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祖师爷的秘方和师爷的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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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黄河》2004年第04期

    栏目:晋军新锐

    1

    我对祖师爷的崇拜,来自于师傅对遥远的那个傍晚的叙述,这个傍晚注定了师爷的出走和我们以后的相识。

    这天的傍晚,阵阵热浪挟裹着干旱枯萎的禾苗气息,轰轰烈烈地滚动在蜿蜒西去的黄土大道上。路上,有钱人家的高大轿车隆隆地飞驰远去时,马脖子上叮叮当当的铜铃声,气势不凡地回荡出他们日子的优裕和不可一世。偶尔,从低垂的轿帘里洒落一两声娇声笑语,香花异草般吸引着路上往来流徙的讨饭人。讨饭人个个土头灰脸眉目不分,他们挽着破旧的篮子,拿着木质不同的打狗棍,有气无力的脚步拍打着浮土很厚的官道,轿车驰过的烟尘里,他们眼里流露出来的羡慕与不平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追寻着消失在一片尘土和起伏丘陵间的马铃声。那时,我8岁的师傅刘德正老实巴交地端着师爷的长杆红铜大烟袋,两条酸痛的小胳膊已经让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瞧路上的人间热闹。

    师爷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的黄土崖上,笔挺的身子紧裹着一件藏蓝色的绸缎长衫,微风将一股独特的气味送到师傅的鼻腔里。师傅耸动着鼻子分不清这气味是苦艾还是黄芩……总之,这气味就是师爷,师爷就是这气味。师爷在他85岁别离人间时,握着师傅的手说出那句不该说出的话后,师傅就一头扎在师爷瘦骨嶙峋的胸前大放悲声,他这样悲哭时觉得自己拥抱的不是师爷的肉体,是师爷的气味,这气味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缀连起师傅不幸的童年和少年一下子拥入心怀,让师傅越发哭得津津有味。

    这个下午,在师傅的记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了他一生的追念。那时的师爷始终站在黄土崖子边,凌厉的目光紧盯这路上的每一个人,他要找的那位高人始终没有出现。师傅平端着师爷的大烟袋,他小小的身子骨里所有的力气都被这大烟袋一点一点吸光了,他艾怨地盯着大烟袋又不敢放肆地动弹一下,红铜烟锅一闪一闪地辉映着西天渐渐泯灭的彩霞,师爷脸上的彩霞随着路上行人的稀少,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师爷要找的那位高人还是没有出现。

    早在几年前,师爷就开始寻找这位高人了,听说这位高人远居五台,长年云游在外,能找到这位高人全靠自己的造化。师爷终于打听到,这位高人每5年必去华山祭祀他的一位师祖,祭日是七月初七,今年的七月初七恰好5年。这是一条去华山的必经之路,师爷坚信那位未曾晤过面的高人,就是插翅也难以飞过他一双历经沧海的眼睛。

    师爷的家那时在潼关城可谓是豪门巨富,厨子先生丫环佣人一应俱全。有次,师傅趁师爷不在家,爬上了门前的椿树上掏喜鹊蛋,坐在高及云天的椿树枝上,他看到师爷家的瓦屋连成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家里有三个师爷花大价钱买来的米脂婆娘,个个细皮嫩肉,说话娇声嗲气。师爷那时在她们身上轮流逍遥的生活方式,让现在的我们无不望尘莫及。我们中国男人一度生活在一个多么自由广阔的性爱天地里,他们可以三房五妾,可以妻妾成群,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用一纸休书轻易地打发掉身边令他讨厌的女人,用不着为离婚大动干戈,也用不着为偷情提心吊胆,可惜师爷的这种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就灰飞烟灭了。

    师爷一生下来,就落在一大堆救死扶伤的中草药上,3岁能背“汤头歌”,10岁《本草纲目》熟记于心,13岁开始从师。师爷从过5位师傅,师爷从师只取一二过人处。从过5位师后,师爷的手艺在潼关城可谓是人尽皆知了。那时的师爷很是看中自己的医术,他从不随便给人瞧病,能请动师爷给他们瞧病的往往都是一些大户人家。这一带人都知道师爷那时的规矩,要瞧病先交三五两银子的请金,那些没有钱的小户人家,只好请一些医道平庸的先生,师爷不凡的医术一般人家也就很难见识到。师爷最绝的一招是给人把脉,师爷细长的手指只需往病人的腕上一搭,就能准确地预测出这人一年来的头疼脑热,有病的也就能提前诊治,大病化小,小病化了。师爷给体面人家的女人把脉,就在女人的手腕上悬根红丝线,根据红丝线博动的频率分析病情。我原以为这是吴承恩老先生强加在孙猴子身上的仙技,没想到人间果有其事,天外有天呐。师爷听说他等待的这位高人会把一生的脉。人的一生在这位高人的手下就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高人的手一旦触摸到这条河流,就知道河有多宽,水有多急,就知道它在啥地方拐过弯,啥地方决过口,啥地方河水漫过堤坝。这位高人就像一位地道的河流专家,将人的过去与未来测度得准确无误。师爷对这位高人的仰慕也就与日俱增,他期望这位高人会成为他的第6位师傅。这些天,师爷每天都让厨房备一桌上好的饭菜,随时为这位高人接风洗尘,一天天过去了,还不见高人的影子,再过两天就是阴历七月初七。

    师傅耸了耸有点麻木的肩膀,怯怯地问师爷:“师傅,那人你又没见过,咋知道他过去了还是没过去?”

    师爷说:“德正呀,这有缘就能看到,没缘就是看到也没有看到。”

    师傅对师爷绕口令似的话懵懂不知。

    师爷又说:“也许我和那位高人生来就没有缘分。”

    师爷说完接过师傅手里的大烟袋,师傅这才觉得两条小胳臂僵硬得如同木棍。

    “去,看城里有没有人留宿?”

    师爷说完掏出火石,细长的手指在暮色中“嚓”地牵出一串火星,点燃了手里的烟锅,一明一暗的火光里,师爷清癯的面孔布满忧伤。

    黑暗中,师傅面对下面的官道解开裤腰带,有气无力地撒了一泡尿,热尿落进下面的浮土里腾起一股呛人的臭腥味。师傅系好裤子,有一种淋漓的快感,他一跳一蹦地向潼关城跑去,头顶上的星辰一扫白天里的溽热。师傅一口气跑到城里,想起师爷的叮咛时,发出一声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喟叹,脚步慢下许多。

    潼关城里的店家大部分都关门打烊,客舍里清清冷冷。小伙计很不耐烦地对门口打探的师傅说:“这兵荒马乱的谁敢投宿?打家劫舍的土匪真他妈的比黄鼠狼还来得勤快,睡在城里的草窝子里也比这里安生。”师傅一脸怏怏地转过身去,心想也是,说有能耐就不怕南山里的土匪,他们有人有马有枪,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去,潼关城里谁个见了不吓得屁滚尿流?师傅这样想着就来到城边一户人家的门前。黑暗中,脚下冷不丁绊了一跤,他爬起来用手揉了揉发麻的膝盖骨,眼里蓄满了泪水,他蹲下用手在地上摸索磕绊他的砖头或者树根什么的,巷道里啥也没有。师傅抬起头,看到一缕火光从人家的门缝里流了出来,斜斜地铺在庭院里。这户人家的男人叫白庆喜,瘫在炕上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几年前,他在城下的黄河里专捕鲶鱼为生,一只小筏子风里来雨里去,说自在也不自在,说辛苦也不辛苦。他的女人在城里专卖鲶鱼汤,白家又鲜又美的鲶鱼汤让潼关男女不知天高地厚地喻为“天下第一汤”。白庆喜瘫在炕上后,潼关城里再也没有人做这风口浪尖上的营生,潼关城里的男女也断了这天下第一汤的想头。这几年,从白家飘散出来的不再是鲶鱼鲜美的香味,是经年从白庆喜身上散发出来的尿腥味和屎臭味,有这种恶臭味的人家谁敢投宿?

    8岁的师傅用他8岁的智慧不幸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从而让师爷错过了与高人见面的绝好机会,错过了一门少见的人间绝技,让我们祖传的技艺中少了一份该有的神秘。

    师傅回到黄土崖子边,看到师爷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烟锅里的火早已熄灭,缭绕不去的旱烟味仍停留在旁边的一片蒿草丛中不肯离去。师傅垂头走到师爷面前啥也没说,师爷啥也没问,只是慢慢取掉含在嘴里的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说声:“回!”

    第二天,师爷仍旧不死心,他和师傅来到黄土崖子边,看到清冷空旷的黄土路上跪着一位年轻女人,这女人就是白喜庆的大脚婆娘。大脚婆娘跪在浮土很厚的路中间,面前的红漆方盘摆放着一壶酒和四碟菜,她面对西去的黄土大道叩头不止,额头上已粘了一层厚厚的浮土。

    师爷撩开长衫从黄土崖子上飞奔而下。

    师爷急急地追问大脚婆娘:“他是谁?”

    大脚婆娘理也不理我师爷,她只是专心致志地叩她的头,脸上泪水横流。

    师爷愤怒了,他又一次地责问大脚婆娘:“他到底是啥人?”

    大脚婆娘遥望目所不及的远方,一字一句地说:“一个难得的好人呵!不,他是个神仙爷,治好了我男人的病,连一个子儿也没要,天不亮又走了。”

    一瞬间,师爷终于明白了他期盼已久的高人,已与他擦肩而过。他仰天大叫一声:“不好!”说完,把藏蓝色的绸缎长衫往腰里一卷,开大步向大脚婆娘叩拜的方向追去。

    2

    这天,师爷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黄土丘陵后,师傅仍呆立在浮土很厚的官道上,他不知道师爷是不是能追赶上那位高人?那位高人是不是愿意收师爷做徒?太阳不知不觉悬到东方山头,风热呼呼地从四面八方的黄土塬头上溜下来,沿着黄土大道疯跑。师傅看到大脚婆娘正蓬着一头乱发,向周围的人们兴奋地述说着她遭遇的一段人间奇遇。

    大脚婆娘说,她一连几天都听到后院枣树上喜鹊的叫声,喜鹊是来报喜的。她高兴地对男人白庆喜说,一定有啥贵人要来啦。白庆喜躺在炕上扳着手指头,对他们的所有亲戚进行了排查,都没有一个和“贵人”沾边带沿的。倒是几年前他还没有瘫时,亲戚们还时常来借粮借钱,他躺在炕上后,这些穷亲戚们也就很少走动了。白庆喜隔着窗户对院里的大脚婆娘说:“你这下贱的货色是不是想嫁人了,盼望来个有钱的男人领你去做小?我知道你厌烦了我,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一头扎进黄河里喂了鲶鱼。”大脚婆娘听了男人的话没了声息。自从男人瘫在炕上后,就变得蛮不讲理,说话时夹枪带棒向她挑衅。她忍让着,男人一次次地得寸进尺起来,大脚婆娘只好默默地抹着眼泪,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男人的胡说八道和无中生有的诬陷。

    这天下午,大脚婆娘啥也不想干,她觉得自己有太多的委屈,她只是想哭。她站在院里的水缸前那些委屈就化成了源源不断的泪水奔涌出来。她哭,水缸里的人影也哭,她抹泪,水缸里的人影也抹泪。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水缸里的女人,看到女人向她招手,召唤她走进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自己走进另一个世界后,留给男人的又将是怎样的一副可怜光景。想着一大颗泪水叭嗒落下去,水缸里的女人碎成了一团。有人推开柴门进来,大脚婆娘抬起头,泪眼迷蒙中看到一位精瘦的老头。老头的肩上是个白色落满尘土的褡裢,他细小明亮的眼睛在院落里扫视一遍,又扫视一遍,最后落在墙上一个草草钉上的木楔上。他伸手将肩上的褡裢挂上去,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给我烧盆洗澡水吧!”

    大脚婆娘心想,这老头没准糊涂得走错了门,听他那理直气壮的口气,就像吩咐自己的家人一样。大脚婆娘也就没好气地说:“我凭啥给你烧洗澡水?你就是白庆喜的亲爹老子也休想!”

    老人拍打尘土的手僵在半空,他看了看气呼呼的大脚婆娘,摇摇头宽容地笑了。他问:“你家的病人在哪盘炕上?”

    大脚婆娘阴沉的面孔一下子明朗起来。

    老人又说:“我打老远就闻到一股腐臭味,想必你家一定有位重病人哩。”

    大脚婆娘双膝一折给老人跪了下来,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她知道今天遇到了真真正正的贵人。

    她抽抽泣泣地说:“大爷你一定要治好我男人的病,我男人白庆喜躺在炕上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人都快急疯了。”

    老人笑呵呵地说:“你还是快给我烧洗澡水去吧。”

    大脚婆娘“哎”地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乐颠颠地捞起水缸里半个葫芦瓢。眨眼工夫,一股浓烟从破旧的灶间升腾起来,弥漫了这座荒凉的小院。

    白庆喜蓬头垢面躺在一张蒲草编成的凉席上,凉席已经发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外面老头和婆娘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看到进来的老头,他从喉咙里呻吟一声,马马虎虎算打了招呼。

    老人坐在炕边光亮的枣木板上,拉过白庆喜细瘦如柴的胳臂。

    老人问:“咋不早治呢?潼关城里不是有位瞧病的先生吗?我刚在路边见了他。”

    白庆喜瞪着一双无光的眼睛回答:“大爷,我们请不起人家,他光请金就收三五两银子哩。”

    那老人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始给白庆喜把脉。不甚明了的光线中,老人微闭双目,面孔安详平静,他完全沉浸在一个渺远的凡夫俗子难以涉足的境界。他说:“孩子,你是不是3岁出过麻疹,10岁患过伤寒,15岁那年的夏天拉过3个月红痢,20岁脖子后面出过疮,28岁那年的冬天就不能走动了?”

    白庆喜倏地抽回他的胳膊,瞪大了一双眼睛。这老人不像个医病的先生,倒像个地道的打卦先生或仙人了。老人说的一点没错,比自己的亲爹老子还说得准。

    老人说:“你这病能治好。”

    白庆喜一听“治病”两个字,就像挨了一刀似的泄了气。他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能治好,也治不起呀!”

    老人说:“要不了多少银子,半斤猪板油,二斤桑白皮,一百斤木炭就行了。”

    白庆喜一潭死水的眼睛里,顿时滋生出了一条条希望的小鱼,小鱼们不安分地上蹿下跳,扑腾起一朵朵细碎的浪花。

    灶堂里,大脚婆娘往一只半人高的木桶里舀着水,热气腾腾的白雾里,响起大脚婆娘亮堂堂的喊声:“大爷,洗澡啦。”

    大脚婆娘趁老人洗澡的工夫,背回了老人说的半斤猪板油,二斤桑白皮和一百斤木炭。她把这些东西放到洗浴好的老人面前,她不相信这些东西也能治病?

    老人给白庆喜治病时,屋门紧关,大脚婆娘把守门口。那时,我8岁的师傅在门前的黑暗中跌倒后,守在门口的大脚婆娘看得一清二楚。大脚婆娘的心思全在屋里的男人身上,对我师傅也就视而不见。大脚婆娘不知道老人在屋里怎么给白庆喜治病?只见木炭燃烧的火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携带着一股奇妙的幽香,在小院里悠然地回荡着。大脚婆娘使劲地抽吸着鼻子,她很难分辨出这是什么香:槐花?桂花?脂粉?……好像什么也不是,大脚婆娘只觉得神清气爽,像一脚跌进了春三月,骨头节里都快要发芽了。天亮时,老人打开屋门,大脚婆娘怎么也想不到,男人白庆喜站在门口正对着她傻笑。白庆喜身上贴满了鸡屎一样明晃晃的东西,那股奇妙的幽香就是从这东西上散发出来的。这东西将男人黑色发皱的皮肤分裂成了无数个小块,大脚婆娘看到站在门口的白庆喜捂着脸突然“呜呜”地哭了。等她哭够了这才发现家里没有了老人的影子。老人在他们家一口饭也没有吃,就不打招呼地走了。

    大脚婆娘固执地认为她遇到了“神仙”。这天,她不断地向人们声泪俱下地述说着。

    师爷走后,没有了约束的师傅,像只松开了链条的小狗,在街上高兴地窜来窜去。这天的潼关街头到处流传着大脚婆娘家来神仙的消息。大脚婆娘的男人白庆喜光裸着贴满药膏的身子,在太阳下大模大样地游走,他身上的幽香吸引着三五只蝴蝶不厌其烦地绕着他飞翔,给大脚婆娘的话做最好的注解。白庆喜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路了,他走起路来胳膊和腿很难步调一致,狗熊一样惹得人哈哈大笑。这天,白庆喜的出现,给潼关街头平添了一种少见的喜庆气氛,人们十有八九地预感到,重新喝白家鲜美的鲶鱼汤是指日可待了。

    就在人们喜说大脚婆娘的一片欢庆气氛里,我师爷正急匆匆地追赶着那位高人,两边起伏的丘陵在他脚下迅速退去。中午炎热的阳光下,师爷隐约地望见了背着白色褡裢的高人,在前方一团薄雾中不紧不慢地移动,始终和师爷保持相同的距离。师爷快他也快,师爷慢他也慢。这高人哪儿是在走,是在飞。师爷隐约地望见高人脚下踩一朵白莲花,白莲花在如水的阳光下浮游着。师爷心想,这哪儿是人呢?简直是大脚婆娘说的神仙,是人他哪儿有追赶不上的道理?

    太阳西沉的傍晚,师爷眼巴巴地看着高人遁入一片城廓中,那是凤凰城。师爷走进城门后,看到一位年迈的箍桶匠,顶着一头白发收拾家什准备关门打烊。师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老人家有没有看见一位穿长衫的老者?”箍桶匠向师爷摇摇头。暮色中,箍桶匠的一头白发水洗过的白布一样。

    师爷站在暮色中的凤凰街头,一脸的茫然。他不明白这位高人为什么不愿见他,他们果真没有半点缘分?师爷想着,泪水模糊了眼睛,他站在箍桶匠收拾干净的店铺前,一双脚不知道移向哪里。

    3

    也就在这天夜半,潼关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它彻底地改变了师爷和师傅的命运。这天夜半,师傅被一阵嗒嗒的马蹄声惊醒,马蹄落在潼关城的青石板上擂鼓似的响。那年月,土匪的马蹄声经常肆无忌惮践踏着潼关人的夜梦。师傅睡在大门外的马棚里,听到这马蹄声由远而近地逼来,直逼到师爷家大门口。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大门里传来师娘们的嘶喊声……师傅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飞快地跑出马棚,赤着一双光脚在空荡荡的街上疯也似的叫喊:“救命呀,土匪来啦……救命呀!”整个潼关城死了一样,没有半点回应。一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声音,阴阳怪气地问:“谁家遭窃啦?”师傅大声说出了师爷的名字,那人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没了下音。师傅听了一双腿再也提不起来。

    师傅回到家里,天已大亮。师爷的家被洗窃一空,衣服粮食乱七八糟地洒了一地,3个米脂来的师娘被土匪掳去做了压寨夫人,佣人丫鬟们打点行装各奔东西。我8岁的师傅双手捂着眼睛,伏在门前的椿树上哇哇大哭,他期望能用自己的哭声招来几位好心人,令他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来安抚他,只有他的哭声在周围独来独往。他听到一个女人尖亮的声音说:“他家不是有钱吗,有钱能不招人家土匪眼红?”听那声音似乎是正在得意的大脚婆娘,师傅伏在椿树上再也哭不出劲。

    好在师爷有大彻大悟的聪明,他只是蒙起头,在马棚的土炕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第四天,天不亮他就从土炕上爬了起来,直奔黄土崖子下的官道,面对西去的大道“咚”地跪了下来,大喊一声:“师——傅!”

    我8岁的师傅那时紧随在师爷身后,他张着一双眼睛打量着空荡荡的黄土大道,大道上连风的影子也看不到,哪儿有半拉人影?师傅一动不动地站在师爷身后,他看到自己的影子铺在黄土大道上,被初升的太阳拉得皮影似的细长。

    师爷从黄土大道上爬起来后,抚摸着师傅光溜溜的头说:“德正,咱们走吧!”

    师傅问:“去哪里?”

    师爷异乎平静地说:“去咱们该去的地方!”

    师爷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师傅不得其解。他还是从师爷肃然的神态和口气中体味到了离别的苍凉。

    师爷牵着师傅的手离开潼关城前,去了一次大脚婆娘的家。大脚婆娘对我师爷的光顾有点小人得志的气势。她说:“我家男人的病已经好了。”师爷不语,他只是和白庆喜搭话。他问白庆喜那位神仙是怎么给他治的病?身上贴的又是啥药膏?白庆喜毕竟是男人,不像大脚婆娘那么心胸狭窄。他将师爷和师傅引到他住的屋里,刚进去就闻到一股幽香,这股幽香驱赶了原本该有的腐臭味。燃尽的木炭灰在屋里呈北斗七星状,残留在青臼里的药膏,散发着幽香的药膏,让师爷不由得伸出手,用他细长的手指在青臼里一擦,就擦出一处我们祖传的秘方。那粘腻腻的猪板油搅和着桑白皮等一些看不出名堂的东西,呈现出鸡屎样的颜色,这就是后来我申请专利注册的“祖师爷药膏”。师爷虽然没有学到给人把一生脉的绝招,意外地获得了这个秘方,也是一种安慰。

    很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独自一人去潼关城寻找祖师爷、师爷和师傅当年的踪迹。潼关城早就没有了石板街,到处是千篇一律的柏油路,它所具备的学校、商店、医院、饭店、镇政府、洗脚屋、美容美发厅、汽车站……和所有的小镇一样,具备着相同的内容,就像一只猪和另一只猪的内脏,在我的眼里没有多大的区别。惟独从那土灰土脸的城墙砖上,依稀可以望到他们远去的背影。在黄河边的古渡口,我看到一艘不动的大铁船头顶着“天下第一汤”的字样,这大铁船只是饭店的另一种形式的载体,是专卖鲶鱼汤的。当我走进这艘大船的一瞬间,一种远古的气息纷纷扬扬地迎面扑来,我看到一幅高悬在大厅里的画像,这清瘦精明的老头不就是我的祖师爷吗?他慈祥如同上帝的目光,一下子将我拥在他的胸前,我激动的泪水在眼里打了几个转转后,终于不可遏止地奔涌出来,他完全是我意念中的祖师爷呵。一种说不上是发自内心的崇拜还是感激,让我不由得捻起一炷香给他老人家跪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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