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下的雪-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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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北京,公司让老丁搞得一塌糊涂,好几个老客户让他得罪了个透,还帮人洗钱,会计不知就里,账做得驴唇不对马嘴,又被税务查了个底儿掉,罚了不少钱,要不是老丁又使出不少银子,我想见他,也只有囹圄之中了。从他的表情与举止发现,他像是感觉有愧于我。他也真是,公司是他的,跟我又有多大关系?他说他不想开公司了,想开也不能够了。不开就不开吧,我早也不想干了。他又提他的遗书,还是那话,什么时候写完了什么时候完。我问:“你父母怎么办?”

    “我的父母?别提了,从来就没支持过我作为一个诗人的梦想。你可以认为我要是死,便是对我父母的抛弃,可我父母对我呢?他们抛弃了我这么多年,我怨过他们一句吗?不用担心我,或许我就这么写着写着,又会发现一个诗人。”

    我给江童打电话,她没接。礼拜天,我去她家,也就是她姥姥家,敲门,门开了,是她。她变得有些我认不出来了,没洗脸没刷牙吗?没洗脸没刷牙的样子我不是没见过,不是这个样子啊!见到我,有一点点高兴,那是曾经惯有的,只可惜一闪而过,迅速板起了面孔,看得人心凉了半截。我说:“和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她爱答不理得说:“那就进来吧!”茶几上摆着啤酒瓶,还有烟缸,我问:“还有别人吗?”

    “就我自己。”

    “你喝的?”

    “不行?”

    “还抽烟了?”

    “你想管我?”

    我很惭愧,她从未如此对我,我说:“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害得你……”

    “你是谁啊?你拿什么害我?你害得着我吗?”让她说得我连站哪儿都不知道了,她又说:“坐吧,吃饭了吗?”她还没吃饭,我去给她做饭。她边吃边说我做的饭比她做得好吃,她老这么说,实情也确是如此。吃完了饭她却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咱俩没可能了,你不也这么说的吗?”

    “还想去贵州或者甘肃吗?”

    “不想去了,也去不了。”

    “为什么不能呢?你想去,我陪你。不是说过的吗?天涯海角。”

    “没用的。有用吗?你苦苦地挣扎了这么多年,你逃掉了吗?你连个为什么都不知道,有用吗?你认为你能逃掉吗?你认为你能找到答案吗?”

    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尚不能完成普通生活。

    我开始写我的小说,除了小说,什么也不做,偶尔给老丁打个电话,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偶尔也给江童写封信,只要她知道,不管她看与不看我的信,我的信就是海上的瓶,我的心就是瓶中的信,无论路途多么漫长,就算海风随意西东,海上的瓶,瓶中的信,总是向着她的方向。

    我真的去了贵州,背个包,装着笔记本。去了城市,去了农村,走过山里,走过水里。一路走一路写。两个多月的时间,我想我爱上了这里,若是留下来,一辈子也不妨,当个老师,或干点别的,都一样。只是现在,我要回去,好久没有看到心上人了,就算她已不爱我,又怎样?她已不会再那样的爱人和被爱了,我怎舍得诅咒?是实情。

    她是说过不想再见我,可她所说的又什么时候算数过?我带着从贵州买来的特产去她家,家里没人,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又给老丁打了电话,也没人接,我还以为是他的遗书写完了,赶紧去了他家。我有他家钥匙,敲门没人应,开门进去,一片狼藉,桌上还摆着冰壶。老丁升级了。

    在他家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动。在阳台看见女人的内裤,黑色的,也是她喜欢的。感觉有些不对,又打开衣柜,竟发现了一条围巾,是蓝色的,太熟悉了,连纹路都一模一样的,味道就不必说了。我不声不响地走了。后来我发现,他俩在一起,很亲密,亲密得疯狂。我还是找到了她,我问她:“你是不是也在吸毒?”没想到她竟回答是,还回答得满不在乎。我又问:“冰毒?”她又说是。我头晕目眩,如噩梦中醒来又回到噩梦中一般。我又问:“是老丁?”她没回答,已无需回答了。

    我找到老丁,老丁却说:“帮我想个结尾吧!”

    我想起一首诗,也不知记得是非完整,就边想边背了出来:“我没有作恶,没有逼迫人挨饿,没有使人流下痛苦的泪,没有下令杀女人。我没有从死者手中窃取食物,没有假造量器,没有偷窃牧场的牲口,没有把别人的水引到自己的田里。我没有逼人给我做分外的工作,没有使我的奴隶挨饿,我不是使人成为乞丐的罪人。”

    他笑了,说:“《亡灵书》。恰当!说的不就是我吗?”

    “干吗要害别人?”

    “她来找你,可偏巧,我正在吸毒,真的,就这么巧。我知道我该死,感谢你送我的结尾,挺好的,非常感谢。”

    “你还是自己来吧,我可没有这个权利。”

    “你没这个权利,我又没这个本事。总也结不了,怎么办?”

    “那你就活着吧!”

    “不想活了。本想诗意地结束生命,没承想,就连这也做不到。”

    “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是可耻的?”

    “我完成不了鬼魂的任务,却又自诩哈姆雷特。这就是我的悲剧,真诚地希望不会在你身上上演。”

    “放心吧,我从未自诩哈姆雷特,可命中挑落的永远是国王。”

    从老丁家出来,越想越不对,从老丁身上又想到江童身上,赶紧打了辆车,给她打电话,电话关掉了,到了她家,房门紧锁,怎么敲也不开。万般无奈,我打了110,感觉不对,又打了119,解释了好半天。我也想我是错的,也许她的手机只是没了电,此时正在楼下的超市里购物,一会儿就回来,看着一大帮人在撬她的门会大吃一惊,撬门的人中还有我。可是,等他们来了,撬开了门,她也没有出现,直至我们冲进了卧室,才发现,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穿一条蓝色的裙子,白色的半袖衬,黑色的带襻的布鞋,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地上是一摊血,从粉砌的玉腕上滴下。

    急救的大夫看了她的瞳仁,摸了她脖子,摇了摇头,说了句“多漂亮的姑娘!”

    奇迹没有发生。她被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本来是想带她去贵州的,既然她去不了了,那我也不去了。我又开始写我的小说,不以真实的生活为基础,只以真实的情感做准绳。努力地回想着每一个在我的生命中曾经出现的人,一个个我忽视了的世界,多想走进他们的内心,听听他们的心事,再说给你--我亲爱的读者--听。就这样,一天天活在回忆里,想起遗忘了好多年的好多人。一年级时有个女生,只和我们同了不到一年的学,就转走了,名字中有个莲,个子小小的,高年级的孩子看她背个书包上学,会说:“这么小的小孩也上学?”她学习不太好,老师没提问她就举手,老师问什么事,她说墙上有个臭虫。还有一次她举手,老师不耐烦地放下课本,问道:“说吧,又有什么事?”她怯生生地说:“老师,我尿裤子了。”她转走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像是搬了家,或是去了另一个城市。还有一个和我同了一年半学的小男生,关于他的名字,我一个字也不记得了。他个子也不高,家里挺穷的,好像户口还不是本地的。同学们都瞧不起他,因为他穷,因为他脏兮兮的,还说他头上有虱子。可他跟我挺好,我还去过他家,同学们不让我跟他玩,我跟他在前边走,他们就在后面奚落他,他们所说的我也觉得挺好笑。后来他也转走,再也没见过。还有一个男生,个子高高的,只和我们处了一、两个月,脑子有点不太好,愣愣磕磕的,是我们体育老师的儿子,很能打,有把子力气,也有股子狠劲,闹着玩下死手,没人爱理他……我还想起我在六年级时,从背后窝心一脚踢倒的那孩子,他姓什么?不知道。难道是他?

    郑海燕给我寄来一本笔记本,封皮是蓝色塑料的,上写“世界风光”四字,扉页中印有“大同小学一九八九年运动会四百米六年级第一名”的红字,半圆形的,熟悉的,也是淡忘的,却崭新的如同刚从商店买来。是郑海生的日记,日记中提到了我,却无一丝怀恨的意思。提到刘长年,提到魏志平、赵国华、林聪、杨程,充满悔意。为什么我早不知道呢?虽说写作是在我打了他之后。日记还提到了我从背后当胸一脚踢倒的小男生,他说他没想到我是那样的人。

    我想,十有八九就是他了。我又回去,大同小学已搬走,原来的操场和教室已荡然无存,只有在偶尔的回忆才重现片刻,取而代之的是儿时课本里的小洋楼,还有尖尖地顶,仿的是哥特式。林聪姐姐的孩子就在这所学校里。我找到蔡老师,退休了,相貌没有太大的变化,看到她,就像是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的我还不及现在的一半大,稍稍懂些事,不再皮打皮闹,正在装着像个大人,独自一人时也曾哼唱过齐秦的情歌,眼中的蓝一如天的蓝。她居然记起了我,还记得曾罚过我站。我把我和郑海生的故事说给她听,她也有耳闻,还有她未曾耳闻的,也说给她听,她听得瞠目结舌。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上六年级时,五年级一班班主任是谁,她没想起来,她问为什么要找那老师,我说:“她班上有个姓黄的,是个男生,我要找的就是他。”她却说:“我记得那个班后来是我教的,姓黄的,没印象。”她又找出那个班的毕业照,我顿时兴奋了起来,可惜,我没有找到,她也没有想起来。也许,我的推断是错的,那个班里根本就没有姓黄的,就算有,也不是那个人的哥哥。

    蔡老师还是很帮我的,几天之后,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班上有个姓黄的,挺老实一孩子,老实得都令人想不起来。初中去了顺德,跟小学的同学几乎再无来往。他还有个弟弟,也在大同小学上过学,四年级的暑假掉河里淹死了。

    我去看了郑海生,也看了刘长年,他俩离得不算远。和缓的山坡上,野草慢慢地长,野花静静地开。我没有带来纸也没有带来花,只想和他们说说话。我说:“海生啊,在那边,别再欺负长年了,啊!你要再欺负长年,我还打你。”泪水簌簌,不能自抑。待我哭得没了力气,把眼泪和鼻涕都擦在他身上,我说:“海生啊,我写了本小说,你知道吗?这里头啊,有你有长年也有我,还有一个姓黄的小家伙,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这片山坡上,要是你见着他,你就跟他说……算了,还是我跟他说吧,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见着他了。”

    我也去看了江童,在包头,也看了大草原,第一次看到大草原,她说过多次要带我看的大草原。墓碑上有她的照片,留着短发,微笑着,隐约还能看到她的项链,项链上挂着戒指,我送她的。我掏出郭小川的身份证,烧掉了。

    我想,我的小说可以结尾了。

    我还要去一趟阜外医院。无论成功与否,死亡不可怕,生命值得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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