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4:鹿眼-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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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恒的原野》

    一

    我不曾记得有过这样的一场昏沉。从医院出来,竟一时忘了时日,也忘了季节。跌跌撞撞走进阳光,恍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我屈指计算着归来的日子,却怎么也算不出……出院的决定是颇为仓促的,有人张罗车子送行,被我谢绝了。当我站在走廊里那会儿,小护士以为我在这儿等另一个人,赶紧走开了。于是我和这个照料自己多日的小护士竟没来得及说一句告别的话。我穿过走廊,然后径直走向了大门……连我自己都觉得如此急切地离开有点可笑,但我知道隐在心里的这种焦躁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住院造成的,还有其他——长期的淤积、难言的渴念,我心里的牵挂——我正牵挂着许多事情,反正这会儿再也待不下去了,真的有些迫不及待。

    走出医院大门,情不自禁地迎着阳光大口呼吸起来。我只想一个人步行,穿越从市区到园艺场之间的这片旷野。出城时正是半下午时分,起风了,北风一下吹乱了我有些长的头发……

    天色渐红,太阳已经挨上了树梢。我差不多是一直往西,一口气登上了纵贯南北的大河长堤。河堤下水流湍急,但不像往日那么清澈;河道中央由于长年的淤塞,水流已经扯起了一大片沙洲,上面长起了茂密的蒲苇,准备夜栖的各种水鸟咕咕叫唤,蹲在苇棵上,用懒洋洋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有一只嘴巴尖长的大水鸟,脖子下有一抹红色,正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望。一只云雀在空中作最后一次环顾,一边歌唱一边降落下来,悄落到了河湾对面——那里大概有它的一个窝,那种光滑的篮子状的精致小窝,它在这片荒滩上时常可以见到。

    堤外的茅草连成了一大片,它们几乎一般高、一个颜色,此刻在霞光里拂动,很像是大自然一次傲慢的炫耀。离河湾近一点的灌木长得又高又密,也开始变得混杂了。它们当中有山柳、刺槐、鹅耳枥,有南蛇藤、苔参、牡荆、胡枝子、普吉藤,偶尔还能看到青杞和尖叶杜鹃。一些乔木阔叶林中常见的麻栎和木杉之类,甚至有侧柏和赤松,三三两两长在河湾两侧。在这儿几乎可以看到各种北方树种,虽然有的仅仅是一株两株。一个猎人走上一天也许都看不到一株赤松,可是当他准备离开,正沿着河堤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在前方傲然挺立……这里的黑松多极了,总是成片成林,排列齐整。它们最适宜在沿海沙土上生长,生命力旺盛;茫野之上,只有它们才能与茂密的刺槐比肩——松枝黑乌乌油滋滋,树冠上挂着隔年松塔,地下铺满金色松针。松林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夜晚,行人明明可以看到北斗,可还是要迷路。因为那是个怀疑一切的时刻——有时只是一声小鸟的呼唤,一点草叶的窸窣,就能改变行者的思路。

    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往上蹿跳,像在捕捉什么东西。我注视着它,它却对我视而不见。在这儿,连最胆怯的动物也不怕人——它依靠了茫茫苍苍的荒野,也就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和平安,无拘无束。没有人统计过这里有多少植物和动物。走在这里,一个人常常会惊叹生命的奇异现象——只要有一点可能,它们总是尽力显示自己生存的韧性。教科书也不会十全十美,一个动植物学家也不能天真轻信,因为这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变数,各种各样的机缘。比如说有人曾在海边发现过碗口粗的蛇——有人在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中发现了它,听到了它冰凉的喘息。再比如说花鹿,教科书上说它在很早以前就从这里消失了——我再清晰不过地记得原野上惟一的那头花鹿是怎样惨死的——可是前不久有人证实,说亲眼看到了一只野生花鹿……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看到的才是最后一只。

    远处传来了拉网号子,这让我在苍凉的暮色中感到了一阵安慰。这里离海岸线已经不远了,我可以在天黑之前穿越丛林。

    灌木越来越密,有的地方因为葛藤的缠绕,要通过非常困难,我必须费力地扳开树木枝桠往前。野鸟越来越多,黑色的啄木鸟笃笃敲着树干,警惕的小脑袋歪来歪去,一直用目光把我送远。松树鸦和花斑啄木鸟弄出扑棱棱的声音,使人觉得它们过于肥胖或笨拙。野鸽子的模样娴淑娟秀,它们循规蹈矩,娇羞难掩。落在枝桠上的老雕黑黑的,像石块一样沉重,是林中的不速之客——它让几十米的范围内变得死寂无声。我不知它对哪一类鸟才真正构成威胁。树与树之间有很多四蹄动物留下的痕迹。树木间扯上了蛛网——用一根小草轻轻碰一下网丝,立刻就会从树枝上滑过来一只黑黄两色的花纹蜘蛛。每一次从树间穿过我都小心翼翼,因为我总是想起关于它的那些可怕传说——那个阴毒的蜘蛛精怎样杀害一个孩子。林木间的网啊,密集相连,从一个树隙牵到另一个树隙,以至于隐隐布满整个林间。这儿真的是一个网的世界……

    走出马尾松林和杂生灌木林,出现了一片橡树。这些不高的橡树异常旺盛,抽出了长长的枝条,像柳条那么柔软和修长。它不需要发达的根系,主要依赖地表水,摄取浅层里的腐殖质。几乎每一株橡树丛的叶子都长得乌黑油亮,上面生满了白色球果,远看如一些小白花点缀在油绿的叶子间。它的周围是色彩斑斓的草地,草地上是千层菊、三色堇和野石竹——这里的野石竹都是花瓣深红色的、有着一道白色衬边、茎秆有点发红的那种。野石竹在深绿色的草丛中十分醒目。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开着五角星形状的野花,揪住茎子轻轻一拉可以发出吱吱的叫声——当地人就叫它“吱吱”。“吱吱”的叶茎放在嘴里咂一下,甜得像蜜——草丛间有不少被咀嚼过的“吱吱”,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再往前走,又发现被抛在草地上的一些浆果壳子。这说明不久前还有人到过这里——抛在地上的东西还没有变得焦干,究竟是谁到过这儿?

    一个偶然的发现使我恍然大悟:一种脖子长长的、长了灰色嘴巴、约莫有兔子那么大的四足动物从一株小叶杨下伸出头,就近去咀嚼一株“吱吱”……其实我早该明白:如果是人嚼过的,那么他一定先要小心地把茎部拉出,然后品咂甘甜的茎根,而不会把长长的一截都嚼烂。

    在太阳沉入大地前的这段时光,海滩平原上到了一天里最壮观的时刻。每一片枝叶上都闪烁着金色晖光,它们在晚风中颤抖,与摇动的野花掺和一起,灿灿灼目。那些在草丛里起起落落的鸟雀翅膀和萱草花的颜色一样;更远处是地平线上的彩色流云,云隙里闪射出一道道霞光,像绵绵无尽的金色丝线,被傍晚时分的气流吹拂到很远很远——它的末端也许就浸湿在大海深处。百灵在霞光里叫得更欢,入夜之前的这段辉煌是它最兴奋的一个瞬间,它们要趁着这个时刻把一腔激动倾吐净尽……在百灵的欢叫里我似乎还听到了野鸡、斑鸠、野鸽子、啄木鸟和长尾喜鹊的歌喉。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就在这一唱一和、一问一答的呼唤之中,野兔箭一般跑过。灌木、芦苇、宽叶蒲草,都在风中温柔地摆动。

    这个时刻,仿佛正有一只无所不在的巨手轻轻抚摸荒原,让其在怀抱中沉入梦乡。歌声停歇了的时候,催眠的絮语就要响起——海浪一下下拍着沙岸,那是淡淡的、温柔的、使人安怡的黄昏之声……

    二

    我尽快赶到那些拉网人身边。我准备沿着海岸走下去,然后再顺着河堤返回园艺场。这将是一个多么好的长夜。

    走啊走啊,后来我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渐渐分辨不出海浪的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我发现暮雾中的松涛声与海浪声如此相像,掺和一起就变得难分难解了。后来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这是哪里?我不记得这一带有溪流水汊,可是那声音分明越来越大——一抬头就看到了高耸的沙丘,那是一条长长的沙丘链,长得竟然看不到头尾。我登上沙丘,发现了密密的苇棵和蒲草。原来这是纵横蜿蜒的人工渠……一年年过去,这些渠水在风沙中被不断淤塞,断断续续的水网旁长出了柳棵和蒲苇:连年不停的流沙在灌木柳棵处凝结滞聚,沿着渠道形成了高高的沙岭。扳开沙岭下的蒲苇,就可以看到当心有一泓清水。天色暗下来,水流里有一颗颗晶亮的星星;有什么扑通通响着,可能是被打扰了的青蛙。我撩起水洗了洗脸,甚至小心地喝了一点儿。水非常甜,是再好也没有的沙地清水。那些渔人和猎人最喜欢喝的就是这沙渠里的水。

    顺着渠岸往前,就会直接走到海边。我知道所有的渠水都是迎向大海的,它们也许离海很远就被风沙拦截了,但却留下了一个走向。这样前进了一会儿,我发现左岸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那是槐树和柳树、小叶楸树等。由于出现了乔木,所以流沙也就堆得更高。沙岭下坡那儿突然出现了黑乎乎的什么——它像一只巨兽一样伏在那儿,一动不动。渐渐离得近了,这才看出是一个搭在丛林中的小草窝。我马上想到了流浪汉。挨近草窝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它是空的……我犹豫起来,竟然不想匆忙地离开。我甚至想在这个窝铺里歇息一会儿,悄悄地等它的主人归来——如果是一个年老的猎人那该多么有趣啊。我仰躺在铺子上,想着小时候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时光、那种独特的孤单、老猎人无边无际的故事、我的花鹿。就这样仰躺着,看天上一颗颗星星。

    很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一个人没有历经荒野之夜,就永远也不会明白漆黑的夜色里究竟有多少生命在忙碌。我这会儿用心倾听着四周小动物的咳嗽、刷刷的奔走声。它们不像人那样作息,每到了深夜就忙着串门、凑在一堆儿欢畅鸣唱。我感到有小蹄子迈近了,又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住。它们大概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它们如果走过来我也不会害怕。我知道大多数动物都是友善而胆怯的。

    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彩色的光束从小窝的缝隙射进来。这真是一夜好睡——不记得回平原以后曾有过这样好的睡眠。这一夜竟没有失眠也没有做梦。我这会儿才看清这个小小的窝铺:原来这是个搭了很久的草铺,是用多刺的槐枝扎成的栅栏,上面又用光滑的苫草镶衬;有一张柔软的茅草铺成的厚床,上面是蒲草编成的光洁的席子。这个席子甚至编了很漂亮的花边,而且上面还放了蒲草做成的枕头。我仔细看了看,发觉它已经被枕过好久了,颜色黑乎乎的。从这个铺子的模样可以看出,它并没有被主人抛弃。铺顶上吊下一个茅草编成的大包——我把大包摘下来,立刻嗅到了一股馊味。里面有俩半窝窝、一块腌鱼、一个咸萝卜头。从食物上看主人已经离开好多天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这到底是谁的一个窝棚?

    我头枕双臂,正看着从树隙透进来的霞光,突然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涉水声。我发现渠心的水草被拨动了,就紧盯着那儿。茂密的水草又动了一下,一个人走出来……天哪,我真不敢相信——是他,那个疯子,小岷的伯父!

    我抑制着怦怦心跳,等待他挨近这里。

    他真的迎着铺子走过来。

    他完全没有料到铺子里会有一个人,当一探头发现了我时,就一连声啊啊大叫,扭头就跑。我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一块红薯。我对自己的莽撞追悔莫及,喊:“别跑,别跑啊……”

    他站住了,慌慌的眼睛盯住我。我有点害怕——不过真正害怕的是他,他只停留了片刻,又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他扭动身子奔跑的样子十分怪异,头发又脏又乱,被晨风吹着,撕成条条的衣服掩不住肌肤……令人惊奇的是,他能够那么灵巧地在树木枝桠间穿越,只一会儿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站在窝铺跟前,怅怅的。这儿是他荒野的家还是临时住处?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跑啊,快跑啊……”

    远处传来一声声喊叫,此刻的荒野显得如此地令人惧怕、疑窦丛生。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走到海边时,黎明网刚刚上岸不久,守铺人已经在一口大锅里把鱼汤煮沸了。我看着在锅里翻动的鱼肉和姜末葱花,实在忍不住阵阵香味儿的诱惑。看铺子的人从来不会拒绝一个来到海边上的人,几乎没怎么问就抄起一把苍黑的铁勺,为我盛了一大碗鱼汤。真好,这个夜晚和这顿早餐都好极了。

    一些人正忙着把网里的鱼弄上来,倒在沙岸的席子上……这个情景我太熟悉了。小时候我常跟着爸爸来到这儿,默默地待上一天。不过当年看渔铺的老人没有了,那个蛮横的海上老大更是无影无踪——这会儿我突然记起了那个人满脸的横肉,就问起最年长的渔人。他们没有一个知道谁是海上老大。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往日的风云人物已经全部散尽,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渔铺子如同往昔,它们饱经风霜,苍黑如故,好像一直踞守在旧址上等待着什么。我问看铺子的老人:这些渔铺子是不是以前留下来的?老头子摸着胡子:“说不准,反正这海边上有好多渔铺子,一拨儿打鱼人撤走,再来另一拨儿;原来的铺子如果糟烂了、被大火烧毁了,就在原地搭个新的。”

    “渔铺子也会烧掉吗?”

    老人瞪了瞪眼:“哪一次烧渔铺子不是一场灾!起了大风,出去打鱼的人半夜上不来,岸上就得点上渔铺子啦,他们会迎着这堆大火游上来,或许还能活个仨俩的……”

    我长时间凝视着大海。我想起了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想起了那几个采螺人的惨死……

    三

    这一天我没有马上回园艺场招待所,而是直接去了肖潇那儿。在医院那些不眠的长夜里,我常常要回想起我们两年来的相识和交谈。这是一些温暖的、掺杂着某种感激的回忆。在这片平原上,她真像一道无所不在的温煦目光。

    然而这次见面却没有多少愉快。她来不及向我询问出院前后的一些事情,而是焦急地告诉了一个坏消息:廖若失踪了!

    她说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现在不少四处寻找的人已经失望地返回了……

    我可以想象这对于廖萦卫夫妇会是一场怎样的危机。我于是再没耽搁,只匆匆告辞,尽快赶到了廖家。一进门我就发现廖萦卫和妍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受了可怕的折腾:眼神木木的,两眼充满血丝,憔悴至极。他们说以前廖若出去总有人跟上,他也从不走远;可这一回他是自己溜出去的……妍子的哭声让人不忍再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头发不再梳理,披肩遮脸,脸也像没有洗过。廖萦卫说学校发动了同学,准备在河两岸一点一点找,不放过每一丛灌木。“这片海滩太大了,灌木也太密——如果走迷了就糟了,”廖萦卫急得两手抖着,“他在外面吃什么?他现在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如果在外面超过三天恐怕就……”

    我在宽慰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主意。这个事件太突然了……一会儿唐小岷和怡刚也来了,他们脸上全是惊恐不安的神色,进门后一直小心地瞥着廖萦卫和妍子。

    我现在感到后悔的是没有帮廖萦卫夫妇痛下决心,没有及时把孩子送到林泉:在那里起码不至于失踪或出现其他意外。我也不由得在想廖若可能遇到的不测:秋洪下来了,他如果过河,踏上那个又窄又滑的小木桥是很危险的——一旦落入河水,狂急的水流立刻就会把他卷没;如果跑到海边的悬崖上,那就更可怕了……

    离开廖家,我一个人向西走去。望着西部的浮云,我仿佛看到了河湾上空鸥鸟嘎嘎乱叫,苍鹰飞在了高空——也许只有它们才知道此刻廖若到底在哪里……可怜的孩子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丛林中弯弯曲曲的小路啊,你把他引向了何方?

    我想到了那片小果园,于是去敲小泥屋的门。达子嫂很迟才来开门,呆望了我半晌,说:“廖若来过呀。”

    我一阵惊喜:“什么时候?”

    “昨个傍黑儿……”

    我细细询问他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老骆听到说话也出来了,说:“我约莫他是从坟场那儿跑来哩,在这儿待了一会儿。我们给了他一些果子,他带走一些,就顺着这条小路,往河湾那儿跑了……”

    我不再耽搁,就顺着他们的指点匆匆往前走去。刚走了不远老骆又追上我:“老宁兄弟,也许他和那个疯子在一块儿哩……”

    我有点吃惊:这可能吗?廖若以前害怕疯子……

    “真哩!我见他跑开不远,那个乱喊乱叫的疯子也顺着这条小路跑过去了,像是去追赶廖若哩。疯子和疯子原本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望着空荡荡的原野,突然记起了那个灌木丛中的窝铺……我没有与他解释什么,转身就往那个方向奔去。

    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窝铺:一切如旧,里面没有一个人影。

    我又赶到海边。在冒着热气的铁锅旁,我大声问着抄勺的老人:“您知道有个叫廖若的孩子吗?他来这儿喝过鱼汤吗?”老人说:“谁知道!来这里问的也不止十个八个了,都说有个孩子跑没了。我们这儿天天有孩子,谁知他们是哪来的。到了晌午,一大群孩子伸出手就要鱼汤喝。这个渔铺子也不知喂肥了多少孩子……”

    我听了倒有些放心:廖若即使真的在海滩上失踪,也会在这里喝上鱼汤。我又问:“那个疯子来不来这里讨鱼汤?”

    “疯子?他哪回来这儿我都给他挑最好的一块鱼肉……不过刚开始那会儿咱这儿都不打发疯子,说‘远些去’,大伙儿怕他夜里放火、偷东西,其实那疯子是个规矩人。好在他喊的是‘发大水’,如果哪一天他改嘴喊‘翻船了’,立刻就会有人用大橹把他的腿砸断……发大水不要紧,打鱼的人有船;他只要不喊‘翻船了’就没事儿,就有鱼汤喝。”

    剩下的时间我一直没有离开海边。我想廖若一定会来海边——海是大地的边缘,我应该在海边守候。

    海上照例拥来一些买鱼的人,他们有大人也有小孩。有的孩子穿得破破乱乱,满面灰尘,抓起浪印上遗下的小虾小鱼就往嘴里塞,还大声喊着顺口溜:“生吃蟹子活吃虾,吃饱了肚子喊妈妈……”我挨个儿看着孩子,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脸庞。这样许久,从上午到下午,不知看过了多少张孩子的脸,还是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容……看渔铺的老人说:“急了不中,捉娃,就得慢慢等;那些娃呀,半夜里还跑来要鱼汤喝……”

    太阳又变红了,大海染成了一片金黄。在这闪跳的无边的大水面前,我觉得全身都快烧起来了。终于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我不得不在黄昏前告别老人,踏着浪迹往西,去找那片河湾……这样的时刻,海边不断出现那些赶海的孤独渔人,他们手持一柄鱼叉在浪印上徘徊。他们都是一些大人,当我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就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这儿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每一个外地人。

    又看到了那一长溜儿茂密的树木,河湾不远了。我想找河湾上的小木桥——窄窄柳木做成的小桥是下游惟一的通道。这儿河道最窄,因而水流也比别的地方更急。

    小桥找到了,我在旁边坐下。借着桥头一丛红柳的遮掩,谁也看不见我。如果有人过桥,我马上就可以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河桥下面,木桩在湍急的水流里颤抖,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在霞光里跳动,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条钻出水面的鱼。我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真的听到了啪哒啪哒的声音……

    天哪!这是真的吗?晚霞多么明晰地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身影!瞧,他就站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背后就是那片明亮的彩云。我脱口而出:

    “廖若!”

    小小的身影转过来,怔怔呆望,无动于衷。几天不见,他的头发竟变得这么脏乱,衣服也像那个疯子一样撕成了条条。他像被钉在了桥头上,只有芜发和衣服在风中抖动。我叫着他,迎着他走去,他仍旧一动不动。眼看就要挨上了他,眼看就要牵上他的手了——他突然往后退了几步,举起双手朝我做了个威吓的手势,大喊一声:

    “别往前,你站住!”

    “廖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叔叔!”

    “别往前……”

    “廖若,你认出我了吧?大家都在找你……”

    “你别往前……”

    “我是宁叔叔——记得我们一起到海上玩,我们是多好的朋友!”

    “宁叔叔,你是吗?”

    “是的,你终于认出来了……”

    我发现脚下的桥板太滑了。我一边应答一边挪动,与之相距只有二十多米远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满脸涂抹了黑色的泥巴,那双眼睛更显得黑白分明。头发粘成一撮一撮,在风中不停地抖动。后来他的身体也抖动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突然他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光亮,迎着我伸出手指:

    “你离远点,你不能碰我!”

    “廖若……”

    “你想来抓我!”

    我在窄窄的桥上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像哈气一样说:“你想到了哪里。好吧,就让我们在这儿说话好了。廖若,我这一段时间生病住院了,我们多久没见了啊……”

    他没有一点反应。我在想办法,准备在离他再近一点时把他紧紧抱住。这也许有点冒险,但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我跟他搭讪,极力吸引他:“海边上有很多喝鱼汤的孩子,那些打鱼的人真是慷慨。他们的鱼汤太鲜美了……”

    他一声不吭。

    “我们到海边打鱼的人那儿好吗?”

    他两眼只盯着脚下。

    我小心翼翼往前挪步,可惜最后还是让他发现了。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一声,在木桥上跳了一下。

    我全身发紧。他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了。我们互相注视,一声不吭。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廖若……”

    廖若抹着泪水:“我看见骆明往西边跑了,我就追他,不歇气地追。后来跑掉了鞋子,我还是追……再后来就不见了影子。我找了他两天,到处找他……”

    我想让他明白这是因极度渴念而生的错觉,但无法向他解释——我刚说出“骆明已经死去”一句,他就跺着脚呼喊起来:“你胡说!你……”我只能看着这个在秋风里抖动的孩子。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把你揽到怀中,紧紧地抱住你不再松开?我站在桥头,凄凉而又无望。

    四

    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我想用各种办法使他松弛下来。我这会儿又想到了那个仙岛的故事:“廖若,你还记得那个海岛吗?”

    廖若止住了哭声,看着我。

    “唐小岷和怡刚他们都在家里等你,你们不是要一块儿去找那个仙岛吗?”

    廖若摇头。

    “怎么?”

    他站起又蹲下,像肚子疼一样。他的两手捂着胸部,摇动着:“叔叔,你不知道也不相信,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真的是我和包学忠害死了骆明——不,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大声制止:“不是这样,孩子,这是你的幻觉,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乱说了……”

    他嘶喊着打断我的话:“不,不是幻觉,你什么也不知道……”他满脸绝望看看四周,又转向我:“不光是这样,还有,还有……我们在那个岛上的事,都是真的……那个夏令营,叔叔,就是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包学忠一直和我在一块儿。我们好几天前就在计划一个行动,都是关于唐小岷的。他拍着胸脯说一定要帮我。那天晚上他去唐小岷的帐篷,发誓要把她的短裤偷给我……后来他真的去了。”

    我屏住了呼吸:“你是说夏令营?”

    “是的。其实那也不是第一次打唐小岷的主意。我们俩计划了许多,非要把她从骆明那儿夺过来不可。包学忠可能对公司里的朋友透露过,那里有一个人对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有她,哪怕只有一次。我们设好圈套让她和骆明去了游乐场,可是骆明聪明得很,他太警觉了,最后一刻还是走掉了。唐小岷自己去过‘超级酒吧’,她不好意思,不过也没有立刻走开。有一次我怕她上了别人的手,就把她引开了……”

    我吸了一口冷气。瞧,这就是不为人知的孩子的世界——另一个世界。这一刻,我对他的话再也无法怀疑下去。我只认为他说出了真实,他现在的头脑是清晰的。我掩饰着心中的惊讶听他说下去:“……我那时每天晚上都失眠,爸爸妈妈什么也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公司里有人让我去俱乐部里找一些客人,可他们把我吓跑了。这些坏男女后来给我大把的游乐券,有的面额大得吓人。我一开始不敢用,包学忠就跟我要了一些。我从俱乐部出来后悔得要命,真想去死。那些日子里我整夜都在想唐小岷。我真的爱她,我都快发疯了。我如果不和她在一起就得死——我那会儿想,只有她才能救我,这是真的。我知道她不理我就是因为骆明,他们总在一起。她喜欢的是他。我在心里恨死了小苹果孩,当然,这是嫉妒。我想办法对付他,想得头都快裂开了。那天去公司里野餐时几条野狗在地上打滚,这事让我记住了,可是我害怕。有一天我一发狠,就跟包学忠要来了那种药——他说你要干什么?我说用来对付野狗。他说这可不是毒药,等于是蒙汗药,只能让它们晕过去一会儿。我心里说这才好呢,用这种办法对付骆明是最好不过的了,反正死不了人。多解恨呀,我想治一下这个‘完美无缺’的人,这个唐小岷的心上人!我下决心要做,天天找机会。骆明得病的那个下午,中午我们刚好在一起野餐……那药果真发作了,当时我吓坏了,这跟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他滚着,喊着,我就说:‘快送医院啊!’我在急诊室紧紧抱住他,一直到他闭上眼睛——他再也没有活过来。老师和同学都哭,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叔叔,我就是凶手,可那天座谈会上说出来他们还是不信……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的!叔叔,我杀了人,我真的是凶手啊……”

    我盯住他尖利的眼神,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没有,一点错乱谵妄的神情都没有。是的,一切真的如此,它让我来不及震惊,也无法怀疑。可怕的孩子,无知而残忍的孩子……我只望着他泪水汪汪的脸,一时无语。至此一切都明白无误:一群可爱的孩子,出于嫉恨,其中的一个先是惩罚、后来是杀死了另一个——这个事实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将出乎孩子的父母和老师、包括肖潇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然而这是真的,它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叔叔,这是真的!真的啊!”

    “过失杀人——预谋杀人?”我心中飞快划过一个可怖的问号。

    他一边哭喊一边移动步子,不停地回头瞥我,接着跳了一下——他整个人灵活得像一只黄鼬那样,踏得窄窄桥板上下摇颤,最后几乎是四蹄一扫就跃上了河岸。

    我喊了一声,他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顾往前飞跑。

    我紧紧追在后面。对我来说这好像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我没有了任何办法。跨过河桥往西,茂密的河柳使人无法迈步,可前面的廖若仿佛从高高矮矮的柳棵上方一跃而过,简直是脚不沾地。我在昏暗的光色里看着,完全惊呆了。他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多少有点嘲弄的意味。

    我费力爬过那些被溢出的河水冲倒了的柳棵,廖若却一点儿也不惊慌。他待我挨近一些就再一次跃起……天越来越黑,我终于明白不可能追到廖若了。

    夜色里我走得更加艰难,而廖若却能毫不费力地奔跑。我只能用声音去吸引他——“廖若你千万不能丢下我,你不愿和我一块儿走,可也不要把我甩得太远——我会迷路的,你让我看到你,让我们一块儿往前……”

    廖若在远处笑着。我跟踪这笑声,惟恐再有一次错失……我心底涌出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如果不能把他召唤回来,不能把他从荒野找回,那我们就会永远地失去他,就像失去骆明一样……

    整个夜晚我都在不顾一切地追赶飞奔的孩子。我不知摔了多少跤,那模样一定狼狈到了极点。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在夜色里就像一个黑色的圆点一样跳荡、飞翔,简直化成了一只小鸟,一只顽皮的动物。我不得不一次次呼唤他——回应我的只是刷刷的脚步声,是冰凉的笑声……有一段时间,当我穿过柳棵进入更密的丛林时,竟然一度失去了追踪的目标。

    天太黑了,我估摸了一下时光,至少是深夜了,头顶一片繁星。大约再有一会儿那轮月亮才能升起——那时会好一些。在这个最困难的时刻,我只要坚持,只要能够跟住他的声息就行——我知道自己万万不可松懈,因为这时候老师和同学、还有他的父母都不在这儿。我非常明白,如果他失足掉到河里或者从崖头摔下,那么他的消失只有我一个人负责,因为是我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他。也许就是今夜,会让我怀上巨大的责任和愧疚……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揪紧了我,我突然想到了无法把握无法预测的冥冥中的什么。又过了许久,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无法在一片漆黑里再沉默下去了,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等我的声音落定,屏住呼吸倾听的时候,会有一阵沙沙的回响:细小、轻灵,淡淡的消失。之后是可怕的宁静,深藏了玄机般的寂冷。我蹲下来,两耳搜寻若有若无的声息。什么都没有。我重新站起来——就在此刻,我突然听到了一阵重重的喘息声……我轻轻问了一句:

    “是你吗?”

    喘息声反而减弱了。

    我往前挪动,可没等挨近,就响起一种紊乱的脚步——我惊异地发现,这不是那个少年的奔跑声!这么说,在这片黑漆漆的丛林中,至少有三个人在相互追逐——第三个人,那个暗暗尾随我的人又是谁?就在我这样猜测时,不远处响起了嘎嘎的笑声,接上是凄厉的呼喊——

    “发大水了——发大水了——快跑啊!撒丫子跑啊……”

    是那个疯子!天知道他是怎么跟上来的——追逐我还是廖若?他又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我大声问:“你看到他——看到廖若了吗?”

    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往前。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在一片灰蒙蒙的月色下,我走出一片丛林,踏上了草地——草地边缘上有个黑影,它在移动……当我看清之后,一阵激动使我身上发颤。我终于又看到那个可怜的身影了。

    “廖若!廖若——”

    他这会儿走得心事重重,步履沉重。他大概跑累了。可他这会儿一听到我的喊声,就明显地加快了步子,到后来又奔跑起来……他要跑到哪里?我端量了一下,这才发现他正向着西北方跑去——而那一带正是伸到海中去的石崖绝壁……他真的要跑到悬崖上去了!

    我的头嗡嗡响,这一瞬间想到的是外祖母故事中那个跳崖的孩子,想到了阴毒的族长与小海神……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际划过,让我在心头声声呼叫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回来吧,快回来吧,千万不要接近那道悬崖……

    怎么办?如果继续追赶,到了路的尽头,他轻轻往前一跃,一切也就结束了……我站下来,一直盯住月色下那道黑乎乎的岩石的影子。我眼看着他踏上了一片慢坡高地,站在河流与大海之间的那道山脊上。我不眨眼地盯住他。再有几百米就是光秃秃的崖石,那个刀斧劈过一般的崖岸就在不远处。我再也不敢往前了。传说中那个小海神的影子在眼前电光一样闪过。我站在那儿大口呼吸,觉得空气都有了逼人的辣味儿。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想向东南绕下去,直绕到悬崖下边。我估算了一下,此刻该是大海退潮的时候,悬崖根部会有窄窄的一条沙路——很多赶海的人都曾走过那儿。我可以站在那儿跟崖头的人对话——如果那样就安全多了,因为我毕竟站在了他与大海之间。

    五

    我沿着一片低洼的沙滩跑起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得像一只大兽。我绕着悬崖,手扶着那些被海风侵蚀的崖上凸起,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夜栖的海鸟不断被我惊飞,它们发出尖叫,不止一次从我头顶耳侧掠过,羽毛扫到了我的头发。这些海鸟即便熟睡了仍能葆有一份了不起的警觉,我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它们还是先我一步飞开。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沿海浪和悬崖之间的那条沙路艰难地前行,最终站在了一个理想的地方。

    这时我才发现那种想象的对话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悬崖不是垂直的,长年受海浪侵蚀,它的底部已经深深地缩退。我站在下面根本望不到崖头,反而被笼罩在深深的阴影里。我用手拢成一个喇叭向上呼喊:“廖若——你能听到吗?”

    回应我的只是一阵回声和哗哗的海浪。我在崖底移动,焦虑万分,像陷于一张扣眼细密的网中。悬崖对面的海面在月色里显得漆黑漆黑,无边无际,只有浪花不断在一丛丛矮礁上撞碎,闪出耀眼的银色。更远的地方是深不可测的海流,与渺茫的星光连接一起。在海浪卷起又退回的那一刻,水波比较平稳的一瞬,还可以看到水中闪动的一片繁星,它们像神秘的眼睛一样注视我。必须离开了。我不敢在此耽搁。

    只能沿着来路走开。当我从另一面踏上那片光秃秃的岩石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使我感到万分欣悦的是,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崖头上,他像凝住的石块一样,手扶下巴蹲在那儿——他在注视大海!

    月色下,他的轮廓非常清晰。

    他终于没有移动。我一颗心都悬起来了,不眨眼地看着。可后来他还是站起,接着就要转身——那是悬崖朝向大海的一面啊!我叫了一声。

    廖若转过脸——他没有迈出一步,也没有退开一步。

    “过来啊孩子……”

    “不。”声音低沉而生硬。

    我往前试着走了几步,他立刻像在小木桥上那样制止我。他像对待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用敌视的口气与我说话。

    “我来领你回家……”

    “不!”

    他深知自己的制止是绝对有效的,因为他的背后就是绝壁。

    没有办法,我只能满怀恐惧地站在那儿。

    午夜之后,天气越来越冷。随着哗哗的水浪拍击声,大海又开始涨潮了。湿气顺着崖壁涌上来,冷得厉害。我想活动一下,可是又怕弄出声音。我静静地守候那个孩子。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盯视他——我看见他重新蹲在那儿,与身边的岩石贴在了一起,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快亮了,到了黎明之前那一段时光——我也许是打了个瞌睡,当我再一次睁大眼睛时,天色已经灰蒙蒙的了。我去寻找那个目标,竟然发现那里有些异样——我不敢肯定那是他的身影还是一块凸起的岩石。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从灌木棵下站起,小心地往前挪动——令我惊讶的是前边的影子还在那儿踞着。我立刻加快了步子……

    原来那只是一块凸起的岩石。

    我大声呼喊。没有回应,只有哗哗的水浪、一片墨黑的大海……

    《寻找》

    一

    越来越多的人投入了寻找。好像只有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继骆明之后,平原上又将失去一个孩子。人们终于睁大了一双寻索的眼睛……

    年老体衰的校长也磕磕绊绊到野地里去了。远远近近都贴出了寻人启事。

    廖萦卫和妍子不吃不睡,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人们劝说夫妇两人守在家里,他们像没有听见。后来有人提醒要有人在家中等待:万一孩子回来看到一个空空的家,一定会失望地跑开。这对身心疲惫的人总算留下了。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站在窗前遥望:等候那个身影,那令人惊喜的敲门声……

    我担心廖萦卫和妍子很快就会垮掉。我劝说他们一定要挺住:既然那个夜晚的崖上没有出事,廖若就一定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一开始他们担心廖若被大海的激流卷走,后来各种船只在那儿一连几天搜寻未果,才让两个人滋生了新的希望。

    这一天我刚到廖萦卫家,怡刚和唐小岷就来了。两个孩子呼呼喘息,满脸通红,是一口气跑来的。他们在屋里张望着,目光落在那架蒙尘的钢琴上。小岷看看我:“刚才,我们听到了琴声……”

    怡刚说:“我们还以为廖若……回家来了。”

    大家一声不吭。妍子的眼睛渗出了泪水。都知道这是孩子们的幻觉,那是萦绕在他们心中的琴声。这时又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老校长和几个同学正急急走进来。老校长一进门就对迎上来的廖萦卫和妍子说:

    “廖若还在!”

    两个人一齐叫了起来。

    老校长伸手比画着:“是这样,有人发现了那个疯子,说他和廖若在一起,他们手扯着手呢。两个人结了伴儿在海滩上跑……”

    我马上想起了那一天老骆夫妇的判断。

    “海滩上打鱼的人看到了。都说是前不久看到的……”

    小岷哭着喊:“那是我的伯父……”

    除了我,谁也没有注意到小岷的这声呼叫。

    “他们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妍子扯紧廖萦卫的手。

    我马上想到了荒野上的那个窝铺。我建议立刻去那儿。除了妍子,我们大家全去了……

    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中,我们找到的是一个空铺子。但我注意到那个草包里的食物只剩下了一小块咸菜头。老校长里里外外端量着,说:“就在这里候着他们吧,两人肯定没有走远的。”

    一连两天过去,守在窝铺旁的人什么也没有看到……

    日子一天天挨下去,一点令人振奋的讯息都没有。这个月份又要流逝,这个沉闷的、多灾多难的秋天快些结束吧。我不能无限期地滞留下去了,我知道自己离开平原的日子迫近了。我沉湎和依恋的故地,我日夜思念之地,这儿何时会有一个转机、一个奇迹?谁又在这个秋天里为我的故地祈祷和怜悯?

    这天黄昏我刚刚回到住处就听到了敲门声,老骆夫妇来了。我发现他们一进门就激动得很,满脸深皱都在抖动。老骆摊着手说:“宁家兄弟,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他吗?”

    “大约是他——看不清哩。不过我敢保证是他哩——”

    我让他慢点儿讲。

    “是这么回事儿,天一撒朦我从沙岭子上走,嘿呀,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孩子——他在那棵大野椿树下溜达哩,走来走去,像丢了什么东西。再一看,我认出是那孩子——嘿呀,他顺着小路往前望,像等人哩——我那会儿要慢慢绕过去就好了,”老骆痛惜地拍打膝盖,“我绕过去,从后面一下把他抱住就好了,可惜……你知道我给惊呆了,光顾得高兴了,没想到这个,心里一急就喊了一嗓子,那孩子一惊,立刻跑没了影儿……”

    我有些疑惑:“他能一下就消失吗?”

    老骆拍着膝盖:“你看老宁兄弟,你还不信我的话呀?什么时候了我还要撒谎……”

    “不是撒谎,我担心这是幻觉……”

    “嘿呀,你说了些什么!我活了多半辈子了,还看不准个人!”他保证认不错——虽然只见了一个侧影,但敢肯定就是他。

    我再没有说什么。在这寻找与等待的日子里,我心中沉沉压上的是那个黄昏,是廖若在小木桥上惊心动魄的诉说。这是一个每每回想起来都要战栗的故事,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事实。它已经不容否定。整个事件的全部悲惨就在这里。面对老骆和达子嫂,还有廖萦卫和妍子,我都必须怀上一个沉沉的心事,都必须忍受这无言的悲哀。我想我不能把自己认定的那个真相告诉他们。我对老骆和达子嫂说:“但愿他会平安无事、他会转回来。”两个人咳着,弓着腰走开了。他们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让我难过了许久。

    夜晚又是错乱无绪的梦境。那个浑身穿了锈蚀的铜钱做成的衣服、散出逼人腥臭的旱魃就蹲在一边看我,这就是我夜里惊惧无眠的根源。他嘿嘿笑道:“想找那两个孩子?告诉你吧,如今都在我的手上,我把他们和雨神的孩子鲛儿锁在了一起,留下慢慢消受呀……”我梦中不停地与他搏杀,但总是逮不住他,直弄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醒来,睡去,再醒来。有时一闭眼就是茫野上闪动的灯火,让我一时不知它们来自哪里。是寻找失踪的孩子吗?不,是围捉旱魃的人群,是从四疃八乡拥出的百姓,他们手举锄镰锨镢默默往前;脸上挂了两片黑灰的老法师手举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和尚道士们在不同的角落里忙碌,燃烧香纸的火光一闪闪映出他们衰老苍白的脸。“旱魃啊,我们四疃八乡的人这回逮住你,要用零刀子剐了你呀!旱魃啊,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啊,你害苦了俺了!”天快亮的时候,压抑了一夜的民众开始忍不住发出了低吼,惹得民兵头儿恶狠狠低叫:“日你妈不许吱声!”人群又变得无声无息了,只像一股褐色的泥汤一样缓缓流动……我发觉自己总是与他们在一起,我是人群中的一员,我的身上也涂满了尘土。我与他们不同的是,我在苦苦寻找两个孩子……

    我想在离开之前,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肖潇。这一天我鼓足了勇气,敲开了她的门。

    令我震惊的是,她听了之后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惊异——她的一双目光从我脸上扫过,轻轻落在了一边。我看着她那张被忧丝缠裹的脸庞,消瘦却愈加秀美……我这时又想起了那个催我“出局”的公司苏老总——那个家伙荒唐透顶,竟固执地认为是我横亘在他和肖潇之间,煞费苦心地与我展开了“一对一”的谈话。我冷笑了一下。肖潇看我一眼。

    我没有提到那个姓苏的,只问起了对她一往情深的市长——她“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那个人总算是个很真诚的人,“我对他这一点从未怀疑过。他为那个不幸的小女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辞职……”

    “他不是对你说下决心要辞吗?”

    “但这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与我在一起,让我和他一块儿离开这个城市。这当然做不到。所以他现在还是市长。”

    “你考虑过他的要求吗?既然他是真诚的……”

    肖潇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冷冷的、失望或不屑的意味。

    我对自己刚才的询问有些后悔。我不再说什么了。

    我在想廖萦卫夫妇、老骆和达子嫂……这个世界啊,什么不折磨人呢?甚至连美好的肖潇也在折磨人呢——她在折磨那个市长和苏老总,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什么人。那个市长曾在酒后痛哭流涕,呻吟着:“她不是一般的美丽——她要是一般的美丽也就好了;她漂亮得让人发抖!”还有,令我不解的是,在这位市长眼里,他所爱的人在体积上竟会莫名其妙地变小——肖潇曾说过他抄下的一首西班牙小诗:“小巧女人多妩媚,/此理简明好通晓。/凡物玲珑且娇小,/铭记心中难忘掉”……

    我可看不出肖潇有多么“娇小”。每当她的眼睛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人简直与她一模一样,至少是像她一样的美丽——这个人使我终生不能忘记,她就是我的音乐老师……

    二

    那是怎样的一场寻找。那场寻找会贯穿我的一生吗?

    当年我从山地回来,只一门心思要把菲菲领走。结果当然是徒劳无果。归路上的寒风吹着我,一颗心都凉透了。我那以后四处寻找老师,而且加倍疯狂。

    我不相信一个人这么容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许多讯息真假难辨。就在三年前,我还为寻找老师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段可怕的历险被我隐下了,我没有告诉亲人,更没有告诉肖潇。因为没有人会理解、会相信,我甚至只得将这段经历与思念一起埋在记忆的深层。

    那只是无数次苦寻中的一个段落。对一个人来说,寻找真是一种奇怪的需要。丢失,寻找;再丢失,再寻找——这就是没有尽头的人生之旅……寻找可能就是人的苦修。如果无数次的追寻都没有结果,人就会失望;可是只要有一点希望的火星在前方一闪,整个人又会倏然跃起……不仅是人,就连神灵也是一样,传说中的那个雨神为了寻找自己的独生子鲛儿,一直骑着白马在大地上奔驰,最后变成了疯婆子。

    当我听说失意的老师告别了闹市,去了城市南部山区时,立刻就背起了背囊。可我不知这“南部”究竟是靠近城区的郊野,还是那辽远苍茫的一片呢?在数不清的贫苦山村里,我见到了无数个女教师,却没有一个是要找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老师的远房亲戚——她说老师去了南部山区是肯定的,“她临走还来看过我呢……”仅仅是一声感叹、只言片语,就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我又一次出发了。

    想不到这同样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磨。一个多月过去了,为了在山区待下去,我不得不掮着空空的背囊打工。在一个汽车站上,我看到许多招工的人举着纸牌。有一个采石场要人,优厚的条件十分诱人。结果我和另外两个一起应招,他们都比我长得要壮。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拉上我们,一路颠簸地来到一个镇子上,又去了镇子东边的石场。这石场在一个大山夹缝中,只有一个留给拉石车的铁门,我们一进那道门,一个歪戴帽子的家伙立刻把门锁上了。当时正是午后,太阳晒得新砸出的石碴发出刺眼的光,五六个开石头的工人正光着膀子抡锤,他们旁边有人手持胶皮棍。我的头立刻嗡嗡响起来。

    所有招工时许诺的条件都被废除,代以阴森森的训示:每人每天必须采石六十五车,否则按旷工论处;满额工作的报酬是每方碎石三元,但要扣除一元给看守。全部人员不得外出,除了上工,其余所有时间必须待在工棚中。所谓的工棚就是那两个加了大铁门的石洞子……我明白了,这儿是一座典型的牢狱。

    那些忙着干活的工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人,他们只瞅着自己脚前一小块地方。每个人都编了号,他们所推的小方斗车的编号与裤子上用白油写的编号一致。监工呼唤他们时一律喊号,这儿谁也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

    我一来到就被指令脱下原有的衣服。一开始我不脱,一个黑脸从一旁的小屋踱出,笑眯眯地说:“你来这边。”我见他还算和蔼,就走了过去。我因为完全没有准备,刚刚走到近前就被他狠狠抽了个耳光,接着又一拳捣在下部。那种剧烈的疼痛让我一下跌在了地上。这期间没有一个人理我,那些工人只顾低头干自己的。黑脸说:

    “你知道为什么要脱了吧?”

    我脏脏的黑裤子上的编号为十九,从此我的名字就叫“十九”了。

    我知道自己必得逃开,不离开此地,我宁可死去。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这般凶狠?谁又能想得到,竟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镇子边上,藏着这么一个魔窟。

    工人们没人敢高声说话,甚至不敢说话。只有在深夜,在那些看守都睡着了时才能悄语几声。我得知他们像我一样被骗到这里,一入此门,死活不再由人。这儿的人绝对不许给家里人写信,更不能出门。我问这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尾,他们说只有在这儿累死、折磨死。他们当中也有两个逃的,结果给抓回来打个半死。这些人除了做活,再没有一点余下的力气,真要跑起来也跑不远。

    这些残忍的家伙把最重的苦役加在我们身上,却给我们吃人间最差的食物:发霉的地瓜干、糠窝窝;两天改善一次生活,就是每人发一碗盐水泡饼子……每天凌晨五点工头便大喊大叫让人起床,一个个点名报数,报数时谁的声音不响亮,工头就会给他一个耳光。谁如果不舒服没有起床,工头立即进洞子搜查,给躺在地铺上的人一顿棍棒。中午饭就在工地上吃,晚上收工要列队,由手持棍子的人押回石洞。除非昏死在地铺上,不然就是爬也要爬到石场去。

    我全身的皮肤没有一处完好:有的是工头用棍子抽的,有的是被太阳晒坏的。我心里明白:这种折磨谁也坚持不了多久,疾病和死亡随时都会来临。我只让自己咬紧牙关,等着汗水流干。我昏厥在石场上时,那些恶毒的家伙竟然不信是真的,先是狠狠地踢,踢不醒就拖来水管一阵猛冲……

    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身边的两个人:和我一起试试吧。他们开始怎么也不干,说没有用的,以前试过多次了,半点用都没有。我说横竖都是死,是不是?他们不语了。我让他们放心,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如果失败,你们就说是受我胁迫……小心谨慎地准备,夜间在身子底下压住一根小铁条,这是我们惟一的武器。

    计划如下:凌晨报数时一个人喊肚子痛,领工的过来找麻烦,就猛地撞倒他;这会儿肯定大乱,我们趁机各干各的:砸铁门的砸铁门,抄家伙的抄家伙,有人上来拦,用头撞也要把他撞倒。拼出死命干一回吧,死活全在这一回了。以前所有的失败者几乎都是同一个原因:石场离镇子太远,他们还没跑到半路就被追回。所以问题的结症在于逃脱之后会有多长时间——只要能跑到镇子上报案也就成功了。所以要有人留下跟恶狼缠斗——谁跟我一起?有三个人答应了;后来又有两个。五个人,差不多了。

    一切计划停当,就等那个凌晨了。可惜,我最好的帮手又昏在了石场上。这是一个黢黑的好小伙子,细高个儿,大眼睛,眉头那儿有一块显著的磕伤。他在来石场之前是一位教师,为了寻找失踪的弟弟,结果不幸落入死谷。病后第三天他的全身还在打抖,可他竟示意我快些动手,一使劲,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我明白:他在向我表明行动的决心。我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凌晨简直是发着吱吱的响声到来的。那声音后来许久想起来还如在眼前:吱吱的,像是煎锅发出的声音……那个黑脸领工被我怒嚎一声撞倒了,接着人群乱了。这个时刻好极了,由于时间太早,所以其他几个领工还在呼呼大睡。我发现细高个子教师一路叫着跑向我,手里举着一个大石块。当黑脸再次向我扬起棒子的时候,朋友的石块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咚咚砸铁门的声音震耳欲聋,其余的恶棍慌慌爬起时,第一拨逃跑的工人已经冲了出去。我发现大约有八个人没有逃走,我们一块儿跟恶棍扭成了一团。只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我们八个人就被击倒在地。但我心里闪过的念头就是:这段时间,出去的人足以跑掉了……

    半上午时分穿公安服的人出现了。他们把几个浑身是血的工人扶到一边做笔录。那一帮恶魔被锁在了石洞子里……

    寻找必会经历磨难。寻找有时会是一场人生的悲剧。但人最终还是不能放弃……

    三

    我与肖潇一起走在小路上。她知道我离去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个秋天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那个迷失的孩子会再次在小路四周徘徊吗?我们看着地上的脚印:有的陈旧有的簇新——哪个才是失踪的孩子踏上的?

    我们常常默默地待在那棵野椿树下。

    这棵野椿树还像很早以前一模一样。它与人不同,它竟然不会苍老。现在,它光滑的树桩上瘢痕依旧,有一股浓烈的气息飘散而出。这不能不让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徘徊的少年……是的,还是那个夜晚的气味,还是那个少年与少女的相拥之地,少女长了一双花鹿般的眼睛。野椿树啊,你在这条小路旁已经伫立了几十年,你目睹了徘徊的少年和长了鹿眼的少女……

    我和肖潇在小路上又遇到了老骆夫妇。老骆扳着手指说:“什么也没找到哩,天,不过我敢肯定那天看到的是咱的孩子,我敢肯定……”达子嫂说:“谢天谢地,让老天爷睁睁眼,让那个孩子到我的小泥屋里来吧,我的娃儿没有了,他就像我亲生的一样啊……我那个娃儿活着时,俺一夜一夜搂着。他的小腿蹬啊蹬啊,一下一下蹬在妈的身上。我孩儿啊,老天爷你好狠的心哪!你就生生把我的孩儿领走啊,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这沙哑苍老的呼叫让人不能忍受。他们抹着眼睛走开了。

    我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肖潇叹一声:“那个女医师昨天来我这里了。我们谈了很久……她说你离开医院时甚至没有跟她告别一声。”

    “我们这之前已经谈得够多了。”

    “她对你真的很好。让人感动……”

    “她说了很多吗?”

    “很多。包括你们小时候的事。”

    我抬起眼睛望着远处,发现林子梢头缠上了轻纱似的白雾。

    肖潇说:“她走的时候都哭了。”

    “她多么漂亮。她站在人群里仍然让我吃惊。”

    “真是漂亮。”

    “可是你们都一样——不,你比她还要漂亮。”

    肖潇的脸红了。我记得她很少在我的面前红过脸。

    《手捧鲜花的孩子》

    一

    在即将离开的日子里,我和肖潇一起去廖家、去老骆夫妇那儿,尽可能多地陪伴他们一会儿。这是平原上最不幸的两个家庭,似乎连安慰也显得多余。因为消瘦,肖潇的两个眼睛显得更大。这双盛满了怜悯和温暖的眼睛长久地望向他们,望向秋天的原野……她一直想挽留我,或许是想让我看到一个转机、一个奇迹。

    廖若仍无消息。秋叶落在地上,越积越厚,终于覆盖了所有的脚印。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成熟的橡实开始跌落,很多浆果裂开,流出了糖汁……那个徘徊的少年终于再也没有出现。老骆夫妇常常在这条小路上遥望,他们开始失望了。

    这天上午,我和肖潇刚走出学校大门,突然看到廖萦卫和妍子急匆匆赶来。他们告诉:“刚刚一会儿有人拍门,那个人急火火地闯进来,是附近村里的人,他进门就嚷:‘逮住了,逮住了!’”

    “逮住什么了?”

    “说逮住了那个疯子。正拷问呢,问他廖若在哪儿。要知道他们一直在一块儿啊!我们就跟上跑出来……”

    我的心怦怦跳了。我和肖潇也随上他们。廖萦卫夫妇领着我们一直向北。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向河湾那儿跑。廖萦卫一边跑一边告诉:村里几个人正在河湾逮鱼,发现有人在树林后面喊,就立刻想起疯子是和失踪的孩子在一块儿的,就悄悄地围过去。可是逮住了才知道只有疯子自己。他们还到疯子那个小窝里去看过,小窝还是空的。新放上的食物都臭了,看来他们不总是待在一个地方……

    跑了一会儿,前边迎过来那个村里人,他对廖萦卫说:“还不成。我们问那个孩子哪去了?你把他藏到了哪里?他就是不说。没办法,我们把他绑到了树上。”

    肖潇喊了一声:“你们怎么能这样?”

    那个人白她一眼,转身往回走了。我们紧紧随上。

    快到河湾了,我们都听到了呼叫的声音——那的确是疯子的喊声;夹杂在呼喊中的是几声唾骂:“揍死你,揍死你这个狗娘养的!”

    一阵啪啦啪啦的抽打声。

    我觉得血液都涌到了头上……看到了,他被捆在一棵榆树上。那是一棵苍榆,不知长了多少年,上面满是一些疤痕;苍榆已经死了一半,干干的枝条落了一地。疯子被剥光了,剥得一丝不挂,被一些桑树根紧紧地捆成了一个球,挂在榆树半腰的一个杈子上。他身上给打破了,鼻子、脸,到处都流着血,头发被扯掉了好多……

    我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我喝住了那些挥舞的棍子:

    “停下!你们干什么?快解下来!”

    “这家伙就是不说,他是装傻哩……”

    “谁都知道他有病!折磨一个精神病人是犯罪!”

    我这样喊时,肖潇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完全惊呆了。几个打人的家伙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就抄起了手。有一个问廖萦卫:“他是什么人哩?俺这是为你们审哩!”

    我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他们嚷:“嘿,这人还想试拳。”

    那个领我们来的人劝解着,这才把他们推开。疯子全身颤抖。我和廖萦卫去解绳子,稍稍一碰他就尖声大叫,叫过后又一声不吭地咬牙。他狠狠地瞪我,瞪那几个打他的人……我们正给他解下最后几条桑树根。这树根捆得好紧好牢,他的手和脚都变得乌紫。人哪,瞧瞧多么狠,而且狠得没有来由……疯子大哭,我安慰他,把滑到沙土上的血迹斑斑的人搀起来。他大概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不知在树上挣扎了多久,这时球在我的怀中,浑身打颤,手和脚都抽到了一块儿,紧紧护着胸口……

    几个打人的家伙吭吭喷着鼻子,从河岸上拣了衣服穿上,拾了草丛中几条沾了沙土的鱼,骂骂咧咧。我们都没有在意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开了,只是抱着受伤的人。他像个中弹的动物一样,蜷在我的怀里打抖。肖潇轻轻揩去他衣服上的脏东西。

    他蠕动着,这时突然像被什么扎着了似的,在我的怀里一挣,大声喊叫:

    “发大水了呀,发大水了呀——跑啊——撒开丫子跑啊——跑啊——发大水了呀——”

    这喊声让人心惊肉跳。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在这喊声里四处张望。

    廖萦卫把旁边的衣服捡起来。给他穿衣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薄薄的糟烂衣服被他三扯两扯就撕烂了。

    他一直呼喊着,两臂像弹簧一样猛地展开又合拢。谁都没有力量束缚他。他喊着往上跳了一下,接着挣脱了我。他在离我几十步远的地方傲视着,大声呼喊,眼睛被阳光刺得流出了泪水。

    我大声问了一句:“你真的看见廖若了吗?你们在一起吗?”

    他满嘴白沫,呼叫着一跳,反身跑开了……

    廖萦卫和妍子想去追赶,我阻止了他们:“我们追不上。他在野地里谁也追不上……”

    我知道他一直慌慌逃离的,是那片呼呼涌来的无边的大水——那是尾随在雨神之后的一场灾难,是雨神美丽的披肩。这个失去了爱子的疯婆子啊,不知道自己这一趟驰骋给人间带来了如此大劫。沟满壕平,稼禾淹没,房屋倒塌,一群群老人孩子被搀着背着爬上高地。水啊,混浊的水啊,布满了整个世界,人们还嫌不足,还在将一把把眼泪添加进去。鸡狗鹅鸭跟在主人身后逃生,小猫爬向树梢。老人眼望天空呻吟不止:“雨神哪,你这个疯婆子啊,你满世界找自己的鲛儿,走到哪里就把大雨带到哪里,你就不知道,遭殃的还是咱老百姓啊!你捉不到旱魃,可你不该和旱魃一样作践庄稼人啊!天哪,雨神哪,可怜的疯婆子啊,你快些勒住白马的缰绳吧……”

    我的耳畔仍然回响着声声呼号,这呼号曾让童年变得一片惊惧。那些发大水的日子啊,只要一听到“雨”字,平原上的人立刻色变,都相互瞅一眼低低询问:“听到喊‘鲛儿’了吗?又有人看见她跑过去了吗?”接着是暗中寻访,以排除心中的恐怖。后来的日子里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人们再也没有安眠之夜了。等待中迎来的是什么?是持续的干旱,是大声诅咒旱魃;再不就是大水突然袭来——雨神把她白色透明的披肩一抡,一下覆盖了整个平原……

    二

    这天一早,严菲医师来到了我的住处。她有些不安和急促。要说的话似乎早就说完了。她说她知道我即将离去,这次是前来送别的。当她穿了白色的工作衣,戴了纤尘不染的帽子,提了医疗箱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简直是吃了一惊。这会儿她一声不吭地为我听了心脏,试了脉搏,又为我量了血压,然后站起来:“很好。一切正常。”

    我舒展卷起的衣袖时,她轻轻吻了吻我。

    让我的双唇印在你的鹿眼上吧,让我重新感知那南瓜和雏菊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吧……可是,当我的手触碰到她颈上的一刻,仿佛又看到了一双少年的眼睛:绝望、愤怒,永不饶恕。

    临行前的这个夜晚难以安眠。我拥衣坐起,一直在窗前徘徊。好浓的原野的气息。这是大海与泥土、与植物混合一起的那种气味,我从少年时期就熟悉的一种味道。它与夜色一起围拢过来,像是潜隐了无数昨天的故事,正在与我交流和诉说。一层黄色的雾幔在月光下消退,远远近近的树梢显露出来,像连绵的山影积在一起。那是发出童年稚声的地方,有若有若无的鸣响掺和在风里。我的唇间仍然留有一丝他人的甘味,它在今夜慢慢变得淡弱,又会在黎明时分变为难忍的苦涩。一只孤鸟飞去,留下一点叹息,一丝翅膀的拍动。在无垠的流沙中,飞鸟划过的痕迹仿佛变成抽空的一根脉管,有什么在其间缓缓流动。我盯视和捕捉这天宇中的一条线,如同一个少年在仰视自己的风筝。今夜,没有一丝风。

    大约在黎明前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才模模糊糊睡去……睡梦中走入了一片如真似幻之地:我感到自己登上了沙岗,又一次踏上了荒原的那条小路——我发现它的四周开满鲜花,天哪,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地!在这片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花地北端,就是那片蔚蓝的海洋,那儿,正有一群又一群洁白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

    它们在花地、在大海的上方、在河的两岸,欢快地起起落落。它们的欢笑和歌唱播撒了整个平原。我在梦中一遍又一遍迎向花地和溢满飞鸟的天空,大声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有多么好啊!可是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创造出这么一大片——一大片生命欣然前往之地?”

    是的,这才是我梦想的平原……

    我极力辨认着各种飞鸟,它们是移动的花;我还极力辨认着荒野上的蓓蕾,这是大地的微笑。一切都蓬勃繁茂,无边无际,连接天涯……

    我看到了你!我真切地凝视你

    这花丛里、这簇拥中……

    这个夜晚到处充满了

    你的幽深的香气

    我荒原的孩子啊

    你用欢笑还一个清明的早晨

    正像神灵亲手把太阳交与天空

    美丽的短发飘飘的额头

    在清晨留下了亲吻

    你脚踏雨后彩虹

    露珠洗亮了你的踝骨

    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永远照射着我的故地

    谁在护佑谁在看守

    这刚刚放飞的两只稚鹰

    在邈邈无垠的银河之沙里

    我害怕你们饥渴

    母亲的呼号像银针落地

    要等一百年后再来拾取

    那生了双翼的童子啊

    你们是漂泊的断线风筝

    可知道从何处放飞

    又将在何处消逝

    ……

    这个清晨,我像来时一样身负背囊,沿着那条小路往前……深秋时节,路边的野花还在闪烁。我忍不住弯腰采摘,把它们归结成一大束。

    我穿过了那片小果园,在亲人的墓前放上了鲜花……

    从岗顶看朝阳升起的东方,一片灿烂映得睁不开眼睛。我最后一次遥望身后那条小路,努力分辨在晨光中闪烁的一切——眼前的情景差点让我发出惊呼——我不得不再次搓揉眼睛,因为我不敢相信!

    此时此刻的野椿树下,真的出现了一个徘徊的少年,他的怀中抱着一大束鲜花!

    他的剪影再清晰不过了,我惊得合不上嘴巴。接着我喊了一声。

    那个少年立刻回首——由于他身后映了强烈的阳光,这使我在逆光中看不清他的面庞;但这光线却把少年的轮廓再次勾勒得异常清晰……

    我想离得更近一些。但我每前进一步,他仿佛就退离一步。他竟然离我越来越远了……他的举止完全像一个陌生的少年……只有这会儿我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他不是廖若,不是。

    他是谁?

    陌生的少年,你为什么要在这条小路上徘徊?为什么要采摘那么多的野花?你把它们抱在了怀里——这么多的野花,你要献给谁呢?

    我的视膜从此将烙上一个永久的映像:一个少年怀抱鲜花,微笑着,站在野椿树下。

    陌生的少年!你为什么一大早就在这条小路上徘徊?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一次次呼喊你的名字。

    可是我听不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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