塞湖保不住,我在北川也是给淹了,还不如跟着冲呢!”郝国立欣慰地点点头,指着童刚的鼻子:“你看老范这觉悟,你小子听好了,这回的任务不比伞降差,人人都要当英雄!”童刚抓着脑袋,笑着说:“班长,这你尽管放心,我童刚绝不掉链子!”童刚拦住老范说:“大哥,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犯病了?”老范强打精神说:“没事儿。”童刚焦急地说:“我看你这一轮别上了!兄弟替你上!”老范使劲摇着头说:“你也不是铁打的,那怎么行啊?”童刚还要说话,郝国立尖着嗓子大骂:“快上,还他娘的有闲心唠嗑?”老范晃晃悠悠地冲上去,童刚一把拽住了他,大声吼道:“大哥,你先保命吧,你要不听我的话,咱哥俩就情断义绝,永远不是兄弟!”老范一把抡开了童刚,风风火火地冲上去了。童刚被班长堵了个憋气,也挺没好气,累得趴架了,跌在那里不动弹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钢丝嘎嘎叫响。突然,童刚听见有人大喊:“老范的手啊!”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老范一声惨叫。老范神情恍惚,险些晕倒,将手指一扶,一根小手指绞钢丝里了。听说老范的手指头绞掉了,脸白了,眼直了,童刚跌坐在地上,哭叫:“范大林啊范大林,你狗日的不听我的,你他娘的不是哥们儿!”

    郝国立狠狠踢了童刚一脚,骂道:“哭鸡巴啥,省几滴猫尿吧,轮你了,快上!”

    童刚挥手抹了抹眼睛,跟老范打了个“必胜”的手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了。

    老范捂着血淋淋的胳膊,被人抬下去了。

    直到夜里9点钟,两扇大闸门终于提了起来。

    黑暗中战士们听见泄洪水道中哗哗的淌水声,堰塞湖水库大坝保住了!

    童刚等在场的军人抱头痛哭。哭完了,童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的身体再也不听使唤了,死活都不听使唤了。

    官兵们正在额手相庆,新的险情很快传来,淤积的山石堵住了流水。抗震总指挥部确定了“疏通引流,顺沟开槽,深挖控高,护坡填脚”的施工方案,以加快进度,抢赶工期。这样,童刚所在的部队受领一项新的任务——协助武警水电部队挖泄流槽。

    团部决定用飞机运输挖掘机到大山深处,配合武警部队清除山石,杨连长挑选出20名战士组成排险突击队,由杨连长任队长立即出发。

    突击队没有童刚,本来有范大林的,老范伤着下去了,童刚要求顶替老范。杨连长叫他留下来。可他一听就急了,大声嚷嚷道:“凭啥子叫我当逃兵开小差么,老子就要顶替老范。”杨连长不理他,朝郝国立班长使了个眼色。郝国立会意,上前劝慰道:“你小子有别的任务,就别吵吵了,连长是关心你的身体呀!”童刚还要再争辩,郝国立突然高喊一声:“童刚听口令,立正——”童刚“咔”地挺直身体,一动不动了。郝国立握住童刚的手:“给你这个机会,代替范大林,我不在场,你要听杨连长指挥,沉着冷静,注意安全,圆满完成任务!”童刚朝班长敬了一个礼,带着他的队员登上直升机出发了。

    二十分钟后,直升机飞临北山脚下。童刚站在机舱口,用望眼镜仔细观察山下地形,寻找安全降落的地点。待确定好方位后,他第一个勇敢地跳了下去。空中的气流越来越强,童刚镇定自若地瞄准一处安全地带,不断调整着方位,最终平稳降落到了一块空地上。然后他将一面红旗铺在地上,作为指示战友们降落的目标。接到童刚的信息,突击队员们一个挨一个安全降落到地面,6名专家和武警水电部队抢险官兵,从悬停在堰塞湖坝顶的直升机冒险跳下,先后集结武警水电等部队官兵及有关工程技术人员合计600余人,空运吊入机械设备15台,由近百位工程操作手轮流不间断作业。一时间,排险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劳动号子此起彼伏,一场排危抢险的战斗正式打响了。

    由于天气原因,大型挖掘器械无法通过飞机进行投送。紧急关头,武警水电部队以及成都军区1800名官兵于5月25日组成突击队,每人携带10公斤炸药和锨镐,强行突进唐家山堰塞湖堰顶。情况万分紧急,堰顶就是战场。余震随时发生,飞石“哗哗”滚下,但参战人员不畏艰险,日夜奋战。气温白天高,夜晚低;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许多人累得都难以站直身板,但没有人停下手中的锨镐,各种机械设备昼夜轰响……

    童刚看着这壮观的劳动场景,内心激动不已,同时也感到十分的振奋。他想起领袖说过的一句至理名言:人定胜天。不禁在心里感慨道:是啊,人的力量一定能够战胜大自然向人类发起的各种挑战的。他想起2006年6月,福建省经历的五次严重洪灾,对全省电信的通信设施造成了重大损毁。福建电信采取省、地、市三级联合的方式进行,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了通信,将损失减少到最低,取得了灾害重建的阶段性胜利。由于部署周密、准备充分,各级领导在台风来临时临危不乱指挥得当,从而使抗灾抢险工作有序、高效展开,在最快的时间内恢复了灾区的通信,保证了各级党政军和老百姓的通信畅通。那么强的台风最终在人类面前乖乖屈服了,如今这场泄洪抢险难道还能难倒我们吗?

    疲惫的童刚,像一颗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了工地上,一步也不退缩。说实话,他真想找一块安静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哪怕是几分钟也好啊。可是一个军人肩上所承担的神圣职责,让他马上断然中止了这个奢望,义无反顾地战斗在排险第一线。铁镐尖磨秃了,他换上一把接着干,要疼得直不起来了,他就贴块膏药坚持着。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个馒头。放眼整个工地,战友们都在和时间赛跑,抓紧每一份每一秒奋战,力争在最短时间里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保住堰塞湖,保住一方百姓的平安,童刚的干劲更足了。

    到了晚上,工地现场上支起了25顶帐篷,因为数量不足,部分战士只好露宿坝上,条件十分艰苦。虽发电照明设备尚未到位,但工地依然热情高涨,秩序井然。水利部专家在工地与专家技术人员讨论安排下一步施工方案与组织。苦干两天,唐家山堰塞湖堰顶控制高程削下3米,下降至749米。指挥部已能利用普通移动通讯方式,实现了与唐家山堰塞湖坝上的沟通。唐家山堰塞湖告别了与外界通讯的“孤岛”状态,这一消息让工地官兵们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传来又一个好消息:米-26直升机将把大型挖掘机送到坝顶。有了大型挖掘机,可以正式从坝顶开启泄流槽,配合小规模的爆破向下游缓慢泄洪了。

    虽然前方抢险不断传来好消息,但唐家山堰塞湖仍未解除溃坝的危机。绵阳市“5·12”抗震救灾指挥部召开唐家山堰塞湖疏散群众工作动员大会,针对溃坝情况,组织部署三种撤离工作。如果出现全部溃堤险情,绵阳将撤离近130万人,主要涉及通口河沿线的曲山、陈家坝、通口、香泉、等乡镇的部分区域。一旦出现紧急情况,绵阳市和各县、镇、村将通过专线电话、广播电台、电视等方式迅速动员撤离,与此同时,堰塞湖区将发射信号弹,绵阳城区也将拉响防空警报。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工地上升起了巨大横幅:溃坝是革命军人的耻辱;保坝是革命军人的光荣。童刚在奋战的人群中看到了陈团长的身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与几位专家一起并肩挥镐大干。他听见团政治处肖主任大声向团长报告说:“团长,北川民族歌舞团来工地慰问演出来了!”陈团长朗声说道:“鼓舞我们的士气来了,欢迎,热烈欢迎啊!”听到这个消息,工地上一片欢腾。童刚的心加快了跳动,他想:宁晓岩会不会也来演出了呢?

    宁晓岩没有让童刚失望,她真的来了。

    5月19日这天早上,当晓岩接到团里上堰塞湖工地慰问演出的通知时,她的脑海里就闪过了童刚这个名字。她和童刚失去了联系,不知道现在就在这个工地上,但她希望能够在那里见到他。为什么要见到他呢?她自己可是说不清楚,反正是想见到他。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演出队于上午9时安全抵达堰塞湖工地。工期紧任务重,战斗正酣,没有锣鼓喧天、掌声雷鸣的欢迎场面,有的只是官兵们简单的挥一挥手,继续埋头大干。晓岩和她的队友理解,并深深地为这些心系民众的子弟兵忘我的战斗精神而感动不已。她们顾不上休息,一口水也没喝就上了工地,和官兵们一起并肩干了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刻,晓岩与童刚重逢了。“宁晓岩!”“童刚大哥!”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之后,两手手便紧紧地握到了一起。“你真是哪里有艰险就出现在哪里啊,佩服!”晓岩由衷地说道。晓岩这次离童刚太近了,童刚闻到了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不由得有些局促了。他口吃起来:“你……你来演出……慰问……谢……谢谢了……”晓岩看着童刚的样子,脸颊忽然觉得有点热辣辣的,连忙弯下腰干活。偷偷看童刚,他已经没了踪影。

    官兵们在工地指挥部的再三督促下,就地坐下,开始吃午饭,稍作休息。晓岩和队友们匆匆吃上几口,抓住这个机会登场演出了。

    晓岩跳的是《青年锅庄》,是当地一种专供未婚青年们进行交谊、娱乐,小有名气的舞蹈。一声号令下,青年男女演员们各半形式站成不封口的圆圈,开始了舞蹈。在分别由晓岩和一名男演员领唱和混声合唱的交替过程中,舞蹈随节奏相应而起不断变化。演员们在有限的空地上跑动、跳跃、旋转作舞,宛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伴随着嘹亮的歌声追逐、穿梭、嬉戏于美妙的栅栏之中。而更为令人心动的是,每逢舞蹈跳到一个段落,队形由开口处的领舞者,带领大家从圆圈形式转换为向内卷“白菜心”和向外返回的舞段时,男女青年近距离的面面相对,一个个眉眼传情,顾盼流离。战士们看得如醉如痴,通过那双双对视的幸福目光,不禁想入非非,心驰神往。热烈的议论、欢笑和掌声随之而起,把舞蹈的气氛推入了更加热烈的高潮之中。晓岩真的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在那一大片军人当中很快就找到了童刚,两个人的目光就相遇了,又都迅速转移到了别处。童刚没有爱上哪个女人,但他对女性的美丽和芬芳有着极端的好感。晓岩的一颗青春的心啊,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就觉得自己是在给童刚一个人跳舞,舞姿变得更加轻盈、洒脱了……

    童刚他们撤下来,武警抢险队伍继续工作。

    武警战士终于在唐家山堰塞湖坝上抢挖了一条数百米长的泄流槽,比原计划的时间整整提前一半。

    6月7日7时08分,泄流槽开始泄流。

    6月10日17时18分,被堰塞体阻隔了整整29天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下,顺利通过四川省第二大城市绵阳。

    唐家山堰塞湖抢险胜利告捷。

    10

    童刚清清楚楚地记得,从5月20日凌晨开始,抗震指挥部宣布北川县城进入“封城”阶段。除救援人员外,其他人一律不能进入城区,童刚所在地部队从堰塞湖撤回以后,负责配合当地警察维持北川城的秩序。

    晓岩的母亲叶文娟得到“封城”的消息后,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了。她是羌绣专家,她的一些羌绣样品还没来得及抢扒出来,封城就意味着那些羌绣样品有可能永远回不到她的手上了啊,那可是她多少年心血的结晶啊,她能不急吗。晓岩当然知道母亲为何焦急,那些样品好比母亲的生命,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吗?没有。她安慰母亲说:“别急,我帮您去抢救最后的羌绣。”叶文娟摇摇头说:“封城了,外面的人是不允许进去的,你怎么能进去呢?”晓岩试探着说:“我试试看吧。”

    当天晚上,躺在帐篷里的晓岩怎么也睡不着,在心里一遍遍地盘算着,明天见着封城警察时候该怎样说服他们让她进城。如果进不去怎么办,找指挥部领导好好解释一下?可万一指挥部的领导也不让进城怎么办呢?……对了,对了,如果我进不去,就委托指挥部领导安排救援队,帮助寻找那批羌绣样品也行啊。想到这里,她那颗紧张的心稍稍松弛了下来。

    次日凌晨,晓岩匆匆扒拉几口大米粥,准备踏上去北川城关的道路。今天,她特意穿上了一套崭新的传统民族服装,蓝色的花边长衫,衣领上镶有一排小颗的梅花形图案银饰,头戴绣花黑头帕,腰系绣花围裙和飘带,身上系着围裙连同裤角都绣上了美丽的图案。或粉或红,或娇或艳,配上闪闪发光的银饰,真是让人有一种行走在彩霞中的感觉。这就是羌绣出名的缘由。羌族姑娘个个都心灵手巧,无论是一朵花还是一棵草,一只鸟还是一条鱼,从她们手中绣出来,都活生生地充满了灵气。羌绣是美丽又是重要的,它是羌家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除了服饰,还用羌绣作成各种装饰物,烟斗、钥匙上都挂着七彩的花袋,让人觉得羌寨所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艺术品。

    叶文娟不放心地嘱咐她:“跟警察同志好好说,人家让进就进,千万别耍态度。”晓岩点点头说:“您就放心吧。”说完,就上路了。这个时候,太阳还未苏醒过来,天地之间还是灰蒙蒙的,近处的景物依稀可辨,稍远一点的便模模糊糊的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显得更加寂寥。晓岩清楚,地震前的这个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光那些晨练的人就足以让这四下里热热闹闹的了。可恨的大地震破坏了我们的家园,扰乱了我们的平静生活,不然,这个时候,我应该走在去歌舞团上班的路上。

    晓岩这样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区路口。一抬头正看见两个警察朝她走过来,主动向他们打着招呼:“民警同志你们好。”两个警察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一级警司,瘦的是二级警司。瘦警察边打量着她边问道:“羌族姑娘,你是哪个单位的?不知道已经封城了吗?”晓岩说:“知道知道,可我需要进去一趟。”胖警察一挥手说:“对不起,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晓岩说:“我母亲有一批羌绣样品埋在刺绣厂废墟地下了,那可是非常重要的啊!”瘦警察说:“我们知道,羌族刺绣是天下闻名的。羌族姑娘个个都心灵手巧,无论是一朵花还是一棵草,一只鸟还是一条鱼,从你们手中绣出来,都活生生地充满了灵气。羌家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除了服饰,就是用羌绣作成各种装饰物,烟斗啊、钥匙上啊都挂着七彩的花袋,让人觉得羌寨所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艺术品。”晓岩笑了说:“哎呀你说的真好,你太了解我们羌族人了。既然你们都知道羌绣对我这么重要,那就放我进去吧。”说完,拔腿就要走。

    “站住姑娘。”胖警察喊了一声。晓岩知道他的职务比瘦警察大,便轻声细语地央求她道:“警察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又不是坏人搞破坏,真的是要寻找羌绣样品的。”胖警察不为所动,就是两个字:“不行。”晓岩转脸看瘦警察,瘦警察端端肩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那意思是我虽然很同情你,但实在是无能为力。

    晓岩只好再转过脸向胖警察求情,可他却扭头走了。晓岩急了,大喊一声:“站住!”声音尖细,吓了两个警察一跳。胖警察瞪了晓岩一眼,说:“你想干什么?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吗?”晓岩大声说:“警察大哥你听我说嘛,在我们羌寨,羌族刺绣那可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啊。没听专家说吗,羌绣是活着的具有灵性的景观,你真忍心看着这么漂亮的东西烂在废墟底下吗?”胖警察耐心解释说:“姑娘你别急嘛,要下暴雨了,怕出现瘟疫,为了老百姓的生命安全,政府才下令封城的,请你理解给予配合!”

    晓岩说:“羌绣是文化遗产,难道不需要抢救吗?”胖警察说:“需要抢救,可你们为啥早不来抢救呢?”晓岩说:“我父亲遇难了,弟弟刚刚营救出来,我们哪里有时间啊?”胖警察说:“你说的我能理解,可你也得理解理解我们哪,封城令是政府下达的,谁也没有权利不遵守啊。你说我作为一名公务员,能拒不执行吗?”晓岩提高了嗓门:“我这不是情况特殊嘛,你可以派一个警察监视着我啊。”胖警察也提高了嗓门:“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不懂法呀,我不是怀疑你的身份,而是说……算了,不和你说了,总之一句话,你不能进城。”晓岩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胖警察一瞪眼睛:“我就是这态度,我警告你,你要是再这样可就有妨碍执行公务之嫌了。”两人正争吵间,童刚巡逻执勤过来了,看清是晓岩,连忙把她拉到一旁,询问是怎么回事。晓岩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童刚说了一遍,童刚劝慰说:“你先别急,警察同志做得对,谁也没有权利破坏政府法令。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想办法帮你们找那批样品,你看行吗?”晓岩说:“遵守政府的法令这一条我懂。你不知道那批样品对我娘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就跟她的生命一样啊!”童刚点点头:“我理解,我理解。”胖警察说话了,态度明显缓和了下来,他问童刚:“你们认识?”童刚点点头。胖警察对晓岩说:“你告诉我样品埋在哪儿了,我联系一下城里的搜救队,看能不能帮你寻找一下。”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晓岩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好失望地回去了。

    傍晚交班的时候,童刚对范大林等人说了晓岩母亲羌绣样品之事。范大林一听这种情况,说道:“格老子咱们去刺绣厂扒一扒那些样品好喽。”童刚说:“你等一等,我去请示一下班长。”郝国立正在给一个生病的战士煮挂面汤,听完童刚的话以后,说道:“我去找连长指导员请示一下。”童刚问:“还用这么麻烦?”郝国立说:“那是国有财产,咱们不能不经批准就随便去扒啊。”童刚琢磨一下,觉得班长说的有道理,便等候连首长批准。

    童刚是第二天下午接到郝国立通知,被批准抢救那批羌绣样品的。郝国立告诉他,这道批复是团部请示抗震指挥部,得到批准后下达的。非常时期,更应当严厉约束人们的行动,事关社会稳定,至关重要。正好童刚不当班,立刻叫上范大林几个不当班的战友,赶赴刺绣厂所在地。当他们按照派出所民警指引,来到刺绣厂废墟时,一批身穿白大褂的人员正在废墟上喷洒药水,童刚知道是防止疫情产生的。待那批人走后,童刚朝战友们挥了下手,率先进了废墟。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搜寻,童刚的手触摸到了一堆柔软的东西,像是布匹,连忙喊道:“大林,大庄,快来呀,我这有情况。”范大林等人赶紧围拢过来,和他一起奋力扒着堆砌的瓦砾。半个小时后,那堆东西终于暴露在了人们的眼前,果然是羌绣产品,色彩缤纷的花纹图案,上面还绣着汉字:“团花似锦、”“鱼水和谐”、“凤穿牡丹”等等。再看花纹,规整、对称、棱角鲜明,别生异趣。童刚向战友们介绍说:“羌族妇女刺绣的时候,一般采用的是棉线,有时候也用彩色的丝线,黑白对比的比较多,显得明快、朴素、大方。”大庄问:“这些刺绣用在啥地方啊?”童刚说:“主要是用来装饰衣裙啊,鞋子啊,头帕啊,腰带啊,飘带啊,背带啊,哎呀,多了,光是用在服饰上的的图案就有100多种那,真是五彩缤纷啊。”大家轻轻抚摸着那些精美的图案,嘴里都赞叹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童刚把羌绣样品送到了宁晓岩家的简易房,母女两人正在吃早饭,见到失而复得的刺绣样品,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叶文娟含着眼泪攥住童刚的手一个劲儿地摇着。晓岩想拉童刚的另一只手,但出于女孩子的羞涩,还没触碰到便快速收回了自己的手。她不错眼珠地注视着童刚,目光热烈而深情。童刚无意间与晓岩热热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像是被火烫着了一样慌忙躲闪开了,说了句:“不用谢,不用谢,我是一名军人,应该做的。”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晓岩倚靠在门框旁,凝望着童刚的背影,好半天一动不动……

    这天,童刚正在和战友们搬运救灾物资,范大林跑过来对他说道:“那个被你救出来的姑娘找你来了。”晓岩顺着大林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晓岩站在一棵大树下正朝这边摆手哪,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你来了宁晓岩,找我有事吗?”童刚有点紧张,不由自主地悄悄扫视着四周。晓岩的目光刚刚与童刚的目光相遇就迅速移开了,垂到了地上,这让童刚心里更是有些紧张了。两人一紧张一时都不知说点什么才好,一个仰脸看树叶子,一个搓着衣角看地上的花草。他们的尴尬让范大林全都看在眼里,急得直拍大腿。

    到底还是童刚打破了尴尬,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有雨。”晓岩“噗嗤”一声笑了,没有接话。童刚的手心就出汗了,跟着来了句更加没头没脑的话:“汶川的野生杜鹃花真好,粉红的花瓣,就像……就像天上的云霞……”晓岩开口了:“小伙子喜欢花,真有你的。”童刚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美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啊。”晓岩抿嘴笑一下,把手里攥着的一只羌族手工刺绣香包塞进童刚手里,说了句:“谢谢你帮我娘抢救出那批刺绣样品,我走了,不打扰你工作了。”转身跑走了。童刚看着晓岩跑远,低下头看手里的香包,是一只心形的红色小包包,上面绣着一只百灵鸟站在枝头,仿佛在婉转啼鸣。旁边绣着四个金黄小字:歌唱英雄。童刚的心立刻盈满了温情。

    三天后的黄昏,童刚正坐在床铺前看书,班长郝国立气冲冲走了进来,喊了一声:“童刚同志!”童刚唰地站立起来,答了声:“到。”见班长拉着脸,阴得跟要下雨似的,大脑飞速转动着:班长这是怎么了?冲谁来的啊?难道是我犯什么错误了?……这些日子除了执勤,就是参加运送物资行动,都是遵章守纪,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没做出什么违纪之事啊……“童刚同志,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郝国立一声吼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呆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班长你、你说、说什么?我、我犯错……错误了?……”郝国立指着他的鼻子接着吼:“猪鼻子插大葱——你装的还挺像,告诉你,你的错误性质很严重,你知道不知道,嗯?”童刚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满脑子的疑惑问道:“哎呀班长,我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误嘛,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郝国立指着他的口袋说道:“把拿东西拿出来。”童刚眨眨眼:“什么东西啊?”“香包。”“香包?”“对,香包。”童刚想起晓岩给他的香包,没顾上想更多就拿了出来,对班长解释说:“班长,这是宁晓岩为答谢我帮助她娘,搜救出那批刺绣样品送给我的,只是留个纪念哪,难道这就是犯错误了吗?”

    郝国立一把夺过香包塞进自己口袋,喝问道:“你知道这个香包代表什么意思吗?”童刚笑了,在心里笑班长小题大做,嘴上说:“我不是说了吗,就是表示一下谢意,要是不允许我还给她好了。”郝国立低声吼了一句:“晚啦。”一把揪住童刚的脖领子,“你小子平常不是挺好学习的吗?怎么这次就没弄清楚这个羌族姑娘送你香包的真实意图呢?你也不好好想想,她为了向你表达谢意,为什么不送水果,不送礼金,专送你香包呢?你看看这上面绣的是什么,是一只小鸟哎,小鸟象征着什么你知道吗?告诉你,是爱情,爱情!这是爱情的信物,而你却没有谢绝接受了!”童刚着实吃惊不小:“班长我……我……这这这……我可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你就随便接受人家的礼物吗?特别是年轻姑娘的礼物吗?”童刚哑口无言了。郝国立狠狠地瞪视着他。好一会儿,童刚小声问道:“这可怎么办啊班长?”郝国立气咻咻地说道:“怎么办,先写份深刻的检查,听候组织处理。”

    听说香包是羌族女儿的爱情信物,童刚慌了神。他是军人,他深知是不能和当地姑娘谈恋爱的,特别是在救灾现场。他还想到,军人救灾是无私的,自己带走这个自己从废墟下亲手营救出来的姑娘,别人会怎样看他?怎样看他的英雄动机?这不是小人之举吗?这个影响该是多么的不好啊!当天傍晚,童刚悄悄向班长请了个假,悄悄来到晓岩家,正好她母亲不在,他一句话没说,掏出刺绣香包还给了晓岩,转身就走。晓岩喊了声:“等等,童刚大哥!”他站住脚,没有回身,问道:“还有什么事吗?”晓岩走到他身前,含羞带怨地看着他,轻声问道:“你不喜欢我,是吗?”童刚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晓岩你听我说……”晓岩颤抖着声音打断他:“为什么?你讨厌我哪一点?”童刚急了,担心影响军民关系,忙说:“我从来就不讨厌你,你挺好的啊……”晓岩抓住他的手:“这么说你是喜欢我的?”童刚一听必须得解释清楚:“喜欢是喜欢,可这个喜欢和那个……那个……两码事,你明白吗宁晓岩同志?”晓岩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窝里涌满了泪水,嘴角抽搐着,表情很是痛苦。童刚想迅速离开,但又怕伤了姑娘的心,只好安慰道:“你你你……别这样……我……”晓岩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像个孩子呜呜呜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道:“童……童刚大哥……我……爱你……”童刚用力扳起她的肩膀,看着她的泪眼说道:“宁晓岩,咱们永远做好朋友,我会把你当亲妹妹一样对待的,啊!”说完,轻轻推开晓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宁家。晓岩在他身后喊:“童大哥!”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很快又迈开了。

    当天下午,发生了一起伤亡事故,地点在通往北川的公路上。这天上午,香港志愿者柴福善主动请求跟随一只运输队帮助北川乡亲运输物资,得到指挥部批准后,没顾上吃午饭,揣了一袋方便面就上了路。柴福善乘坐的这辆车上搭乘了两个孩子,一个叫小龙,就是那个母亲用自己身体保护住了他的生命,在手机上留言永远爱他的那个四岁小龙;另一个孩子叫小青,今年八岁了,小学二年级学生,在地震中也成了孤儿。组织上决定把这两个孩子送到北川孤儿救助中心去,转送任务便落在了这只运输队上。柴福善很喜欢孩子,他的家在台湾离日月潭很近,虽说人在香港干事业,总要忙里抽闲回到家乡,带上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玩一玩的,尽享天伦之乐。看到小龙小青,他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孩子,就搂着小龙小青,和他们逗闹起来。

    “你是一条龙,是真龙天子吗?”他刮了小龙的鼻子一下,这样问道。小龙不懂他的意思,认真地说:“真宗仙子,是小龙。”逗得柴福善哈哈大笑。他又逗小青:“你知不知道,你应该是女孩的哎。”小青瞪大两只乌黑的眼珠问:“为什么呢?”柴福善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白蛇传里那只青蛇不就是小青这个女孩子变的吗?”小青明白了柴叔叔在和他开玩笑嘿嘿嘿地笑了。然后,小青问柴福善:“叔叔,日月潭还那么美吗?”柴福善自豪地说:“当然,我的家乡一直那么美么。和大陆,和你的家乡一样,美不胜收!它是台湾唯一的天然湖,四周群山环抱,重峦迭嶂,潭水碧波晶莹,湖面辽阔,群峰倒映湖中,优美如画。夕阳西下的时候,新月东升,日光月影相映成趣,显得非常优雅宁静,富有诗情画意。”小青说:“我爸爸去过日月潭。”柴福善说:“哦?是吗?下次他再去……”说到这里意识到失言了,连忙转了话题:“哎小青,你知道日月潭一个传说吗?”小青来了兴致,摇着柴福善的胳膊喊叫道:“快给讲一讲这个传说吧叔叔。”柴福善说:“好好好,叔叔给你讲,给你讲。话说很久以前,这个大潭里啊住着两条恶龙。有一天那,太阳走过天空,公龙飞跃起来,一口就把太阳吞下肚子里了。晚上月亮走过天空,母龙也飞跃起来,一口把月亮给吞下去了。这对恶龙在潭里游来游去,把太阳和月亮一吐一吞,一碰一击的,像玩大珠球。他们只图自己好玩,却没想到人世间没有了太阳和月亮,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树木枯萎了,鸟儿不叫了,稻田里快成熟的稻穗也干瘪了,家家户户的粮食吃光了,牛羊快饿死了,日子过不下去了……”

    小青极心痛地叹息了一声,急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啊!”柴福善安慰小青说:“别急嘛,听我往下说嘛。这时候啊,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他们是聪明勇敢的大尖哥和水花姐,他们要为民除害,为人世间找回太阳和月亮。可是怎样才能杀死恶龙呢?大尖哥和水花姐商量了一下,悄悄钻进恶龙居住的岩洞里潜伏了下来。一会儿他们听到两个恶龙在说话,从他们的谈话中偷听到,他们最怕的是埋在阿里山底下的金斧头和金剪刀。于是,大尖哥和水花姐历尽艰险,顶风冒雨,跋山涉水,终于来到阿里山下,从山底下挖出了金斧头和金剪刀。然后他们又回到大潭边,等到两条恶龙浮在潭里玩耍太阳和月亮的时候,大尖哥勇猛地跳下潭去,挥起金斧头,把恶龙砍得满头是血,遍体鳞伤,水花姐看准时机,用金剪刀剪断了恶龙的脑袋,两条恶龙就这样死了,可是太阳和月亮还是沉在潭里。大尖哥摘下公龙的两颗眼珠,一口吞下肚;水花姐摘下母龙的眼珠,也一口吞下肚。他们变成了巨人,站在潭里像两座高山,永远矗立在潭边后来。后来,人们就把这个大潭叫做日月潭了。故事讲完了,怎么样好听不好听啊?”小青和小龙听得都入了迷,一齐拍着小手叫喊道:“好听好听……”

    灾难就是在这个快乐时刻突然降临的。猛然响起“哗啦啦”一阵巨响,山体滑坡了,车上的人们还没来得及跳下,运输队的三辆汽车便被碎石块冲翻了,其中就有柴福善他们坐的这辆车。刚才就在车体发生侧翻的一霎间,柴福善本能地搂抱住了两个孩子,可惜巨大的惯性把他和孩子都甩到了车外,两个孩子都哇哇地哭了起来。柴福善赶紧安慰他俩:“不要怕,不要怕,有叔叔在这里。”然后问他俩伤着没有,小龙说他胳膊疼,小青说他脑袋疼,柴福善看看他们身上,小龙的胳膊出了血,小青的脑袋起了包,不过没流血,心里多少得到点安慰。他爬起身,再扶着两个孩子站起身刚要走,突然发现俩孩子身后悬着的车厢正向他们头顶落下来,他大喊一声:“快闪开。”一步跨过去,奋力将两个孩子拽到了自己身后,“咣当”一声巨响,车厢落地了,两个孩子得救了,而柴福善却被砸在了车厢底下。两个孩子见柴叔叔压在了车厢下边,哭喊着救命。营救人闻讯赶来,喊着号子挪开车厢,发现柴福善的脑袋被压扁了,鲜血流满全身。在场的人都流泪了,一齐向这位舍己救人的香港同胞鞠躬致敬。

    抗震救灾志愿者柴福善勇救儿童不幸牺牲的消息传到香港后,在港人中产生强烈反响。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曾荫权亲自到机场迎接柴福善的灵柩,所有机关均降半旗致哀。特别行政区区政府于第二天上午为柴福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10万港人参加。大陆新闻媒体对这场葬礼进行了详细的报道,在内地同样产生了巨大影响。

    童刚对柴福善的义举很是感动,看见报纸上刊登的小龙这个孩子的照片,立刻想起这就是自己和战友救出来的四岁男孩,心中萌生了收养他的想法。他给姐姐打了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请求姐姐姐夫先替他代为照管,将来自己有了家庭,就接到自己身边生活。童梅已经有两个孩子了,经济收入不高,生活已经很是拮据了,但她非常理解弟弟的爱心,就和丈夫商量此事。张二柱也是一个厚道的汉子,一听小龙的情况,二话没说就爽快地答应了。童梅立刻给童刚回话,表示愿意替弟弟照顾抚养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童刚在电话里一再感谢姐姐姐夫这么理解他,嘱咐姐姐尽快把收养手续办好。童梅要弟弟放心,保证把小龙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

    童刚领养一个孤儿的事很快传到了晓岩所在的歌舞团,她更加敬佩童刚了,她就想:童刚这样有爱心,对待一个毫无血缘关系,且素昧平生的孩子都这么好,那他将来对我一定也非常好。她越想越觉得不能错过这个好人,她要和这个汉族小伙子一生一世在一起。她决定再跟童刚好好谈谈,争取属于自己的这份爱。

    第二天中午,晓岩在母亲的劝说下勉强吃了半块馒头后,就急不可待地出了家门。走了一段了,才感觉下雨了,雨点不大,她就没有回屋取伞,而是快步走在雨丝中,感觉别有一番情愫在心头。她看到,雨点滴在树叶上,树叶微微地颤抖,让她想起天空中翩翩起舞的美丽蝴蝶。风把树叶吹动起来,像无数的仙女在跳舞,婀娜多姿。此情此景诱发她一遍遍地在心底里想象着见到童刚时的幸福时刻,脚步越发显得轻盈了。

    “你……你怎么又来了啊?”这是童刚见到晓岩说的第一句话。晓岩其实也想到了童刚也许会这样说,可真听到了他说鼻子还是酸了,眼睛就蒙上了一层雾。“我……我来……我……”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居然也结巴起来了。童刚觉出了自己态度的生硬,想起刚才临见晓岩之前班长嘱咐的“注意态度,妥善处理好军民关系”这句话,赶忙把语气调整了一下,柔和地说道:“一会儿我还要执行任务去,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晓岩揉了下眼睛说:“听说你收养了一个孤儿?”童刚点点头说:“是,我姐代养哪。”晓岩问:“你什么时候复员回家乡啊?”童刚回答:“我还没想这个问题哪。”晓岩抬头看看他,说:“到时候告诉我一声。”童刚问:“谢谢你,挺忙的就不用送我了。”晓岩摇摇头:“不,我和你一起回你家乡。”童刚心跳加速了:“这个……好吧……不不不,你……”晓岩笑了:“你可是答应了啊,我真高兴!”说完羞涩地低下了头。童刚慌了,连连摆着手:“不不不,我没答应没答应……”晓岩嗔怪道:“瞧你,吓成这样,我是大老虎能吃了你啊?”童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等他抬起头想对晓岩解释说,我是个军人,先不考虑感情问题时,发现早已不见晓岩的踪影了。他冲着晓岩刚才站立的地方看着,一动不动站了好半天……

    那天,唐山志愿者石本贵从废墟中救出了幼儿园教师蔡琴,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两人有这样的缘分。石本贵直接把她送进了设在体育场上的临时诊所救治。几位大夫当即为蔡琴检查伤情,最后确定她的骨盆被砸坏了,由于伤势较重,诊所领导决定把蔡琴送往北川医院紧急救治。医方立刻组织了专家组会诊,最终决定采取前环骨盆外固定架,结合C型臂X线机引导,经皮微创技术置入拉力螺钉复位固定骶髂关节的治疗方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手术,在C型臂X线机引导下,经皮置入空心拉力螺钉成功,外固定架固定骨盆前环复位良好,术后复查X线片复位满意。可对于蔡琴来说,心灵上的创伤远大于生理上的创伤。亲人们的突然离世,让她痛不欲生,她一下子变得异常孤独了,真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石本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决定留下来,陪在蔡琴的身边。

    一天黄昏,太阳慢慢地爬下山去了,只露出一轮红红的火盘。夕阳斜照,大地万里披霞,淡绿的树叶在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万道淡红色的光;微风吹来,满树柔光飘飘洒洒,煞是好看,给震后的这座废墟上的城市多少增添了几分柔美。石本贵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没有多少文化,也缺乏诗人的浪漫情怀,但他对生活怀有朴素的热爱之情。此时,他面对夕阳西下,晚霞灿烂的景象,从心底里油然而生起一种热爱大自然的感情。他走进病房,对正瞪着两眼呆呆地盯视着天花板的蔡琴说道:“蔡琴那,你朝窗户外面瞅瞅,忒好看那景儿。”一连对她说了三次,蔡琴才回过神来,看看石本贵,勉强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一脸的愁容。

    石本贵知道她的心情,坐在她的身边,轻声轻语地说道:“你瞅瞅你,这是干啥呀,老这么着还中?对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啊,时间长了你好不作病?听我一句劝,过去的事就别琢磨了,你再琢磨也没用,不如往开处想,好好活着,对得起遇难的亲人!”蔡琴不说话,不过睁开了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动。石本贵接着说:“我们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我一下子成了孤儿,那打击比你还大。当时我也觉得天都塌了,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呀,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后来,我在关心帮助我的叔叔阿姨们的引导下,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开始正视残酷的现实,让自个变得坚强了,从此我就觉得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开心了!”

    蔡琴依旧一言不发。石本贵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小桌子上,继续说道:“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啊,是真事儿,就你们这发生的。有一个老师他叫沈自强,别看只有一米六七的个子,长得普普通通,可他是一个铮铮汉子。他们家有7口人在地震中遇难了,老婆砸折断了一只腿,孩子直到现在也没找着,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他把老婆安顿在医院里头,第二天就上学校报到去了,你听他是咋说的,他说,都是过去了,我们要面对未来,我们的未来就是孩子,作为一个人民教师,我有责任照顾他们,有责任教导他们。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国家能考虑他们的未来,以后他们就是国家的希望。你听听说得多好啊!”

    蔡琴终于说话了:“这个老师我认识。”石本贵笑了:“说了半天你认得啊,那你就更应该向人家学习了。”蔡琴又不出声了。石本贵端过水杯:“来,喝口水,你这两天就没好好喝几口水。”蔡琴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说道:“忙你的去吧,我这有护士照顾哪。”石本贵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照料你,有啥需要你就跟我直接说,别不好意思。”蔡琴说:“我……你还是叫护士来吧。”石本贵急了:“你瞅你,咋还轰我走啊?”蔡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解手……”石本贵也不好意思了,连忙站起身说:“好好好,我去喊护士来。”

    石本贵出了病房,走进护士值班室,对一个中年女护士说:“9号病房蔡琴要解手,麻烦你们帮个忙。”中年护士说:“不是有你这个丈夫在吗,怎么还……”石本贵摆着手说:“我不是他丈夫,是……是她的……朋友……”中年护士笑了:“哦,对不起,误会了。”拉开门出去了。石本贵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候。

    突然,响起女人的喊叫声:“开门,开门哪,9号,快开门……”石本贵一个激灵,连忙跑到蔡琴住的病房门口,问那个中年护士:“咋的了护士同志?咋的了?”护士说:“开不开门了,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啊!”石本贵响起蔡琴曾经闹着不想活了,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哎呀,这咋办哪?”中年护士说:“里面好像是插上了,快,踹门。”石本贵倒退几米,纵身扑向房门,抬腿猛地一踹,“咚”的一声,没踹开。再来一次,还是没踹开,再来第三次,“哗啦”门开了,两人冲进病房,立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再看地板上,一条红色的血流像蚯蚓一样要流到门口了。“蔡琴!”石本贵扑到病床前,抓起她那血流如注的手腕,不听地摇晃着她的身子。蔡琴紧闭两眼,一声不吭。中年护士匆忙用毛巾把蔡琴的手腕包住,然后跑到门口,大声叫喊道:“孙医生,快来呀,9号病房出事了!”很快,一个年轻的男大夫跑了进来,查看一下蔡琴的手腕,转身对女护士说道:“准备手术抢救,快。”

    直到把蔡琴送进了手术室,石本贵才松了一口气,两条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幸亏被一个路过的小伙子搀扶住了。他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术室的门,好像一眨动蔡琴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反正是非常的牵挂。从他把蔡琴救出废墟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的命运好像和这个长得清秀的女人连在一起了。是命运的安排吗?还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缘分?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他正胡思乱想着,手术室的门推开了,他连忙迎了过去,却只见一个护士走出来,后边并没有蔡琴,便急切地问道:“护士,蔡琴她咋样了啊?”护士说:“她流血过多,需要马上输血,可血库里的血几乎用光了,得请求支援。”

    石本贵虽然不是医生,但他懂得输血对一个病人来说意味着啥,意味着这个人已经生命垂危。又一听说血不够了,立刻晚起自己的袖子说道:“那就抽我的血吧。”护士看看他:“行,有点是点。来,你跟我走,先化验一下血型。”遗憾的是,石本贵的血型不能输给蔡琴,急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突然想起了童刚,便对同样焦急万分的医生说道:“我去到部队求救。”

    童刚所在的部队离北川医院有十几里路远,石本贵看见医院门口停放着一辆自行车,顾不上问是谁的了,蹿上车子飞一般向童刚驻地疾驶而去。他拼命踏着脚蹬子,管它道路崎岖不平,管它好几次险些轧着鸡鸭,只顾向前冲,快,快,快……他在心底里一遍遍对自己叫喊着,真恨不得再长出两只翅膀来,一下子飞到目的地。当他终于赶到童刚部队驻地门口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浸湿了,“咕咚”一下子栽倒了执勤战士的怀里,喘着粗气对那战士说道:“我……我找童……童刚……”童刚被喊来了,他认出了石本贵,连忙喂了他几口水,待他清醒过来后问道:“石大哥,出什么事了?别急,慢慢说。”

    石本贵把蔡琴急需输血的事情对童刚说了一遍。童刚一听人命关天,迅速向班长作了汇报。郝国立又迅速报告给了连部。连长命令郝国立带领他的班全体战士前往北川医院献血。不到十分钟,石本贵就和十几名战士登上一辆汽车朝医院方向疾驶而去。十几里路十分钟就赶到了,大家跳下车涌进化验室,验过血型后站在抽血窗口前,排队接受抽血。童刚的血型正好和蔡琴吻合,他第一个献上了自己的血。接跟着是石本贵,再跟着是郝国立。

    及时得到鲜血补充的蔡琴,终于被医生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她那苍白的脸颊开始有了红晕,干裂的嘴唇有了红润。她的身体慢慢得到恢复,但是精神状态还是萎靡不振。这天,石本贵拎着一袋水果刚一走进蔡琴的病房,就见她慌乱地把一个什么东西藏进了被子里。他担心蔡琴一时想不开,连忙要她把东西拿出来,蔡琴不肯,石本贵更急了,走到跟前硬是掀开被子,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双小孩子穿的鞋,不由得一阵心酸,他猜想这双鞋肯定是蔡琴死难儿子的,怪不得一连两天她不吃饭,也不说话,光是一个人悄悄地流眼泪哪。人有的时候,说很多话容易,说一句很难;走很远的路容易,走一步却很难。

    这可难坏了石本贵,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消沉下去啊,那可就毁了她这个人哪。他感到光凭他自个的能力,是难以说服蔡琴振作起来了,就琢磨着找一位能人。可找哪个能人呢?他先想到了找一位心理医生,他听人说过,心理医生最擅长对遇到沉重的心理创伤和打击的人进行心理危机干预了,像蔡琴现在遭遇亲人的意外死亡,精神快要崩溃了,不正需要这方面的治疗吗?对,找一位心理医生帮帮她。可蔡琴能接受吗?石本贵决定先透透蔡琴的话,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再说。“我不想看医生。”蔡琴不假思索地回绝了石本贵的好心。“你现在这个样子,叫心理医生给你看看,只有好处没坏处。”石本贵在规劝她。蔡琴说:“这段时间我谢谢你了石大哥,一直关心照顾我。你以后……别再来了……”石本贵说:“咋的,生我气了?”蔡琴摇摇头:“你是有老婆的人,我现在孤身一人,我怕招惹来闲话,对你我都不好。”石本贵说:“你把我当哥看,我把你当妹看,你现在没别的亲人了,我来照顾照顾你,又没偷偷摸摸的,谁哎说啥闲话就叫他说去呗,甭怕。”蔡琴就是一句话:“你走吧,我挺好的,别担心我。”

    这天上午,石本贵在绵阳体育场帮着搬运物资,正抱着一个纸箱子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不禁脱口叫道:“党育华!”此人正是党育华,是唐山大地震中失去双亲的孤儿。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时,她还只是个出生几个月的婴儿,救援者循着哭声找到了她,把她从瓦砾中抱了出来,后来被送到石家庄育红学校,再后来被一堆无儿无女的奥地利夫妇领养。这次来汶川,是听到这里地震灾情严重的消息后特意从奥地利赶来的。石本贵当年和她同在石家庄育红学校生活,前两年党育华回唐山省亲,巧遇石本贵,两人还在抗震纪念馆大门口合影留念了哪。“我来汶川搞心理救助来了。”党育华还是这样快言快语。石本贵一拍巴掌说:“那可太好了,我正想找你这样的人帮忙哪!”他把蔡琴的情况告诉给了党育华,党育华答应帮这个忙。

    第二天下午,忽然起了大风,遮天蔽日的,尘沙四处飞扬。石本贵和一群志愿者顶着风沙逐一检查有无出现险情的帐篷,一旦发现险情立刻予以解决。党育华跟随救援队一起行动,帮着固定好帐篷绳索后,她就会坐在灾民跟前拉家常,每次开始谈话时她都会先自我介绍道:“我是一个唐山地震孤儿。”这句话很灵,她和灾民们之间的距离马上就靠近了。灾民觉得自己和她是一样的,心理上有了认同感,对党育华自然也就容易接受了。以一个地震孤儿的身份来给受灾群众做思想工作,这是党育华的一个优势,一个法宝。

    在心理干预过程中,党育华觉得,技术手段固然重要,但发自内心的爱更重要。都是人,将心比心,如果没有真挚的爱心,对方就感应不到你的真心,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甚至会起到反作用,很难达到最好的效果。党育华平时爱唱的一首歌叫《心会和爱一起走》。歌词里有一句:“从来没有人如此打动我的心,我有许多许多话想说给你听!”有一天,党育华要用耐心和爱来打动了蔡琴的心。

    党育华清楚地意识到,蔡琴的心理反应是典型的,也是正常的。她有恐惧和担心,担心地震再次发生,害怕自己收到伤害,害怕只剩下自己一人,害怕自己崩溃无法控制自己。无助,她感到自己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悲伤,为死去所有亲人而难过;还有内疚,很自己没能救出家人,希望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亲人,因为自己比别人幸运感到罪恶。强迫性重复回忆,一直想着死去的亲人,同时掺杂着愤怒,痛恨老天怎么对自己这么不公平。失望和思念接着就来了,不断期待奇迹出现,却由一次次地失望,一种爱的失落感,如钢针穿心一般难受。所以就出现了身体反应,疲倦、颤抖或抽筋,呼吸困难,喉咙梗塞,头昏眼花,心跳加快,非常想自杀了。

    蔡琴一家人都遇难了,她的心灵创伤十分严重,不是几句暖人的话语就能抚平的,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一点点似春风化雨暖透她那颗冰冷的心。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党育华在石本贵引领下,默默地来到了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蔡琴身旁,石本贵向蔡琴介绍说:“这是从奥地利来的党育华,唐山地震孤儿。”党育华看着脸色蜡黄憔悴消瘦的蔡琴,亲热地啦住她的手说道:“蔡大姐你好啊。”蔡琴两只失神的眼睛看都没有看她,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党育华发觉,蔡琴的嘴角在微微颤动,好像在说什么。说什么呢?无法听清。党育华不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陪她坐着。

    天阴了下来,乌云一朵朵拥挤着往西飘去;起风了,空气中湿润润的,抓一把攥一下手心里会有水。“要下雨了,咱们回帐篷里去吧。”石本贵要拉蔡琴起来。党育华拦住了他,回帐篷取来一把花布雨伞,打开撑在了蔡琴的头顶上,蔡琴转过脸来吵她笑了一下。党育华抓住这个机会,轻声细语地说道:“大姐,咱俩年龄差不了几岁,我是孤儿,在我们的社会,孤儿不孤啊!你说,到现在我连姓啥都不知道,是党和人民救了我,我姓党,我感觉很光荣!你呢,你比我强多了吧?你不仅知道自己姓啥,还有能力重建自己的新家庭!凭啥要死呢?”蔡琴不说话。石本贵插话道:“大妹子,你想想,你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凭你的长相能力,啥男人找不到?好好活着吧!你只有活好了,死去亲人的亡灵才能安息,你知道吗?”党育华笑着说:“在地震中,人多脆弱啊,人死很容易,可是你死了,亲人就能活吗?不能啊!我劝大姐先养好病,然后开始快乐生活!一切会好起来的!”石本贵嘿嘿一笑:“育华说的对,亲人不能复活,但是,你死了,到了清明节日,谁给他们烧纸?谁给他们送衣裳?”蔡琴抬眼望着他,似乎有所感悟,但终究没说出话来。

    党育华攥住蔡琴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两只眼睛柔和地注视着她。蔡琴终于跟党育华说话了,她哽咽着说:“是啊,我得给儿子、给男人,给爸爹娘烧纸哩!我得活着啊,活着……”话尽管很简短,脸上还是有些茫然,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但自己都不懂。党育华耐心地倾听着,鼓励她:“说下去,说吧,把你一直憋在心里想说又没说出来的话统统都说出来,说出来你心里就舒服了,敞亮了。”蔡琴连连点着头,说道:“我说,我说……可是我从何说起呢?……”党育华说:“就从这场大地震的那个时刻说起吧。”蔡琴陷入了往事的追忆之中,她轻启嘴唇,开始了诉说。党育华耐心地倾听着。

    等蔡琴把自己失去亲人丈夫和儿子的惨痛遭遇说完以后,党育华搂住她的肩膀,说道:“来,蔡姐,大哭一场吧,你需要痛痛快快地哭上十几分钟。”石本贵有些不解,哪有劝人哭的?党育华说:“应该说,灾难考验了唐山人,也同时成就了唐山人。抱怨过后就是坚强!虽然当时好像没有明确提‘众志成城’这个口号,但唐山人的表现已经完全印证了这一点‘人心齐,泰山移’。在这种很强的心理暗示下,大家你提醒我,我提醒你,化成了无声的力量。那个时候很多人晚上无法入眠,再强大的内心也隐藏着脆弱,哭一场或许有帮助。我听人说过,在一个很静的夜晚,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边哭边说,把压抑一时的情绪恣意释放。哭,不仅是哭,还是对我们心理的一种开脱方式,哭后是坚强。心理释放因人而异,但有一点很重要,不好的心理状态要尽早和适当地释放出来,千万别憋着啊!”石本贵点着头说:“嗯,有道理。”也对蔡琴劝说道:“哭吧蔡琴。”蔡琴迎着石本贵和党育华亲切的目光,心头涌起一股一股的热浪,真的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鼻子酸得厉害,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了。石本贵和党育华谁也没有劝她停下来,也没有上前安慰她,任由她放声大哭,哭得心酸不已,陪着落泪。

    十几分钟后,蔡琴止住了嚎哭,她擦着眼泪对两人说:“我现在觉得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石本贵和党育华相视一眼,会心地笑了。蔡琴说:“我有些饿了,想吃碗面条,西红柿打卤。”石本贵连忙说:“你等着啊,我这就给你做去,好好等着啊。”党育华搀扶蔡琴回了帐篷,陪着她又说了会话。石本贵端来了一碗他亲手做的面条,还有一碗西红柿卤。蔡琴连着吃了两大碗,吃完就困了,党育华陪着她直到完全入睡,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这下好了,治好了蔡琴心里的病,育华你真中啊!”石本贵由衷夸奖道。党育华摆摆手说:“心理创伤需要长时间的慢慢恢复,首先,蔡大姐她得自信,路是自己选择的,坚定地走下去就肯定有收获。再就是正确对待自己,别人好的做法就学习,自己不足的就改掉。还要帮她完全克服消极生活的态度,人生的本质就是如何面对苦难。人人都有不同的苦难,与其消极的面对,不如苦中作乐。有的人的遭遇比我们还惨,但却能在苦难中活出生命的荣耀,这不很说明问题吗?”

    石本贵说:“人不容易忘了过去的伤心事,我到现在不还常常想起地震那年的惨象吗?”党育华说:“有人说过,受伤害的回忆,其实就是那些萦绕脑际、夺去平静心灵的记忆,有些甚至在一生中造成许多内心的挣扎。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可能遭遇到打击、侮辱或者不公,有时候还是比较严重的哪。比如,有人老是走不出自己父母遭遇车祸或意外身亡的阴影,有人喜欢上一个异性,明知自己是单相思却久久不能摆脱情感上的痛苦,这些不愉快的甚至是痛苦的生活经历,常常会给人的心灵造成创伤,使我们的心态失去平衡。要是对此总是念念不忘,心灵上的伤口就会久久无法愈合,甚至越来越大。在这种时候,就需要用遗忘来医治心灵创伤了,使一颗失衡的心灵世界尽快恢复平衡。一位哲人曾这样幽默地形容自己,他说,我的记忆力不好,容易忘记别人的侮辱。他是真的得了健忘症了吗?不是的,这是他具有的一种高明的处世哲学和睿智的心理自疗。我们应该学习这位哲人,像莎士比亚形容的那样,从记忆中拔去一桩根深蒂固的忧郁,拭掉那写在脑筋上的烦恼,用一种使人忘却一切的甘美的药剂,把那堆满在胸间、重压在心头的积毒扫除干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经得住各种难以回避的打击,以乐观、积极的心态去拥抱新的生活!人的心灵是由我们自己做主的地方。是把天堂变成地狱,还是把地狱变成天堂,关键就看我们自己怎样把握了!”

    党育华走了,临走她对石本贵说:“明天我们带着蔡大姐去卧龙保护基地玩玩去吧。”石本贵说:“好啊,带她开开心去。”当石本贵对蔡琴说要带她去玩时,她立刻舒展眉头笑了。

    第二天早晨,党育华开着她自己花钱租来的一辆面包车,带上石本贵和蔡琴便出发了。车子过了都江堰,沿川藏公路蜿蜒蛇行,进入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的映秀镇境内。只见这里高山峡谷间,激流清澈,两岸茂林苍翠,野花怒放,山巅上云雾缭绕。大自然神秘、深邃,令人神往。这里就是卧龙,中国最大、最著名的大熊猫保护基地,一个世外桃源。一系列有关大熊猫的研究成果、正在进行的大熊猫野外释放前期研究,令世人瞩目。三个人下了车,兴致勃勃地在保护区里观赏起来了。

    三个人走到一处专门喂养熊猫幼仔的场地,见到有人进来,一只有半岁大小的熊猫急不可耐地在屋里一边尖叫着,一边不断把房间里的盆盆罐罐弄得叮当响。三个人不解,蔡琴以为自己冲撞了熊猫,连忙要撤离。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安慰她说:“不要紧,你们没做错什么,是它想出来玩耍,所以要利用这个办法吸引别人注意。”三个人都乐了,党育华说:“这小家伙,简直就像孩子一样顽皮。”

    在一处饲养场地里,两只1岁半的熊猫一见到饲养员进来,立即上来紧紧抱住他的腿,犹如孩子扑向父母。饲养员拿来翠绿的箭竹枝叶,两只大熊猫马上大嚼起来,还不时用前掌拨开石本贵抚在它们头顶的手。饲养员小伙子在一旁提醒说:“大熊猫不喜欢别人摸它的头。”然后,弯下腰对熊猫柔声说道:“琪琪乖啊,客人们不知道你不喜欢摸,我已经告诉他们了,莫生气噢。”蔡琴听了心里暖暖的,觉得这个小伙子真像母亲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可想而知,他对大熊猫有多深的了解和感情。

    到中午了,石本贵坐在一丛竹林中休息的时候,脸对着党育华说:“育华,其实啊,人的命就是一闪念,想不开,走了邪,人说完就完了。当年咱唐山达成地震的时候,我是亲眼看一个老太太跳河自杀呀,要是有人劝劝,命也许就能保住了。今天把心理救助提出来了,提得好哇,我们的心没白操,蔡琴真的想通了!”党育华用力点着头,目光里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她还很有兴致地跟石本贵聊到爱,死亡和命运这样空泛的话题。石本贵觉得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活着就要征服世界,他已有了实现这个雄心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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