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地铁阅读书单·bigger-《逃离》——水波不兴,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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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每一篇短篇小说都像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水库,里面储藏了很多东西。

    中国内地最早出版的艾丽丝·门罗的著作是《逃离》,一些敏锐的文学评论家已从中发现贯穿她一生创作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门罗每篇短篇小说其实都像长篇小说,都具有写成长篇小说的潜质,只不过她没有那样做。她的每一篇短篇小说都像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水库,里面储藏了很多东西。这是说她的短篇小说是发育不全的长篇小说吗?不是,而是说她的短篇小说蕴藏着很多可能性,只是她没有过度去展开,笔法非常经济。

    这种笔法使得门罗的小说更有味道和余韵,于是出现了第二个特点。我们阅读短篇小说集时习惯一篇接一篇地读下去,然而每读完门罗一篇短篇小说,似乎都要停顿很久才能开始读第二篇,那种感觉就跟刚读完一部好的长篇小说一样。因为你每次读完她的短篇小说,都会觉得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了,或者你会被里面某个东西勾住,不断回想那个场景,想象种种将发未发的可能性,以及隐藏于其中的奇怪东西。

    门罗小说的第三个特点是时间的跳跃。短篇小说一般写较短时间内发生的故事,而门罗小说的时间跨度很大,常常一下子跳跃几十年,仿佛把一部长篇小说浓缩在这么短的篇幅里。当然,门罗的短篇小说不算太短,很多时候接近中篇小说。奇怪的是,那么短的篇幅浓缩了那么多东西,却不会让人觉得节奏太急促。门罗小说时间的跳接是前后挪移,忽然跳到几十年前,忽然又转回现在,或者忽然跳到几十年后。小说人物在做这种记忆的跳跃时会出现有趣的东西,比如对记忆的修改,而我们知道人的记忆确实很不可靠。这样的跳跃让你不觉得突兀,会觉得衔接得非常合理。那是因为门罗的文字那种表面水波不兴的假象掩盖住了底下非常剧烈的变化,时空的跃动和情感的激流都被包裹起来了。

    跟门罗其他短篇小说集类似,《逃离》里面有三篇小说是相关联的,相同的人物贯穿始终。表面上看,你会觉得短篇小说果然因为篇幅太短,写一系列故事方能展现长篇小说才能处理的那种阔度。事实并非如此,门罗的系列短篇小说只是彼此有点联系而已,累加起来并不能构成一部长篇小说。系列短篇小说跟长篇小说最大的区别是,所展示的是人物在生命中不同时刻的一个个片段,这些片段搁在一起只是有些共振、回响而已,跟长篇小说那种一口气讲述人物几十年人生所产生的效果截然不同。

    这部小说集的三连篇小说是《机缘》《匆匆》《沉寂》,女主角朱丽叶从小就养成独立的、理性的态度,20多岁时跟一个丧偶男人同居,生了一个女儿叫佩内洛普,后来女儿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的精神世界。在《匆匆》中,朱丽叶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回家看望父母,发现从前小鸟依人的母亲患上了心脏病和老年痴呆症,而父亲喜欢上在家帮忙的女护工,只是感情还不太强烈。最悲哀的是,母亲一直在跟朱丽叶说话,却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的女儿。朱丽叶在家写了一封信给远方的同居男友,语调特别快乐,以至于她多年后重读时一个劲地倒吸凉气,所有人在发现自我虚构的那些让人感到尴尬的痕迹时都会这样。朱丽叶为自己巧妙的美化手法惊诧不已,寻思当时必定发生了一些观念上的变化,“因为你试着去保护,想尽可能好地、时间尽可能长地加以保护的,总是发生在家里的那些事”。

    即使是很哀伤的故事,门罗的写法也很淡然。你不要以为那是一种雅致的淡然,有时你会觉得门罗有点冷酷。朱丽叶的女儿佩内洛普长大后离开家在外飘荡,后来跟母亲断绝音讯。小说《沉寂》的结尾是:“She keeps on hoping for a word from Penelope,but not in any strenuous way.She hopes as people who know better hope for undeserved blessings,spontaneous remissions,things of that sort.”中译本译为:“她仍然希望能从佩内洛普那里得到只言片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她像更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复或是此等好事时那样,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尽管译者李文俊对加拿大文学很有研究,整本小说基本上译得很好,但门罗的某些东西有时还是很难译出来。他倒装处理,以“怀着希望而已”结尾,而门罗的原意其实更冷,她写的不是希望,即使那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她写的是希望本身的琐碎,跟那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一样。

    这种态度相当残酷,门罗有时候甚至直接书写残酷本身,或者让你隐然感觉到它的威胁。这部小说集的开篇是同名小说《逃离》,女主角卡拉有点神经质,总想逃离家庭去寻找所谓真实的生活感受。她少女时代逃离原生家庭,嫁给一个有点流氓习气和暴力倾向的男人。夫妻俩在乡下开一个马场,教人练习骑马,但生意不太好,后来婚姻也出现一些问题。邻居贾米森太太是个大学老师,卡拉经常去她家做帮工。有一天,卡拉向这位太太倾诉痛苦,并在她的帮助下离家出走。这次逃离行动最终失败了,因为卡拉途中情绪不稳定,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便乖乖回到丈夫身边。丈夫警告她说:“要是你还想从我身边跑开,瞧我不抽烂你周身的皮肤。”

    小说中有个重要角色是一只白山羊,在卡拉离家出走前失踪了,在卡拉出走的那天晚上突然在贾米森太太家里出现。这只母山羊是卡拉夫妇的宠物,是一种能让人际关系和谐安乐的慰藉。卡拉后来从贾米森太太的信中得知,这只失而复得的山羊那天晚上跟着她丈夫回家了,但卡拉未曾在家中见过它的踪影。它到底去哪儿了?卡拉从此心里有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她知道自己只需抬眼朝某个方向望去,也就是秃鹫聚集的枯树跟前,或许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她可以像捏茶杯似的捏着那个头盖骨,一切也就都捏在了手里。她心想也可能不是这样,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丈夫说不定放走了它,把它丢弃在远方,不让它再来提醒他们。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不再朝那个想象中的山羊埋尸地点走去,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多么可怕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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