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够了肉吃饱了，我才小心翼翼地问，华东风那幅作品咋样？
关向阳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堵塞物，呸呸地吐几下，说让我直说还是应付着说？
我说当然是直说了，艺术这东西最来不得虚伪。关向阳就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华东风这人对艺术的执著和毅力的确罕见，但创作思路不对头，他用最落后的摄影器材，最陈旧的创作理念，最笨拙的手法，拍出了最落俗套的作品。我震惊了，我不敢说这幅作品多么完美，但绝不致于差到这种程度吧。但是，我不能直接把意见说出来，直接说出来就是反驳人家的意见，就得不到好的结果。我很含蓄地说，关主任能不能照顾一下，华东风用了二十五年拍了这幅照片，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我们尽量了却他一个心愿。关主任淡淡一笑说，现在的摄影家，把照片拍出来，再扫描到电脑里，像那些闪电、灯光都可以加上去……
我说，现代科技给艺术造假提供了更多的方便！
我拿过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5000块钱，放到关向阳面前，什么话都没说。关向阳瞥了一眼信封，朝我跟前推了一下，说你这是弄啥哩，咱们是什么关系，还用得着弄这事情？
我故意说，你想得美，这可不是给你的，是让你拿着打点别人的！为了让人家心安理得地接下钱，我故意说给钱让他去打点别人。关向阳装成很为难的样子把钱收起来，说我明天就和那些评委坐坐，争取给你的朋友弄一个展位。
第四天，关向阳给我打电话，问那幅摄影作品的作者走了没有。我说还在西安，专门等你的消息。他说晚上咱们见个面，我把他的作品重新加工了。
晚上，还是在那个饭店，还是我做东。关向阳从皮包里掏出他加工过的照片。原来，他把照片扫描了，用电脑做了修改，把闪电加长了，从空中一直打到桥梁上，更增加了霹雳的恐怖和狰狞。把巡道工的信号灯光加重了亮度，在漆黑的雨夜很显眼。他得意地看着我和华东风说，怎么样？这幅照片和原来的有什么区别？经过加工后的照片，艺术效果就是显著，给人的精神刺激更加强烈。华东风琢磨了半晌，才嗫嗫地说，书上都写了，艺术不能造假。哈哈，关向阳狂笑一阵，问华东风，你看的那本书是什么时间出版的？那是老掉牙的观点了，科学技术在发展，艺术也在发展，尽管技术不能等同于艺术，但技术是艺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华东风迷惑了。
我太明白当今的艺术了，也太明白当今的世道了，什么不造假？不造假就没有生命力，不造假就无法生存下去。为了能让他的照片参展，我急忙地说，你是摄影界的大家，经你修改过的作品能有啥说的！华东风还想说什么，我急忙挡住他的话，说就这么定了，争取安排个显著位置。
从酒店出来，华东风迷惑地问我，要是按关主任的观点，以后人们可以不到外边跑了，在电脑里就可以制造出摄影作品？我思考了半晌才说，现在是多种艺术观念冲突和并存的时代，谁也不能说对方错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能参展能轰动就好，不能参展不能轰动就不好！
华东风这幅摄影作品取名《巡道工》，挂在展厅最不起眼的角落。他请了二十天假，专门守在作品跟前，听取观众对这幅作品的反应。
开展那天，我跑到展馆，一幅作品一幅作品地欣赏。关向阳和华东风一直陪着我，走到一幅照片跟前，关向阳指着照片对我说，这是用日本的索尼机子拍的，这种机子的相性达到900线，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相机，要是连镜头配齐得90万人民币。用这种机子拍片子，连人身上的汗毛眼儿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幅美女照片人头是妖艳少女，身子的虚幻部分是巨蟒，实体部分是少女的裸体，取名《美人蛇》。关向阳指着照片说，这是采用虚实相间的拍摄方法，分多次拍摄，在原来的底板上贴上新拍的底板，采用电脑技术处理，形成这种效果。这类作品展示了作者的技术手段。
华东风听到人家使用的相机竟然价值90万人民币，拍摄手段是虚实相间技术，脸上就有了相形见绌的神色。
在《巡道工》旁边展出的是《春风已渡玉门关》，画面是一个丰满但体形极好的女性，仰面躺在沙丘上，清晰地向观众展示面庞、乳房、腹部、隐处、大腿、小腿、双脚，沙子的颜色和人体的颜色很接近，站得稍远一点很难分辨出人和沙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沙子上，显得分外抢眼。几十个人站在照片跟前，目光复杂，有欣赏、有鄙视、有淫秽、有向往，有个年轻小伙小声说，跟这样的女人睡上一夜，拉出去枪毙都值！这幅作品的作者站在那里，五六个记者围着采访。作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忙碌着回答记者的提问，不时地瞅视着围观的人群，兴奋得脸通红，眉里眼里都是得意。
华东风的《巡道工》面前，没有一个人驻脚，人们只是经过它跟前的时候，匆匆瞥上一眼。华东风孤零地站在《巡道工》跟前，神色很是沮丧。我陪在他身边，什么话都没说，我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展出效果。在我原来的臆想中，当今的摄影家很少有人下功夫去拍摄像《巡道工》这样的作品，这幅作品无论从画面的设计、意境、内涵、元素的复杂上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怎么会遭到如此冷落？难道真的像关向阳说的：落后的器材、陈旧的创作理念、笨拙的手法……
中午吃饭时，华东风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我说东风再吃点，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他说吃不下，心里憋气。我说有什么憋气的，十八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很多伟大的作品刚发表时根本就引不起关注，是后人肯定了它们的价值。
华东风说那幅《春风已渡玉门关》，有什么艺术价值？除了能哄男人那地方坚硬，还能给人们什么思想和启发？要是让我拍那样的照片，我一天能拍几十幅。找几个漂亮女娃，把她们的衣服脱光，让她们躺在崖石上、树干上、路基上、桥面上、山坡上、沙滩上、河面上、溪流里，躺在所有能让她们躺在地方，我换着角度拍。
连续三天时间，我挨个给过去在大巴山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赶到省城为华东风捧场。第四天一大早，上百个人围在《巡道工》前，久久不肯离去。他们真的被《巡道工》感动了，好几个当过巡道工的说，这幅照片拍的就是我们呀，我们巡道的时候就是下刀子也不能耽误！人家拍的是帅哥美女，这幅照片拍的是咱巡道工，这个照相的是咱的人！
围观像非典甲流一样有传染性，很多参观的人走到这里，都停住脚步，欣赏这幅照片。有人看出了它的价值，更多的人是看热闹。但是，《巡道工》的人气起来了，几个记者见《巡道工》前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也挤过来看，似乎也看出了名堂，就围着华东风采访。
华东风激动得满脸通红，两眼发光，说话都结结巴巴了，讲述着这幅用二十五年时间拍摄出来的作品，嘴里不时冒出几个时髦的艺术名词，把记者们震得一愣一愣的。
我躲在一边，心里在流泪。
责任编辑 郝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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