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蝴蝶-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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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玉琴的儿子到郝总公司当了保安,儿子的女友也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儿子和女友租了房,马午搬回出租屋。赵玉琴尝到了甜头。马午虽然是被赵玉琴逼的,但不得不说,他也有了舔了糖的感觉。赵玉琴不让马午断了这层关系,多少人打破头找关系呢,现在老天眷顾马午,马午必须牢牢抓住。

    马午再次找郝总是送毛衣。赵玉琴熬了几个夜晚,总算是完成心愿。喜欢不喜欢是他的事,表示不表示是咱的事。仿佛担心马午背过她耍心眼,她如是说。马午不会,因为他也动了心。用宋庄的话,这叫攀高枝。有些无耻,也令马午不安。这个高枝过于神秘,超出马午的想象,但不安终被诱惑遮掩住。

    郝总留下马午说了不少话。主要是郝总说,马午不过是听众。像在水库旁边的饭馆那样,郝总讲的全是童年和乡村。马午发现,讲这些,郝总便换了一个人,看不到威严和霸气,也没那么咄咄逼人,甚至郝总的声音也是软的,像在水里浸泡过。

    此后,马午给郝总送过毛裤、鞋垫,还有红腰带。郝总快到本命年了。只要马午过去,郝总多半会留马午说话。偶尔,郝总会派人接马午过去。那往往是郝总厌倦和疲累的时候。有一次,说着说着,郝总竟然睡着了。马午惊愕间,郝总突又醒过来,问,我讲到哪儿了?

    马午和郝总还算不上朋友。不可思议的相识,不可思议的交往,连同那个不可思议的惊魂夜晚。所有这些不可思议,马午遇上,并由此和郝总搭上关系。

    某天夜晚,马午和赵玉琴躺在床上盘算给郝总送什么东西。送什么已经成为马午和赵玉琴主要的话题。可能送的已经送了,两人想不出还能送什么。不送又不行,那意味着和郝总的关系很可能就断了。马午头疼,说明儿再想吧。赵玉琴撞撞马午,嫌马午不上心不动脑子。马午说再动脑子就裂了。赵玉琴掐掐马午脑门,掐得重了。马午恼恼地嗨一声,干吗?负气地背转身。赵玉琴说,我帮你治治,你真不知好歹。马午说,我想睡觉。赵玉琴不说了,手掌却在马午身上摩挲。马午最禁不住这个,翻过来将赵玉琴压在身底。折腾了一阵儿,赵玉琴突然叫,我想起来了!马午喝道,别说话!然而赵玉琴以更高的声音说,我真的想出来了!她两眼放亮,满面红光。马午捂她的嘴,被她拨开。烤箱!她叫,买只烤箱,我给他烤面包。马午哆嗦了一下,潦草收场。赵玉琴似乎没觉察马午的不满,说,除了买烤箱贵点,做面包花不了多少钱。马午泼冷水,人家什么东西没吃过,稀罕你的面包?赵玉琴说,就算你前脚走他后脚扔也没什么,你脑子锈住了还是咋的?咱送的不是东西是和他见面的理由,你懂不懂?马午软软地说,好吧。

    马午见郝总的次数多了,这自然是赵玉琴的功劳。赵玉琴似乎担心马午不当回事,时常在马午耳边吹风。事在人为,没准哪天马午就不用卖炒货了。其实,根本用不着她劝,马午挺想和郝总见面的。和赵玉琴的憧憬不同,马午揣了别的心思。那个夜晚的经历像个鬼魅时不时跳出来。男人是不是郝总,郝总是不是男人,一度折磨他的问题又开始折磨他。他想知道,太想知道了。作为听众,马午获知了郝总童年的许多秘密,没准哪天,郝总会说起现在,会泄露什么。杜青天也好,赵玉琴也好,知道的只是壳子,一个救人与被救的壳子,只有马午自己知道,壳里包裹的是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马午制造了这个谎言。准确地说,是他和郝总的合谋。马午看得清自己,却看不清郝总。马午没有看清郝总的意图,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必要。他只想确定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儿。

    下雪的夜晚,马午正要收摊,那个精瘦的司机来找他。后生一来,马午便知道郝总想和他说话了。马午点点头,锁了卷帘门,跟在司机后面。路上,马午给赵玉琴发短信,别等他吃饭了。

    车驶进皮城医院,马午愣了一下,问,郝总住院了?司机没吭声,马午也没有再问。在住院处大厅,司机买份盒饭给马午,说吃了再上去。马午便蹲下去大口扒拉。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夜晚是不同寻常的。说不上预感从哪里来,但就是有。马午惴惴不安,又隐隐地兴奋着。他吃的时候,司机背对他站着,像根柱子。他说,走吧。司机掉过脸。司机示意马午抹抹嘴角。马午拭了拭,嘴角粘了一粒米。马午不好意思地笑笑。

    马午第一次见那么豪华的病房,里外间,里间是床,外面是一溜沙发。郝总没穿病号服,更没输液,他半仰在沙发上,似乎在闭目养神。马午站了好一会儿,方低低叫声郝总。郝总款款地说,坐吧。马午便坐下。

    房间在楼道顶头,里边安静,外边也静悄悄的。马午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郝总没言语,就那么仰躺着。马午觉得自己像在守灵,不用做什么说什么,只需守着。

    许久,郝总才开口。自然还是童年和故乡。马午听出了矛盾的地方。郝总有个姐姐,13岁便得结核死掉了。此时,郝总的姐姐却被村里的恶霸强奸了,不止一次。马午暗暗心惊,郝总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马午当然不敢打断,更不敢质疑。郝总只需要听,可马午遏不住自己胡猜乱想。

    你怎么了?郝总突然问。

    马午啊了一声,他并未出声,连姿势都没变。

    郝总问,你害怕?

    马午带了些慌张,没有……我没有。

    郝总盯住马午,我不是老虎。

    马午讨好地笑着,你是我的恩人。

    郝总问,我真的救过你?

    马午猛一哆嗦,声音割裂似的,郝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千真万确,你怎么又忘了……如果水库边马午是一次预演,那么在医院十七楼的病房,马午正式登场。不需要杜青天,不需要赵玉琴,不需要任何导演,马午彻底进入角色。不,是彻底进入自己。说到最后,马午号啕大哭。

    马午不知郝总什么时候站起来的。猛然间发觉郝总就站在面前,几米远。他停住号哭,同时发觉自己跪在地毯上,似乎膝盖骨被敲碎了。这个场景如此熟悉。马午心惊肉跳。整个人泥浆一样往四下里浸。

    我救过你?

    救过!

    是你的恩人?

    当然是。

    那就好。现在,你帮我一个忙。

    马午愣住。让他帮忙,他能帮郝总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对好肾。难道郝总要他的肾?还是让他去杀人?当人体炸弹?或者,郝总在开玩笑?

    马午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待他抬起头,突然发现立在面前的是一头老虎。老虎双目如灯,嘴巴血糊糊的。马午不知郝总被老虎吃掉了,还是郝总变成了老虎。马午暴叫一声,跳起来。竟然跳起来了。砰的一声,撞到墙面又弹回来,正好落到老虎爪下。

    原载《江南》201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张晓红

    本刊责编 杜凡

    作者简介: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六部。曾获《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创作谈:尘埃之痛

    胡学文

    一粒种子,总是在适宜的土地才可生长。陌生的环境也并非不可,至于生长的结果,则完全无法预料。淮南之橘,到淮北就成了枳。人也是种子,可以在某个地方生活几代,也可能一辈子生活在多个地方。一些人或许由橘成枳,但更多的人无论怎么折腾也还是自己,不过是多了一些伤。

    十几年前,我从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县城调往张家口市,开始了城市生活。确实有许多便捷,比如出门,不用再多坐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比如逛书店,随时可以去;还有,接触的人更庞杂了。对于写作者,这不是坏事。但老实讲,还有更多的不适,比如我特别害怕接到乡村的电话。我成了城里人,祖辈生活在乡村的乡亲,认为我有了资格和资本。他们求我办的那些事,我根本办不成的。虽是城里人,我却在网之外,对于所处的世界,我还看不清楚。但我没有回绝的勇气。结果是预料中的。电话仍源源不断地打来,这件事办不成,或许另一件事可以呢。乡亲们就是这样直接和执着。以至于听到电话响,我就心惊肉跳。一个写作者拥有的资源少得可怜,可他们宁愿落空也不愿错过。因为没有别的资源,只有我这么一点儿关系。后来,我搬到另一个城市,不是为了躲谁,但不得不说,我有如释重负之感。不久我便明白,搬到哪座城市都一样。我不能切断那些关系,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除非我生活在另一个星球。我不是救命稻草,但不能阻止被他人当作救命草。他们不知道,一个写作者,尽管生活在城市,但同样是尘埃。

    这篇小说不是写我和他们的关系的,不是的,是另一类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人。种子一样的尘埃,尘埃一样的种子。不是遭遇,也不是事故。某种程度上,更像窥视和渴望。

    小说对生活完全没有进攻能力,但总可以撕开一个口子。一个小口子。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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