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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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悄声地说:“听着传言也吓人,说是老太太这回招他的魂。老太太才死多久?偏老李在清明节就过去了。传着说是老太太心里咽不下那口气,一辈子吃我的用我的,到老了还让我姑娘再伺候你?得了吧,你就给我做个伴。怎么死不好?还偏这样死法?真利索,徐凤珍还拣了十几万的钱。你们也看见了,他的老亲家也过来磕头了,女儿和女婿肯定要复婚,老李这一死,小两口还闹腾个啥,这下好,姑娘的将来总有着落了。还有,刚才格格也来了,他儿媳妇这回工作的事也要定了,格格的腿一岔,就有人帮她。那传得叮当作响撕了的十几万白条款,格格可不能白便宜了。不是李平贵的死,格格也不卖这种面子的,人死了,到底为大,有没有情意,你总得帮他的孩子一把。”

    “李平贵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到了,总还是成了。虽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到底也不白活一趟了。”

    大家笑起来,连连点头。

    徐家庆都听见了,脸黑着走进院子里来。气得浑身颤颤的,把拳头也捏紧了。有个人蹲在院子里,腾地立了起来,叫了他一声:“兄弟,过来了?”是那种谄媚巴结讨好的声音。徐家庆猛地惊了一下,看清楚是常来帮着姐家的那个招女婿,好像叫祥林还是什么来着的,便勉强挤了个笑容给他。家庆说:“我姐夫,听说是你给收拾的,一直忘了谢你,他们都太忙了。对不住啊。”

    祥林摇摇头:“没事的。他总是我大哥一场。”

    祥林低了头,用脚蹭着青砖地,很久,才说:“大哥,死得好惨哦……我骑着车,已经看到大哥了,我在道这边,他在道那边,你也知道那段路,空旷旷的,虽然离得远,但也能看得见物事……我看见他被那摩托甩下来了,就躺倒在那大车的后轮边上,那大车往后倒过来,我都能听到大哥和那个摩托的叫声,很惨的声音,我当时就惊住了,连动都动不了了,那摩托也呆住了,看着轮下的大哥……那个人跑下来了,奔过去看大哥,那摩托一直傻站在那边厢……我醒过神来,我知道大哥出事了,我踩了车,车子那会儿就动不了了,我把车就甩了,往那边跑去……那个人没管我大哥,他又上了车,我以为司机要跑,我还喊话来着,就看见那大车又往后倒去,很猛的劲,那车直直地从大哥身上碾过……”

    家庆觉得头皮发麻,他盯着祥林,厉声地问:“你胡说吧?光天化日的,你是不是花了眼了?”

    祥林吓住了:“可能是花了眼吧。我……我可能犯迷糊了。可是,大哥……前一趟撞翻他的时候,他还扭着身子来着,我听见他叫唤……隔着远,我还能看见他扑腾的样子,后一趟碾过去……他连吭都没吭一声了。”

    徐凤珍在屋里叫起来:“家庆,你进来一下子。”

    徐家庆的身子发着抖,徐凤珍看着他,把门关上:“家庆,我想跟你说说,那十八万的款,已经打到我账上了。可麻烦的是,李平贵的弟弟刚才给我话了,说我婆婆也得有一份……”

    家庆盯着凤珍:“姐,大哥的死,那个祥林跟你说了吧?”

    凤珍愣一下,然后淡淡地:“你听他胡扯些什么?死个人心里多难受啊,他还硬要给人添堵。我真是懒得理他了。”

    家庆一板一眼地吐出字来:“姐,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轧了人,是事故,再故意轧死,就是罪行,是谋杀了!”

    凤珍半天不吭气,良久,才说:“这话倒是提过的。人家说了,当时是准备把车往前打一下的,好把你哥的身子挪出来,后来,心有些慌,打反了方向,把劲使拧了。”凤珍顿一顿:“再怎么样,也是人家打电话叫的120,110!”

    家庆狠狠地盯着姐姐:“你信吗?祥林说了,后一趟,是很猛的劲!他要不是成心他哪里会用那么猛的劲?他们说,抬到医院急救的时候,大哥的脑浆都流光了……”

    凤珍厉声地说:“你不要再说了!”

    家庆愤恨地咬着牙:“你们是私下里谈的钱吧?要不怎会这样爽快的?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私下里签的协议?我告诉你徐凤珍,这可是个法制的社会,大哥这样屈死,就是九泉之下,也难瞑目的。你想,你对得起他吗?你们也是多少年的夫妻了,他这样不明不白的,你对得起你们的一双儿女吗?”

    凤珍淡淡地说:“家庆,有些事,真没必要过于纠结了。你信吗?在那种情况下,出了这种惊天骇地的事情,有人会昧了良心,那么冷静地把人再轧一道吗?不,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有这种人,天下有这种理!”

    家庆咬着牙:“姐,你也想明白了?如果真纠着那肇事的,姐夫的赔偿款不会那么多那么快地给到手上了!或者,人死了,还是痛快点好啊,别弄出一大堆扯皮扯蛋的事来。但如果真相真是骇人听闻的,对姐夫,是不公的啊!”

    徐凤珍鼓着双眼瞪着徐家庆:“家庆,你的话,戳着我的心了!”然后,凤珍不再理他,倒了头,拥着被子躺在床上。

    家庆看着李平贵的棺材落到土里了。他家有祖上的老地,往乡下走,在一片四荒的土地上,埋在他爷爷父亲呆着的下方。来的人很多,总是大家庭里的人,也在这个地方有了相交多年的同事朋友,还有那一双儿女的哥们姐们,前来捧场抬桩。丧葬的事情和结婚的事情一样,人来得越多越好,气氛越热闹越好,死的人走得才不荒凉。

    姐姐倒没怎么流泪,身子却是绵软的,下葬落土的一刹那,软软地就歪在一边厢了。外甥外甥媳妇,外甥女外甥女婿,还有他们的儿女,披麻戴孝的,跪在一层一层挥着土的墓穴边,哭天抢地,脸和泥土混和着,成了一派孝子贤孙勉力治丧的场景。不过总算是团团圆圆地给他送了葬,儿女双全,还有孙子外孙女。事情谈好了,过了三七,外甥女就带着小妮子回婆家去,重新打个结婚证,下个计划是准备再生个男孩,好好地过下去。那天家庆也在场,外甥女婿的父母很郑重地前来了,提了接孩子回去的事:“父亲也殁了,守着娘家,看着也怪凄惶的,你们俩也没什么大的心病,还是接着过下去吧。”外甥女抹了一滴泪,带点娇带点怨地说:“我可是没了父亲的人,你可不能再欺负我了。”外甥女婿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看着一家的人倒笑他们像新婚燕尔的夫妻。

    姐姐的儿子媳妇,脸面上也有点喜色。好像听说格格已经说通了那面的事情,到底是暴死了人家的子女,说出去办事也挺得腰杆子硬,生生地可怜见的,是个人,总得有点怜悯之情,只要再带三万块钱,转正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了。

    老婆从上海打电话过来:“怎一个丧事,办得那样久的?又找单位续假了?”语气里有很大的不满了。

    家庆说:“事情有点麻烦,总是意外的非正常死亡,姐姐这边也要人盯着。她就我这一个弟,不然,还能指望谁去?”

    老婆在那边冷笑了一下:“李平贵看来也没枉死,前段你还想做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老死也不和你姐来往的。现在倒好,姐弟情深意笃了。”

    家庆老着脸说:“你少在那边胡扯了。我姐真可怜的,现在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你别阴阴的。”停一下,又说,“我还想跟你提一下的,妈那个房产证,咱们留着也没用,你也说过,我们又不会回来的,你给寄过来吧。我想还是过户给姐姐吧,她一个人,将来还能靠什么哩?”

    那边半天没吭气,过了一会儿,老婆咬牙切齿地说:“李平贵,你可真是死得太对了!”挂了电话。

    家庆摇摇头,想,平常再怎么表现得宽容大度,到关键时刻,还是逮着鸡毛也不肯松下下手的啊。心里是怎么也不能平静的。

    家庆生了气,辗转着跑去找那天骑摩托带着姐夫的男人。祥林的话也许不能做为呈堂证供,可还有一个活生生的证人哩,他可是从事发看到事尾的。家庆想,不会有人这样昧了良心的,眼见着一个活人被掼倒,生生地在眼前挣扎扭曲,看着被人又用轮胎猛轧一下,活活地断了气。哪个见了这种场景不会义愤填膺?哪个见了这种场景会畏缩得不肯说出真情?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摩托不在家,只他的女人和女儿。家是很穷的,真的用得了那个词:家徒四壁。房间很黑很暗,没有一点光线,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女儿在跟当妈的说话:“一早的集市就只能挣这点了。”她从荷包里数着揉得烂烂的钞票给她妈:“前几天跟三翠说好了,过了六月,还是让我去县上的餐馆里做吧。”当妈的叨咕了一句:“早先还能放几口羊,现在整座整座的山头都卖给人家了,我们连山皮儿都蹭不上了。这日子,要早先,怎么也不会让你一个姑娘家去给人家刷盘洗碗的。”家庆在摩托家转了一圈,并没怎么和那女人说话,当中回来过一个男孩子,长得个儿高挑挑的,衣服都有点短了,吊在腰上和脚踝上,看见家庆,带着冷漠和警惕的眼光。当妈的迎出来说:“怎么这会儿有空回来的?”儿子小声地说一句:“那套考题费一定得交了,老师说,再不交,影响考试报名的,那我可全毁了。”家庆就走出来了。

    问了两个邻居,好像说那个摩托脑袋不是很够数的,稍有点弱智的那种,不过还算不上傻瓜,不知怎么倒没影响两个娃儿,儿子挺有出息的,考上县一中了,满家满口指着他上大学能光宗耀祖,振奋家道。有个邻居悄悄地说:“这段可能也赚了点,前几天看见小子回来后又去学校,带的口粮,竟有卤猪蹄和糟牛肉了。连年后欠的学杂费也给交上了。”家庆灰灰地走了。

    心平气和地找姐姐谈了一次:“不是我咬着不放,只是,如果真相……大哥,泉下有知,怕死不瞑目啊。”

    凤珍叹了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局了。真撞个半死不活,我不得侍候他一辈子啊!查了一些法律上的资料,撞成那样,人家也赔不了现在这么多,活着的他受屈,活着的我受累,一家子,哪里还有欢声笑语?你姐也是年龄不小的人了,身体也差,侍候个瘫子或是个植物人,他不死,你姐也先拖死了。我早就想开了……肇事的那家也是财大气粗的,司机是那户人家的亲侄子,真打了官司,人家也能拿钱摆得平。要不医院里怎一点说法也没有的?到底都是猜测的……你也去看了的,那摩托,可怜见的,全家就指着那个憨憨载人赚点钱花销。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真说出来,又能揣到人家的什么心思?心里的心事都随你姐夫埋到土堆里去了,腐了烂了……我只当祥林给我说梦话来着,我就当你姐夫就是那样一下子咽的气。否则,我哪里再能安睡的呢?”

    姐姐又说:“我现在得存个另外的劲。我婆婆想着和我打官司哩,说那十八万怎么也有她的份!你没看李家满家子虎视眈眈摩拳擦掌拼死一搏的样子?现在怎么说,钱已经到我手上了,我没力气再去弄些虚理。活着的人总得往好了活去。”

    家庆吐出一口长气。

    姐姐看着李平贵的遗像:“走了走了,也算落了个好。从前妈妈损了他一辈子,似他这种不中用的,以为再也没什么造化了,可到底,还给我们挣了一笔。”

    家庆小声地唤一句:“姐……”

    凤珍继续说:“你也看到了,他不走,怕是闺女外孙女也拖在家里,那亲家怎么也不会让她再回去,他走了,便把一切罪责都带走了,怪活人不能怪死人,女婿也找不着地方出闺女的气了……他不走,格格哪里肯给那种面子?到底人死为大,总算把媳妇的工作也保了,还保得彻底……儿女他这辈子是没顾过的,总算给他们荫了福了。”

    家庆低着头:“姐姐,只要你想得这样通,那就结了。”

    凤珍也低了头,眼泪终于掉出来了。

    祥林在帮凤珍拾掇家。人终于入土为安了,家里终于清静下来,卧房、厅房、厨房、院子,他都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凤珍把那些猪都送给了他,凤珍说:“难为你一场了,祥林。你大哥本指望做养猪生意发点小财的。你接着干吧。”

    祥林谢了又谢:“大嫂,我都没话说了,这猪肉的价格猛着往上蹿呢!”

    凤珍摆摆手:“你好好干吧。能够发上点小财,是最好的了。”

    祥林说:“是啊,是了。我回去后就把它们当祖宗供着吧。别再压死小猪崽了,那也是命呷!”

    家庆坐外甥女婿的车去的飞机场,路上,转到二级路,外甥女婿点给他看:“呶,舅舅,你看见没有,那个靠在摩托上的男人,就是载我爸的。”家庆看着那个男人,依着一辆有些破旧的红色摩托车,那人的脸很茫然地笑着,招呼着过往的路人,有一个过去了,似乎在和他讨价还价。家庆最终也没看见他们成交没有,外甥女婿的车快速地上了高速路口,飞一样地往机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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