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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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路分局一位快到退休年龄的领导住在干部病房。院长知道他没啥病,反正提不上去了,找个避暑的地方休养一下。他带着家属占了两个大套间,一日三餐有人侍候,经常还有以探病名义跑来的下级送钱送礼上门。想想普通病房门外走廊上都躺满了患者,院长对他实在很腻味。但他还是隔三差五得去看望一次,有啥办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此公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

    那天进门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背朝着门,坐在地毯上认真地干着什么活儿。院长狐疑地走到侧面去看,发现是张熟面孔。这个熟面孔捧着领导的脚,正拿着一块毛巾在给他搓痒痒。领导的脚癣很严重,这会儿却靠在长沙发上,舒服得像猪似的直哼哼。领导看见院长来了,指指旁边的单人沙发说,你坐吧,又低下头去跟那张熟面孔说,马佳,再使劲一点,别怕出血,出了血才止得住痒呢。

    当医生的什么恶心的东西没见过,那一刻院长却想吐。溃烂的脚趾和流血的脓泡还能忍受,马佳的姿态却令他有一种菜碗里吃到死老鼠之感。院长说,你们忙吧,我下午再来。领导说,别走,马佳正有事儿托我跟你说呢。“马佳,今天就搓到这里吧,”领导收回脚说,“你去洗洗手,自己跟院长说。”

    盥洗间的门开着,院长也不坐下,就站在套房外间跟他们对话。“我知道你想调来当基建科长,可是路局刚下了文,凡是涉及改制和移交地方的单位,干部调动一律冻结。”马佳还没回答,领导皱起了眉头。“有这个文件吗,我怎么没看到?”院长暗自庆幸幸亏王琳的提醒,他把这事拖到了今天。“本来打算下周开会研究这事的,所以我昨天特意让人事科查了查最近的政策规定,没想到正巧在前天收到了这个文件。”

    这时候马佳才插上了话。他从盥洗间出来了,脸上有一种言语不清的懊丧,用香皂洗了又洗的双手白得像纸,他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王院长,这事儿办不成就算了,”他说,“我想求您的是另一件事。城管办那位小王秘书听说是您的女儿,您能不能让她给我跟那里的一把手牵个线?”

    双手插在露出听诊器的白大褂口袋里,院长怔住在那里。他听见分局领导的喉咙里含糊地说了一句话,好像是这点小事你还办不成嘛。院长脸上因此而掠过一阵憔悴失神的笑。窗外飘来桂花树浓郁的芳香,跟领导翘起的脚丫上腐败的臭味奇特地混合在一起,使人感到眩晕。院长说,你不是跟城管办的二把手林副主任很熟悉的吗,你还替他给我们院里介绍过工程队,“你为什么不找他呢?他比我女儿管用多了。”

    “别提这个九头鸟了,提起来我就一肚子火!”马佳脸色发青地说,坐到沙发上去。“他求我办事时笑脸相迎,我求他办事就退避三舍。现在连电话也不接了,老子枪都打不到他!对了,”他像给下属下命令般对院长说,“他老家那个工程队,你别给他们活儿干。”

    “那可不成,”院长说,“招投标都进行了,人家已经中了标。”

    马佳瞪着院长,腮帮子微微抽搐,院长转过脸去,木然地凝望晨雾中的小花园,天色阴沉,他的白大褂在幽暗的套房里闪着清冷的光。两个人的形象,很像是屋顶上两只狭路相逢的猫。领导颔首而笑,他拿起茶几上的一盒软中华,给他俩各扔去一支烟,他说,发什么火啊,马佳你给王院长点上!

    院长摇摇手谢绝了马佳送过来的火,他不得不掏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给王琳打电话。医院面临改制和移交地方,这个过程中许多历史遗留问题还得靠铁路分局协调解决。再说马佳要找城管办一把手跟他、跟王琳也没啥太多的关系,若是一口回绝,别说领导的报复了,人们的议论自己也承受不起:莫非知道老领导快退下来了,你就那么绝情?

    “你把他的邀请转告给你们领导,是的,他想请他吃个饭,为什么?不为什么,老马说就是吃个饭。”院长无法向王琳解释清楚,额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儿。领导咳嗽一声,指指自己的鼻子,院长明白了,提高声音说,“不,不是老马请他,而是我们分局领导请他!对对对,老马只是经办人,领导想跟你们一把手认识一下。”

    王琳自然明白父亲的处境,更明白马佳为什么要直接找一把手。她说那好吧,我这就去向一把手报告,什么基建办的老马要请他,他是不会去的,分局领导嘛,也许会同意吧。院长将手机从耳边挪开,王琳的回答清晰地传到领导和马佳耳朵里,马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领导笑眯眯喷出一口烟。

    领导确实很高兴,因为两分钟后王琳就打回了电话。她请示了一把手,一把手说,哪能让堂堂铁路分局的领导请我吃饭呢,级别差好几个档次,不行,我得主动去拜会他。王琳咯咯地笑着对老爸说,“您放心吧,你们领导的面子大着呢,我们一把手这就过去看望他。”

    不知道为什么,马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王琳竖起双眉教训他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自己拎着礼品狼狈不堪地回到车上去。马佳觉得这个小姑娘一点不像大家闺秀,她的刁钻古怪不讲情面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压迫和欺凌。他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当他看到推门而入的城管办主任身后果然跟着这小丫头时,他感觉有一根绳索勒紧了他的整个身体,使他痛苦地扭曲了表情。

    即便是老谋深算的这位分局领导,似乎也很少经历过这种独特的场面。城管办一把手,最多是个处级干部吧,年纪也不轻了,看样子也不会往上走了。这个年纪不轻的处级干部握着他的手,很恭谨地凝视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种真切的忧伤。他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们没把工作做在前头,给各级政府和各个部门带来了困扰与麻烦。没想到民主监督的力量有这么大,民意反映有这样的强烈啊,领导,请您看看,这件事怎么处理才好,来自北京和外地的许多记者都要求采访您呢!”

    采、采访我?领导懵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处级干部打开王琳从挎包里拿出的笔记本电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脸色发白地问他们。“有很大的关系。”王琳说,“马佳先生是这栋违建了数百平方米地下室的别墅的业主,您是他的上级领导。据了解,他还有好几处房地产,都存在违建行为。各家媒体对这样的典型都很感兴趣,希望看到主人公上级的态度。”

    面如土色的马佳倚墙站着,烟头烧到了他的手指浑然不觉。他深知对这位领导说来,怜悯和宽恕就像冬天小河上的一层薄冰,虚假而脆弱,等太阳出来它们就融化了。现在领导考虑的是怎么把自己摘出去。电脑显示屏上的一张张照片触目惊心,连篇累牍的报道与成千上万条网友留言更令人觳觫。事实上人们已经点到了这位领导,知情者开始质疑马佳的收入来源以及他的保护伞。那时候套房里的气氛很凝重。领导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将抖抖索索的双手抚摸着他的松软缺乏弹性的肚皮,手背上凸出一条条蚯蚓般蠕动的暗蓝的血管。后来他朝马佳瞟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种灼热的欲望,好像要举起一把刀,对这个狗杂种来一个激情八刀,让他再也无法开口,无法攀扯别人。他的凶相毕露和嗜血的眼神虽然瞬息即逝,却令套房里的人同时打了个寒噤。

    “我这就出院,回去召开领导班子会议研究处理这事。”领导毕竟是领导,瞬间的气急败坏之后,随即便冷静地作出了决定。他站起身跟城管办主任握手,跟王琳握手。“我差点上了这家伙的当,”他鄙夷地朝马佳撇了撇嘴。“你还不快回去反省一下,”他严肃地告诫他,“不准再胡说八道了,是你的错误就爽快地承担下来,态度最重要你明白吗?!”

    一时懵懂的马佳眨着眼睛说,“我帮您收拾完东西,送您回局里去吧。”

    领导朝他腿上踢了一脚。好像主人踢一条养了多年的狗。这一脚里有恨,也有某种湿润的情绪。毕竟鞍前马后侍候多年,牵扯的内容天知地知,外表镇静的领导内心仰天长啸。

    他犹豫了几秒钟才说,用不着你帮助收拾,你好自为之吧。

    整个过程王院长没说一句话。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场戏,看着他的女儿和女儿的顶头上司。女儿好像成长得很快,超出了他的预料。她的言辞犀利针锋相对却使他微微有些担心。城管办的一把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老甲鱼,这是王院长的深切感受:他是一只老甲鱼。他们走出干部病房。阳光已经穿透稀薄的云层,照耀着花园里红色或黄色的小花,绿色的纤巧的树叶微微抖动。时光很美。生命很美。王琳张开双臂,轻盈地转了一个身,她的笑声洒遍草坪,她说,哈哈,今天真是太爽了。

    城管办的一把手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老爸。“你的千金很天真,很有活力,也很有正义感。”他说。院长微微皱起眉头,等着他往下说。王琳看见了他们的神态,停下脚步,走回来。树阴将花园小径切割成了两种颜色,阳光直射的一半是亮色的,另一半是暗色的,一把手的脸就躲在这暗色中。“但是,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有结果的,他们一定会往下拖。负面新闻每天都有,热点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式。”幽暗的树阴下,城管办的一把手用目光试探地询问着院长的看法,院长的脸上因此而浮现出了若有若无的苦笑。“为什么?”王琳从地上跳起来说,“这怎么可能呢?!”

    “一切皆有可能。”老甲鱼以哲学家的口吻告诉她。“上面已经定了调子了,危机公关以后就是冷处理。什么叫冷处理你懂吗?就是一个字:拖。拖到大家的兴奋点转移了,淡化了,遗忘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这显然是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或许跟双方的身份有关,从行政职务上说,院长至少也是一个正处级,而王琳是他们最可信任的身边人。“马佳说到底只是一个小螃蟹罢了,比他厉害的人还多着呢。”一把手十分疲惫地总结说,“这些新富人,层层都有保护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保护伞已经大得没边没际了。”

    王琳觉得自己也走进了暗色之中。那种很爽的感觉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等到一把手把这番话说完时,已经消失殆尽。小径上有很多鹅卵石,王琳一脚踢去,踢伤了凉鞋里露出的脚指头,疼得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眼睛里溢出了两朵痛彻心肺的泪花。

    她想起了小辉那天晚上跟她说过的话。小辉说,请告诉你妈,我肯定会回来的。那时,这个世界的民主和法治必然会进步一些了,我会找到更合适的位置。

    媒体和网上喧嚣了一阵后果然平静下来,滨江别墅区填埋了一部分裸露挖开的土沟,余下的事便无人过问。马佳受到的处罚据说最重,不仅填埋了尚未建成的地下室,还被处罚支付填埋施工费,采访他的上级时,上级说,原先已被推荐提拔为基建办副主任的他,被取消了提拔资格。原本就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也就无所谓失去,至于填埋土方的施工费,更是数额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说,这难道也要让纳税人去替他支付吗?

    真正被拆除的只有白家那间小阁楼。当然,是白建明父子自己拆除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法兰西高级工程学院要求白云辉提前入学,因为他的英语过了关,法语还需要从头学起,因此通知他参加一个法语预科班。小辉说,老爸我反正明天就走了,今天就帮您把阁楼拆掉算了。他说,倘若我的女朋友不是王琳而是另外什么人,不拆这个阁楼也没啥大不了的,现在还是要考虑对她的影响。

    玉玲一直在啜泣。从爷儿俩决定动手时便哇哇地哭将起来。她披头散发的,眼眶周围有一道黑圈,捶胸顿足地坐在小木梯上,向左邻右舍诉说人生的艰难。沈师母说,两三个月的心血不说,光是搭这个阁楼用的材料,扔下去的钞票也有两三万吧?“三万都不止啊,”玉玲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家几十年的积蓄,全都用在了这套房子上。回迁时增添的十来个平方是按市场价算的,全部装修又花了七八万,不瞒你说,现在我连去义乌小商品市场进一点货都要犹豫再三。再说小辉他四年当中总要回来一两次看奶奶吧,那时他住在哪里?”

    “天无绝人之路,”白奶奶从卧室走出来了,眼里泛着泪花,那语气却是欣慰而坚定的。“从前四十来个平方米我们这么过的,”她对她的儿媳说,“莫非增加了十来个平米反而过不下去了?夜晚在堂前搭个铺,早晨起来拆掉就是。”人们注意到老太太手里紧捏着那块佩有奖章的手帕,她正在找回某种失去的尊严。“做人眼光要长远一些,”白奶奶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说,“儿子留洋读博士去了,多少人都在羡慕你呢,你还在这里为了一个小阁楼哭天抢地的。莫非好事情你想全都占了?那就是贪心不足,惹人笑话了。”

    辛辛苦苦几个月建成的阁楼,拆卸却很容易。塑钢门窗都是装配件,拧开紧固螺栓就成片地卸了下来。延伸出去的地板麻烦一些,白建明说,撬掉算了,反正拆下来也没啥用了。地板下面是槽钢结构,当初怕惊动太大也没敢使用电焊机,锈蚀的螺栓却比焊缝还牢固。小辉看着那用纵横交错的角铁紧密组成的方格子网架,情不自禁发出惊叹声,他说,老爸您做得还真坚固啊,他的声音在半空中颤抖,老爸您简直跟蚂蚁筑巢一样。

    远处的小河边,有人发出了惊叫声。“我的妈呀,他的家没有了!”那妈妈抬起头,“你瞎说什么,家怎么会没有了呢?”姑娘紧张地抓住老妈的手,“真的没有了,消失了!”她说,“您看哪,那个漂亮的小阁楼不见了!”

    母女俩愣怔怔地站在那里翘首以望,女儿跺着脚,眼泪刷地流出来,止都止不住。老妈说,房顶上有两个人,是他跟他父亲吗?“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呢,”王琳呜咽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急着要这样做?”

    老妈毕竟是老妈,立时想到了他们的动机。也许是为了你,她说,为了不让有人抓你的小辫子。女儿惊呼一声说,他出去至少要四年,四年后再拆也不迟么。“你跟他的关系瞒得了四年吗?有陈红那张嘴在给你宣传,”老妈叹着气说,“用不了两个月,全市人民都知道了!”

    母女俩上楼后很有点尴尬,邻居们都惊讶地看着她俩。王琳说奶奶我妈看您来了!白奶奶拉住院长夫人的手说,你来得真不巧,你看这屋里乱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玉玲赶紧躲进卫生间去洗脸,毛巾捂在脸上,眼泪又落在了毛巾上。院长夫人走到卫生间门口说,别难过了大姐,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小辉以后回来度假时,就住到我家去好了,”她大包大揽地说,“再说,等到他四年后毕业回国工作了,还怕小两口挣不起一间婚房啊。”

    白建明下来了,王琳上去。风从南边的江上吹过来,姑娘在已无遮挡的楼顶上微微颤抖。小淋浴房的门已卸去,光洁的白色瓷墙裸露在秋天的阳光下。姑娘轻轻地抚摸着瓷砖,转瞬间,眼睛里重现泪光涟涟。小伙子无言地拍拍她,拉着她坐下来,坐到拆下来的一堆材料上去。他手上的锈迹和尘土搞脏了姑娘的衣裙。他说,对不起。姑娘摇摇头说,该说这句话的是我。

    秋水长天。空气中蕴含着江上的潮意,白云像轻纱一样,被风儿徐徐吹送,姑娘的长发随风飘拂。脚下是鳞次栉比的城市,一架飞机远远地飞来,机后拖着长长的白雾。姑娘说那是国际航班吗,小伙子说大概是吧,说不定正是法航的班机,从戴高乐机场飞来的。姑娘又抖了抖,靠在他身上说,你今晚就住到我家去吧,我家有一间平时空着的客房。

    小伙子轻轻地摇头说,下次吧,下次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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