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一丝轻轻的颤动，王四清知道，火车来了。王四清闭上眼，火车明亮的车窗就从他的眼前闪过，一格一格的，像电影的胶片，车窗里一张一张的脸就是胶片里一个一个的画面。王四清试图把胶片里的画面拼接起来，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胶片里的脸都是他自己。夜行火车，一列一列地驶过，王四清的电影就一遍一遍地放，电影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脸。那张脸可怜巴巴的，贱兮兮的，王四清厌烦了，恶心了，火车却过不完，电影也放不完，王四清把自己的脸放到铁轨上，让火车一遍一遍地碾压，直到变成蜻蜓的翅膀。
王亚和徐京生第二天晚上就给放出来了。
这么快就被放出来王亚和徐京生自己都觉得意外，王警察只是说案子撤了。
从派出所走出来的那一刻他们都没敢回头看一眼，生怕派出所改主意了再给抓回去。徐京生建议王亚给林初凡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真的没事了。王亚拨通了林初凡的电话，没人接。再拨通了，对方挂了，再拨，关机。徐京生又建议再给许琳打个电话，王亚说要打你打。徐京生说我没那么大面子，人家许琳的面子是给你的，打一个吧，打了就踏实了。王亚就给许琳打电话。许琳显然也觉得意外，许琳说，这么快就出来了？好，出来就好，亚子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王亚说，都是我不好，改天我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王亚觉得有点不安，他不知道林初凡为什么不接电话，是不是那个个子不高但器宇轩昂的男人有什么误会？他问徐京生，你昨天去找林初凡是不是有个男的在家？徐京生说是啊，我没看见，听见的。王亚没说话，徐京生安慰他，你跟林初凡不就是一般朋友吗？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别多想了。
说是不多想，可王亚做不到，沿着河边走了一会，他说，咱做亏心事了吗？
徐京生说，没有。
王亚说，做了，咱光想着咱自己，把李小静给害了。
说到李小静，徐京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王亚又说，弄不好把林初凡也给害了。
王亚和徐京生确实没事了。可是李小静走了。
没有人知道李小静去了哪里。徐京生在李小静的房子里呆了很长时间，房子空了，徐京生也空了。
林初凡还是联系不上。王亚让徐京生去了几趟别墅区，林初凡的门前没有了那辆红色的甲壳虫。徐京生想去敲门，但王亚说过，不许他惊动任何人。最后一次去林初凡家，徐京生见到了马大庆，马大庆正带着工人在林初凡家的院子里搭一座玻璃房子。徐京生莫名其妙地有点怕马大庆，就蔫不出溜地躲开了。
令人高兴的事还是有的，王亚的爷爷终于来了。
王亚的爷爷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徐京生的奶奶。王亚和徐京生开着车到北京西站接站，王亚的爷爷见了面就骂王亚，你这个龟孙子长了这么高了。王亚喜欢让他骂，平时他爸王四清和他妈大兰子不骂他，让爷爷一骂王亚浑身上下都自在。徐京生的奶奶不骂徐京生，剥了一只煮熟的鸡蛋硬塞进徐京生的嘴里，徐京生给噎得直瞪眼。王亚说，奶奶，京生早就想着您的柴鸡蛋了，在北京吃不着柴鸡蛋。奶奶就又剥了一只塞进徐京生的嘴里。徐京生憋不住了，把鸡蛋黄咳了一地。
拉着爷爷回立水桥的路上，王亚跟爷爷说，爷爷，我拉着您到天安门转一圈吧。爷爷说，不行不行，去天安门得先洗澡换衣裳，就这么去可不行。
回到被他们称作清河营的违建区，王亚说到家了。王四清大兰子徐勇红子全都换上了体面的衣裳，王四清和徐勇的皮鞋擦得锃亮，大兰子和红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两个家庭，这种盛装的机会实在很少。红子一高兴，嘴上就没了把门的，红子对徐勇说，我说什么来着，俩老头老太太还真搞到一块去了。
徐勇说，臭老娘们找抽是吧。
大兰子说，大勇子你别得便宜卖乖，平白无故的让我们管你妈叫娘，还得问我们愿意不愿意呢，烧得你。
和儿孙在遥远的异乡团聚，两个老人美透了，王四清大兰子徐勇红子也美透了，王亚和徐京生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孩子。王四清说，天伦之乐，无论贫富，其乐融融啊。
这两天王亚和徐京生家像过节，附近的河南老乡全来了，就连土家族开饭馆的范老七和宁夏开饭馆的小马子也来了。
赵姐当然也来了，赵姐把三彩也带来了，自从王亚和林初凡把三彩送回去后，赵姐再也没打过她，三彩享受了她六岁的历程里最温暖的时光。没有人当着赵姐的面提小四，赵姐自己提了。赵姐把十二万换小四的牌子挂到自己的三轮车上，又让王亚和林初凡放到网上，然后就不断地有人提供线索，赵姐先筛选，有价值的线索就交给派出所的王警察，王警察也在破获的案件中细心地追踪小四的消息，赵姐觉得离小四越来越近了。所有的人都坚信小四一定能找到，这不是安慰赵姐，而是他们确实坚信。
赵姐对大兰子和红子说，瞧你们两家多好，上有老下有小，我们家老周，自己死了，连个爹妈都没给我留下。说着流下泪来。赵姐的爹妈都不在了，可她丈夫周哥的爹妈都在，只是爹妈对三个孙女瞧都不瞧一眼，只想把小四给要走。赵姐当然不答应，周哥整天拿命换钱为的就是小四，小四是赵姐和周哥的命。不给小四，周哥的爹妈就跟赵姐断了来往，赵姐就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在异乡漂着。大兰子和红子见赵姐流泪，也陪着流起泪来，大兰子说，小赵别这么说，你看看谁家有你幸福？三个闺女就是三件小棉袄，到老了冻不着你，你看看谁家的女人能一个人把四个儿女拉扯大？就是你，你真没白活一趟。红子也说，是呀小赵，也就是你，要是换了我，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哭都没有眼泪。
赵姐被她们说宽了心，挂着眼泪笑了，说是这样说，可是没有老人，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王亚的爷爷一直听着她们说话，这时插上来说，小赵要是不嫌弃，就拿我这老头子当老人吧。他没说当爹，那样像是占人家便宜。
徐京生的奶奶也说，是呀是呀，你要是不嫌弃，我们都是你的老人。
赵姐说，那我就真喊了啊，没等大家缓过神来，赵姐就跪下给王亚的爷爷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爸。
王亚的爷爷愣了，大兰子捅捅他，答应呀，答应呀。王亚的爷爷抖抖索索地应了一声，哎。
赵姐又给徐京生的奶奶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妈。
徐京生的奶奶脆生生地应，哎。
赵姐哭了，趴在她爸妈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接下来的事出人意料，说出人意料，是因为谁也没料到。
小四找到了。
要不怎么说王四清不是一般人呢，赵姐来看王亚的爷爷和徐京生的奶奶的时候，提到了周哥的爹妈一直想要小四。王四清突然一激灵，就直接去了派出所。王警察当即就在赵姐的暂住证档案里找到了她老家的住址，然后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她河南新乡老家的派出所。赵姐老家的派出所当天晚上就回电话，说在赵姐的公公婆婆家找到了小四。
找到小四的消息风一样在河边传开了，清河营的喜事不多，找到小四当然是一件大喜事，天一样大。当时就有人放起了鞭炮。开始是一家放，后来河边的鞭炮就响成了一锅粥。
赵姐的十二万没了。赵姐履行诺言，就算是人贩子把小四给还回来，十二万也照给不误，何况是周哥的爹娘。周哥是他爹娘的儿子，周哥的爹娘没了儿子，就把周哥的儿子给偷去了，周哥的老婆又拿周哥用命换来的十二万换回了自己和周哥的儿子，周哥的爹娘没了儿子手上有了他们儿子拿命换回来的十二万，周哥的老婆没了十二万，但拥有和周哥共同的儿子。这是一道算术题，需要高年级水平才能算得清楚。最倒霉的是周哥，什么都跟他有关，可他跟什么都无关，周哥把自己给弄没了。
去北京西站接小四的时候，河边的清河营去了十多辆车。人就更多了，赵姐大彩二彩三彩，王亚的爷爷徐京生的奶奶，王四清大兰子徐勇红子，就连开饭馆的土家族范老七，宁夏人小马子都去了。
赵姐哭着给大家鞠躬，赵姐笑着给大家散喜烟，大彩二彩三彩三朵鲜花一样。
接上小四往回返的时候王亚收到一条短信：亚子，我是凡凡，我回沈阳了，记着，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王亚舒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把林初凡给害了，可又觉得未必不是好事。他想给林初凡回电话，只是一下子想不出说什么。
清河营的十几辆车迎回了小四。往回返的路上，要去看天安门。清河营的人，来北京许多年，没几个见过天安门到底长啥样。
王亚的爷爷洗过了澡，换上了崭新的衣裳，所以能去天安门了。
十几辆平时拉黑活的黑车，第一次拉着自己的家人驶上了长安街，驶过了天安门城楼子。
车真多呀，哗哗的，洪水一样。
（责编：朱传辉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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