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古老的民宅,门楼上嵌有“进士第”三个大字。朱门未启,屋顶上已冒起炊烟。
叫得比公鸡还响,吴能媳妇八哥在院子里吆唤:“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去挑水?”
没人回应。
八哥原名叫白鸽,“白鸽”喊走了音,变成了“八哥”。
“聋了!”喊声一下子提高八度。
无人接腔。
“臭灯消,总有一天我要烧掉你的书。”
“臭灯消”,徽州骂男人最狠的一句话。
吴能媳妇不认识秦始皇,却也懂得“焚书坑儒”。
吴能的确在看书。
家庭成分地主,被打成右派,时代抛弃了吴能。
吴能父亲死于运动,丢下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担心儿子受家庭成分影响,难以生存,费尽周折,找了一个贫农成分的女儿做媳妇,希望给儿子戴个光环,护住吴家唯一的一点血脉。由于出身不同,受的教育不同,小两口相处得并不融洽,差一点要离婚。
内忧外困,吴能的灵魂无处安放。
书,是精神的避难所;书,是灵魂的补药;书,是呼吸的窗口……一册在手,可以览生命之波澜,观古今之风云;一册在手,可以庄生梦蝶,物我皆忘;一册在手,可以听老子论道,邀李白对话。人生有两难:一是改变别人;二是改变自己。吴能改变不了别人,只好改变自己,书可以医愚。
但是白天不能读书,媳妇要他挣工分;晚上也不能读书,无油点灯;见缝插针,吴能每天见亮就起床读书,躲起来读。
为什么要躲?媳妇要“焚书坑儒”。
阁楼、竹园、柴房、猪圈……打游击,不停地更换地点。
这两天躲在茅厕里,虽然有点臭,习惯了也就无所谓,只要安静。
吴能媳妇出自贫农家庭,不懂得知识的珍贵。从小到大,她所看到的是粮食从土里种出来,蔬菜也是土里生长,人要活命必须吃饭,要吃饭,必须认真种田。她不喜欢丈夫读书,准确地说,是恨,一读书什么活都不能干。不干活,吃什么?书能当饭吃吗?没饭吃,命丢了,书有屁用!当初吴能母亲托人上门提亲,她听说要嫁给一个书呆子,死活不愿意,是她父亲硬要把她许给吴能,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吴能是个大学生。如今,地主帽子上又加了个右派帽子,高是高了,可是饭碗砸了,工资没了,日子怎么过?如果不读书,会成为“书香门第”式的地主吗?如果不读书,会成为新时代的“臭老九”吗?全是读书惹的祸。她发誓,要彻底改变吴家好读书的门风。
咚咚咚……脚步声由远而近。
是沉浸在书中进入忘我境界,还是狗胆包天我行我素?是耳朵真的聋了,还是胸有成竹有应对之策?对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吴能蹲在茅厕上,居然安之若素。
吴能媳妇风风火火闯进茅厕,二话不说,伸手就抓吴能手上的书:“你以为躲在茅厕里我就不知道,就是藏进茅坑里,我也要把你抠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吴能迅速把书藏在身后。
他媳妇来了个泰山压顶,一把摁住吴能的头,要将吴能和书一同塞进茅坑(坑儒)。
“你你你……”吴能没想到媳妇竟会痛下杀手,忍无可忍,进行绝地反击。
两个人在茅厕里“车马炮,将士相”,奋力拼杀。
其实,吴能媳妇并没有动真格,凭吴能那样一副瘦骨伶仃的身架,哪里是他媳妇的对手?
吴能却像牛一样用头顶住媳妇的推压,一只手攥住书,一只手拉裤子。有点狼狈,但是没办法。
他媳妇突然改变用力方向,由压变为拉,一把将吴能拽下茅缸。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时没提防对方瞬间的变化,吴能不由自主地朝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手上的书无可奈何地飞了出去。
吴能媳妇顺手捡起书,要往茅坑里甩。
“你敢!”
吴能一跃而起,去抓媳妇的手。
“有什么不敢?”
媳妇乜了吴能一眼,一条抛物线,将书投向茅坑。
吴能一个鱼跃,接住那本又黄又黑的《古文观止》。尽管膝盖上沾了小便,他也不在乎。
“你们在闹什么?”吴能母亲出现在厨房门口,“是不是吴能不听话了?”
“没有,没有。”吴能媳妇急忙掩饰,“我俩在商量挑粪施肥的事。”
八哥在吴能面前,时不时要耍耍贫下中农的脾气,但对吴能母亲却不敢逞强。因为每一次当她与吴能“文攻武斗”时,婆婆总是责备吴能,从不批评她。别人家小夫妻吵架,大多数婆婆都是偏袒儿子,对儿媳妇冷嘲热讽,甚至帮助儿子打媳妇,唯有她婆婆,非常尊重她这个多少有点粗野的媳妇。马怕鞭,人怕理,婆婆敬她三分,她必须敬婆婆一丈。
“别忘了,西山坡那块自留地该薅草了。”
说完,婆婆颤巍巍地回里屋去了。
吴能揉揉膝盖,一瘸一拐地去挑水。
望着婆婆与丈夫的身影,吴能媳妇肚里有点不是滋味。
“吴风、吴浪,吃饭了。”吴能媳妇突然想起两个宝贝儿子。
吴能与母亲之所以要对媳妇礼让三分,不光因为她是贫农的女儿,更重要的是她给吴家生了一个既聪慧又俊秀的儿子。八哥是吴宁镇的一枝花,许多人都认为她下嫁给一个右派分子,肯定是中了邪。
大儿子吴风是八哥亲生,小儿子吴浪是抱养的。讲起吴浪,全家人都心疼这个苦命的孩子。
吴浪乳名叫鸡子壳,长得又白又嫩。父亲名吴路,外号牛蹄,因失手误杀了调戏他妻子的“烂眼”而被逮捕。牛蹄被抓走的那天,鸡子壳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拽住父亲的后衣襟不放,哭红了眼睛。公安干警将牛蹄押上囚车,不顾情面地走了,鸡子壳跟在后面拼命地追。跌倒了,爬起来追;又跌倒了,爬起来再追……追过了树林,追过了河,追过了竹园,追过了山坡,像一只失群的乳燕,扑棱棱急辣辣地飞。
囚车飞驰而去,扬起满天尘埃。鸡子壳站在山冈上,不断地挥手,大哭大叫:“父亲--”
一声声,摧肝碎胆;一句句,撕心裂肺。
鸡子壳的母亲自觉失去了贞洁,无脸待在吴宁镇,丢下鸡子壳,一个人偷偷地跑了。鸡子壳早就没了爷爷奶奶,于是剩下他一人,孤苦伶仃,天天站在山冈上瞭望被关进大牢的父亲。
起风了,鸡子壳站在山冈上;下雨了,鸡子壳站在山冈上;漫天大雪,鸡子壳仍然在雪中暸望。他忘记了吃喝,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孤独,甚至忘记了整个世界,唯独忘记不了自己的父亲。
春天来了,大雁北飞,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站在山冈上;秋天到了,大雁南迁,望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树杈上瞭望。
吴风上山放牛,看见一只野兔,立即去追。兔子逃奔,七拐八扭,钻进了一个山洞。
吴风跟着钻进了山洞,不见兔子,却见一个孩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草窝里。低头一看,这不是鸡子壳吗?千呼万唤,鸡子壳不应声,吴风牵着牛,背着鸡子壳回了家。
“饿的,真可怜!”吴风奶奶叹息道。
用棉被将鸡子壳裹起来,用米汤慢慢调养。
两天两夜,鸡子壳醒了,然而双脚不能站立。
何以瘫成这样?
“一定是饿昏了,从树上栽了下来,把腿跌断了。”鸡子壳哀哀地说,“山洞里潮湿,久而久之,就瘫了。”
也不在乎一个小孩多吃那么一口,鸡子壳从此留在了吴家。别看八哥平日凶巴巴的,见鸡子壳是个孝子,一心一意要收鸡子壳做干儿子,并给鸡子壳养了一只小狗,日夜陪伴鸡子壳。鸡子壳比吴风小一岁,取名吴浪,吴能希望两个孩子生活平安,不要再有风浪。
…………
吴能媳妇喊过以后,听不到儿子的响动,很是奇怪。
什么时候了,两个臭小子还没睡醒,吴能媳妇咚咚咚地闯进儿子的房间,风风火火。
不见人影,一摸被窝,凉的。
咚咚咚,吴能媳妇去了阁楼,没人;又去了柴房,还没走进柴房,老远就听见两个小家伙在喊什么“我不晓地(ABCD)”。
那时的学校不上课,专门造反。吴能凭着父亲教给他的资本,偷偷摸摸教两个儿子读英语。他认定,文化迟早要主宰这个世界,现在不学,到时就被动了。他不但教两个儿子学,自己也在学,身上背着语录袋,心里却在默默背诵“诸子百家”。
真是浑到家了,自己读成右派还不接受教训,又要把两个儿子引向邪路,简直不可救药。
吴能媳妇顿时来了气,顺手抓了根竹枝,没头没脑地朝两个儿子扫去。
大儿子吴风马上用自己的身躯遮住吴浪,不让母亲打吴浪。此情此景让八哥手中的竹枝定格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所有的气恼凝成一个字:“滚!”
吴风背着吴浪走向厨房,一面走一面还在不停地背诵“我不晓地”。小狗灵灵欢快地跟在后面,不断摇尾巴。
改变门风必须从小孩抓起,八哥深感要铲除吴家好读书的恶习,任重道远。
改错别字
一家人吃完了早饭,正准备去自留地除草,治安主任肖仁领着生产队长黑皮走进吴能家。
吴能母亲赶忙摆凳子,吴能媳妇斟茶、递烟。
治安主任见吴能媳妇隆起的乳房在胸前晃动,宛如一江春水,眼睛有点花。
黑皮冷冰冰地问:“最近你们家有没有干违法的事?”
“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博,四不摸老婆,违什么法?”吴能顶了一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治安主任挥挥手,“队长,里里外外查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违法。”
黑皮东翻翻,西找找,从一只木桶里拎出两袋茶籽。
“这是什么?”主任明知故问。
“茶籽。”吴能母亲回答。
当时物资极为匮乏,连肥皂都买不到,茶籽碾作粉,制作饼,可以代替肥皂洗衣。
“哪个摘的?”
“我。”八哥说。
“请示过队长吗?”主任眼睛一横,凶相毕露。
“摘点茶籽用得着请示吗?”八哥不屑置辩。
“不请示就是偷。”治安主任顿时提高了嗓门,“还说一不偷二不抢,谁让你们私自窃取生产队的东西,不要脸!”
“谁不要脸?别人都摘,为什么我们不能摘?”八哥不服气地说。
“你们是什么人,能和别人比吗?”黑皮鄙夷地叫道。
“我是什么人,我是贫农,响当当的贫农,为什么不能和别人比?”吴能媳妇抬着头,挺着胸,“茶籽是我摘的,怎么着,犯法了?”
每当遇到政治性问题,八哥总是冲锋在前,贫下中农出身,怕什么!
看着八哥翘着的乳峰,治安主任咽了一口涎水。
“犯法不犯法,今晚到会上去说。”
治安主任与黑皮队长拎走了两袋茶籽,临走,两个人各自拿了一根玉猫烟。
在去西山坡的路上,媳妇问吴能:“今天晚上,主任会怎样耍弄我们?”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怕什么?”吴能淡然地说。
“你不怕我怕,这些家伙吃人不吐骨头。”吴能媳妇惴惴地说。
夜色总想填满人间的不平,却往往不能如愿;吴家祠堂冬瓜梁上悬挂着的汽油灯,把大厅照得凹凸分明。
何谓“冬瓜梁”?徽州人非常重视祭祖,祭祠里的屋梁最考究,一律使用柏树或白果树,横梁粗得像冬瓜,故称“冬瓜梁”。
祠堂里原先摆放灵牌的地方已经拆毁,在那祖宗曾经安息过的神龛下面,搭建了一个霸气十足的政治舞台。
干部坐在台上,代替了祖先;群众站台下,取代了信男信女。
几个民兵将吴能和他母亲押进了会场,也许是经历得多了,吴能与母亲并不惊慌。
吴能脖子上吊着一袋茶籽,胸前贴了一张马粪纸,上书:打倒右派分子吴能!
吴能母亲脖子上也吊着一袋茶籽,胸前旧纸箱板上写了几个字:打倒地主婆×××。
茶籽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的身份:右派分子、地主婆。茶籽掉在地上烂了埋了,谁也不会珍惜,因为在农村茶籽本身不值钱,可是出身不好的人摘了或捡了,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阶级敌人窃取革命果实。
汽油灯“咝咝咝”地响着,没有人说话。
“请主任指示。”队长黑皮恭敬地说,“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稀稀拉拉,像老太婆在木头马桶里尿尿。
治安主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演讲:“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说,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总是要蠢蠢欲动。右派分子吴能贼胆包天,居然私自采摘生产队的菜籽。社员同志们,别以为这是小事,它反映了阶级敌人贪婪的本性。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一次搜括民脂民膏的机会,有朝一日,当他们拥有了万贯家财,必然会卷土重来,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场斗争。”
治安主任毕竟在党委培训班学习过,讲起话来政治性很强。尽管他言过其实,但大老粗听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永远是农民当之无愧的领导。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抓革命,促生产!”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几个民兵慷慨激昂地呼口号,应者寥寥。
也许是白天劳动太累了,也许是觉得这样的会开得不伦不类,摘点谁都不要的茶籽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吗?台下的群众个个耷拉着脸,缺少激情。
“无产者”联合不起来,多少有点扫兴。
黑皮队长鼓励大家发言,却看不见一个人举手。
会议如何才能如火如荼地开下去,治安主任有点尴尬。正在难堪时,外面有人喊,木匠老五家失火了。
赶快救火,参加会议的社员群众一哄而散,留下汽油灯在冬瓜梁上大呼小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治安主任罚吴能当晚回去写“悔过书”,第二天拿到大街小巷去张贴,从大桥头一直贴到青山亭。
挑灯夜战,奋笔疾书,吴能很久没有动笔了,手有点发痒,今夜有机会一展雄才。
吴风在一旁摊纸研墨,吴浪拖来一张凳子爬了上去,他们最喜欢看父亲写字,每个字写得都像老树根,遒劲有力。
为了节约开支,吴能媳妇上山摘点茶籽当胰子用,没承想却闯了祸,让婆母与丈夫去受罪,临了还要写什么“悔过书”,吴能媳妇觉得心中有愧。幸亏丈夫会舞文弄墨,否则过不了关。
这时,吴能媳妇突然觉得读书识字有时也有用处,至少会写“悔过书”。她赶快烧水泡茶给吴能提精神,免得把字写错了。
“妈,饿!”吴风喊叫。
“小老子,别叫,妈给你们煮鸡蛋。”
吴能媳妇锅前锅后忙得团团转,小狗灵灵没事做,对着八哥摇尾巴,好像在透露一个信息--我也饿。
“滚!”八哥踢了一脚。
灵灵咕噜了两声,大意是说:“不给就不给,何必发火。”
第二天一早,吴能上街贴“悔过书”。
途经公社门口,只见宽敞的墙报栏里贴满了大字报,一直延伸到邮政局的大门口。
供销社、杂货店门口拉了许多绳子,绳子上同样挂满了大字报,铺天盖地。
吴能好奇地瞅了几眼,发现大字报上错别字连篇。“大娘”写成“大狼”,“流氓”写成“流亡”,“如火如荼”写成“如火如茶”,“破釜沉舟”写成“破斧沉舟”。吴能原是中学语文教师,对病句、错别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就像看见一碗肉汤里漂浮着几只死苍蝇。也许是职业习惯发作了,看着看着,吴能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冲动。
“悔过书”不贴了,咚咚咚跑回家,拿毛笔和红墨水,把大字报上那些错别字统统画了红圈,并逐一加以改正。因为错别字实在太多,吴能的态度又特别认真,每张大字报都要查,每个错别字都要画红圈,都要改正,就像批改学生的作文,不放过任何一处瑕疵,因此所有的大字报都被他涂得红通通的,像关老爷的脸。
接连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吴能每天都要去改错别字,忙得不亦乐乎。
许多人围着看热闹,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无形中成了街头一道亮丽的风景。
“黑胡,‘惊世害俗’的‘害’字写错了。”
吴能的下巴有一绺黑色的胡须,戏称“黑胡”。
“黑胡,‘天翻地复’的‘复’字写错了。”
一些旁观者不断地提醒吴能,吴能忙不迭地画圈、改正。
来来回回地跑,穿梭一般,干着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吴能居然感到其乐无穷,黄瘦的脸庞汗津津的,有一丝红晕。
那些写大字报的人站在一旁看见吴能涂改他们写的大字报,非常生气,认为吴能在蓄意地出他们的洋相,丢他们的脸。可是他们又没办法,因为文化水平有限,的确写了不少错别字。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最后,他们的脸面实在挂不住了,忍无可忍,在吴能回家吃饭的路上,他们把吴能狠狠地揍了一顿,拗断了吴能的毛笔,倒了他的墨水。
挨了打,吴能不再去改错别字,可是老实不了几天,他重新买了笔买了墨水,又去改错别字,非常敬业。
正当吴能全神贯注地改错别字时,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造反派,要捆绑吴能。
“别急,还有几个错别字没改好。”吴能旁若无人地说。
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夺了他的笔,一折两段,把红墨水倒在他头顶,红墨水从上到下溅了他一身。
“你你你……”吴能气得双手发抖,脸色发青。
不管三七二十一,造反派将吴能架到“革联站”司令部,捆成一个粽子。
吴宁镇有两个造反司令部:一个是“联合指挥司令部”,简称“联指部”,这个司令部是由大队干部、公社干部联合组织起来的,群众称为“保皇派”;另一个是群众的自发组织,取名“革命联合指挥站”,简称“革联站”。“革联站”的成员比较杂,有工匠、农民、无业人员,文化水平低,他们的大字报错别字最多,被吴能改得一塌糊涂,因此他们恨不得一口吞了吴能,绑吴能的就是“革联站”的成员。
然而改错别字毕竟算不上犯罪,他们也不能把吴能怎么样。
“革联站”的参谋长高明想了一个妙招,在吴能的胸前贴了一张大字报,狠批吴能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行,借此嘲笑丑化吴能。大字报从胸前一直拖到脚背,像穿了一件孝袍。
地处镇中的“集贤亭”来往行人最多,造反派给吴能戴了个反革命的高帽,让吴能站在亭中示众。
有人为吴能鸣不平,改正错别字有什么错;有人埋怨吴能多管闲事,显示自己有才;还有一些人责备吴能忘记了教训,吴能当年之所以被打成右派,就是因为在《毛选》上改错别字。
对众人的议论,吴能似乎不感兴趣,他对那些看热闹的人说:“诸位请看,他们在大字报上批评我‘指高气扬’,又写错了字,不是指,而是趾;说我‘居心难测’,‘难’字也错了,应该说‘居心叵测’。”
吴能心平气和地解说,说得众人连连颔首。
一批听众走了,又来了一批,吴能不厌其烦,诲人不倦。
“诸位请看,他们……”
吴能没有被羞辱的痛苦,反而有英雄用武的快乐。
有人说:“黑胡是不是疯了?”
“爸爸,爸爸,快回家!”
小狗灵灵陪着吴浪爬进人圈,呼叫着正在传道授业解惑的吴能。
“什么事?”吴能弯下身来问。
小儿子在吴能耳边轻轻地咕哝了几句。
“回家!”
偷“高尔基”
吴能穿着大字报长袍,背着吴浪一路小跑。随着身体的移动,身上的大字报长袍哗啦哗啦地响。吴能感到有碍于前进,将大字报长袍连同高帽,摔进路旁的臭水沟。
跑进家一看,只见院内的石板缝里插了一杆红旗,上写“造反”两个字。母亲、媳妇、大儿子吴风,全都面朝萧墙,毕恭毕敬地站着。
一个造反派斗士正站在梯子上用榔头敲打着他家门楼上“进士第”三个字,敲碎了的砖石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字可以铲掉,但融进血脉的书香,你们永远也毁不掉。”吴能悻悻地想。
“联指部”的造反派用铁棍撞击房屋的夹层及板壁,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进进出出,忙着搬运木器家具、粮食、布匹及棉被。
西方有“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规定,除了强盗抢劫,野蛮民族入侵,即便是在战争中,军队也不能随便侵犯民宅,文革时的革命造反队竟然抄家成风。
“你们在干什么?抢劫啊!”吴能大声喊叫。
“谁抢了?这是造反!”两个造反派将吴能及小儿子吴浪押至墙根下,“站好,不准说话!”
吴浪紧紧地抱住父亲的腿,小狗护住吴浪,两只眼睛喷着愤怒的目光。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几个造反派齐声呐喊,威风凛凛。
吴能按捺不住自己的气恼,偷偷回头张望了一下。
“砰!”一个造反派用千钧棒猛击他的脑袋瓜,“看什么看!”
浑身震动,眼冒金花,吴能摸摸后脑勺,感到火辣辣的痛。
折腾了半天,造反派抬着家具,扛着箱子,拎着大包、小包呼啸而去。
造反派虽然走出家门,但吴能仍然能听到他们在兴奋地歌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歌声里洋溢着革命热情。
直到完全没有人声了,吴能一家才战战兢兢转过身来,吴能媳妇首先冲进了大厅。
“木桶没了,椅子没了,饭桌没了!”吴能媳妇惊呼,一阵风又冲进了厨房,“饭碗也被拿走了,杀千刀的,我们拿什么吃饭?”
吴能母亲唉声叹气,站在一旁抹眼泪。
一抬头,吴能发现木柱及窗棂上的木雕也被钻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墙壁上镶嵌的木板被撬了许多洞洞,也许是为了寻找古董和金银财宝。
整个家被彻底地翻了一遍,洗了一遍,一片狼藉。
“天哪,这哪像个家呀!”八哥欲哭无泪,“什么都没有了,以后怎么活?”
“妈妈,还有我们呢。”吴风吴浪说。
“对,只要有人在,吴家就不会灭。”吴能母亲紧紧搂住两个孙子。
小狗灵灵不断地摇尾巴。
“不好!”
吴能惊叫一声,冲进柴房。
柴房里已翻得乱七八糟,原先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茅草柴被甩得东倒西歪。
吴能钻进一堆茅草,伸手一摸,好像不大对劲。
像疯了似的,吴能将草柴一捆一捆地撂在一边,草柴深处一只箱子不见了。
天昏地暗,吴能大叫:“完了,完了……”
平日,吴能怕媳妇糟蹋他的书,将一些名著藏在一只手提箱内,手提箱外面蒙了一只麻袋。即便这样,吴能仍不放心,他将这只手提箱移至柴房,用草柴盖住。媳妇一直没有发现,谁知竟没逃过造反派的眼睛。
咚咚咚……吴能掉转头往猪圈里跑,那里有一箱古文书籍。
猪圈顶端堆了不少稻草,他站在梯子上爬了上去,慌里慌张地翻开墙拐的一堆陈年稻草,一只木箱赫然入目。
万幸,万幸,这一箱古书还在!
吴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飞出去的魂魄又飞了回来,总算吊住半条命。
书是无价之宝,它承载了历史,传播着文明,失去了书,等于失去了生命之泉。
家中抄去的所有东西,吴能都可以割弃,唯有这一箱名著让吴能欲罢不能。
能不能请求造反派高抬贵手,把书还给他?吴能怀着希冀走向“联指部”,听说各家抄没的财产都集中在“联指部”的大院。
走到“联指部”大院门口,吴能又犹豫起来,向造反派哀求,他们会发善心吗?吴能曾经亲眼看见,造反派发起飙来,连亲老子都不认,何况他这个右派分子!
吴能在“联指部”大院门口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最后硬着头皮往里闯,准备碰碰运气。
他前脚刚进门槛,后脚还在门外,只听里面大喝一声:“呔,你来干什么,右派分子!”
几个造反派挥舞着千钧棒向他走来,嘴里念念有词:“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
吴能抱头鼠窜……
走了很长一节路,回头一望,不见有人来追,吴能方才慢慢踱回家去。
书是水,人是鱼,失掉了水,人何以堪?
这天晚上,吴能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趁夜深人静之时,把那一箱书偷出来。
亥时,吴能扛了梯子出了门。走到“财神庙”,吴能好像听到一个人对他说:“一个知识分子怎么能干这种下流的事?这是什么行为?正派吗?”
已经是右派了,再沦落为一个窃贼,在吴宁镇还有立足之地吗?吴能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能乱来,吴能扛了梯子打道回府。
媳妇嫌他睡觉打呼噜,多年来已经不与他同床共枕,吴能悄悄摸进自己的小房间。
睡了片刻,不安稳,往事浮上心头:当年他祖母过门时,因为家境不宽裕,没带什么嫁妆,送亲的人只挑了两箱书。迎亲宾客一片哗然,议论纷纷。但是曾祖父很高兴,说“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等好事便是读书”,很看重这份嫁妆。后来祖母用这两箱书相夫教子,为吴家培养了第一个大学生。然而命途多舛,父亲生不逢时,抱恨而亡。两箱书传给了吴能,吴能读完了初中,就能以同等学力的身份考上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现在书没了,吴风吴浪怎么办?难不成让吴家从此断了书香?
左思右想,吴能爬起床,开了门,扛了梯子,再一次去“联指部”大院。
一路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声音。生怕脚步声惊动四邻,吴能尽量把脚步放轻,踮着脚走。即便这样,觉得脚步声还是刺耳,吴能干脆脱了鞋走,两只鞋拎在手上。
走了一节路,汪家巷里窜出一只黑狗,吴能吓了一跳,差点将梯子摔掉。
黑狗狂吠,吴能俯下腰,佯装捡石头要砸黑狗。不料黑狗不买账,一个劲地叫。
无法可想,吴能只好退至僻静处,不让黑狗看见他的身影。
狗叫声渐渐停止,忽然听到咳嗽声,吴能以为被人发现了,扛了梯子就跑。
一口气跑回家,牢牢地关了大门。
卧室里一片黑暗,死一般地寂静,吴能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认命吧,吴能冷静下来,决定取消今晚的冒险行动。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说话,好像是托尔斯泰在发牢骚:“吴能,真不是个东西,竟把我们撂在大院里任人欺凌。”接着高尔基也在感叹:“可悲,吴能根本不是个读书人!”
吴能吓了一跳,托尔斯泰怎么来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了灯。
黑幽幽的,家徒四壁,哪有什么托尔斯泰、高尔基?
定定神,重新躺倒。
忽听鲁迅呐喊:“正义何须畏首畏尾,要拼出一切去夺取,即使毁掉世界也在所不惜!”
吴能热血奔涌,扛了梯子再次闯进黑暗。
不管前面会不会山崩地裂,吴能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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