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婚契-夜幕下,南坡上这座坟挖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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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黄河》2011年第06期

    栏目:小说世界

    田野上生长着庄稼,也生长着坟茔;坟茔里掩埋着先人,也掩埋着故事……

    布谷鸟叫了,芒种到了,再有三五日就该开镰收麦了。说布谷鸟叫的,说芒种到的,都是那些古董一般的老汉。南村口老槐树底下,一个没牙嘴说,今年的布谷鸟比去年叫得早,麦熟得早。一个嘴没牙说,今年的芒种比去年迟,麦熟得迟。没牙嘴又说,哎,你看焰火台的麦子都黄了。嘴没牙说,呀,你看西埝的麦子还麻绿绿的。再往下,一个哎,一个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车轱辘话,似乎谁坚持说到最后,谁的话便有了权威。权威好比高台上的擂主,后生们都得仰脖高看。过去他们年轻的时候,常常以这样的目光看待上辈人,上辈人同样以这样的规程看待上上辈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他们口干舌燥了半日,回过神来四下寻睃,却不见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于是便落寞了,便沮丧了,便忧心了。仿佛远祖的经验是条河,祖祖辈辈流了几千年,流到他们这一代即将断流。年轻人呢?他们大多都到天南海北打工去了。麦收的时候,有回来的,有不回来的。即便回来的也不问这许多。他们只管夜里对婆姨发狂尽责任,白天婆姨自会照顾他们献温柔。收麦于他们就像唱首歌,等联合收割机突突突开到自家地头,这才带上黄瓜、啤酒、火腿肠,以及必不可少的麻袋,开上三轮车去登场。至于镰刀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开镰二字已是退避辞海里的词条。

    忽然,突突突轰响,东边驶来一辆联合收割机,司机楼外边站着一个青皮秃脑壳,明晃晃地耀眼,敞开的衣衫飘在身后像帆一样蓬蓬鼓荡。看那彪势劲儿,咋好像是秃蛋?当地人把蛋念作炭,秃蛋就唤作秃炭。土得掉渣,却带着一股亲切味儿。秃蛋在西安打工,咋跑回来了?噢,他妈殁了,回来料理丧事么!四只昏眼眯缝了再瞅,收割机已扬起一路尘土,奔丧似的朝西开去。开了一畛多地朝南拐了。浑黄的落日被弥漫的尘土罩住,像火蛋子一样在西天飘晃。同样这里的蛋字也念作炭,火蛋子就称为火炭子。

    火蛋子,知道么?火蛋子不常见,得埋人的时候才有,而且须有钱的人家埋人时才有。那时送葬的队伍还未过来,老远便看见一根根长竹竿高挑着宝盖在半空里招摇。宝盖有五节的、七节的,最多还有九节的,盖顶悬吊着一串串纸扎的彩球,黄的、绿的、白的,五彩相间,随风飘舞,十分招眼。那彩色的纸球就被称作火蛋子。土气渐渐散去,收割机不见了,火蛋子也消失了,一望无际的麦浪一起一伏融进迷蒙的暮色里。

    俩老汉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怅怅望着西埝——

    麦子几日了?

    三日了。

    事情说顺了?

    大概没有吧。

    唉,没吃上新麦!

    呀,吃上吃不上咋的?

    感叹声里的麦子,就是秃蛋他妈。三年前,秃蛋他爹下世后,麦子跟汾北的陈老汉过活。汾河原本自北向南流,流到绛州境内拐了一个硬橛橛的死弯,然后蜿蜒向西而去。汾河南岸是黄土高崖,惯称南坡上;汾河以北简称汾北。过活一词咋解释?下定义不好下,说大概的意思,就是两口子有明媒没正娶,没领结婚证,就那么吃一个锅里,睡一个炕上,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前天麦子殁了,秃蛋去讨尸体,要拉回来跟他爹合葬,结果被陈家的棍棒伺候了出来。麦子的尸首要不回来,那事情就麻烦大了,光唾沫星子就能把秃蛋淹死。

    西埝地头前,收割机头朝麦垄,砰砰砰原地颤抖着,使辽远的四野越发变得静寂。月儿渐渐明亮起来,在朦胧的月色下,麻绿绿的麦穗显得有些发白。这里的地土质好,麦子长势旺,所以比别的地方熟得晚。一年的收成也全都压在这里。由菜花揪下一只麦穗,窝手心里揉揉,歪头吹去麦壳,把圆鼓鼓的麦粒倒给开收割机的司机,眼里透着一丝祈求。司机手捧麦粒,轻轻一捏,噗地溅出一泡水。

    秃蛋心急如焚,割嘛,还磨蹭啥呢?嫌钱少,加多少?司机脸沉沉地嚼着麦粒,嘴角有奶水一样的东西渗出来,他说害贱了,我的收割机从来还没割过这样绿的麦子呢?

    你?秃蛋身子猛然向前一纵,像要打架的样子。说他害贱,就好比骂他是祸害。村子里有谁掐了瓜妞,偷了毛桃,抑或糟践了人家的女娃,才说害贱呢!

    由菜花悄悄拽了一下丈夫秃蛋的衣襟:割了也没啥,只恐怕……

    恐怕啥,恐怕啥?秃蛋瞪眼呵斥,都是你叨叨的!

    由菜花圪嘟住嘴,不敢再吱声。

    割!秃蛋歇斯底里,像刀斧手一样下了死命令。

    猛然间,收割机睁开两只大眼,突突突地向麦田冲去。刹那间,所过之处,麦草伏地,一片狼藉,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清新气。秃蛋缓缓地仰面朝天了,干张着大嘴,想喊喊不出来,想哭没有眼泪。脑海里扯滚飞旋,麦粒四溅,白嫩的麦浆流成一条河。他伸开大手捋了一把脸,好像要擦去脸上喷溅的麦汁。

    收割机割到半地拐了回来,窄长的麦行里露出一个坟头。由菜花从三轮车上取过小竹篮给秃蛋,秃蛋气呼呼地问,宝娃呢,咋还不见来?由菜花往北看看村子的方向,小声道,快了吧,好像听得挖掘机响了。秃蛋又问,气袋带来了吗?由菜花说,在竹篮里。说着就在竹篮里翻找。秃蛋一把夺过竹篮去,迈开大步向坟堆走去。他心急火燎,忽地麦草绊了脚,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倾身之际,只见一条镢把粗的绿蛇直起半截身子,朝他火悻悻地吐着芯子。秃蛋急忙扭身躲避,不料脚下又是一滑,扑嗵栽倒在地上。那蛇直视着秃蛋,芯子一伸一缩像是审问。秃蛋赶紧磕头,爹,爹,不是孩儿不孝,是陈老汉那杂种自己屙下自己吃,说话不算话,今天竟然把我妈的尸首埋他家坟地了。但是,爹你放心,孩儿今晚就把我娘的尸首弄回来给你合葬。等过三日那天,再给你和我妈挑九节子宝盖……

    宝娃不知几时走到秃蛋跟前,他伸手拉起秃蛋来,爹,你跪这里干啥?我爷爷的坟还在前面哩!秃蛋抬头看蛇,蛇早已不知去向。他抬臂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说快去,快去你爷坟上献献,多烧些纸。宝娃扶起篮子,篮里的供品早撒了一地。有旋风袭来,纸卷随风飞跑,宝娃追上去拾起,对父亲秃蛋说,就这稀薄一沓纸,拿啥多烧呢?秃蛋狠声狠气道,你妈就是个抠死鬼,再多烧些都舍不得!由菜花正站他背后,小声嘀咕,我就是个抠死鬼,你有,你大方!

    宝娃去爷爷坟前祭奠过,返身回来问秃蛋,挖吧?

    啊,挖!秃蛋站在麦行里,汗湿的衣衫贴在脊背上,凉飕飕地侵入躯壳,禁不住打了一个猛烈的喷嚏。

    一台小型挖掘机碾过新割的麦草,隆隆隆地开到坟前。由菜花站一旁看去,只见那铁臂在空中一挥,带齿的铲斗就咔嚓插进坟堆,三豁两豁便开膛破肚出一条大口子。她吓得赶紧捂住眼,背过身子不敢再看。秃蛋站在头前指挥,挖掘机又几铲子下去,已露出半截墓道。宝娃像个新兵蛋子,方才还怦怦心跳得厉害,现在似乎打响了战斗,不仅没了紧张感,而且显得很兴奋。

    爹,机器打墓就是快哟!

    噢!

    咱是头一家吧?

    噢!

    秃蛋噢得不显山不露水,其实隐含着一丝得意,至于第一不第一,那都是扯淡的事。眼下最最,最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鲜点子,就可以像偷袭珍珠港一样,给那个该死的陈老汉一个致命的打击……

    瓦,瓦!挖掘机的铲斗卸土时卸出一页瓦来。秃蛋一边挥臂惊叫,示意司机赶紧停下来,一边冲上土堆去,疯狂地刨出那页瓦来,然后把瓦护在胸前,纵身跳进丈把深的墓道。由菜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慌地问宝娃,咋了,咋了,你爹咋了?

    宝娃跃过土堆,趴到墓道沿上,大声喊叫,爹你咋啦?

    月牙钻进云里去了,墓道里阴沉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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