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月色晦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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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铭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酒精使他丧失了理智,屈辱使他疯狂,愤怒使他失控。他几步跳过来,一把就把煤老板提起来丢在沙发上,脱下衣服包起那堆钱,说今天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老子现在就提走。

    江边小镇普竹镇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镇派出所副所长罗铭抢人被抓起来了。这个消息如惊天霹雳,震得小镇上的所有人都脸色发白,大脑里面一片混沌。这消息使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这年头不管发生啥事,就是基地恐怖分子袭击美国摩天大楼,就是印尼大海啸,就是海湾战争,萨达姆被擒,也没有这个消息使小镇的人震惊。小镇天热,每天傍晚一条青石板街上坐满了裸胸露背,只穿件褂褂、或者干脆啥也不穿,只穿条硕大短裤的人在门口纳凉,他们坐在竹楼上摇着扇子,喝着凉茶,讲闲话、摆龙门阵。小镇上说书的朱怀古说这消息不可靠,我宁肯相信赤日炎炎的夏天会下雪,宁可相信公鸡会打鸣,宁肯相信你谢长脚会生娃娃,也不相信罗铭会抢人,罗铭是啥人?身穿警服堂堂正正,头戴警徽威风凛凛,腰别手枪歹徒丧胆。谢长脚,你莫是天气太热热晕了吧。谢长脚在江边帮人搬运东西随时有消息发布,谢长脚说朱老师,我宁肯生娃娃我也不信罗所长会抢人,这个人讨是讨嫌点,一天黑丧着脸,一会儿去抓逃计划生育的人,一会儿去撵街,把人家做点小生意的撵得鸡飞狗跳。就是征地拆迁也少不了他,那个破锣嗓子拿起高音喇叭一喊,喊得你心都跳出来。

    不过,说他抢人我还真不相信,不是我堂舅子讲,打死我也不相信。谢长脚这么一说,大家都哑了口,谁都知道他堂舅子是镇上管司法的副书记。管司法的副书记讲的还会假么?朱怀古摇着的扇子不摇了,他幽幽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一叹气,大家也七零八落地叹气,天气是越发地热了,热得大家昏昏沉沉。朱怀古说走,回去睡觉,众人也说走,回去睡觉。热闹的街上,人顿时走了不少。

    一

    罗铭正在普竹镇的一座大山上守候一名逃犯。普竹镇地处高原山区,地形复杂,海拔从几百米到两千多米,山下的镇子在江边,气候炎热异常,山上的村子寒风嗖嗖,山头还蒙着雪,赶场那天罗铭接到一个山农的举报,说在罗汉坪见到了杨家庆。杨家庆是个逃犯,因杀人逃匿在外六年,一直无法抓到,这是一个上级督办的案子,年年清点年年无法完成,为此普竹镇派出所多次受到批评,他这个主持派出所工作的副所长,弄得脸上很是无光。

    罗铭没有叫人,自己一个人就上山了,其实要叫人也叫不到。所长老钟半年前就住院了,患的病是叫人绝望的病,另外两个警察在外执勤,其余几个都是联防队员,派不上用场的。他在山上转悠了几天,步步紧追,一点也不敢马虎,穿过森林,走过沼泽,攀过悬崖,进过山洞,果然发现逃匿六年的逃犯。

    眼看杨家庆就快要落入自己手里,他怀里的手机却不停地震动起来,罗铭不敢看手机也不愿看手机,这时只要一眨眼,这个对这片山区比对自己掌上的纹络还熟的逃犯就可能消失掉,但手机却不屈不挠地震动,刚震动完又震动,几乎没有片刻的歇息。罗铭耐着性子不管手机的震动,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在树林里时隐时现的逃犯。但手机震动得太频繁太有耐力了,罗铭想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手机不可能这么不管不顾地震动,他脑里冒出个念头,是不是家里出事啦,父亲患上老年痴呆满世界乱走,关也关不住,会不会被车撞了?抑或是罗蓓被人绑架了,当警察的可没少得罪人,罗蓓是随爷爷奶奶在城里上学的,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幽暗狭长的小巷。这样一想,罗铭头发就乍起来了,背脊上也嗖嗖地冒出了冷汗。他掏出手机连看也没看就拨了下去,电话里传来喂喂的声音,他一听是孙书记的声音,肺都气炸了,连忙挂掉电话将手机塞进口袋,再看那个逃犯,却神秘地消失了。他气得狠狠地捶了几下自己的头,慌不择路地跑起来,树林里杂树太密,荆棘一蓬连着一蓬,荆棘下有许多凹凸的坑,他来不及择路,慌慌张张地乱冲乱撞,结果掉进一个大坑里,脚被摔破了,手上脸上也被荆棘划了许多血痕,等他骂骂咧咧地从坑里爬上来,哪里去找逃犯的影子呢?

    袋里的手机一直没有停止过震动,罗铭此刻真想把它掏出来砸了,忍了忍没砸,一个警察怎么能没有手机呢!没有手机就等于没有耳朵没有眼睛。况且,这手机还是孙书记买的呢,他从局里带来的破手机,早就烂得连声音都听不清楚了,还经常断线。

    孙书记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火气很大,说罗铭你扯鸡巴蛋,你为啥不接电话?你狗日在抱着老婆还是抱着小姐睡觉。我一个书记打电话给你,打十几次你不接,你眼里还有人吗?罗铭听他脾气这样大,想必是有急事,孙书记轻易不发脾气呢。他说对不起哪,我在抓逃犯呢。孙书记说笑话,你在抓逃犯,我还在国务院开会呢。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咋也不说一声?罗铭说真的,那个通辑六年的逃犯杨家庆出现了,我一直在山上呢。那你为啥不说?我一直在找你呢。书记这是秘密,来不及向你汇报,对不起了。孙书记说逃犯抓到了吗?抓到了就尽快带着下山。罗铭懊恼地说,球才抓到了,你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正在跟踪的节骨眼上,一看电话那龟儿子就不见了。咳,咋这样巧呀,罗所长你莫骗我哟。孙书记不大相信。罗铭说骗你是孙子,这里山高林密的,眼一眨就不见,你是山里人难道不知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跑了也就跑了,迟早总要抓到的,他总不至于跑到奥巴马家做客吧。就是去了,你罗所长也有本事抓回来。孙书记用开玩笑的口吻讲,看样子他也有些内疚了。

    尽管懊恼,尽管气愤,罗铭还是下山了。不下山咋办,逃犯是抓不到的了,至少是现在。况且,孙书记一直叮嘱他马上下山有急事,问啥急事也不说,只说下山就知道了。对于孙书记,他内心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既讨厌又离不开,既尊重又看不起,既感谢又躲避着。总之,怪怪的,像五味豆,酸甜苦辣麻啥都有,说不清以啥味为主。

    孙书记是以县委办副主任的身份下来的,比他早来了两年。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来镀金的,他的前景很看好,高学历高起点,年富力强、能力超群,就是缺少基层锻炼这个环节,没有这个环节,仕途链上就少了一环。孙书记知道下来锻炼的意义,干起工作玩命,办法多点子新,使这个偏远乡镇工作有了起色。

    孙书记待罗铭不薄,他们在的望云县是全国出名的贫困县,又连续几年受灾,派出所除了人头工资外,其他工作经费几乎没有。这还不说,县局还给每个乡镇派出所下达了创收任务,任务不能说不重,他这个派出所下达的就是每年万元。在接受任务时,他苦着脸说能不能少点啊,欧副局长,你知道普竹镇是个穷得掉毛的镇,你就是把我和弟兄们卖了也完不成任务啊。你少给我来这套,你小子才下去多长时间就变得油嘴滑舌的了,普竹镇穷还有比普竹镇更穷的呢。望云乡穷不穷?人家都超额完成任务了,你还有脸跟我讨价还价。

    这话我不听,你去跟杨局长说。罗铭站起来跟欧副局长续水,仍然一脸是笑,说谁叫你是我的老领导呢,谁叫你喜欢我、关照我、宠爱我,这话打死我也不敢跟杨局说。欧副局长说小子你少跟我套近乎,我宠爱你个屁,要宠爱我宠爱我的小狮子狗去。你小子听好,这不是我定的,是局党组定的,谁叫咱们这个县除了人多啥也不多,连温饱都难得解决。告诉你,现在财政紧张到连工资都保不了,除了教师和警察,其他系统的工资都拖着,你小子幸福吧,比县机关的工作人员幸福。咱们要破案,要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要维护社会稳定,哪样不要钱?这些钱财政一分都没有,靠我们自己创收啊。欧副局长说着说着,脸上有了一层乌云,心情暗淡起来。罗铭不敢再讲话,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尽量完成吧,尽量为领导分忧。欧副局长说罗铭,你是我器重的人。你记好,创收这事不是尽量完成,而是一定要完成,上天入地打破脑袋也要完成。最好能超额完成,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点到为止,创收这事,关系到你的成长进步。行了,你好好想吧。

    派出所要开展工作,没有钱不行,普竹镇是个边远偏僻的山区乡,百分之九十五的村都在山区,地域宽广地形复杂,从炎热酷暑的江边河谷到霜冻严重寒冷异常的山区、二半山区都有,普竹镇除了包谷、荞子啥都不长,也就是江边河谷有一点花椒、蘑芋、形不成产业卖不出价钱,镇财政和县财政一样日子过得苦巴巴的。教师们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镇上的职工生病住院报销单据牛年压到马月,生了病自己买点药吃。有的自己找草药,不少人都快成江湖郎中了。尽管如此,孙书记对派出所还是挺关照的,只要开口,他都会想方设法抠点出来,不至于让他们连案都办不成。

    正是因为这样,孙书记对他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可想想孙书记为人总体上是不错的,经常到派出所串串门子,听他们汇报些情况,有了闲暇也和他们打打双扣,不时还请他们到镇上饭馆搓一顿。要不是这样,他才不会在抓捕逃犯的紧要关头下山去呢。

    二

    普竹镇这些日子很是热闹,这是江边河谷地带的一座古老小镇,年代老得无据可查,房子有了年数就意味着衰老、腐朽、破败,普竹镇真的烂成一包糟了。不仅烂,而且是土木结构的房,一旦失火就是天上裂个口子降下雨来也救不熄。前段时间街头的两座房子燃了起来,怎么救都救不熄。好在两座房子中间有块空地,火没接过去,否则成排连在一起的普竹镇就是一片灰烬了。那晚孙书记站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烬前,一脸忧郁和惊恐,他觉得老镇的这两排一间挨着一间的柱子连着柱子、板壁连着板壁的老镇再不拆掉,不仅是有碍观瞻,而且是埋着一个巨大的炸弹,迟早会把自己炸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孙书记叫人去给烧毁的老房子拍照,可镇里没有照相机,只好让人去请开照相馆的人来照。随后,他就一连半月没有露面,等他回来时,脸瘦了一圈,人很憔悴神情却很亢奋,他跑县里跑市里跑省上,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终于弄到一笔钱。应该说这笔钱还是很可观的,就是县里也不容易弄到这么多钱。可是要将老镇的两排老房子拆掉重建,还是显得很紧,镇里经过研究,动员群众齐心协力投资投劳建设美好家园,政府按规定给予补助。这在小镇是亘古未有的好事,房子早就烂成一包糟了,东倒西歪阴暗潮湿不说,如果一旦起火,谁家也不能幸免,大家都在提心吊胆过日子。孙书记思谋着,要一笔款不容易,拆掉重建更不容易,要建就要建得上档次,规划要一次到位,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当然,他内心有个想法,在这偏远落后的地方,要出政绩实在不容易,不把握这个机会会让人后悔一辈子。小镇上的居民很配合,大家都愿意按规划把街扩宽,谁愿意住在一条又脏又窄放个屁熏倒一街人的地方呢。可偏偏街中间就出现了一家钉子户,这户人家的房子是新盖没有几年的钢混三层楼,鹤立鸡群耸立在灰蒙蒙低矮破败的街上。这家人是很有些背景的,他家的房子一层开餐馆,二层放录相,三层开旅社,凡是上面来的人都住在他家,生意红火得不行,这次要拆建,房主人死活不肯,硬顶着。眼看两边的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这座,这让镇上的人焦虑不已,更让孙书记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按说孙书记和房主也是有些交情的,知道他的姨夫就是县局的欧副局长,凡是来客都往他这里引。镇上欠了不少餐馆的钱就是没欠他的钱,孙书记知道他这里还有几个四川小姐、很有些姿色的,过往司机都愿住他家,孙书记出于多方考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可是房主不给他面子,说要拆可以,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不会为难你,但你要给我赔偿。你们那点补助,不够我修个厕所的。孙书记问要多少钱?他说囫囵着算也要万元。孙书记当时就差点晕过去了,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他要来的那点钱不是被他要去了十分之一么,镇上那么多房子还修不修?

    为这事孙书记急得舌上起了泡,嘴上起了皮,他找人去做工作,自己上门做工作,甚至还悄悄回了趟县城,找欧副局长出面做工作。对于欧副局长他倒是不怵,问题是县里的管干副书记是他哥,这就使他不得不格外地小心了,想方设法想把事情尽量圆满地解决。欧副局长客气得叫他不好意思,说这是镇里的事,孙书记你们尽管按规定办事,这事我不会支持的,该拆就拆管他是什么人。尽管这样,孙书记还是忐忑不安,知道人家说是这样说,但到底是至亲关系,硬拆了会是什么结果?

    这事拖得时间也长了些,从冬弄到春,又从春弄到夏,雨季说来就来了,镇上的人还都蜷缩在临时搭的四面漏雨、八面进风的窝棚里,怨气越来越浓,情绪越来越抵触,不时有人成群结队跑到镇政府要求讨个说法,弄得孙书记天还没亮就下乡,几天几夜不回来。但这事是躲不过绕不开的,愤怒的群众又跑到县里市里去反映,县里市里左一个电话又一个批示,责令他必须迅速处理好这事。

    最近几天,市里的一个领导要到普竹镇来,说是来视察,其实是回家看看,他的家就在普竹镇附近一个村里,这个市领导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与城建并不搭界,但人家毕竟是市领导,说话是很有份量的,这就让孙书记急得跳脚,弄不好这事就会砸锅。

    罗铭下山时天已黑定了,四周的大山完全隐藏在墨汁似的漆黑中,看不到壁立的山崖和狰狞的怪石,只见到江边河谷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他到镇政府去,看门的告诉他孙书记在“好又来”饭馆等他,“好又来”是镇上比较上档次的饭馆,孙书记显然要在此请他吃饭。到了饭馆的雅座里,却只见孙书记一人坐着并无其他人,他说怎么就我一人?孙书记说又没接待上面,来那么多人干啥?我是专门在这里请你一人的。罗铭有些惶恐,这不太好吧,我随便吃点得了,搞得太隆重反而不自在。罗铭知道乡财政困难,孙书记不随便请人吃饭的。孙书记看出他的疑惑,说放心,今晚是我请你吃的,我工资比你高不是,你嫂子还是个小财主呢。孙书记的女人在县城承包了个建材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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