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店-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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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老实四十三岁了,从没跟某个女人谈过恋爱,从没娶过老婆。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媒,竟然是冯春天给做的。

    冯春天不过是想看看荷姨的笑话,杨沉舟亲自上门一番语重心长一点都没有让荷姨感觉到羞耻,这令冯春天惊讶。

    荷姨有天到冯春天的批发商场里,荷姨走得风生水起,冯春天一看见荷姨就莫名心跳得急,眼睁睁看着荷姨走近眼前来了。

    “实话告诉你,我做不了我家小棉的主。如果你能,就请做好你家杨默的主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冯春天的嗓门一下高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今天郑重其事告诉你,老子跟你一样,老子的性取向很正常,跟你的祖奶奶一样,跟门外这条街上的每个女人一样正常。我很乐意再告诉你,我家小棉就是嫁一个叫花子,也绝不会嫁给一个狗屁艺术家,等等,让我一次说完,我还要很高兴地告诉你,我会找一个男人再结一次婚。”

    “她这是想证明给小街上的人看啦,”冯春天冷笑着说,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怪物,竟然说我儿子是狗屁,你才是狗屁呢。”荷姨走了,冯春天猛地大骂起来,又猛看着杨沉舟呆呆地说,“老子?她称自己是老子!”

    张老实是冯春天的一个表亲,家里太穷,人又木讷。这天,张老实到批发商场来买了一堆杂货,冯春天突然眼睛一亮。

    “张老实,你该找个老婆了。”

    “别笑话我了,谁会看上我呢?”张老实脸都红了。

    张老实一走,冯春天就把杨沉舟支到荷姨那去了。

    “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嘛。”杨沉舟想了想,在杨默和小棉恋爱这件事上,觉得挺对不住小棉母女的,再有,在荷姨和方校长之间,杨沉舟也没少说坏话,杨沉舟乐意跟荷姨把关系缓和下,就去了。

    谁想,荷姨一听说是张老实,竟然没把走到院子里来的杨沉舟给轰出来。荷姨说,好。

    她说好!杨沉舟吃惊得眼镜片都碎了。

    小街上的秋天,层层叠叠,医院门前的空地上开满了木槿花,大朵,艳丽,秋天刚到来那几日,大都已败落了。

    我和我母亲又时常去那个城墙下的院子里,有时,会碰上张老实在园子里翻地,他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笑,我母亲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他长得像个日本武士,壮实的胸膛像他身后的城墙一样,他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看起来倒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笨,如果他及时开口说点什么的话。

    荷姨系着个围裙从厨房里出来,说老张刚收拾的锅台,还挺好用的。

    她没喜欢过这条街上的谁,我母亲有天跟我说,她其实连自己的儿女都没真心爱过,张老实不明就里,她这个人很可怕呢。

    她对这条街满心里都是仇恨。但是她在乎人怎么说。过不久,我母亲又说。那时,我学业加重,我母亲不允许我再去找小棉,除非派我去送或拿一样什么东西。

    我往阁房里跑,猛一下撩开了门帘子,小棉猛怔一下,像从一场深远的梦里艰难地醒转过来,冲我一笑。

    我母亲在跟荷姨窃窃私语,我母亲忧心忡忡。

    “得找个事做,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我母亲说。

    那时苏院长已经调走了。那天晚上,我母亲敲开了新院长的门。

    我洗个手的工夫,我母亲又回来了,手里拎着她打算送给院长的礼品。

    “老子稀罕你,笑话。”我母亲把礼品收到柜子里放好,拍了两下手才说。在那声“老子”里,我看着我母亲愣了半天。

    但还是得想个办法,小棉会给她逼疯的。我母亲又自语。

    杨默写给小棉的信被荷姨偷偷拿给我母亲看了。杨默抱怨小棉不理解他的难处,他夹在小棉跟他妈之间快愁死了,如果他不答应跟小棉断了来往,他妈就要断了他的生活费。

    “那个软骨头,”我母亲跟荷姨说,“就算他把小棉带在身边,冯春天也绝不可能真断了宝贝儿子的生活费,何况,就算断了,两个人打工也能生活啊。这种男人,早断了也好,不可靠。”

    荷姨白我母亲一眼:“你把我们母女看扁了,小棉只是一时糊涂,杨默他算老几!”

    “你真的为小棉着想的话,就别硬跟冯春天争这口气了。”

    “老子这是在争气吗?”荷姨看着城墙上方的蓝天。

    要在小街上找个事来做,比在地里挖出一块黄金困难得多。不过巧了,几天前,张老实在自家的洋芋地里挖出一个古董来,但他谁也没告诉,辗转拿到城里去找人鉴定,他先找到了我父亲,我父亲辗转跟我母亲打听到了张老实打算要把自己嫁给荷姨。我父亲要我母亲发誓将这事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荷姨。我母亲一放下电话,就跟我说,这女人又要时来运转了。

    落了几天雨,这天天晴了。小街上的人在药店里看见小棉穿着白大褂,站在玻璃柜台后面,不冷不热地冲人们望着。

    周乐的嗓门儿忽然特别洪亮,他站在药店里说话,下街里的人都听得见:“就几毛钱,给你免了,哥们我今天高兴。什么,这颗烤瓷牙太贵?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不打算做了?你肯定?来,你过来,你张嘴笑一下,对着这面镜子,看见了吗?这是咱们这条街上最不体面的一张脸!不信,你问小棉。”

    周乐情意绵绵地往小棉脸上飞了一眼,小棉没说话,往那张镜子里的脸望了一眼。

    “得了吧,给你再少一百。”小棉那忧愁似的一眨眼让周乐心急如焚,半空里挥一下手,往一张票据上刷刷画了几个数字。

    “你这几天总共才赚一百块,”小棉有天终于跟周乐说。

    “只要你高兴,哥们不赚钱都成。”

    药店里并不真的需要一个帮工,周爷跟他的女人就能应付过来,不过逢集天,药店里一准会扎满了人。

    周乐真的开了家正规的药店,小棉真在周乐的药店里上班了。我放学必先往药店里奔,想着这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实。我站在柜台里帮小棉拿一柄小勺数药片,数好了装在一只小小的纸袋里,小棉往上面仔细地写上用法用量。

    小棉是不是很快乐呢?我寻着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

    “把这个帮我寄了吧。”小棉低声说。我往出走,小棉把信要回去,在背面补上一句:

    杨艺术家,不用麻烦再回信了,小心再给你妈老人家晓得了,断了你的奶。

    小棉重新摆放了柜台里的药品,她照着说明书进行分门别类,药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小棉很快又学会了打针输液,周乐把藏匿着的杂货全部清理了,空地上放了两张床,不知什么缘故,小街上的人即便很清楚周乐至今卖的大部分仍是便宜的假药,可他们就是乐意去受骗。好在,头疼脑热的,周乐至今还没给治出什么麻烦来,不管什么样的病,周乐给配上几样白片片红片片的小药片,人们就不再来了,说明那药是起作用的。顽固一点的,周乐让小棉给打上三五天的吊针,还真就好起来了。

    这天,杨沉舟站在药店门口的台阶上,像在宣布一件国际要闻一样说,杨默要学成归来了。

    “你给他找下工作没?”

    “用不着我找,他学的专业本来吃香得很,一般的学校争着要他,但我的儿子不能就那么随随便便找个工作就完事,他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也得吃饭。你得先给他找份工作。”

    杨沉舟沉思不语,往上街里走。走到批发商场门前,他望着台阶上那几颗发亮的脑袋,俯下身去,盯着棋盘,突然大喊一声:“将你的军!”啪一声,一枚棋子被砸成了两半。人群里一阵阵“啊啊”声。

    那棋子都下了些年头,杨沉舟却让它碎裂了。

    小棉在药店里上班后,荷姨请了我母亲,跟张老实郑重其事谈了一次话。张老实跟冯春天一块来的,冯春天看到荷姨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转身走了,丢下张老实一个人跟两个女人谈论他的婚姻大事。

    那天晚上,我母亲睡下了,又急急地爬起来,要我给她做伴,去找荷姨。

    荷姨打着哈欠来开门,我母亲劈头就说:“我这一天心不安,你说你这到底是怎么的了,年轻时候都过来了,这把年纪了非要娶个男人进门,娶也娶个说得过去的,你说你,我都给你整糊涂了。你对张老实是怎么个感觉,我这半夜跑来,咱们这会就把这事理清楚。”

    荷姨让进屋,我母亲不进去,说屋里让她气闷,想不清楚事儿,就站在院子里说。

    路灯将院子里的树和花园里的繁花打上一层昏冥的光晕,高高的城墙那边一片黑黢黢的暗影。

    荷姨一个字也没说,我母亲说了半个小时,最后,她像说给自己听:“不过,张老实看上去倒是比哪个都可靠。”

    张老实把他的家当放在自行车上驮来,荷姨就算是跟这个男人结婚了。

    小棉待在药店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中午都不回去,荷姨会将饭送到药店里来,跟周乐的妈站着说半天话,荷姨的眼睛一直在小棉身上。小棉故意不看她,有意让饭盒里的饭食凉下去,等荷姨出门了,才端起来吃。

    周乐的妈突然喜欢上了晒太阳,大夏天的,她坐在一只小方凳上,脸冲着药店的门,脸颊上裹一方头巾,稳稳地坐着,天天晒太阳,渐渐,没有太阳的日子,会让这个老婆子感觉生不如死。

    秋再凉一层,杨默就回来了。先是周乐的妈看见杨默背着一个特大的黑袋子,周乐的妈背对着小街,装作没看见杨默,杨默也没有认出周乐的妈来,他往药店里扫了眼,小棉正在低头数药片,他也没有认出那是小棉。

    周乐从他妈嘴里得知杨默回来的消息,就开车出去了。

    小街可真小啊,小到稍有风吹草动,整条小街的人都能给惊动。

    那天黄昏,周乐将车开到冯春天的批发商场门前,大声喊着杨默的名字。冯春天出来了,又进去了。杨默出来时,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丝质的衬衫,头发很长,束扎在脑后,或许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他看上去疲惫而软弱。

    周乐没有下车,杨默在车门跟前站了一会儿,就上了周乐的车。

    周乐将车开得飞快,子弹一样弹出了小街。

    后街里刚修建了个人工湖,周乐也给投资了,湖边一块黑色的石碑上,赫然写满了名字,周乐的名字排在杨沉舟的上面。

    周乐将车停在人工湖边,望了几眼那个石碑,舒畅地叹了口气。杨默打了几个哈欠。

    “你不要再骚扰小棉了,她是我的女人。”周乐说。

    杨默望着周乐,咧开嘴笑了下。

    “我为了她才回到这条街上来的。”周乐说,“你恐怕做不到吧。”

    杨默动了一下四肢:“我可以带着她离开。”

    “你说的,鬼信。”周乐说。

    “我跟你之间,”杨默仰起脖子,脸歪在车窗上,他闭着眼睛说,“我跟你之间,没事。至于你跟小棉之间,我想,也不会有事。”

    “你看不出小棉现在在我的药店里吗?”

    “哦,是吗?听说了,这么说,小棉说的是真的喽。不过还有件事,你可能也早就听说了,小棉一直在等我,她不过是在跟我赌气,你也知道,我刚毕业,我妈说了,男人嘛,事业要紧,等我稳定下来——”

    “这么说,你是根本就没听见我说的话!”周乐的嗓门儿忽然竖了起来。

    那天黄昏,小街上的人都看见周乐的车哗刺一声在药店门前停了下来,杨默下车时,一手捂着鼻子,他的丝质衬衫上沾满了血。

    小棉跟杨默对视,杨默避开了目光。小棉颤抖得难以将杨默脸上的血清洗干净,周乐推开她,亲自为杨默清洗。

    杨默的腿跨在药店的门槛上,他始终没看小棉一眼。

    “看样子,你在这干得得心应手嘛,祝贺你。”

    小棉有几天没到药店里来。

    但过不久,人们又看见小棉,站在柜台后面,安静地数药片。

    农忙时,张老实回到樱花乡去种地,下雨天,他才会到小街上来,有时,推个自行车,多数时候,他是走着来的,看得出来,他把自己仔细地打扮过,穿着干净的上衣,裤腿挽得高高的,新鞋子上挂了两脚泥,手里拎着一袋时令蔬菜,这些菜,一半会到我母亲的餐桌上。

    我母亲推门走了进去,猛看见张老实,我母亲总会呆那么一下,城墙高高地在蓝天下耸立,挡住了风雨。张老实不太爱说话,但每说出一个字来,都让人的心里猛猛地怔一下。

    “放下,”他说,荷姨装没听见,将半桶水往花园墙下提。张老实再说“放下”,荷姨就放下了。张老实的大手捉起那只水桶,半桶水倾倒在苹果树下的洗衣盆里。

    小棉走进来,眼睛盯着脚下,直直走到阁房里去。张老实直望着那扇门关上了,才把水桶轻放下来。

    我母亲跟荷姨站在苹果树下,眼睛盯着阁房的窗玻璃。张老实的目光在荷姨身上扫一下,再扫一下,就落到某样家什上去了。

    “老张你擦的那块玻璃像泼了牛奶,再擦一下嘛。”荷姨的嗓门尖尖的,语速飞快,像是一只通了电源的讲话机,一有了电就没法受人的控制,她迅速地转向我母亲,又转向张老实。她压低嗓门说:“你是不知道,这人粗心大意,乡下人的习惯,你根本没法忍受。就七十块一双的鞋,当我什么人,看见了吗?还在那扔着呢。”

    像是荷姨一直以来往脸上蒙了块布,不知何时,哗一下这块布被撕烂了,露出了她难以示人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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