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儿子上树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儿子苗壮爬树了。

    爬上了一棵大柳树。

    接到陈老师告状电话时,再开一会儿就到虎石台了。乘客是一家三口,大包小裹。孩子去职教城信息工程学校上学。一般情况下,去虎石台的客人她是拒绝的,那地方偏,再给一脚油儿,到大城市铁岭了,回程通常空跑,拉不到乘客,白耗油,划不来。从城区到虎石台,中间经过大片庄稼地,虽然马路宽绰,不堵车,城郊交接处庄稼地绿色养眼睛,对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司机,却显而易见暗藏杀机。出租车公然拒载会被投诉,每一次她总还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通常她会焦急地说:不好意思,忽然接到学校老师电话,孩子在学校惹祸了,老师让赶紧过去。

    一个需要开出租车养家糊口的女司机,孩子还不省心,也许这是她从来没被投诉拒载的理由吧。大多数人还是善良啊。

    下午两点多,她在火车站南广场邮政中心附近,看到了招手的一家三口。靠边停车,摇下窗户,听见他们说去虎石台职教城。犹豫的当口,一家三口就上了车。她不好再说什么,一边起车一边寻思着是什么让自己破了规矩。是那个孩子长得跟儿子有些像吗?都是黑黑瘦瘦的那种类型;还是他们的辽东老家口音?她家曾经有一大堆辽东岫岩山区的亲戚,那些来城里求学、治病、找工作,然后不屈不挠要到家里串门,或者住上一阵、依依不舍地离开的七大姑八大姨表姐堂弟,是从前家里父母经常闹矛盾的重要起因。在街上又听到岫岩老家的口音,她的心莫名颤动了一下。其实,父母都已经离去好几年了,但他们的乡音,她永远怀念。如果,他们还能活着,她愿意听他们曾经让她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夹杂着脏话的谩骂和争吵。

    来自她老家的这三口人显然不熟识路―虎石台在沈阳城的北面,认识路的,会走火车站北出口而不是南出口。明显的南辕北辙呀。关好车门,摁下计时器,起车拐向北陵大街,到中医药大学路口上崇山东路,又从鸭绿江街往北拐。剩下的路,基本不用拐弯,一直开下去就差不多了,比较省心。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该跟夜班交车了,她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白天,她已经拉出二百多块钱。如果从虎石台回来能捎上客人,今天收三百没问题。鸭绿江北街是城市向北新延伸出去的街道,路宽车少,她开到了将近七十迈。大白天的,在拥挤的城市里,这个速度是不敢想象的,也是要被拍照罚款的。开快车省油,感觉也爽。

    手机铃声,就在她刚有了一点爽的感觉时响起来了。她手机里存着陈老师的号。看来电显示,心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定是儿子又淘气了。

    她的预感准确得让她伤心又着急,身子气得要哆嗦。儿子又淘气了!淘得简直没边了!淘得太有想象力了!陈老师在电话里声音焦急:苗壮妈妈,你赶快到学校来吧,你儿子蹿大柳树上了,谁喊都不下来!我们都不敢再劝了,怕他一不小心掉下来!

    陈老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长一张嫩白娃娃脸,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说是在读大学生有人信。关婷婷听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能够想象得出她的表情,再想到儿子这会儿正悬在大树上,随时可能掉下来摔个头破血流胳膊折腿断,一个急刹车,她把车靠边停下,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对不起,你们下车吧,我儿子上树了,我得回去救他!不收你们钱了!

    车上的三口人,显然没有精神准备。他们坐着不动。男的问:这是什么地方?女的不高兴:你把乘客这么扔在半路,你不怕我们投诉你呀?!小孩儿脸上明显兴奋:姨,你儿子几岁了?!

    客人不肯下车,让她冷静了些。心里估算一下,到职教城,顶多还有五分钟的车程。她停车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公交车的影儿都没有,更别提出租车。把客人这么扔下,确实有些过分。而且白跑了这么远的路,白搭油钱,有被投诉的风险,还可能有巨额罚款跟着呢。她咽口唾沫,用手背使劲揩干眼泪,重新挂了一档:对不起,我太着急了,马上到了,我还是送你们过去吧。

    因为她的妥协让步,三口人一改刚才车上的沉闷,开始说话。小孩儿说:姨,爬树一点不危险!我最爱爬树了!女人嗔斥他:还有脸说呢,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淘气爬树掏鸟儿蛋,现在的孩子哪有像你这样的?你要知道努力,能考个重点高中,咱们还用抛家舍业跑这么远路来学修理电梯吗?咱将来考大学,考公务员,当科学家好不好?

    三口人叽叽喳喳,五分钟一眨眼就到。收钱时,男人给了她一张50元纸币。她准备找零,男人说:妹子,算了吧,你也不容易,谢谢你没把我们扔下。在你之前,我们拦了两辆车,一听说来虎石台,都赶紧跑了,只有你停了。你是好人哪。回去慢点开,别太着急。小孩子轻巧,上个树什么的,摔不下来,没事儿。

    她没心情听宽慰的话,开车往回蹽,很快挂上四挡。客气话好说,谁着急谁知道。敢情不是你们家孩子。她在心里嘟囔。儿子淘气不假,极富创意地爬树却是头一次。这会儿他没事吧?万一从树上摔下来,有个好歹,她没法活了!

    离婚时,男人是要儿子的。她没给。舍不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儿子那时才三岁,咿咿呀呀喊妈妈,奶声奶气。男人早晚得再找女人,她不能让儿子受后妈的气。

    车到学校门口,已经三点多了。勉强挤了个位置泊车,锁了车门赶紧往学校门口跑。离放学还有一会儿,学校大门、小门紧闭。她走小门,冲「J卫师傅喊:我儿子爬树了!

    再不用二话,电动门马上闪开一条缝儿。一个应该上课的孩子不进教室,上了学校最高的那棵大柳树,这是校园里的爆炸新闻,门卫哪能不知道?何况还开进来一辆消防车,门卫正勾着脑袋往那个方向张望呢。进了校门,她就看到学校最里边靠近厕所二层小楼的地方,停了一辆红色的消防车,树底下已经铺上了气垫子,几个老师模样的人,还有戴头盔的消防队员,都在树底下站着,仰头往上面看。她心跳加速,堵到嗓子眼儿了。看来儿子确实爬树了。看来儿子还在树上,目前还算安全,没摔下来。她急着往树底下跑,坡跟鞋跑着不利索,脚崴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趔趄了一下,接着往前跑。她看到了消防队员、校领导、陈老师,还有校医。王校医她认识,有一次儿子跟同学打闹,胳膊扭伤了,就是王校医给包扎的,那次也是她到学校领的儿子。陈老师冲她摆了下手,娃娃脸通红,脸蛋画浑儿,明显哭过:就等你了!我们说话都不好使,他说什么不下来!你再不来,校长准备请消防队员站梯子上去了!

    气喘未定,站到气垫的边缘,仰头往树上看。树很高,树叶正浓,但她能看见儿子。儿子还是早晨离家那身,蓝运动校服,白球鞋。树有多高?十米、二十米?她估计不准。二层以上的楼高肯定有的。大柳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是校园里最资深的一棵,树干粗实,但是到了儿子栖身的树顶,从下往上看,树枝很细,顶多也就拖把杆那样吧;儿子是树枝上很小的一团儿,那小团儿身子不动,两条腿偶尔晃荡一下,他晃荡一下树枝也跟着忽悠一下,马上就要折了的样子,她的心跟着就往嗓子眼儿外面拱一下。儿子随时可能掉下来。儿子像树上挂着一只不老实的穿了衣服的小猴子。那么高的树,他怎么上去的?她从来不知道儿子还会爬树。她小的时候,很多孩子会爬树,她虽然是个女孩子,也跟着起过哄。山梨长在大树上,爬上去才能够着,谁够着算谁的呀。在岫岩老家,她跟着老家的孩子们爬树摘山梨,还跟着打枣、打核桃、掏鸟蛋。那时候她不知道爬树危险,也真没眼见身边哪个孩子从树上掉下来。老家的大人,对小孩子上树,好像并不阻拦。跟现在城市里的家长大不一样。现在城市里的孩子,还有会爬树的吗?会爬也没用,也没有树给你爬呀,城市拓展先砍树,大树砍得差不多了,路边的树经常是为了凑绿化的数刚刚栽上的,阴凉没有锅盖大,胳膊粗的树,不禁爬,也确实没看到过有人爬;公园里的树,是禁止攀爬的。但就算有了可以让人爬的树,家长敢让孩子上去比量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高价雇来的小阿姨,不错眼珠地盯着,从小到大,走出视线都不敢吧,还能让孩子冒风险爬高?不可能的事儿。站在树底下,大人还怕树叶、鸟屎掉下来把宝贝儿砸了呢。这个淘气的儿子苗壮,他什么时候学会爬树了?这是第一次吗?他为什么要爬树呢?跟同学打仗,躲到树上去了?还是跟哪个同学打赌闹着玩?

    她站在树下,清了清嗓子,仰头看上面,想了一会儿,只憋出一句:壮壮,你晚上想吃什么?

    树上的两条腿不动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脑袋瓜往下探。

    儿子的声音听上去很小,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妈妈,真是你呀?你交车了?

    还没呢,待会儿交。

    吉野家双拼套饭行不?

    行。

    再加一杯饮料。要醒目。

    行。

    妈妈我想自己下来。

    你行吗?

    行。但得把那个垫子撤掉。

    儿子,你可真逞能,像你那个不争气的爸一样!她在心里恨恨地骂着,无奈地把目光投向身边的那些人。

    商量的结果是,可以把气垫撤掉,但大人们要站在树下,万一孩子掉下来,保证能够接住。安全第一!

    气垫撤掉了,她的心也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感觉自己站不住了,马上就要堆到地上。

    众人瞩目之下,一只穿着校服的小猴子,从树上噌噌噌就出溜下来了。

    身手灵巧、轻盈,从树上到树下,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停顿,落地也很稳。吊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下去了,她第一时间冲上去,一把将儿子拽到面前,手伸出去了,想狠狠扇他一记耳光,却在碰到儿子的脸时,变成了不太温柔的抚摸。

    儿子笑嘻嘻的:妈,说话算数,吃吉野家去吧!

    好像他没闯祸,是个有功之臣。

    不行,你得先跟老师们道歉,还得谢谢叔叔们!

    道歉。感谢。保证。那些在学校犯了严重错误、闯了祸的孩子和家长应该做的一系列事情,关婷婷和儿子一起又操练了一遍。

    从学校出来,离交车还有一会儿。她开车,带着儿子,就近又拉了一位客人。出租车人歇车不歇,她开白班,夜班车主老邱自己开。老邱是个严谨的人,丁是丁卯是卯,每天的交接班时间前后不差五分钟,她不想破了规矩。他们交接车的地方,在长途客运站老邱家附近,离乐购超市不远。吉野家就在超市一楼。她到鸭绿江街,在中石油加满油,把车开到老地方停下,等老邱时,顺手掸着车上的灰。她是个干净人,愿意看车清清爽爽。她最看不上去那些浑身是灰、泥猴似的出租车。人整天在那种车里待着,能舒服吗?三分钟之后,老邱出现,看见苗壮在车边站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两只大手把苗壮拎起来,使劲抛向空中,接住了,又狠狠撴地上:儿子,是提前放学,还是又淘气啦?!

    老邱有女儿没儿子,见到男孩儿总愿意捉弄一会儿,有时直接就把孩子整哭了。他把苗壮抛向空中的那一刻,她的心忽悠一下,又吊到嗓子眼儿了。

    儿子安好无损,在地上站稳了。关婷婷脸上挤出来一个笑,把差一点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邱哥,我们走啦,油加上了,明天见。

    坐在吉野家,看对面儿子有滋有味吃双拼套饭,苗婷婷牙疼,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真想马上弄明白,儿子为什么要爬树?!儿子很馋,但平时都是吃她做的饭,很少有机会到外面。能吃吉野家,对他来说就是一顿了不起的盛宴。看儿子贪婪的吃相,她的嘴几次张开又闭上。她怕自己忍不住发火。公众场合发火,总归不文明、不体面。她见过那种当众教训孩子的家长,大人吼、孩子哭,很丢脸,很没意思。关婷婷是一个爱面子的女人,为了面子,她甚至可以忍着,不去催男人拖延的抚养费,宁可自己多开车受累。

    他们一起回家。儿子拉着她的手。在陌生人眼里,他们是多么幸福的母子!妈妈年轻,长得不丑;儿子背着大书包,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正是在学校读书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她多么不想张嘴问儿子为什么,多么想把这种看上去很幸福的时光无限延长。

    可她毕竟还得张嘴问。不能这么糊了巴涂地就放过他。万一从树上摔下来,轻则残疾,严重了可能要命,怎么能这么虎呢?!多大啦?十岁啦,四年级啦,不小了!

    一定得问!

    像往常一样,他们拉着的手,直到上楼也没松开。是儿子先把她手放开了,他习惯掏钥匙亲自开门。进了家门,看儿子换完鞋,把书包放下,她把脸一绷,厉声喊一句:跪下!

    儿子哆嗦了一下,扭头,惊恐地看着她,听话地跪下了。

    就是不说为什么。同学打你了吗?老师惩罚你了吗?爬树好玩吗?知不知道危险?

    儿子一句话不说。既不说为什么,也不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说话。我可以跪下,但我也可以不说话。苗壮同学就是这么一个倔脾气的不爱说话的孩子。平时,除了跟她交流吃食,他很少主动跟她说什么。这孩子言语太金贵。刚上学时,她私下里问过老师儿子上课表现如何,老师说:挺好的,有时候做点小动作,课堂上绝对不说话,当然也从不主动发言。

    如果他能说出来为什么爬树,现在,她宁愿他上课乱讲话。

    晚上十点多,苗壮同学还是不说为什么爬树,也不跟她求饶。她去厕所两分钟,回来,发现儿子歪在地上,已经睡着了,哈喇子淌到地板上。把儿子抱起来,放床上,眼睛潮乎乎的。她在心里发誓,以后万一不得不拒载时,再也不能拿儿子闯祸搪塞了。她甚至自责―儿子这么淘气,是不是让自己撒谎咒的?!

    漫漫长夜,头半夜她睡不着,思绪万千。后半夜睡得还算踏实。觉是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日子是自己的。没有过不去的坎。白天还得开车呢,不睡好觉怎么成?

    夜晚过去,白天到来。太阳照常升起。走路送儿子去上学。接老邱的车,拉了一个去航空航天大学的活儿。然后,开车向东,直奔虎石台。早晨接车时,老邱打开后备厢让她看,里面有一个捆扎结实的行李包。她一眼认出来,是那个去职教城小男孩儿的行李。昨天她着急往儿子学校赶,小男孩儿的父母,一定也是被她的焦急感染了,下车时竟然把后备厢的行李忘记了。她记得那个小男孩儿刚刚十五岁,初中毕业。这么大的孩子,非常可能是头一次独自离家生活,那行李,当父母的行前不知道精心准备了多少天吧?下车时三口人没跟她要发票,如果她不去找他们,他们是很难找到她的。将心比心,她得最快时间把东西给人家还回去。

    塑胶跑道上,穿校服的学生们正在军训摔正步。她到学生处,把行李的事情说了。学生处的老师打开电脑,帮她查老家岫岩的新生,查出来有个男孩)L叫关颖达,跟她一个姓。广播了一会儿,关颖达怯怯生生走进来,穿着灰黑色的校服,人显得更黑、更瘦了。看见关婷婷,男孩儿愣怔一下,迅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姨,我跟我爸妈说你是好人,肯定能把行李送回来,我说对了!

    关婷婷着急拉活儿,没空扯闲篇儿,放下行李就走了。但她给关颖达留了电话。孩子再三请求:姨,我爸妈说了,如果你能把行李送回来,让我一定要一个你的电话。他们说还会再来沈阳办事,用车的话,提前给你打电话。姨,你真是好人,谢谢你。

    空车往城里开。在鲁迅美术学院附中那儿,来活了―四个年轻人,文艺青年的范儿,两男两女,男的扎小辫儿、打耳钉,女的穿布鞋、套宽宽大大扎染花布衫。他们要去工业博物馆看摄影展。那地方在铁西,北一马路呢,距离不近,是个好活儿。

    又一天的忙碌开始啦,她很快就把那个小男孩儿忘记了。但她不能忘记自己的儿子。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昨晚跪了那么长时间,早晨起来,儿子好像把头一天的事情全忘了,好像他没爬过树,妈妈也没罚他跪。上厕所,洗脸,吃面包,喝牛奶,背好书包,站在门口,等她锁门,一起下楼。她家离学校,走路十分钟。儿子可以自己走着去,她不放心,每天陪到学校门口,风雨无阻。儿子学习一般。这是跟淘气一样让她着急的事。男孩子立事晚。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盼着儿子能早一天懂事,在学习上更用功。

    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七天之后,苗壮同学又上树了!

    这次,爬的是松树。

    那天晚上他应该在补习班学英语。苗壮同学英语不好,期末只考了79分,班里倒数第一。她着急,听陈老师建议,在中医药大学附近找了个补习班,每周两个晚上去上课。儿子上课两小时,她去北陵公园走路。天天在出租车里窝着,腿脚活动不开,肚子见长。北陵正门神道上,每天晚上七点开始都有人结队暴走。暴走的队伍有十几个,速度不一,放音乐,喊口号,飒爽英姿,是北陵公园的一景。她没有时间天天跟着走,一周最多走两个晚上,也算对自己有个安慰,是她生活中难得的奢侈。看着儿子进了教室,她转身往北陵公园走。九月中旬,沈阳的夜晚已经凉爽了,正是走路的好时候。

    凭感觉,已经走了半小时。身上出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在皇太极广场那儿,她主动掉队,放慢速度往北走消汗。她准备慢走到神水桥边,再往回走。她要回去接儿子。每次她都是提前二十分钟到教室门口,等儿子放学出来时,她的汗也消得差不多了。这个晚上,慢走的路上,她看见路旁的一棵大松树下,围着一大圈儿人。一年四季,晚饭后的北陵公园里,人不是一般的多,乌乌泱泱,走路、游泳、放风筝、打太极球、跳舞的,到处是人,但通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围着一棵大松树。那棵树虽然很高大,也是编了数字序号、人了名册的古松,却不像北陵后身那些拴满红绳有人叩拜的观音树、夫妻树、大神树那么有名,平时不会有人关注。一棵没有名气的大树突然被人关注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踮起脚往人堆里看,没看出什么。左右看客们都在仰头往上看,她也跟着往上看。树上有什么可看的呢?经常来北陵公园,她知道这棵树上没有松鼠。北陵公园有松鼠,一般都在陵后,尤其大神树下的松鼠,每天早早起来等待游人喂食,也是北陵公园的一景。这么晚了,松鼠该休息了,难道松鼠也有淘气不肯睡觉的吗?

    她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门道。想走,却听旁边一位喊:动弹了!我看到他动弹一下!

    她问:什么动弹了?

    树上有个小孩儿,刚才有人看见他爬上去的。

    原来这个城市里还有跟她儿子一样爱好的孩子,有机会认识了,可以让他跟苗壮会会呢。关婷婷抽身准备往回走,想了想,又站住了,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谁看见树上小孩儿多大?长什么样?!

    十来岁,黑瘦瘦的。

    热心人告诉她。

    她的心怦怦怦怦怦怦,又快从嗓子眼儿里出来啦!不对呀,他这会儿应该在教室里上课呀,怎么能跑出来呢?!

    她往人堆里挤,再神脖子努力往树上看。三百多年的大松树,树干笔直,又粗又壮,树冠宽大,直上云霄,像挂在人头顶上的一把巨伞。大松树下,个子再高的人也显得非常渺小。北陵公园里的松树,冬天下雪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松枝上挂满了雪或者冰凌,远远看去,像一朵朵银色的巨伞,是人们雪后拍照留念的最美丽的背景。可是,这会儿,关婷婷希望公园里没有任何树,包括大松树一假如北陵公园没有树,也就不会有人爬了,也就不会让她担惊受怕了!

    站在树下,她仰起头,往上看。天黑透了,虽然有路灯,树上也是黑乎乎的,除了黑暗和树的轮廓,基本看不见什么。她不甘心,把手拢在嘴边,试着努力往树上喊:壮壮,是你吗?!

    因为她的呼喊,围观的人一阵骚乱,继而又都安静下来。有人看她,有人专注看树。突然,人群骚乱起来,原来是树上移下来一个影子。起先是松鼠那么大,影影绰绰,然后像一只小猴子,然后,看出来是一个人的孩子。大树底下围观的人,呼啦啦涌到树底下,堆成了人墙,许多人伸出了胳膊。关婷婷脸颊上有热流,但她的手也努力向上伸着,没有空去抹。从树干上出溜下来的孩子,在人群里居然能够准确找到喊他的那个人。关婷婷把他拥在怀里,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松树和柳树不同。苗壮同学的手黏糊糊的,能把她的手黏上。松树有油脂,有柳树没有的芳香,是松鼠们的家园。这是他爬松树的理由吗?

    回家。这一次,关婷婷没有罚他跪下。像第一次爬树一样,苗壮同学仍旧不肯说为什么要从课堂上逃出来,为什么要爬上北陵公园的大松树。关婷婷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如果再罚他跪下,他给你来个离家出走怎么办?!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感叹:这么淘气的孩子,怎么就让我摊上了呢?!

    大自然最美丽的秋天,一晃儿就过去了。

    漫长的冬天,说来就来了。

    沈阳的冬天,不是一般的冷啊。

    冷也得上路。一个女出租车司机每天的生活,周而复始。

    车轮上的生活。她可能是城市里每天跑路最多的女人。从繁华同时也经常堵车的太原街、中街,到崭新的铁西、浑南、沈北新区,到一般人叫不出来的无名街巷、不起眼儿的小胡同。出租车司机的生活既单调又新鲜。耳边永远是发动机的嗡嗡响,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你不知道今天都会去哪儿、碰到什么样的人。眼睛里是街边随时可能招手的乘客,心里想着乘客要去的地方怎么走便捷,怎么走不堵。她不怕累。累意味着你有钱可挣。累还意味着身体好。她记得妈妈还在的时候,常说:我不怕干活,能干活意味着身体还好。现在,她就是妈妈说的那种能干活意味着身体还好的女人。

    但是,她怕手机铃声。尤其白天。她的手机铃声很少响。偶尔有熟人打电话叫车,再就是陈老师。摊上一个淘气的儿子,你就得时刻准备着接老师的告状电话。小孩子打架动个手,顶多皮肉伤,没什么大不了的,抹点药水、道个歉、赔个三百两百。她怕儿子再上树。万一从树上掉下来,不是残疾,就是死亡。那是要她命的事。她开车在城市里走,眼睛里是路边招手的乘客、车前车后车左车右的车辆,还有路边的各种树。新栽的小树,细枝嫩干地在路边站着。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棵大树,在那些还没来得及拆迁的老街老巷。偶尔想到儿子上树,每次都是念头刚一闪现,就让她赶紧掐灭,好像儿子上树是她的念头引起的。有时,她会想象儿子将来从事什么职业。出租车就不让他开了,儿子总归应该比她更有出息吧?像那个小老乡关颖达去学修电梯?儿子敢上树,至少说明他没有恐高症。她弟有恐高症,怕坐飞机,人去澳洲,移民了,多少年不回来一次。人活在世上,大概都是有病的。爱上树也许就是一种病。据说人是猴子变的,本来都应该会爬树。那些会爬树,能从树上摘果子吃的祖先,肯定比不会爬树的老祖宗更容易活下来。也或者,只会爬树摘果子,但不会在树下讨生活的祖先都早夭没留下后代呢?所以现在会爬树的人才越来越少了?一边开车一边听广播,有一天她听新闻里说,南方的一所大学,开了一门课,专门教大学生爬树。好像是厦门大学?厦门大学是在福建吧?她没念过大学,对大学没有研究,但她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准备教学生爬树的大学。说明这个大学认为爬树也是本事吧。她准备有时间研究一下,鼓励儿子考那里。当然,她不会跟儿子明说爬树的事情。不能提醒他。

    万一,他从此改了呢?

    有些事情,不能想。好像只要你一想,本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苗壮同学三个月没爬树了。就在关婷婷认为儿子可能把上树这件事忘记了的时候,苗壮同学老毛病又犯了。

    苗壮同学真的太有创意了。

    这一次,他爬上一棵圣诞树。

    这一次,不是陈老师打电话。

    那会儿她正在铁西拉活儿。下雪了,路不好走,她开着广播,听交通台介绍路况。漫天大雪把城市搅得一塌糊涂。到处堵车。街上的人比平时多。圣诞节商场打折促销,多少人扎堆儿这一天进商场。马路两边的街道或者商场的橱窗里,圣诞树披挂彩灯,没到夜幕降临,就已经五彩斑斓。圣诞节上街的人舍得花钱,从早晨接车,活儿没断过。但她其实不喜欢这样的日子。马路上雪还没来得及扫,路滑,车跑不起来,走走停停,费油,实际收人并不比平时多。路况不好,肇事的风险比平时更大。从早晨接车,她已经看见好几起追尾事故。

    小心开车,认真听路况介绍。绕开堵车的路段,对乘客、对她自己都是必须的。中街还行,太原街、中华路一带严重堵车,没有三个绿灯通不过。她不明白同是商业街,为什么中街不堵太原街堵,有什么特殊情况?难道中街的商场不促销、去的人少吗?不太可能。她在司机群里自言自语随便嘟囔几句,群里很快有回应:太原街那边堵车,听说有人爬上圣诞树,消防车过去解围,逛街的人看热闹,路过的车也靠边看热闹,就把路堵死了。她回说:不会是农民工出来讨工钱吧?听说有爬烟囱、爬楼顶上准备跳楼讨工钱的。又有人接她话:好像不是,听说是俩小孩儿。

    俩小孩儿。她在心里笑了一声。谁家的孩子这么淘气,比她儿子还能耐,大圣诞节的竟然轧伙儿爬树玩,还是什么圣诞树。肯定不会是儿子苗壮。儿子今天上学了,她亲自送他到校门口,看着他进去的,他怎么可能去太原街?那会儿车不动地方,她看下表,应该是下课时间,便掏出手机,给陈老师打电话,想问问儿子近况。陈老师老半天才接电话,不知道在什么场合,周围闹闹哄哄。问她:苗壮妈妈,您有事吗?苗壮到家了吧?关婷婷不解:苗壮不是在学校上课吗?陈老师说:今天半天学,苗壮没告诉您吗?中午就放学了呀!

    学校今天半天学,苗壮竟然没告诉她。她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接。苗壮同学放学不在家好好待着,去哪儿了呢?不会去太原街爬树了吧?圣诞树是什么做的?在她的印象里,那就是长长短短的木头杆甚至塑料杆上加点装饰,做成树状,哪里是什么真正的树!哪有那么多真正的树让你砍!结不结实呀?谁家的孩子怎么就会想到去爬圣诞树?!冰天雪地,地上邦邦硬,真要掉下来,那还有好?!

    乘客到地方,她收了钱,急忙调头往太原街跑,庆幸自己这会儿在铁西而不是更远。路边多少人招手,她视而不见。过了沈阳站,眼见着路开始堵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都是车,进不得退不得,她恨得手拍方向盘,喇叭声起,前面车以为是摁它,喇叭比后车还响还冲,一时间喇叭声一片,比夏天的蛙塘喧闹得多,让人没事也心慌。

    街上乱套了。车走不动。再往家里打电话,还是没人接。看来有必要给儿子也配个手机。儿子要过手机,她没答应。真想马上下车,把车门一锁,跑步去太原街。还有一站地距离,跑步五分钟,走路十分钟。但车怎么办呢?车如果是她自己而不是老邱的,她真就把车扔下不管了。车终于能动弹了,拐了挺远的一个地方才把车泊下。她锁了车门,往太原街跑。自从离婚,她没逛过太原街。太原街东西贵,不是她消费的地方。她买东西都去五爱市场,那地方批发,零售也比大商场便宜。不逛太原街的另一个理由,是苗壮的爸在这里上班。就不愿意进他的气场。太原街是步行街,有很多促销的摊位,只有行人没有车。她在太原街上跑,从南头跑到北头,又从北头折回来,速度不慢。她在体校练过短跑,有童子功。看到几棵高大的圣诞树,却没见围观的人群,没看见圣诞树上有小孩儿,没看见红色的消防车。她的心慢慢放下了。看来,群里消息不实。会不会有人知道她家儿子爬过树,故意跟她开玩笑?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狠。

    她但愿这是个玩笑。

    但是,爬圣诞树这事儿,还真不是个玩笑。

    她从太原街离开,回到泊车位,正准备继续拉活儿,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里面的声音,却是儿子的:妈,我在派出所,警察叔叔让你马上过来一趟。

    儿子的声音很淡定,她却毛了,不知道儿子在派出所里什么情况,戴手铐了吗?挨打了吗?会不会抓起来进管教所?儿子的淡定让她摸不着底,她宁可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害怕,带着哭音。她去派出所,还得跑!

    儿子在。儿子的爸在。还有一个男孩子,关颖达,居然也在。

    儿子没戴手铐。关颖达也没戴手铐。俩人在派出所也不老实,狗扯羊皮,你扯我一下,我瞪你一眼,让她看着心烦,恨不得马上把儿子扯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胖揍他一顿!

    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他们怎么联系上的?她回家是说过有个念信息学校的叫关颖达的男孩也爱爬树,那是拿他教育儿子呀―如果光想着爬树、不好好学习,最后连个像样的高中都上不了。他们居然能联系上。真是神奇呀。真是一丘之貉呀。还一起上了圣诞树。

    他们怎么想的?!

    事情闹大了,连派出所都进了。

    最近一次跟派出所打交道,那还是好多年前了―跟苗壮爸离婚,给他往外迁户口。

    被训得狗血喷头。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和不在一个户口簿、挺长时间没见过面的前夫。现在什么形势知道不?圣诞节呀!我们维稳累得没空睡觉!你们作为监护人,怎么当的?!这叫扰乱公共秩序!知道不?!你们自己管不好孩子,可以找地方帮你们管!中年警察眼睛通红,不知道是缺乏睡眠累的,还是让两个孩子气的。怒气冲天。

    从小到大,关婷婷没听过这么重的话。错在自家孩子,她无话可说,无地自容,只盼警察放儿子回家。

    她心里怕警察真的送儿子去少管所,也怕前夫借机跟她争夺监护权―如果他真动了这个念头,形势对她不利呀:瞧瞧你把孩子带什么样了,警察都可以作证!

    关婷婷跟老邱请了假。她得在家休息。血压高。头晕,迷糊。看不得街边的树。

    苗壮的爸,把欠下的抚养费,一次打她银行卡里了。

    她躺床上,学校王校医,给她打电话,耗尽她一块电池。话委婉,关婷婷却听得懂。苗壮同学屡次三番上树,班主任有压力,校长有压力,学校有压力,教委都有压力了。孩子淘到这份上,对学校的声誉有影响,有可能影响今后的招生吧。校长本来有可能竞聘教委主任的。出于对苗壮同学健康成长的责任,作为校医,她建议关婷婷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

    爱上树真的是一种病?需要看心理医生吗?

    除了医生,她还能求助谁?

    两个孩子,她都不懂。

    她不懂关颖达。那天从派出所出来,她开车把关颖达拉到自己家,跟关颖达的爸再次通话,告诉他孩子自己领回来了,让他放心。刚才警察也让关颖达给家长打了电话,关大哥太远,赶不过来,在电话里把儿子托付给一面之识的关婷婷。回家的路上,她听关颖达给他爸打手机:爸,太原街人老多了,我和苗壮比谁爬得快,苗壮比我爬得还快呀,没想到!我俩上树以后,那么多人都不逛街了,都来看我们俩。爸,我告诉你在圣诞树上看太原街什么感觉吧一一你会觉得下面的那些人都非常小,哈哈!

    这孩子,他学修电梯,是不是想着站高楼大厦顶上,把下面的人都看小?

    苗壮同学怎么想的?她想知道,也仍旧问不出。他在派出所里并不畏,ft,警察虎着一脸横肉大人孩子一起训,关婷婷哭的心有,人家跟关颖达在一起嘻哈玩闹,没事儿人一样,也根本不在乎很长时间没见面的亲爸脸色铁青、眼睛瞪得老大。

    从来没见他跟另外一个孩子在一起这么快乐,这么投缘,行动一致,有说不完的话。

    爱上树真的是病?也许真的应该带他去医院,听医生怎么讲?

    躺在床上,她又想,或许应该带儿子去检查遗传?她自己就是一个曾经上过树的孩子,是不是她这个当娘的把爱上树的基因遗传给儿子了?

    她从来没跟儿子说过自己也曾爬过树。她听说有些病是父传女、娘传儿的。想到是自己把爱上树的毛病传给了儿子,她感到无比内疚。

    盼着儿子快长大。

    活到她这个岁数,没看见谁还有闲心想着上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