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来找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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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彩仍在照应生意,日子照旧地过,只是,我们吃惊地看到,她变了,最明显的是,她看人的眼神变了。人到她跟前,她也抬头接应,但她的目光会穿过那人的肉身,看到他身后去,唬得人家不由得回头看看,难道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吗?等看清背后空无一人时,被看的那人,背脊就一阵阵直发凉。哥嫂一家来时,她又提起全副精神,满面堆笑,太用力了,额头上都是汗,前胸后背都是汗,一双眼睛,不知道看谁好,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滚来滚去,一刻不停。和七阿公相处时,云彩是什么都懒得说了。七阿公就像在和一个比他更老的老人在相处,寻找话题的责任,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个责任,对他来说,甚是艰难,他几乎想逃避,不去小卖部,不就结了吗?可是,像他这样的老辈人,总是很有责任心的,他还是坚持来小卖部,他对云彩说,你该出去走走,老呆在小卖部里,是不对的。他还特意找了云青,说了同样的话。云青也觉得妹妹最近怪,失魂落魄的,他都求着小扇给云彩叫过一回魂了。那天,小扇先还不肯,说那叫魂是给小孩儿用的仪式。云青急了,说,难道云彩不是小孩吗?小扇不响,但还是挑了个吉日黄昏,在灶王爷跟前祝祷过,用黄绵纸蒙了碗,用手指头蘸了水,半空里将净水弹向纸面,这些细碎水珠在那里拢成圆圆的一颗,这魂,就在水里了,叫云彩喝了下去,这魂,就在云彩身上了。七阿公那么郑重地来找云青,已是叫魂之后的第七天了。云青很无奈,说,那还能怎么办呢?听您的,我会多来店里,让她自己一个人坐着轮椅,到热闹地方去散散心吧。

    云彩不知道该怎样用她的散步时间。小卖部于她,就是蜗牛的壳,现在,她被逐出壳外,浑身赤裸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变了,她只知道人家看她的眼神变了,她想探究这变化之后的原因,她又害怕,她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想的。至于嫂子给她叫魂,那真是多此一举,她喝下的那个魂,真不知道是谁的,她自己的那个,她时刻感觉它在身体里面呢,哪里失了?她想说服自己,一切正常,但终于说服不了,这世界,和从前,就是不一样了。一个人摇着轮椅到处走,她也不习惯,这个,她还能和哥哥说,最不习惯的事情,她没法和他说,和谁都没法说。原先,她是那么习惯等待,等啊等啊,在某一个明天,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一个纸包也好,一个眼神也好,一个微笑也好,就是不到跟前,远远地,摇个手,打个招呼也好,这一切,现在,她好像不必等待了。起先的几天,她还是等过的,等啊等啊,等待中,一天漫长如一年,不,一年太短了,是一生,是一世,她就这样等过了几生几世,等待中的他,没有再出现。没有等待了。她的魂魄一下子空起来,空空荡荡,晃晃悠悠,脚下的陆地,怎么看,都像是海面,她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她就要掉进海里去了。她害怕。

    她的害怕,一样没法和人说,人烟密集的地方,她更怕,她怕全岛的人,大概他们都已经知道她膝盖上那个树杈样的疤痕了吧。于是,她就在附近走走,不超过小卖部一百米距离,看看船,看看海,也就跟她在小卖部里看到的差不多,没一会儿,依旧缩到她的壳里去。只有一回,她和船上的那个外地雇工呆望了半天,那人的眼光里,好像有某种知情者的同情,这眼光,让云彩感觉温暖。第二天她散步的时候,那船不在了,开出去捕鱼了,没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她呆呆看着暮色中的空港口,天下雨了,她还没知没觉。

    云青说,你走远一点啊,对了,新造了村委会,可热闹了,有打台球的跳舞的,你去看看啊。怕走远路?叫小东陪你!

    我们都知道,小东这孩子不简单,对万事万物,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当他面对小伙伴们一片嘘声,笑他居然陪姑姑散步,恨他不带他们玩的时候,小东说:“你们难道忘了,老师说过,一个习惯的养成,只需要二十一天的重复!我只需要陪我姑姑散上二十一天的步,往后,她不散步自己就会难受了。所以,二十一天后,我又可以陪你们痛快玩了!”

    那个盛夏,晚饭后,小东推着云彩出现在主干道上,成了我们岛上的一道风景。以风景来命名,实在并不过分,轮椅,看上去闪闪发亮,以妇女主任的眼光买下的,你想想,它一定不会土得掉渣。云彩的坐姿,也称得上美丽,最出彩的是云彩的面容,竟是我们岛上人很少有的沉静,就是我们第一次看她坐上轮椅的表情,菩萨低眉。当小东推着云彩走过,各户人家都会安静下来,笑着和他们说几句话,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体谅,一个大活人,老是闷在小卖部里,当然是不对的,说过类似的安慰话后,他们还会站在院门外,再目送一程。妇女主任的目送之中,多了几分自我欣赏,这也算造福一方不是?据说,现在云彩已经不嚷嚷要生孩子了。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制啊,考核起来,这事情没做好,别的事情,就都白做了。

    散步的最后一站,往往是村委会。这是个灯光通明的所在,室内一个台球室,室外的空地上,一群女人在跳集体舞,音乐放得震天响。光圈之外,角落里,装着几个我们说不上名字的运动器械,颜色鲜亮,蓝蓝紫紫的。云彩就在那角落里,看着一群女人跳舞,小六的老婆,也在其中。平常说话那么省俭的一个人,跳舞倒跳得活泼,脚步轻轻盈盈的,像朵云。云彩盯着她看,想着那天夜里小六说的话,“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再想想”,他有这么一个脚步轻盈的老婆呢,他还需要想什么呢?他肯定已经想明白了,他早就想明白了。云彩偶尔也在台球室看到过小六,她直愣愣盯着他看,看他击球前专注的神态,绷紧的身子,好像,在台球桌上,小六也比别人更有能耐。云彩小心地回避着,不正面和小六相遇,只要他出来,她就飞快地退到更暗的角落去。只有一回,小东在身后捣乱,轮椅无法后退,反倒被他推到灯光里。小六刚走出台球室的门,正向跳舞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的老婆,他视线另一边出现了一道寒光,不由自主,他把头扭了过来,然后,他们的眼睛,就在半空中相遇了。这一回,他们没有望进彼此的眼睛里去,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然后,小六开口了,他说,是云彩啊,散步呢?小东代她回答说,是啊,我们散步。他飞快地将轮椅倒退到光圈外,因为,他发现,姑姑的胸口抽动着,嘴巴紧闭着,那眉眼,是立刻要哭出声的样子。小六招呼了自己的老婆,两个人一起回家了,小六的老婆,居然挽起了小六的胳膊。在我们岛上,两夫妻这样当众表示亲密,是很难得看见的,大家不觉得不妥,只是觉得很有趣,小东那帮小家伙,接连着学了好几天,胳膊挽来挽去,笑成一团。

    小东说的没错,在三七二十一天之后,云彩就有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就连那个季节的天气,也出奇地合作,本该来的台风都远远地绕开了长白岛,连边缘影响,也微弱得很,这连续二十一天,竟都是能出门散步的天气。云彩慢慢平和起来,会和人搭话了,脸上,也渐渐有笑容,当她看了我们岛上那么多张对她微笑的脸孔之后,她确信,她那树杈样的疤痕,还是她的秘密。小扇说,天哪,她的魂,算是收回来了。小东就又开始带着他的伙伴们到码头边到防波堤上疯跑,他说,这才是年轻人的散步啊。

    这些天,云彩真正看到了我们岛上的生活,它们不是买一瓶酱油买一箱啤酒那么简单,一路上,女人有在烧饭的在打骂孩子的在和婆婆吵嘴的在和老公打架的,和她们在小卖部里说话的轻松模样很不同。她听过了好几场吵架,有些渔民的老婆,一分钱收入都没有的,她们就靠老公的收入,她们花着老公的钱,却总嫌不够,吵吵闹闹,也不怕人听到。她为她们害羞。她还有低保,也算自己有一份收入不是?这样说起来,她似乎也不赖。她走过妇女主任家门口时,会主动停下来,和院里的人打个招呼,有一回,妇女主任又在台阶上搁了两块木板,请云彩进了门,请云彩吃了西瓜,聊了会儿天,说来说去,也无非是要云彩知足的意思。云彩当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想点头想附和的,却终于只是傻笑着。

    云彩还去过七阿公家,她看到了七阿公儿子一家住在宽敞的楼里,那是拿七阿公的钱造的。七阿公和老太婆,却住在楼旁搭建的小平房里,住的逼仄,云彩的轮椅,要进去都困难。云彩才明白,为什么七阿公要去码头边看看海看看山和她聊聊天了。人生,就是这样的吗?七阿公对着她直苦笑。云彩后悔,自己不该来串门的,在小卖部和七阿公见面说说话,就够了。

    云彩一个人的散步,常常会出神,呆呆停下来,傻愣半天,再前行。若有小东陪伴,那必定要被他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这孩子。一个人,可真是自在。黄昏后,云彩就这样无声地滑行在岛上,听听各种人间的声音,渐渐,大家也都习惯了,没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特意出来招呼她,对她笑了,云彩呢,也懒得进人家的院子去聊天了,她真的成了一个平常的散步的人。她滑行的范围渐渐在扩大,就连东山嘴这样稍显荒凉的地方,她也去过了。这一天,她从东山嘴回来,看到大路上有好几个女的慌慌张张跑来跑去,她停住了,问:“怎么了?”

    “范家柱的老婆要咽气了呢,她多好一个人呀,我们几个和她要好的,要去送送她。”

    “那么,我也去吧。”云彩也认识她,这个女人,憨憨厚厚的,从来只有人家欺负她,没见过她算计别人的。这么好的人,却得了肝癌,没怎么治,医生就说没救了,回家等死。

    她们赶到时,死者还没有成为死者,一口气还在那里吊着,呼吸里痰音滚动,有见多识广的在轻声说,这是海底痰呢,快了。将死的人看上去那么安静,陪伴的人,也很安静。有个妇人在那里安慰,范嫂,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那样,你还有一儿一女呢,他们活着,就是你活着,你安心走。她女儿抽泣着说,妈妈,你很快就会不痛了啊。旁边有人制止她说,你不要哭,现在还不能哭,让你妈妈安静走。

    又过了一会,有人站起来说,好了,已经走了,我们赶紧给她穿寿衣吧。那一双儿女,也得了允许,哭了起来。等待给死者念经的老太婆们,也忙碌起来。一切,都是有程序,有仪式的。云彩靠近了一些,看到了死者的脸,这会儿真是死者了,眼闭着,嘴唇也合上了,平常,她总对着人憨笑的,这张没有笑意的脸,看着真让人安心。

    死亡,原来是这么平静啊。云彩看的呆了。她几乎是被逐出来的,地方小,要忙碌的事太多,她和她的轮椅,太碍手碍脚了。云彩赶紧抓住那个领她来的女人,说,下回还有这样的事,你叫我一声。那女人被她这话吓了一跳,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然后说,云彩,你不是疯了吧?

    事后,云彩自己也检讨,当时一定是疯了。她开始想象自己的死亡,肯定比范家嫂子还安静,小东肯定不乐意号啕大哭的——她活着的时候,他都说自己不是他妈妈了,她死的时候,他又怎么肯把自己当儿子呢?也不仅仅是哭的问题,不是的。那个人说的多好啊,“你还有一儿一女他们活着,他们活着,就是你活着。”云彩想着自己将死时,他们又将拿怎样的话来安慰她呢?她想不出来。那么,作为死者的她,能有范嫂那样平静的表情吗?

    云彩又有心事了。

    云彩的滑行,发呆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喜欢去东山嘴的方向,向东,向东,直到海边。道路都是水泥铺的,光溜,稍一使劲,轮椅就很快地向前。东边的海,与码头边的海,也是不一样的,这里的水深,水色因此而更加黑亮。云彩看海水,也能看半天,想看到海底去。海底痰,这话说的有意思,原来身体里也有一个海,将死的人,最后一口痰,就是从海底里冒上来的。云彩的脑海里,总抹不去那个场面。她想问问猫,一只猫能活多久呢?猫最近不大爱跟她,离她总有点距离,连晚上睡觉,也不来床尾了,可这一天,这猫偏偏就一路跟着她。

    这一天,是云彩和东山嘴那傻子相遇的日子。

    云彩自然是见过他的,但都是远远见,头一回,这傻子那么真实地站在她面前。他没看她,看的是她的猫,看了半天说,不是我的咪咪,不是我的咪咪,不是不是。一边说,一边他就眼泪纷纷。云彩看他哭得伤心,忘记害怕了,问道,你的咪咪呢?傻子说,不见了,突然就不见了,我到处找它,怎么也找不到。云彩只好安慰他,说,会来的,明天说不定就来了呢。傻子说,我也这样想,我天天等,等了半个多月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一起看海,远处的山峰黑黑的,一层一层,晕染开去,山外还有海,海外还有山。一只快艇飞快地从海面掠过,云彩知道,这是去上海的快艇,一个她也许永远去不了的地方,但她从电视上看过。海那么大啊,世界也那么大。云彩把这样的话,也说出口了。反正,她的身边只有傻子,傻子就爱听傻话。

    傻子笑了几声,说,哎呀,怪不得我上回听人说,你疯了。

    云彩被他逗笑了,说,真的啊,谁说我疯了?

    傻子说,我才懒得记谁是谁呢,就说你吧,我也是被她们逼着记住的,不知道跟我来说多少遍啊,叫我千万不要理你,可是,你怎么不来找我呢?你不来找我,叫我怎么不理你啊?总得你先来找我吧,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呢?

    云彩真要捧腹大笑了,原来傻子说话这么有趣的,她继续逗他,那么,你说说,我是谁啊?

    你是云彩啊,码头边小卖部里的云彩,想要找个男人生孩子,是不是?

    云彩原先准备笑的嘴巴,定格在那里了,直到她觉得僵痛,才醒过神来,她提了口气,又问,谁叫你不要理我的?

    就那两个女人啊,瘦瘦的和胖胖的。她们说,这岛上啊,只要我不和你生孩子,就没人和你生孩子了。我还从来没生过孩子呢!

    他站起来,向着云彩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说,好像先得抱在一块儿。

    云彩吓坏了,她飞快地倒转轮椅,拼命地转动着,逃到灯光明亮的大路上,她才敢回头看。傻子没有追上来,只有她的猫,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路灯下带着影子在跑,乍一看,威武庞大。

    这场景,时不时出现在云彩的梦境中,她在梦中,是有腿的,她跑得很快,猫也跑得快,他们跑上云端了。七彩云,菩萨的莲花座一般,那傻子跑不过他们,可他的手会变长,像橡皮人的手臂一样,蓝幽幽地伸上来,伸上来,有一回,已经抱到她了,她就从云团里跌落下来,腿,断了,落地后飞快逃窜。云彩原以为她的腿会比那年轻妈妈的更美,眼前所见的是,她的腿,几乎就是年轻妈妈的翻版,粉中透亮,有那么点肥,不过,云彩对此也够满足了,她不愿意失去它们,她大叫,猫,猫,你快去追啊,快去追!

    没一回能叫出声来,那双腿,总是逃走了。

    季节转眼就入了秋,今年的秋雨,来得早,也下得多,我们对这一场连着一场的雨,无可奈何。这个季节,渔船都在海上,港口里冷冷清清,岛上的一切都和这秋雨一般,凉且透明。云彩几乎不出门了,有时候,连轮椅也懒得坐,依旧坐在那把嘎吱作响的竹椅子上,依旧用小板凳移动自己,倒是旁观的人受不了,说,云彩,坐轮椅,坐轮椅啊。说这话最多的,是小扇。云彩对她日益冷淡,她对云彩却日益热乎,大概,是看到了云彩冷淡后面的责怪吧。夜里和云青说话的时候,她也会叹气,说,云青啊,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你说?又没人愿意娶她。我对她不错呀,我还给她装了空调不是?我们岛上的人,大多也这么想,有个眼窝子浅的妇人,甚至还说,她还有低保呢,我们没有。她这话出口后,接腔的人,一个也没有,那说话的,自己也觉得不妥,头就低了下去。

    这些话,云彩是听不到的,她不管屋外满天秋雨,只埋头陷在一个新的爱好里。她学会了做布包。她把小扇拿给她做手工活的旧衣服都剪成碎布片,再将这些碎布片缝成一个个手提袋,手法和款式,都是她从电视上学的,那些布包,和岛上妇人胡乱缝制的包不一样,和那些廉价的皮革包,也不一样。小扇惊喜地看着一个又一个诞生的包,生意上眼光敏锐的她,就托了妇女主任带到城里的包店问问行情。妇女主任带回话说,包店收购这些包,有多少要多少,还给带回新的棉布,让云彩继续做。至于一个包多少钱,小扇怎么也不肯讲。

    三天两头,七阿公还是来,一样打着他的黑雨伞,穿的齐整,脚上黑色短雨靴,黑亮得跟皮鞋似的。他的醋用得真快,据说,一大半,是用来消毒的。七阿公对云彩的手艺,也很吃惊,说:“前世呀,你的女红一定好得很,不然,没人教,你怎做得这么好呢?”

    其实,云彩最喜欢的,不是缝包本身,而是缝好后,看包的表情。包里塞满柔软的填充纸后,饱满的包,顿时就有了它自己的表情,圆鼓鼓,肉乎乎,像极了一个婴孩的脸。云彩先和它们贴贴脸,再让它们排成一排,眯着眼,带笑看着,那神情,和带着一群小鸡雏的母鸡差不多。

    “一个包,寿命多长啊?”云彩问七阿公。

    七阿公对她的问题很惊讶,他说:“包,有寿命吗?那些贪图新鲜的时髦女郎,会用上它一年半载,就是有长性的了。”

    云彩对七阿公的回答,很是不解。但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追问,索性,就不问了。云彩和七阿公,怎么也回不到从前他们轻松说话的状态了,偶然有的几回对话,都是关于寿命啊,生命啊,甚至都说到轮回了,老年人并不爱听人说这些,除非他们自己带头说起,在年轻的云彩面前,七阿公被这样的话题弄得只好长叹自己来日无多,而云彩还来日方长。云彩呢,却阴阴一笑,说,你死后还有子子孙孙活着,你死不了!他们俩简直是在彼此嫉妒了。

    云彩和七阿公的友谊,在这嫉妒下,渐渐变淡了,云彩每天除了管店,就是缝她的布包,轮椅的座背上,搭着花团锦簇的布,钢圈里,一不小心就缠上布了,得费老大劲,才能把布头取出来。云彩对这些布,又爱又恨,心里头,似乎也都铺上布了。

    在中秋节前,云彩对这些布和这些包,突然发起狠来,怎么也不肯做了,她的最后一件作品,是个包裹婴孩的“一口钟”,做得极美,小扇想拿走它,云彩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任小扇说破嘴了,不肯就是不肯。云彩越来越古怪了。这个评价,渐渐地成了我们的公论。她坐在小卖部里,对每一个进出的人,眼里都有敌意了。大家都有些怕她了。我们真的很怀念,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眼光良善的云彩,还有,那个坐在轮椅上菩萨低眉的云彩。

    只有那个在船上帮工的外地人,挺年轻的,看着比云彩还小几岁,有话没话老来找云彩说话。他跟人说过他出来打工是为孩子挣学费,可见也是个有家有室的。我们岛上的人,对外地雇工,多少都有些优越感,谁家的妇人和他们多说几句,她的家人就要给她白眼。可现在我们对他和云彩搭话,却觉得十分自然,好像云彩就该跟他说话似的。先前,云彩也是不和外地雇工多说话的,即便他们来买东西,她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据小东观察,云彩对这外地雇工,也还是那样,不过,不像早先那样摆出一副我是本地人呢你少来烦我的面孔了。小东说,有一天他觉得特别怪,当时,他也在场,那外地雇工突然对云彩说了一句:“那天夜里,我看到他从这里出去了,船还在靠岸,我在甩缆绳,就我一个人冲在前头甩缆绳呢,我看见他从这里出去了。”

    云彩的脸腾地就红了。

    接下去他们又说了什么,小东就不知道了,他被云彩赶得远远的。他远远地看着他们说话,他看到姑姑眼睛亮亮地提了个什么建议,那个男的,似乎高高兴兴地猛点头,然后就走了。小东也没向爸爸妈妈报告,他觉得没必要,他已经长大了,这是他和姑姑之间的秘密。

    况且,姑姑能出什么事情呢,她大门不出的,现在连散步也免了。那之后一两个月,小东发现,姑姑开始胖了起来,小扇也发现了,觉得奇怪,都有点想提醒云彩少吃点了。云彩好像不懂事起来,给小东吃的牛奶,她也拿来咕咚咕咚就喝了,还抢着吃苹果。云彩有点讨人嫌了。所以,那天,云彩向小扇要城里那家包店的地址,说想去看看,拿一些布回来,重新开始做包,小扇觉得这事玄乎,却还是给了地址,答应她独自进城去。

    云彩是乘早班船走的,说好晚班船回来。小东送她上的航船,他一直等她回头看他一眼,对他挥手,可云彩却头也不回。他本想陪姑姑去的,可是,他妈妈说,他今天得管店。小东看着航船离开,皱着眉头。

    小东没在晚班船上看到本该回来的姑姑,他跑上船,把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有。他后悔,他该跟着去的,他怀疑自己早就知道,姑姑这一去,不会回来了。他责问自己,为什么我不坚持跟着去呢?他跑回小卖部,冲进姑姑睡的后半间,觉得这样的情节剧里,出走的人都会留一封信。他真的找到了,歪歪扭扭的字迹,谁写的呢?云彩,是不识字的。那上面写道,哥,嫂,小东,我出去生孩子了,我会回来的!!!

    结尾那三个感叹号,把小东震懵了,把小东一家震懵了,也把妇女主任震懵了,据说,他们四个人开了个小会,最后决定,就说云彩走亲戚去了。妇女主任说,如果云彩抱着孩子回来,那我怎么办呢,罚你们还是罚云彩啊?那罚款怎么交啊,老大一笔。那孩子的户口怎么办啊?

    小扇还盘点了一下店里的钱款货物,一分不少一样没缺。这云彩可真硬气,小扇说,她就带走了那只“一口钟”,还有那条压箱底的粉红色公主裙。“一口钟”,我们都知道,就是所谓的襁褓嘛,但是什么是公主裙啊?小扇说,就是两三岁女孩儿穿的那种蓬蓬裙啊,云彩管它叫公主裙。所以,我们对于云彩孩子的想象,就是一个穿着粉红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大眼睛,白皮肤,像她妈妈,她一定有双好腿吧?

    妇女主任那一大堆的问题,让小扇和云青,提心吊胆。只有小东,他才不怕呢,他跟小伙伴们说,一个女人要生一个孩子,天经地义的啊!谁会认真听小孩子的话呢,况且,他不过也就是学着七阿公说话罢了。

    小东老是去等船,他有点不好意思让人看出这一点,就总在晚班船来的时候,带着伙伴们在码头边跑来跑去。有一回来了个坐轮椅的游客,他尖叫一声,飞跑过去。那个轮椅上的女人,是来岛上看半山桃花半山油彩花的,她举着相机,对着飞奔而来的孩子和背景里的艳红嫩黄,猛按快门。镜头里的孩子,满脸狂喜,眼睛闪亮,如同烈日下正午时分的海面。

    云彩走了,我们的生活在继续,我们忙着去捕鱼忙着去种地忙着养育孩子,人生中各种各样的事,让我们怎么忙都忙不够,偶尔,我们还是会想起云彩,当那东山嘴的傻子拖长声调到处找他的咪咪的时候,我们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云彩来。傻子的猫,好像一直没找到,云彩的猫呢,倒是经常看到,它盘卧在小卖部门口,听到脚步声,它就会站起来,盯着人家看,把人家看毛了,说,哎呀,这猫奇怪哦,它把自己当成看门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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