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平安-春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来源:《山西文学》2012年第09期

    栏目:小说

    一场芝麻小雨过后,满财老汉家的麦田下了种。有苗不愁长,满财老汉整天脸上挂着笑,等苗哩。每年种麦,每年等苗,满财老汉每年就是个笑。早晨,太阳照在马脊梁房上,他圪蹴在门槛前,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酸粥,上面撂着两疙瘩红腌菜。就这一碗饭,他吃了七十多年,咋还没吃够。他先把筷子担在海碗上,双手把碗放在鼻子下,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双臂伸直,隔着三尺远看这碗饭。太阳照在一碗酸粥上,给每一粒米撒上了金光。他笑眯眯地动筷子,吃得很快,因为很香,他嘬着嘴吸得碗沿子嗖嗖地响。这是满财老汉吃饭的一个原则,吃饭就要吃出动静来,要咂巴舌头吧唧嘴,里边像是唱着一台戏,这才对得起粮食。仿佛一个人的出息在吃饭的动静上。

    满财老汉共有两儿两女。大儿子满仓,一直在村里种地,娶的是本村水莲的闺女。大儿子的两个儿子名字叫满心、满意,满心上了大学,满意到城里盖房供满心上学。说好,供出哥哥来,哥哥给弟弟娶媳妇。结果满心毕业了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哥俩一起在城里打工,挣的钱租了房吃了饭,落不下几个。于是满仓和媳妇带着丈母娘也进了城。让满财老汉不明白的是,丈母娘年轻时候叫水莲,一把年纪了到城里凑个甚热闹,说不定就是专门躲他的,哼。他们开了个小旅馆,全家五口白天在店里吃,晚上在店里住,这才攒下了一些钱。二儿子满柜是公家人,戴着大盖帽,穿着不花钱的衣服,在菜市场当治安员,工作不起眼,可散钱多,日子还算好过。媳妇是城里人,钱捏得紧,可裤子却松,一把年纪的跟上鬼了和她单位的领导瞎混,让满柜知道了,一拍两散。可怜满柜打了单,一直踅摸媳妇着哩。两个闺女叫满白、满红。满红嫁到了邻村,人本来就没本事,还不歇气地生了三个丫头,公婆不待见。满白嫁在营盘湾的矿上,男人脑袋别进裤腰里黑咕隆咚地下窑,女人在上面傻老婆等汉子。闺女心疼娘老子,隔三差五捎回钱来,可满财老汉死活不肯花这个钱,那不是花命嘞?说到底儿女各自成家,只是过大年才团聚,满财老汉心里宽展着呢。他只是和大儿子一家瓜葛多一些,因为他的地和大儿子一家三口的地在一起,他们进城后,这些地满财老汉一个人种着。本来儿子让他把地租出去,租金是收不下几个,别荒着。可满财老汉说,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脚板子上吊哄鬼嘞?满财老汉有个心思,让大儿子一家返乡种地。说到底城里不是自己家,城里的下岗工人还没饭吃,有的都跑到乡下来了。好多有钱人也跑到乡下来置地建房,说明农村的地要值钱了。有地的人不在自己地上活,在城里没名姓地挣那几个讨吃钱,活得还像个人么。茶没味不如水,人没样不如鬼。哼,他们早晚得乖乖回来给我种地。

    满财老汉喝完了一碗酸粥,伸出舌头舔碗底。往日满财老汉舔碗底总是发出叭叭叭的声响,像驴舌头打在马槽上。可是今天没有这水淋淋的声音,他的舌头又木又硬,像一条甩不开的鞭子。咋了,这是咋了?满财老汉对自己很不满意地站起来,竟打了个趔趄。马老一天,人老一年,满财老汉真的老了吗?

    满财老汉披了件夹袄,走出门,他去看他地里的苗拱出来了没有。他勾着头背着手走出村口,刘扁担迎面走来。

    刘扁担是他大儿媳妇的弟弟,水莲是他的娘。

    刘扁担说,大爹,今年还种麦子?

    满财嘬着牙花子说,老下数,割了麦子种菜,甚事不碍。

    割了麦子种菜,是大后套人的老下数。下数,就是做法,后套人读“下”读成“哈”,老下数,就是老“哈”数。可是近十年来很多人家不种麦子了。种山药,种油葵,种药材,种大篷菜,啥赚钱种啥,叫什么特色农业。可是今年大蒜好,明年一种就亏了。今年大葱不好,明年该好了,一种可能又亏了。倒是满财老汉的老下数稳当,粜了粮卖了菜,把地里的花销挣出来,还给城里的子女们供着一年的全麦面,最后还能落下一把零花钱,多好。所以全村人都知道,满财老汉的老下数到死不会变。

    大后套这个地方种春小麦,小麦收了种秋菜。从惊蛰到霜降之前,太阳下的庄禾一直生机勃勃。秋菜主要是大白菜和蔓菁。大白菜硕大厚实的叶子万众一心地卷着,想剥开还得费点力气。蔓菁在地里,长出地面的那一截紫青,埋在地里的那一截雪白。粮食入仓后,家家都要腌酸菜。一瓮酸白菜,一瓮酸蔓菁,天黑将下来后,每家的窗根下蹴着两个武大郎。这是后套人一辈子的光景,辈辈如此。天一上冻,开始啖猪了。啖猪,就是给猪催膘。这时节猪吃的和人吃的一样,粗面细糠,甩开腮帮子尽管日攮。人长精气猪长膘,炕暖着锅热着,阳婆晒在后腚上。腊月的猪早晚挨一刀,村子里的猪们此起彼伏嚎过之后,一年最好的日子来到了。后套人的光景就是个这。

    刘扁担扛着铁锹走过去,又回过头来,把铁锹拄在胳膊下,盯着满财老汉端详。满财老汉转过身来想说个甚,可是张了张嘴,舌头有点硬。刘扁担擤了一把鼻涕,双手对在一搭搓了搓说,满财大爹,长短苟且在冬天。今年年景好,你家又喂了两口猪,长短苟且在腊月,我姐姐姐夫和外甥们腊月就闲了。他的姐姐姐夫就是满财家的大儿媳妇和大儿子。

    苟且?人死球朝天,咋苟且嘞?要是能苟且,谁不想白天滚汤热水地吃喝晚上暖窑热窝地睡觉,谁喜见棺材哩。满财老汉看着刘扁担的背影,心想,从后面看长得和他的爹一样。满财老汉和刘扁担的爹不太对付,人民公社的时候,满财老汉是生产队长,刘扁担的爹是大队书记。虱子大的一点官,没编制没工资的,两个人还背地里较劲。至于刘扁担,满财老汉是看着娃长大的,他是个仁义后生,他是好意,说的也是实话。可这实话满财老汉不爱听。满财老汉不咸不淡地哼哼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要能苟且你爹咋不苟且哩,他也没死在腊月,站着说话不腰疼。在后套,谁家的老人死在腊月了,村里的人就会说,这真是个好人。哪怕一个平时灰不塌塌的爬皮人死在腊月了,大家也说,好人哩,活得好不如死得好。腊月里人闲了猪肥了,白肆筵上请戏班吹鼓匠,连着年一起过了。

    满财老汉不服老,活灵灵的硬朗朗的咋会死哩,想死也没那么快,麻雀咽气还叽咕三声哩。为了证明自己还硬朗,他甩开大步向前走,没走几步就喘开了粗气,喉咙上像堵了半截子麻绳头。他弓下腰,双手放在膝盖上缓气儿。看见刘扁担扛着铁锹又折过来了。等苗这工夫男人们要把毛渠里的淤土挖出去,等黄河水来了浇头遍水,所以这时的男人都扛着锹。他不想让刘扁担看到他喘气马趴的样子,他要是告诉他的娘满财老汉不行了,那简直等于扇他的左右耳光。他想漾开喉咙喊两嗓子。满财老汉年轻的时候有一肚子本事,他会吹笛子抖酸曲儿。那个时候的满财身板儿直得像门扇,头发梳得苍蝇上去闪断腰。收工后站在圪梁梁上一漾嗓子,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就眼泪婆娑。谁家有红白喜事,说大事话小事,娘舅家一样的派头。人们说,满财的舌头没脊梁,反说反有理正说正有理。闹红火时吹吹唱唱的事少不了满财,尤其有刘扁担的娘在场,他就唱得眼红心热滚身流水。

    满财老汉运足气张开嘴,他想唱,二个套套牛车拉白菜,小妹妹坐在车辕外。可是嘴里的那根舌头不听使唤,像一条冻僵了的蛇。他急得出了一头冷汗,这是咋了这是咋了?他看见刘扁担拄着锹乜着眼看他,他没说出一句话。他本来想问问刘扁担他娘在城里过得咋样,甚时回村里来,可嘴里的舌头不会动了,顶门棍似地戳着。

    刘扁担说,大爹,我搀你回炕上歇缓歇。

    满财老汉向他摆摆手,说,等死了有的是工夫歇缓。直起腰来走了。

    春天的土地刚醒过来,踩上去软乎乎的。满财老汉忽忽悠悠地走,心想,这身子骨咋说塌就塌了。他家每年喂一口猪,腊月杀了,过春节的时候子女们回来,走的时候各家都带上放心猪肉。满财老汉今年喂了两口猪。为什么呢?满财老汉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塌了。云来了雨就来了,屁来了屎就来了,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是有征兆的。他只是心里不服这个事情。满财老汉决不想死在春天。后套的春天多好啊,仿佛一眨眼,乌泱泱的绿色把个村子围得水泄不通。歇缓了一冬的土地冒油哩,庄稼在上面发疯地长。猪,牛,羊,鸡,都像半大小子,跳着高地长。太阳那个暖啊那个亮啊,早早的就升起来,迟迟的才落下,太阳对我们后套都偏心着哩。头遍水浇过以后,晚上睡在热炕上,你就听吧,所有的东西,长嘴的不长嘴的,长腿的不长腿的,唧唧喳喳地蹦蹦跳跳地往大长,早上起来一看,一天一个样。谁死在春天那真是亏了,谁死在春天那真是傻了。

    长在后套的黍米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秋天把黍米舂了,用水泡软,在碓臼里捣碎。揉了水在笼上蒸,蒸熟了蘸上油在案板上搋。再揉成剂子,里边包上甜豆沙。支起胡油锅,哧啦哧啦往里扔,满锅炸开了花。金黄的油炸糕熟了,趁着热吃,外脆里酥外香里甜,香塌脑瓜子。后套人一辈子三顿糕,出生,成家,咽气。如果不吃油炸糕,事情是过不去的。

    满财老汉知道,要想活着就得动弹。浑身筋骨动弹着阎王爷就不敢靠近。他家的地头有一个化粪池,跟他家儿子的年龄差不多了。一年四季他往里填大粪,填圈肥,填炕洞灰,填青苜蓿,沤得顶风十里臭,上在大田里,打出来的麦子供住在城里的自己家人吃。现在好多城里人在农村有关系的,就花钱托农村的人代养一口猪,几只羊,吃的香还放心。化粪池旁终年撂着一只破粪筐,他提起粪筐溜达着拾粪。二毛旦在自己的瓜地里对着他笑。满财老汉说,你牙龇转笑甚?二毛旦说,满财老汉,发财哇?满财老汉说,那倒容易嘞。二毛旦说,满财老汉,身子骨好哇?满财老汉说,淡事,一将二就三苟且,活了一天没一天。满财老汉见不得村里的后生二毛旦。这个后生不好好种地,也不好好打工。前几年养鸡饲料里放激素,后来被监管部门查出来,歇了业。现在可好,他要养绿色蹦跶鸡。甚是绿色蹦跶鸡呢?就是在鸡场搭上木头架子,把饲料吊在架子上,鸡想吃料就得不停地跳高,不停地蹦跶。满财老汉见过那些鸡,蹦跶得直冒虚汗,眼睛可怜得水汪汪的。后来村里的养猪的学了他,隔三差五地在猪圈里放鞭炮,吓得猪们狼突豕奔,屁滚尿流,这是被动地让猪们锻炼身体。畜生也通人性,这么折腾它们恨人哩。亏得他们想得出,遭报应哩。所以满财老汉看到村里不务正业的人,就鄙夷他们。在满财老汉看来,当农民只有种地是正经营生,种一颗收十颗,种一麻袋收十麻袋。粮仓越来越满,肚子越来越圆。地震了,水灾了,火灾了,地多会都是地,谁都怎么不了。那会日本人扔炸弹,也没见把后套的地炸漏了。所以,地是最真实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最有指望的东西,最靠得住的东西,比费劲巴拉生下的一堆儿女强得多。满财老汉想,在他咽气之前,一定让大儿子一家回来种地,他们要是不依,他就死也不合上眼睛,让他们看着办吧。

    拾了粪倒进化粪池,圪蹴在土圪塄上抽旱烟。他爱这个化粪池如同爱锅台上的浆米罐子,一天也离不开。浆米罐子里的东西最终进了化粪池,化粪池里的东西最终进了浆米罐子。就不断地这么周转,把一茬一茬的人养活得展油活水。嘿嘿嘿。

    满财老汉这一辈子在村里还算活得展豁。当过民兵连长,生产队长,红白肆筵当代东,交流会上吹笛子抖酸曲儿,也算是大小场面露了脸耍了人。唯一堵心的是没娶上个攒劲老婆。要说满财媳妇差到哪去了也不是,农村的女人大概也就是那么个模样,年轻的时候圆盘大脸,生两个娃后就灰不塌塌了。他是1960年成的亲。全村的人都饿得翻白眼儿,水莲家从民勤来了个亲戚。说好听是走亲戚,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知道后套好活人,跑过来想随便寻个人家嫁了。水莲娘就踅摸住了满财家,主要是满财家人口少嘴巴少,能匀出一口吃的。满财的爹娘拽着满财的袖口子,从后背相了一面闺女。闺女正在给水莲家泥炉子,撅着个屁股抹泥,动作那个麻利,身板那个结实,后背的那一根黑粗油亮的大辫子,一下子就抓住了爹娘的心。满财娘对水莲娘说,是神圣就要上案,是闺女就要嫁汉,这个闺女我们要了。只是年景不好,顾了肚子顾不了身子,暂时还没钱扯一身新衣裳。水莲娘急着把这张嘴推出去,就说,有毛的谁愿意当秃子嘞,以后补上一身海昌蓝一根红裤带就行了。年景不好,只要有缘分,火烧胶皮两头圪蹴。就这样满财家连一顿油炸糕也没吃就领回来了新媳妇。过门的那天从正面才看见,新媳妇皮肤黑了一点,嘴大一些,咧开嘴一笑,还有一口烂黄牙,像生坏了的一窝黄豆芽。满财心里不满意,觉得新媳妇和自己太不般配。没有人闹洞房,人们饿得站不住,基本都在家里躺着。新郎和新媳妇一个炕头一个炕尾睡着。鸡没叫,天亮了,村里村外除了人没有长嘴的东西了。满财看见新媳妇还蜷在一条破洋毯里打呼噜呢。想到要和这个女人在炕上睡一辈子,他的火从天灵盖上蹿出来。他跳过去,把新媳妇拽起来,朝着圆盘大脸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又伸出一只脚把她踹了下去。这是后套的一个风俗,叫下马威。使的劲太大了,身上冒虚汗的满财跪在炕上喘气。他看到新媳妇坐在地下的一抱柴火上,半张着嘴盯着他看。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委屈,更没有眼泪,她仰着头咧开嘴竟然对炕上的男人一笑。不会是脑子还缺东西哇?绝望至极的满财垂下了头,直想掉眼泪。就在这时,新媳妇站起来,双手拍了拍光溜溜的屁股,她一头朝男人顶过来,把男人撞了个四脚朝天,之后抡起双拳,把男人打了个风雨不漏。男人没有还手之力,连滚带爬跑出屋,可是新媳妇光着屁股追出去。天哪,这事儿全村的人笑话了好几年,没把满财臊死。

    满财老汉磕了烟锅子,嘿嘿笑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枪崩的,挨刀货。

    满财老汉的春天是美好的,春天是盼头。有了春天就会有秋天,中间的那个夏天是给土地和庄稼加油的,一眨眼就过去。满财老汉是满心的欢喜呀。可以说每个春天满财老汉都是满心欢喜呀。

    心情很好的老光棍满意老汉仰起脸晒太阳,又咧开嘴晒了晒所剩无几的牙齿。他托着地塄站起来,该吃晌午饭了,想好了,晌午吃焖面,多放点腌猪肉,油汪汪的一大碗。刚走到土路上,二毛旦狼断上了似的跑过来,扬起一泡黄尘。他一只手向满财老汉伸着,喘气马趴地说,满财爹,出大事了。营盘弯煤矿透水,你家大女婿压里边三天了。满财老汉身子晃了晃,挺住了。就看见二毛旦的背后又跑过来一群人,是冲着他来的。后套这个地方,人都比较热心,虽然世风日下了,一个村子里的人还是喜欢把别人家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后面赶上来的人说,全捞出来了,死了十四个,满白女婿还喘气哩,就是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动了。

    人们架着满财老汉回村里,满财老汉的眼神直得像一根烧火棍。有手机的年轻人让满财老汉给闺女家打个电话,满财老汉摇了摇头。通常都是子女们电话打到扁担家,叫满财老汉去接。满财老汉没给子女们打过,也不知道号码。

    满财睡在炕上,炕是煨过的,还能闻见红柳烧过后的焦香。乡亲们散尽时,扁担媳妇说,满财大爹,酸粥温在锅里,缓过气来就喝上一口。扁担的娘和满财老汉是亲家,扁担的娘去城里前,叫扁担两口子照顾满财老汉。

    满财老汉睁开眼,直起半个身子,看见月亮白花花地照了半炕,刺得眼腔骨疼。他叹了一口气,盯着黑黢黢的炉膛旮旯看。三年之前,这个地方老窝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边吸鼻涕边填柴。满财老汉磨着牙骂道,妨主老婆儿,吊死鬼。

    满财骂谁呢?当然在骂他不称心的侉老婆。后套的人管外地来的人一律叫侉子。

    全村人都知道,满财老汉的心病是一不小心娶了个不称心的丑老婆。满财老婆到底差在哪去了?就是黑一点,糙一点,邋遢一点。可她的优点也大了去了,她比一个男人都能干,人民公社时一直挣着满工分,冬闲了挖排水干渠,一个顶俩。

    那个时候满财的心在水莲身上,水莲长得也不是多么细皮嫩肉,满财就是喜欢她。水莲的细长眼睛眯起来一笑,满财就魂飞魄散,夹不住尿。水莲嫁给了扁担爹有了扁担后,满财想起自己跟上鬼了娶了不要钱的侉子老婆,后悔得还往脸上刮饼子哩。侉子老婆知道男人不稀罕她,可贵的是她一点也不在乎,即使满财当了生产队长,她也从来没有谄媚过他。劈里啪啦地有了四个娃后,满财盘腿坐在热炕上,喝着一壶二锅头,龇牙瞪眼地啃着一只后羊腿。他冲着炉膛前的老婆说,你上来,陪我喝一杯。我现在在村里,洋火头头大小是个头儿。侉子老婆不买他的账,抬起灰不塌塌的脸说,洋火头头才是多大的官?人家扁担的爹大队书记。满财扔下骨头跳下炕,揪着她的头发拳打脚踢。生四个娃用了侉子媳妇的一些元气,动起手来她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她的嘴像马蹄钉了马掌子,从来没有软过。她扯着嗓子说,人家扁担的爹比你强多了,人家水莲根本就看不上你。猪骚吧唧嘴,狗骚跑细腿,你骚情白骚情,眼红白眼红。提到水莲,满财的心沉下去了。他上了炕,继续恶狠狠地啃那块羊骨头。侉子老婆从地下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土,说,你说啊你说啊,哑巴让驴日了说不出口了吧?全村人都知道,满财老婆汉子架不停地打,娃不断地往出冒,两下里都不耽搁。

    几个娃长大后跟他们的娘亲,谈婚论嫁的事情都是老婆拍的板。大闺女嫁到煤矿,满财是不同意的。工人虽然拿着工资,可钱是个好东西终归也是张纸片片,花完了就没了。如果有地就不一样,每年地上都长庄稼,今年欠一点,明年好一点,终归是养活人的。饿人的时候纸片片能吃吗?几个娃大了以后,满财不好意思动不动抡拳头了。动嘴他是没有优势的,尤其包产到户以后,队长也不是了,家里的大权旁落了。

    满财老汉叹着气,捋着胸,恨死鬼老婆,是她把闺女满白害了。他心疼闺女,后半辈子得伺候那个只会喘气的人了。如果彻底死了,还能赔一些钱,闺女后半辈子的生活也有保障。这半死不活的,闺女多糟心呀。满财一直不喜欢大女婿,眼高手低腰来腿不来。他从来不叫满财老汉爹,也没把他当爹,在他面前跷着二郎腿,那腿还触了电似的抖动。其实不是他看不上人家,是人家看不起他们。人家是工人,是国家的。他们是农民,是地球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