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者-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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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多年不见,你变了,也没变。”王大卫摇晃着脑袋,似笑非笑地对我说。

    “什么意思?”

    “说你变了,不需解释,你自己照镜子也能明白,”王大卫故作唏嘘,“岁月催人老哇,我们都是大叔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我一声不吭,我知道无论我是否接话,他都会把想要说的一五一十地说下去。

    “说你没变,就要虚无缥缈一些,”王大卫高深莫测地吐了一个烟圈,他点起了烟,“不瞒你说,你现在的老板是我的合伙人之一,通过他,我可以了解到你的一举一动,起码是工作上的一举一动。你做人和做事还是那么莽撞,不懂用脑,让人失望——不要怪我这么多年不见开口就对你说这样的话,我是真把你当兄弟,盼着你好,换一个人我还懒得敲打。”

    我心里的火一蹿一蹿,但我没有理由冲他发火,就像我当年没有理由张口问他要更多的酬劳一样。我只是阴沉着脸,歪着嘴嘟哝道:“那可得多谢你了。”

    王大卫“噗嗤”一笑,慢条斯理地说:“你看,你又生气了,你就像根炮仗,一点就着。怎么说呢,你心上缠绕着一条蛇,你用怨念喂养它,这正是它所需要的营养,于是越长越大,越勒越紧,你已经无力挣脱了,知道吗?”

    我的怒气消失殆尽,他这番荒诞不经的比喻令我无所适从,有种一脚踩空的失重感,不知飘于何处。一些似曾相识但实际上从未见过的景象令我目眩神迷。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我。我的算计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从此颓唐成性,”王大卫丝毫不给我喘息的余地,用自说自话的腔调俯瞰我,“你难道就没有仔细想过,藏区那项目,成本为什么会那么高?”

    这正是我几年来的一个心结,听他提及,脑海里却是白茫茫一片,就像是猎人突然面对无数的飞禽走兽,不知手中唯一的箭矢,究竟该引弓向谁。

    “以你的智商,不可能想不透,你是根本就没有去想。”

    “想不想都木已成舟,怪我自己太蠢,空头支票也去信,上天派嘎巴来示警,我也浑然不觉。好比开车闯了红灯,认罚罢了。”

    王大卫鄙夷地看着我,半晌才问道:“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任何必要撒谎。”事实上,我也弄不清楚我刚才所言是否属实。我突然意识到,有没有必要做一件事与做不做一件事之间看起来千丝万缕,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逻辑关联,譬如朝阳和落日的相似,又譬如海洛因和面粉的不同。《围城》里有句名言“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但我更认同法国某位启蒙思想家的说法:“城堡正面写着‘我不属于任何人,同时我也属于每一个人。进来之前,你已在里面,走后,你仍然在里面’。”

    “那我们就真实对真实,”王大卫扶了扶眼镜,他似乎突然来了精神,瞳孔在发光,“藏区那项目,实际利润在百分之三十五左右,按我们的契约,你应该可以分走一百五十万,我说的是税后。”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心里有一座火山轰然喷发。

    “可为什么你只拿到一点零头呢?说穿了一文不值,执行方和供货方都是我的公司,我所做高的只有与你签合同那家公司的成本,羊毛出在狗身上,上游涓滴细流,下游却是汪洋大海。”

    “你现在说这些,是要把钱还给我?”

    “如果你当时肯稍微动动脑子,把真相揭穿,我发誓我立马就会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你。可惜过了这么久,你依然不明就里,需要我来把话挑明。如今时效早过,于情于理于法律,我都没有再给你钱的理由。你必须把这作为你懒惰的代价,尽管昂贵了些。”

    我原也不指望能拿到钱,两手空空的结果甚至还让我有点如释重负。从本质上讲,我是一个害怕有钱的人,我没有应付金钱的能力,也无法在万花迷眼的迷宫里游刃有余,所以,在这渺小可怜的混账世界,贫穷和粗鄙不是真理,但是真实——尽管如此,王大卫不留余地的拒绝也带来了理所当然的懊恼和恚怒,我一拍桌子站起,头也不回,便要往外走去。我无暇去关注王大卫的动作和表情,但有些东西不用看也能了然,我感到了一种古色古香的恶意,但这并不会令我的情绪更加低沉。今天似乎是这些年来我的集中受难日,我需要的宽慰也许只是一本价值连城的色情小说,也许只是下一个生龙活虎的自己。

    门口,一个戴着巨大毡帽,围着口罩的人挡住了我的去路。巨大的刺激迅猛而激烈,我喉头那从未有过的尖锐能够刺破云霄。

    “是你!”

    这是一座图书馆也无法容纳的内涵,但脱口而出的只有两个字。我清楚什么东西至为重要。两个字恰如其分,两个字一无所有。

    我转过身去,王大卫竟已不见。我发誓三面紧封的落地窗连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可他就这么不见了,像烟雾一样凭空消失。我望着太平洋般空阔的房间茫然呆立,浑身血液因冰凉而凝固,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痛苦于我毫无意义,我的痛苦,反复挣扎在莫扎特两个世纪前所弹奏的若干音符上。

    大毡帽从我身边走过,一屁股坐到了王大卫适才坐过的地方,他的目光比《汉语大词典》更加清楚地告诉我什么叫作称心如意,什么叫作怡然自得。

    “你究竟是谁?”

    大毡帽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他发出了“啾啾”的声音:“怎么,你连我也不认识了?我的好伙计。”他抬起头,缓缓解开口罩,一张熟悉的脸把我带回了每个清晨那冗长而莫名其妙的例会。我一个趔趄,险些撞翻了墙角的饮水机,好容易扶着墙壁站稳,猛然想起了王大卫不久前所说的话,冲口而出:“你把王大卫弄到哪里去了?”

    硕鼠“啾啾”的笑声更加响亮,他说:“这要问你自己呀,我亲爱的审判者,啾啾啾……人去哪里了呢?不对不对,人就在这里呀,可是灵魂,人的灵魂去哪里了呢?啾啾啾……”

    一道闪电从我头上狠狠劈下,麻木紧锁住四分五裂的疼痛。我缓缓软倒在地,想要呼喊,却已无法出声。嘴巴空洞地张开,用尽全身力气,结果只喘出了一口有如狗屁的粗气。

    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啾啾”声和突然的一记响指,房间四角冒出淡淡烟雾,我未死的鼻三叉神经系统告诉大脑这是檀香,本应是缥缈柔和的香味,此时却似万箭攒心,隐隐含着拙劣的辛辣,就像洪涛肆虐的嘉陵江边,垂死的水手脑海中浮现了烟雾腾腾的重庆火锅。

    巨大的倦意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太阳穴突然一阵奇妙的抽痛,眼前的景物忽然坠入重重迷雾中,平滑的色彩碎成朦胧的马赛克样的彩屑,隐隐绰绰的灯光仿佛被我污秽的躯干舞成了一飞冲天的螺旋桨,地球失去了重心,正急速撞向硕大无朋的卫星——请注意,我说的是卫星,不是月亮。我陷入无法思索但又异常活跃的泥淖,大脑一瞬间解开了哥德巴赫猜想——我没有胡说八道,你听,那从骷髅口中说出的真理,多么雄浑的男高音,他说:死亡无往不胜,怒气冲冲的老鼠长命百岁。

    与光速的嬉戏充满了腐烂的诱惑,我在从地球飞向处女座星云的途中,硕鼠如同碎尸般的举动清晰可辨,我只是“听”而不是“看”,光太缓慢,它无法跟上表达的步伐,你得知道,能够捕捉震颤的只有耳膜,耳膜就是宇宙的核心。于是乎我过往的一切,一切的近视、体臭、累累伤痕,一切的愚蠢、混账、自命不凡,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耳膜上跳舞,是华尔兹,木偶戏的华尔兹,跳得棒极了。所有人和畜生都围拢了过来,他们抛弃了嘴巴、耳朵和鼻子,甚至抛弃了流着脓血和芳香的躯干,是的,人和畜生自由流动,融为一体,只留下了眼睛,贪婪地看着我跳舞。我跳啊跳啊,越跳越是迷醉,越跳越是容光焕发,很快,手臂脱离了我,它跳到了兔子和人合二为一者的面前,扯掉那副肮脏躯干上的兔腿,完美地粘了上去,于是又多出了一位舞者。我的所有器官纷纷离开了我,舞者便越来越多,可怜巴巴的小熊座和半死不活的狮子座也不甘寂寞,只有一只狗奇怪的舞姿,在每一个旋转的音符上,露出了斩钉截铁的马脚。

    “哗哗哗”一连串响动,是卷帘门被拉起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缩在离公司不远的垃圾桶旁。垃圾桶桶沿一片黄白狼藉,与我嘴角恶心的残留并无二致。一阵清风从尘埃上拂过,我第一次感受到这座城市清晨的空气竟是如此新鲜,就好像刚刚从枝头摘下的樱桃一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管饥肠辘辘,四肢却焕发出充沛的活力,头脑敏捷得可以跨越喜马拉雅的危崖绝壁,我无疑正享有前所未有的亢奋和生生不息,就像发情的母狗和肆虐维多利亚港的瘟疫。伴随着颈椎耐人寻味的“咔咔”声,我一跃而起,茫然四顾眼前熟悉的一切,每张面孔都是如此陌生。我看了看自己,穿着一件从未见过但华丽无比的皮衣,身上没有了装钱的包,没有了手机,也没有了钥匙之类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昨晚(权当是昨晚吧)檀香缭绕之后,事关紧要的记忆。

    在离我不远的街沿上,斜斜躺着一个乞丐,褴褛的衣衫和枕下那肮脏油腻的编织袋,与其他乞丐并没有任何不同。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的刹那,我突然认出了那张脸,那不就是三十年前把我从螃蟹爪上救下的少年么?这张贫穷而平静的脸与那位富可敌国的胖子没有任何关系,但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蒋源彪!

    这个发现并非我惊诧的终点,橱窗的镜子在这一刻是神的眼睛,它毫不留情地映出了我的脸。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啊,在我的记忆里犹如旗帜般深刻和鲜明。

    这张脸的主人叫作王大卫。

    我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世界仿佛被谁按下了开关,光明急速消失,黑暗笼罩了一切。我知道这不是日蚀,这是混沌,盘古的混沌。

    但我清楚我现在不是盘古,我现在是他妈的王大卫。王八羔子的王,大卫王的大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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