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后楼是看热闹的好地方，今夜宾朋满座，何家奶奶和邬老大的笑声比哪个都欢畅。还穿着戏装的水苗坐在楼栏边，满眼喜色。她今天下午很轻巧地夺了车幺妹的魁首，披红挂彩，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在镇里游了一圈。秋岚坐在她旁边，翻看秋阳新画的速写，被一些快乐滑稽的画面逗笑了。小镇的元宵节有种种乐趣，使老年人成了小孩，年轻人把自己忘个一干二净。
“哎呀，你们看，何大伯那副打扮，太好笑啦！”秋岚指着楼下，欢嚷起来。
邬老大一看，笑道：“哟，他真扮起傲老爷来了喃。”
大家一听，来了兴趣，都涌到楼边观看。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伙彪形大汉抬着傲棒过来了。那傲棒的造型，有点像幼儿园的跷跷板，中间是抬架，一根檩木直穿而过，可以跷上放下。檩木前端坐着七品知县——傲老爷，后端由几个壮汉压住。
何青林装扮傲老爷身穿着清代官服，白鼻梁，虾米胡子，头戴一个半新不旧的花翎顶子。他胖胖墩墩，手摇破蒲扇，神气活现地坐在傲棒上。前面有两个衙役打扮的小丑开路，他们一个手里提着尿壶，一个手里提着装有马粪的烘笼。一帮乌合之众在后面助威。
一通锣鼓打完，衙役发话了：“启禀县大老爷，小的们把酒菜备齐了，要不要端来？”
傲老爷胡子一挑，十分傲慢地点点头：“本官为搜刮百姓劳累，肚腹空空，正需酒菜充饥，快快送来！”
于是傲老爷被放下地，衙役跑去把尿壶送在面前，他煞有介事地啧啧嘴巴，夸道：“好酒，好酒！”又装模作样在烘笼上抓了抓，赞道，“好菜，好菜！”
他那副愚蠢糊涂，又自作聪明的傲慢劲儿，逗得黄家楼台上的年轻人轰然大笑。秋阳边画边笑，画面上的线条也有了笑意。
黄三泉说：“这项娱乐，看来有些俗气，其实是有来历和含意的。”
“这太有趣了，爸爸，你讲讲吧。”秋岚娇声嚷道。
黄三泉略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相传清朝末年，朝廷派了七品芝麻官到碧溪镇收税捐，他糊涂野蛮，尽干坏事，自以为是朝廷命官，沾沾自喜，人称傲老爷。镇里居民哪肯受他欺压，联合起来轰他出镇。他逃走那天，全镇居民涌上街头朝他泼尿扔马粪。当年春节，有人出主意，添了‘傲老爷’的节目，开心逗乐，大受欢迎。从此，年复一年，这个讽刺贪官污吏的节目，就沿袭下来了。”
“三泉，你别摆古啦，请客人们吃汤圆吧。”卢京华用茶盘端下十碗汤圆，热情地请大家品尝。
秋阳对水苗说：“吃吧，我妈做的汤圆很讲究，有桂花、玫瑰、红枣、莲仁等十多种，连闻名全国的成都赖汤圆都要逊色几分哩。”
秋岚也在旁边说：“看哪个运气好，吃到大红枣。水苗，当心点，所有汤圆里只有一颗大红枣，妈妈说要有福气的人才吃得到。”
水苗刚吃第一个汤圆，心头一跳，里面竟是一颗又香又甜的大红枣。
秋岚看得清楚，大叫道：“水苗吃到大红枣啦！”
秋阳一听，心情很舒畅，得意地朝水苗眨眨眼，两口一个汤圆，吃得津津有味。吃到最后一个，愣住了，怎么，又是一个大红枣？
这次又被秋岚看见了，跳起来嚷道：“妈妈偏心，有意给哥哥和水苗吃大红枣，我才不依呢。”
大家被逗笑了，黄三泉拉过女儿，柔声说：“岚岚，都当大学助教了，还耍娃娃脾气。今年我们大家都有福气，你妈妈在每个人碗里都放了颗红枣汤圆哩。”
秋岚脸红了，低着头吃她的汤圆。
夜深了，全镇的人都聚在河坝里，黑压压一大片。人们仰望着竖立在坝中央那根高高的旗杆，那上面悬着个黄桶一样大的烟火架。这是结束元宵节的最隆重的仪式，要到晚上十二点整，才由人放窜天鞭炮把它点燃，放出绚丽的焰火来。这排场多年没搞过了，老人们总把它当做丰兆之年的象征，常常念叨惦挂。
对放烟火架，何家奶奶最为兴奋。她喋喋不休地对秋阳讲过去的景况：“解放那年的烟火架有十八道彩，每道彩一个花样。啧啧，那才好看罗，还扎了一道孙悟空过火焰山，孙猴子的金箍棒也喷起火来……”
直到秋阳告诉她，今年的烟火架有三十六道彩，是碧溪镇有史以来扎得最多最好的一次，镇里特聘了两位老烟火师傅，足足用了半个月才完成，老人便不吭声了，倚在楼栏边，等候放烟火架。
这时，秋阳突然发现水苗不见了，忙问秋岚：“岚岚，水苗哪儿去啦？”
秋岚迟疑了片刻，才轻声说：“妈妈请她到书房去了，可能要和她谈谈心里话吧。”
“岚岚，你说妈妈要给她谈些啥呀？”
“妈妈这人的心，爸爸有时都摸不透，我猜她是要水苗慎重考虑你们的事……”
秋阳的心像被什么猛刺了一下，没听完妹妹的话就冲下楼去了。
书房的门虚掩着，没有灯光，秋阳想叫水苗，可心乱得怎么也吐不出声。明朗的月光照耀着他，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入阴影里。
“吱嘎——”书房门开了，卢京华走到台阶上。她刚动过一番感情，神态很不平静，看见情绪异样的儿子，走过去爱怜地叫道：“秋阳。”
这声充满母爱的呼唤，秋阳仿佛没听见一样，冲着她厉声吼道：“水苗到哪儿去了？”
卢京华强抑住内心的波动，望着天上的圆月，平淡地说：“她在河对岸等你。”
秋阳发狂似的冲出大门，穿过空旷清寂的大街，来到水码头。因为过春节，人们在碧溪上搭起了浮桥。当他跑到浮桥当中，就看见对岸那块伸入河心的大石盘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沐浴在明月的清辉里。
水苗的心绪已慢慢平静了，她虽然还不十分理解，秋阳妈妈的语气表情为何那样平稳，镇定，甚至冷酷。但她开始体谅一个用全部身心热爱和护卫儿子的母亲、一个饱经时世艰辛的女人的忧郁和担心了。自己在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年，仍单纯得像个孩子，从未想过复杂的社会结构和人事关系，更没想过环境、地位和虚荣心会对人的性格产生影响。照秋阳妈妈的说法，秋阳到都市以后，意志稍不坚定，也许那些邪恶势力，会把他轻而易举地夺去了。做母亲的将失去儿子，而她纯真的感情换回的却是悲伤。
不，不会那样。这是偏见，对爱情对社会的偏见。水苗宁愿永远单纯，单纯得心里只有秋阳、碧溪和叠翠山，而不像秋阳妈妈那样复杂，那样多的烦恼。她希望这个世界像碧溪一样纯净，月亮一样光明，叠翠山一样青葱。她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世俗的偏见。可从今晚上起，仍在这一片皎洁的月光下，水苗已不是先前那个单纯的水苗了。她要更热忱地去爱，也要正视严肃的人生和这个真实多于幻想的世界了。
“水苗，水苗！……”
秋阳热切地呼喊着她，猛地跃上石盘，那从年轻胸膛里奔出来的热气，喷了她满脸。
“水苗，我妈妈对你说了些啥呀？”
水苗不说话。
秋阳激动了：“水苗，我可以把心剖给你看。我的爱情，我的事业，离不开大巴山，也离不开你啊！”
水苗仍不说话。
“怎么，你不相信我？”秋阳被激恼了，双手扳住水苗的肩头，使劲推搡着，吼道，“我爱你！”
水苗还是不说话。
“轰！轰！轰！——”三通火铳响过，一颗拖着蓝色曳光的窜天鞭炮飞上高空，在一片欢呼声中，烟火架点燃了。一阵鞭炮放过，架中飘出一条闪闪发亮的彩带，上面写道：“祝碧溪人民永远幸福！”
水苗和秋阳，都被这壮丽的景象深深震动了。幸福，多美的词啊！从古到今，每个人都用全部生命的力量和热情去追求它，但要真正得到它，的的确确很难很难啊。
“水苗，你在想啥？”秋阳冷静下来，轻柔地问。
水苗望着碧溪，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莹莹月光。她平静地说：“我在想，为寻找幸福，你明天就要离开家乡，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的幸福，就是你的爱和美术事业。为了它，我要离开你和故乡三年，心里也很难过。水苗，分别之前，你想说啥就尽管说吧。”
水苗默默地从胸襟里抽出一团白府绸，轻轻展开——这是一幅精美的刺绣作品，画面是全用绿色丝线绣成的小镇、碧溪和叠翠山。柔和清丽的月色，使画中景物更显出不事修饰的朴素和不加色彩的纯真。无须问，只有深深热爱故乡的姑娘，才绣得出这样生动美好图案。
秋阳双手捧着它，情绪很激动：“水苗，当着月亮奶奶，我发誓……”
水苗仰望着月亮，轻声说：“许愿发誓，都很容易，做起来真难啊！”
“你？……”阳秋怔怔地看着她，一肚子话被堵在喉头。
水苗真诚地说：“秋阳，你放心走吧。这三年时间，对我来说很长，对你却很短，你要勤奋学习，刻苦创作，不要挂欠我。相信你的水苗，会忠实地等待你归来。记住，我等你三年。”
秋阳心头猛地一抖，颤声问道：“三年以后呢？”
水苗走到石盘之端，青春赋予她天生的美丽和妩媚，同时也赋予她女性的执著和坚强。月光勾勒出她纤长匀称的轮廓，她缓缓转过身来，脸庞焕发着纯洁和高尚的光彩，微笑着说：
“三年以后，我就嫁人！嫁给一个真心喜爱大巴山的人。”
秋阳默然了，望着潺潺流逝的河水，反复体味着水苗的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