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婚-亓红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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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安徽文学》2012年第09期

    栏目:中篇小说

    18岁那年,亓红桂和村西头的赵子良参加了乡里的柳琴戏大汇演。

    大汇演是乡妇救会长肖桂花组织的。肖桂花将全乡汇演的事跟乡长一汇报,乡长立马就说,很好很好!到时候把八路军115师的首长们也请来观看观看。妇救会长肖桂花听了吓一跳,赶紧说,可别!可别!乡长问,咋啦?肖桂花说,这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汇演,也就是把各个村里那些能说会道的识字班、小伙子组织起来,活跃活跃,要服装没服装,要道具没道具的,节目哩,也是逢年过节的老一套,无非就是扭扭秧歌、唱唱小戏啥的。乡长听了这话一下子泄了气,说,既然这样,那还搞啥汇演啊?战斗这么频繁,各村都住着伤员,支前任务又这么重,正经事儿都忙不过来呢,我看汇演的事还是算了吧?肖桂花说,乡长你放心,咱啥也不耽误,搞大汇演就是为了鼓舞鼓舞部队指战员们的士气,还有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肖桂花说着白了一眼乡长,说,别总以为我们识字班就只会缝军衣做军鞋什么的!乡长“呵呵”一笑,说道,那好吧,我全力支持你,你就去操办这事吧。

    得到了乡长的批准,乡妇救会长肖桂花便开始挨村去下通知。全乡十六个村子,沟连沟坡连坡,这个乡处于抗日根据地中心地带,全乡几乎所有的村子里都驻扎着八路军115师的主力部队,号称“小延安”。

    肖桂花将汇演的事给亓红桂一说,亓红桂就满口应承了下来。可等肖桂花一走,亓红桂就犯了愁。

    18岁的亓红桂,已经是识字班的队长了。亓红桂打小就聪明伶俐,能歌善舞,脸蛋长得俊,身段儿也美,只可惜生在了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长在这样一个偏僻的穷山村,好在家里有十几亩薄地,日子还算殷实。16岁那年,也就是日本鬼子来的那年,亓红桂在乡里演了反映夫妻生产的柳琴戏《买驴》之后,亓红桂的才艺和美貌一下子就轰动了全乡。从那时起,四邻八村上门来提亲的就络绎不绝。亓红桂的父母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闺女也大了,生得又是这么水灵俊俏,也想早点给红桂找个满意的婆家嫁了。可无论媒人怎么来,父母怎么劝,亓红桂就是不答应。

    亓红桂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人。这个人就是和她一起演《买驴》的赵子良。亓红桂和赵子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年龄也相仿。赵子良高大英俊,多才多艺,从小跟父亲学会了拉二胡。逢年过节和农闲的时候,两人经常在村里的业余庄户剧团演演戏。在戏里,又经常扮演小夫妻。日久天长,彼此之间在心里就有了对方。父母不知道亓红桂心上已经有了人,亓红桂也不好意思和父母挑明说,他俩也只能是在暗地里偷偷地好着。

    然而,自从这一带成了抗日根据地之后,沂蒙山区支前的小车队可谓是连绵八百里,村村灯火夜夜明!至于那最后一把米,拿去当军粮;最后一尺布,拿去做军装;最后一个儿,送去上战场的壮举,更是数不胜数。作为识字班队长的亓红桂,天天带领全村的识字班们在油灯和月光下熬着一个个不眠之夜——赶做军鞋、加工军粮、动员参军、救护伤员……在这样的特殊环境里,赵子良的所作所为,却让亓红桂脸上很是过不去。

    赵子良是家里的独苗一根,父亲是个老顽固、老落后,不但不让赵子良去参军,就连支前的担架队和民兵连都不让他参加。赵子良整天混在村里的妇女识字班队伍里,干些属于女人干的活计,给妇女和识字班们打下手,经常遭到妇女们的嘲笑不说,甚至有些嘴上没把门的妇女,还时不时地拿她和赵子良的事说笑开荤地闹。这让亓红桂很是下不来台,为此没少跟赵子良争吵。这不,前些日子两人又因为这事刚刚闹了矛盾。每天见了面,不是你扭着鼻子就是我歪着脸,竟谁也不搭理谁。

    亓红桂愁来愁去,就去了乡里找妇救会长肖桂花,汇演的事,亓红桂想打退堂鼓。肖桂花一听就不乐意了,说,这哪行啊!整个汇演就指望你亓红桂压轴哩,全乡谁不知道你的柳琴戏演得好啊!你就再和那个什么赵……子良,演《买驴》吧。亓红桂说,我不想再和赵子良搭档了!肖桂花问,为什么?亓红桂嘴一撅,说,他是个落后分子,和他在一起丢死人哩!肖桂花说,那就更得让他演,我们要帮助落后分子,不能让他掉队落伍,到时候乡长还打算请115师的首长们来观看演出哩,这可是政治任务啊!亓红桂听了这话,吓得一吐舌头,只好乖乖地回村去找赵子良了。

    赵子良一看亓红桂主动来找他,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乐开了花。亓红桂脸一板,说道,赵子良你听着,我是执行上级的任务来的,不然,我才不稀罕搭理你哩!赵子良听得出亓红桂话里的半真半假。赵子良“嘿嘿”笑着说,只要你别不搭理我,怎么着都行,以后我一定好好表现,不再给你丢人现眼了行不行?亓红桂白一眼赵子良,说,这还差不多!

    晚上吃了饭,村里的业余剧团又在村头的大槐树底下开了张,汽灯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亮如白昼,锣鼓家什也支起来了,全村男女老少拥拥挤挤一槐树底下,就连那些能挪动的八路军伤病员都被搀扶着来凑热闹。亓红桂和赵子良一遍遍地排练着柳琴小戏《买驴》。赵子良头上扎一块白手巾,上嘴唇粘着假胡须,佝偻着腰。亓红桂将两根辫子在脑后握成一个大髻,穿上母亲那件肩头补了好几个补丁的掩襟大衫。两个人在槐树底下走着戏步,一来一往,抑扬顿挫地对唱着:

    春天来了草发青呀/家家户户/忙春耕呀/忙春耕/……

    《买驴》排练了几天后,乡妇救会长肖桂花又来了。肖桂花叫停了《买驴》的排练,肖桂花说,这次汇演闹大了,乡长前几天去区里开会,顺便汇报了汇演的事,没想到区里对咱乡这次汇演非常重视,区里领导说,近期抗日战争形势十分严峻,我部队人员伤亡很大,前线急需补充兵员;区里要求我们把这次汇演的目的和重心放在动员和鼓舞广大青壮年们报名参军上来,所以,再演《买驴》不合适了。

    亓红桂和赵子良一听,齐声问道,那演啥哩?肖桂花问,你们还有啥节目?亓红桂脸一红,说,就会演《买驴》。肖桂花说,那不行,你俩得好好琢磨一个动员参军的节目,村里的工作让别人多干些,你俩多抽点时间出来,好好排练……

    肖桂花不容置疑地又对齐红桂说,红桂啊,乡里这次汇演连区上都高度重视了,你可是十里八乡、百里挑一的人尖儿,这次汇演就指望你压轴哩,汇演之后,动员参军有没有好效果,就看你的了!

    这压力也太大了啊?

    不过,不用肖桂花强调,目前的形势亓红桂也感觉出来了,各家各户的伤员比以前多了不少。亓红桂家里原来住着一个伤员,这几天一下子增加了三个。

    琢磨动员报名参军的戏不是那么容易的。多亏了赵子良读过几年私塾,亓红桂也参加过几个月的八路军在村里办的“识字班”。琢磨来琢磨去,俩人还真琢磨出了一出动员参军的戏词,每天晚上,两人聚在村头的大槐树底下,一遍遍地排练:

    母送子/妻送郎/识字班送哥上战场呀/上战场/哥哥把兵当/为咱老百姓多荣光呀/多荣光/打垮了日本鬼/立了战功带回勋章/妹子欢欢喜喜/迎哥回家乡/……

    两个人一排练就是大半夜。有时候练着练着,亓红桂就会突然停下来,严肃地盯着赵子良的脸问,乡里汇演结束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赵子良听了,就急赤白脸地发誓说,红桂你放心,汇演一结束,我就参军去,我要第一个报名去参军!红桂听了,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就又继续唱起来:这才是妹妹的好哥郎呀——好哥郎!

    大汇演那天,全乡各村的老老少少都来了,区长来了,八路军115师的首长也来了。115师文工团团长正好在师部跟领导汇报工作,听说附近乡里有文艺大汇演,也跟着首长来了。演出场地在乡驻地的一个打谷场上,临时搭起了一座简易的舞台,舞台左右的柱子上分别写着“打倒日本鬼”“当兵把军参”的标语口号。演出还没开始,场下早已是人山人海。

    亓红桂和赵子良的节目被作为压轴节目安排在了最后。当亓红桂在舞台上一亮相,115师文工团的那个团长就轻轻地“啊”了一声,是赞叹,发自肺腑的赞叹。文工团团长自语着说,太美了!说完,文工团团长还觉得不够,立即又补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语气是权威的,毋庸置疑的结论一样。也怨不得文工团团长如此赞叹,舞台上的亓红桂,上身穿一件贴身的蓝印花粗布小夹袄,下身着一件水红色的裤子,脑后梳一根油黑的独辫,齐齐的刘海下,一张白皙俊俏的鸭蛋儿脸,腮上点缀了胭脂红……

    亓红桂和赵子良演的戏名叫《王宝山参军》。两人把这出动员参军的小戏演得惟妙惟肖,在舞台上你来我往,边唱边眉目传情,演到精彩处,赢得一片片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演着演着,亓红桂和赵子良就会情不自禁地以假乱真,内心的感觉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亓红桂看着戏中的赵子良,心里在说,赵子良啊赵子良,你可是答应了我的,演出结束后就第一个报名去参军啊!同样,赵子良看着齐红桂,心里也在说,红桂啊红桂啊!你太美啦啊!你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把你抢走!

    演出结束后,115师的首长和区长给参加演出的演员们发了奖状。亓红桂从首长手里接过那张大红的奖状时,幸福的只是一个劲儿咧着嘴笑。台下的人们热烈地鼓着掌,那掌声地动山摇,人们陶醉在演出的气氛里,激情高涨着。发完奖,活动本来就此结束。区长跟乡长一商量,趁热打铁,就势将参军动员大会也一起开了吧。

    于是,演出结束,动员参军大会开始了。在会上,先是区长就抗战形势和踊跃参军的重大意义做了一番高屋建瓴的讲话,区长讲话一结束,乡妇救会长肖桂花和部队的一名干部在台上支起一张桌子,摊开一本花名册,参军报名开始登记。肖桂花扯开嗓子冲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里喊着,参军报名,杀敌立功,青壮年们,报名参军的都到台上来,来登记报名吧!

    肖桂花喊完这一嗓,刚才还闹哄哄的人群,突然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参军报名,杀敌立功,谁不想啊,可是……家家户户都有伤员,看看那一个个支离破碎、血糊淋拉的身体,那一屋子鲜嫩嫩的血腥气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连年的动员参军,符合条件的青年基本都已经参军上前线了,而且不断有在战斗中牺牲的烈士通知传回村里……台下的人群里,慢慢地“嘤嘤嗡嗡”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参军上战场无异于去送死,有的说家里父母年老多病、无人照顾不能离开……

    亓红桂和赵子良在台下膀挨着膀坐着,亓红桂扭头去看赵子良,那眼神像把刀子戳过去。赵子良本来是想站起来报名的,可左顾右盼了一下,看满场子里没有一个站起来报名的,心里就开始犹豫了、胆怯了。或许,其他人都和赵子良的心理一样,看看没有人报名,也就不想第一个站出来。

    赵子良被亓红桂的眼神杀死了。他的脑袋垂下去,差点垂进了裤裆里。垂下头去的赵子良没注意到,这时候的亓红桂,眼里已经汪满了泪水。这泪水,是悔恨?是鄙夷?是恨铁不成钢……

    亓红桂挥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从人群里“嚯”地站起来了。黑压压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躁动。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向了亓红桂,那些目光疑疑惑惑,都不知道亓红桂要干什么?

    亓红桂谁也不看,重手重脚地拨拉开拥拥挤挤的坐着的人群,直奔台上而去。

    亓红桂又一次来到了舞台上。这次来到舞台上的亓红桂,和刚才在舞台上表演节目的亓红桂判若两人,只见她一双秀眉拧着,脸上因激动而涨得彤红,胸脯子剧烈地起起伏伏着,说出来的那一番话,更是石破天惊。

    亓红桂说,全乡的青壮年们,难道刚才俺演的《王宝山参军》不对吗?难道刚才那些掌声都是假的吗?小日本鬼都欺负到咱家门上来了,只有消灭了他们,赶走了他们,咱穷苦人才能过上好日子……亓红桂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语气坚定地又说道,抗战打鬼子是最光荣的,俺识字班找对象就要找参加八路军的,谁第一个报名……俺就嫁给谁!

    亓红桂最后这一句话,好似一颗地雷,在台下的人群里引爆了。

    这姑娘——疯啦?!

    亓红桂说完这番话,眼神在台下的人群里搜寻着赵子良。她看见赵子良了,她终于看见了赵子良。亓红桂看见赵子良的时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在水面上漂浮着的稻草,她想抓住这根稻草。可是……可是,亓红桂看见的赵子良,只是仰着头,灰着一张脸,大张着嘴巴,支棱着耳朵,跟个傻子似的看着台上的亓红桂发呆。

    亓红桂哪儿知道,她刚才的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像猛然砸下来的锤头,将赵子良砸懵了。

    亓红桂那个恨呀!这时候的她,是多么期待着赵子良能够从人群里“嚯”地站起来,迎合着她的话,高声大喊一嗓,我要报名!我要参军!

    正像亓红桂想的那样,这时候,台下的人群里,还真的“嚯”地一下站起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冲着台上喊了一嗓,我——我报名!

    亓红桂那颗眼看就要蹦出嗓子眼儿的心,被这一声喊攥住了。亓红桂长嘘了一口气,赵子良啊赵子良,你总算还是条男子汉,总算没有辜负了我的一片心!

    可……可是……亓红桂定睛看着台下站起来的那个人,使劲儿摇了摇头,眨了眨眼,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起来的那个人,不是他赵子良!

    那么他是谁哩?这个人亓红桂认识,这个人和亓红桂是一个村上的。站起来回应亓红桂的这个人,是村东头的刘见明。

    亓红桂的身子晃了一晃,双腿有些发颤,她的两手使劲儿撑着桌子,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怎么会是村东头的刘见明?赵子良呢?赵子良哪儿去了啊?!此刻,亓红桂恨不能飞身下台,扑到赵子良身上,用嘴、用手,将他活生生地撕了。

    而此刻的赵子良,跟亓红桂的想法如出一辙。他看着距离自己不远的刘见明,也是恨不能飞身扑上去,将刘见明撕个粉碎!赵子良看看台上的亓红桂,又看看台下站着的刘见明,欲哭无泪,攥起的拳头,使劲儿在自己的脑袋上狠命地砸,一下一下地砸着。

    台上的肖桂花也是长嘘了一口气。她冲着刘见明竖起了大拇指,嘴里夸着,勇敢有为的好青年!快上来,上来登记一下!

    肖桂花这一夸,刘见明的脸上“腾”地红了。他扭捏了几下,才挠着头,脸上带着几分羞涩的笑,走上台去。报名登记完毕,肖桂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红花,递给亓红桂,示意亓红桂给刘见明戴上。亓红桂木着一张脸,机械地接过那朵大红花,不知道咋办好。肖桂花小声提醒齐红桂说,快给这位好青年……不,好战士戴上!

    亓红桂还是木着一张脸,机械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刘见明,将手中的大红花朝刘见明的胸前的衣服上戴。刘见明的脸微微扭向一侧,憨憨地笑着,两只手垂着,不知往哪儿放好,始终没敢去看亓红桂。亓红桂低着头,眼神只呆呆地盯着那朵大红花,她想赶快将大红花给刘见明戴好,可是越急越是戴不上去。台下的人群开始有人起哄,开始有人站起来喊着要“报名”。

    陆陆续续地,上台来报名参军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台上的那张登记报名的小桌子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肖桂花只好一个劲儿喊,不要挤,一个一个来!

    赵子良也报了名。赵子良什么时候上台去的,谁都没注意,也没在意。因为谁也不知道这里面的秘密。台上一片乱哄哄,那个时候,亓红桂已经心灰意冷地瘫坐在台下的一个角落里去了。本村的一些报名的青壮年在台上跟刘见明开着玩笑,这个捅他一下,那个挠他一拳,那话里醋意十足:行啊见明,花魁娘子到手了!不赖啊见明,天上掉下块天鹅肉,砸你头上了啊……

    是啊,亓红桂这样的人尖儿,哪个青年不喜欢哩?

    刘见明年龄比亓红桂大了十几岁,长相又稀松平常。家里兄妹六个,老少一张炕,挤在三间小草屋里,父亲双目失明,母亲常年卧床不起……三十出头的刘见明,至今也没找上个媳妇。

    第二天,刘见明去了乡里。他找到乡妇救会长肖桂花,问道,肖会长,昨天是不是俺第一个报的名?肖桂花说,是呀,这还有假吗!刘见明又憨憨地笑了,憋了很久,才又说,肖会长做主,给俺提提这门亲吧。

    话语不多,却很有分量。别看刘见明是个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还是个有心计的人。肖桂花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肖桂花去了亓红桂家,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跟亓红桂的父母一提,亓红桂的父亲就蹦了老高,什么?让红桂嫁给刘见明?!那是痴心妄想,我就算把闺女当作垫猪圈的粪土垫了猪圈,也不嫁给他刘见明!

    尽管亓红桂的父亲说得如此决绝,肖桂花还是要做思想工作。肖桂花说,部队伤亡那么大,都不当兵,日本鬼咋赶走?咱们的日子咋过?人家刘见明第一个站出来报名参军,就是个报效国家的好青年,如果不答应这门亲,刘见明不去参军了,其他报名参军的人思想动摇了,这个罪过可就大了啊!

    任肖桂花怎么吓唬怎么劝说,亓红桂的父母就是百口不开。无奈,肖桂花将求助的眼神转向亓红桂。

    亓红桂心里很明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可是,真要嫁给他刘见明……亓红桂的泪,只能往心里流。

    她走到父母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说,爹,娘,俺在动员大会上既然说出了那话,就不能再收回来了,做人要表里如一,俺决定嫁给刘见明了,您二老如果不愿意,那就当没生养过这个不孝顺的女儿吧!说完,给父母磕了两个响头。

    父亲双泪横流,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默许了这门亲事。

    很快,婚期就定了下来。这事就像过去那比武招亲,就像那财主家的小姐绣楼抛绣球,稀罕的让村里人难以接受。开始为亓红桂鸣不平,议论纷纷:说归说,事归事,这么好的一个识字班,跟着他刘见明,唉,真是太可惜了……

    自从那天参军动员大会一结束,赵子良想找齐红桂,可亓红桂一直躲着他。他又不敢去亓红桂家。那天,赵子良蹲在距离亓红桂家门口不远处的石碾子上,整整守候了一夜,也没见着亓红桂。赵子良不相信亓红桂真的答应了和刘见明的婚事,他始终认为那天的动员大会上,亓红桂只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才那么说的,怎么可能呢?怎么能够当了真?

    第二天一大早,亓红桂起来去井上担水,开了院门,隔老远就看到赵子良蹲在碾台上,头上身上一层的霜白。一夜之间,赵子良像老了不知多少岁。亓红桂低头从赵子良面前走过去,看也没看赵子良。走过去不远,身后的赵子良说,红桂,我也报名参军了。亓红桂的脚步迟疑了那么一下,赵子良起身追了过去,赵子良又说,都说你答应了刘见明,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半天,亓红桂才声音哽咽着,抖着嘴唇说,是真的!赵子良听了,身子瘫软下去,两手抱头,“呜呜”地哭了。亓红桂听到身后的哭声,身子一抖,眼神哀哀地回头看了赵子良一眼,便又扭身走去。

    刘见明想赶在上前线之前,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刘见明就又去找乡妇救会长肖桂花,肖桂花听了,就说,那好,我给你们当个证婚人,正好后天乡里要给你们新兵开欢送大会,你就和亓红桂在大会上举行个仪式,办个革命的简朴的婚礼,你看怎么样?刘见明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只有乐得咧着大嘴傻笑的份儿了。

    欢送大会还是在乡里的那个打谷场上。识字班的人们在锣鼓声中扭起了秧歌,唱起了送郎参军的小调。38名新战士在这里集结,识字班们又一次亲手给他们戴上大红花后,一挂挂鞭炮“劈里啪啦”燃放起来。这时候,乡妇救会长肖桂花一手拉着新郎官刘见明,一手拽着新娘子亓红桂,将一对新人拉到了台前。

    新娘子很漂亮,新郎官笑得很开心。肖桂花作为证婚人,号召全乡的识字班们要向新娘子学习,青壮年们要向新郎官学习……赵子良站在新战士中间,看着亓红桂和刘见明的背影,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掌声中,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被一点点震裂开来。

    英雄好当,媳妇难熬。刘见明参军走后,婆家的生活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公公瞎,婆婆病,小姑小叔小,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只有靠亓红桂艰难地支撑着。公公吃饭,需要她递到手里,婆婆治病,需要她去抓药煎汤。地里的活计,场上的收晒打藏,家里的推碾缝补,全是她的。亓红桂是识字班队长,除了家里的一摊子,村里的支前工作,推米磨面、烙煎饼、做军鞋、救伤员……样样也都得跑在前。

    时间一晃,就过了清明。战事越来越紧了,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和尸体也越来越多。天傍黑的时候,又有一批伤员抬进了村子,亓红桂赶忙去组织识字班们准备往各家各户安置。担架队的同志沉痛地对亓红桂说,不必了,这是一批烈士的遗体!赶紧先找个空闲的屋子安置下,回头再掩埋吧。

    亓红桂一惊,怪不得没听见那惯常的痛苦吟唤。安置在哪儿呢?亓红桂想起了村头打谷场边的看场屋子,就对担架队说,跟我来!

    亓红桂和几个识字班先将看场屋子的地上铺上了鲜软的麦秸,这才让担架队的同志从担架上将遗体移下来,然后又抬进屋子里。烈士的遗体一共是七具,抬到第四具遗体的时候,亓红桂叫了一声,慢着!担架队的同志一愣,亓红桂扑上前去,弯下腰,两只手僵硬着伸向烈士的脸。

    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了,这张脸在黑暗中模模糊糊,亓红桂的双手哆嗦着触到了这张脸。这张脸早已冰凉,这张脸蒙着厚厚的一层硝烟和灰尘。随着亓红桂的手将这张脸上的硝烟和灰尘一点点地抹去,这张脸越来越清晰。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多少次在舞台上,在生活中,这张脸脉脉含情地对着她啊!

    亓红桂跪下来,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摩着这张脸,泪水,从眼里决了堤,向着这张脸倾泻而出……

    岁月匆匆,战事频仍。一场接一场的战役打下来,刘见明的身份从八路军到解放军,战场从山东打到了江南,一直打到了海南岛。全国解放的那一年,刘见明已经成了团长了。

    公公去世,婆婆依然是个瘫痪在床的病秧子,小姑小叔长大成人,嫁的嫁,娶的娶,三十出头的亓红桂一头黑丝已经早早地染上了霜白。赵子良牺牲的那一年,刘见明才知道亓红桂心里装着的人,是赵子良。有一次部队大转移,路过家乡,刘见明趁机回了趟家。到家后,没见着亓红桂,问娘,娘说,红桂给赵子良烧纸去了。刘见明一路寻到村外的山坡上,远远地,就看见媳妇亓红桂半跪半趴在一座坟茔上,身子一抽一抽……

    解放后,刘见明留在了南方那座大城市里,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送走了婆婆,家里就只剩下亓红桂孤零零的一个人。村里人经常劝说她,见明在大城市里当了大官,你不去享福,还在家里受这个罪干啥啊?亓红桂听了,只是淡淡地一笑。

    每到清明,亓红桂就扛上一把锨,去赵子良的坟茔上添几把新土。有一年,雨水大,坟茔被冲刷得很小了。亓红桂添了整整一上午的新土,才将坟茔复原到原来那么大。添完土,亓红桂累了,就倚靠在坟茔上歇息,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影影绰绰中,赵子良从坟茔里坐起来,一把将她拽起来就跑,一直跑到村头的槐树底下,赵子良这才笑嘻嘻地从身后一下子亮出来一件衣服。那件衣服,竟然是亓红桂丢了多年的蓝印花粗布的小夹袄,那可是赵子良送给她的最好看的一件戏装啊!亓红桂上前去抢,赵子良躲闪着不给……亓红桂一急,就醒了过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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