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巴子眨着眼说学生有意见，学生能有什么意见？席老师说嗨，眼下的学生可不比从前了，整天又看电视又上网的什么不懂？不夸张地说比你我社会经验都丰富呢，再想拿过去那套老办法已经唬不住他们了，张嘴就会问你，现在正呼吁减轻我们学习负担，怎么还随便加课？你听听这像学生说的话吗？
伍巴子立刻点头称是，说减负归减负，可终究还要参加中考啊。
席老师说，说得是呀，真要给学生减轻了负担，我们当老师的还轻省了呢！不过人家出中考试卷的可不管你减负没减负，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自己？席老师叹口气又说，有的学生家长也跟着起哄，动不动就跑到局里去告状，说我们随意加重学生的学习负担，一味追求升学率，你说我们当老师的又是何苦，这才真叫受累不讨好呢！
席老师说着就拿出一张表格，说既然您作为家长是这样的态度，那就请在这上面签个字吧。席老师说甭管那些个别家长和学生怎么闹，可我们到底还要对大多数学生负责，所以学校经研究决定，准备在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再加两节习题课。
伍巴子听了连连点头，说好事好事，这可是好事啊！
席老师说您说是好事，可有的家长就不这么认为了，所以这次学校规定，请每一位毕业生的家长都要事先表明态度，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同意就给我们签个字，免得以后又节外生枝，再闹出许多麻烦来。
伍巴子虽感到好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并感叹着说，唉，也真难为你们这些当老师的了，如今干教育真是越来越不容易了啊。
席老师苦笑一下说，您是从中教界出来的，这里边的事应该最清楚。
伍巴子气哼哼地从学校回来。自从上次模拟中考以后，这个星期里他与儿子实际上处于一种冷战状态。每天除去关于吃饭睡觉极为简单的对话，其他事多一个字都不说。伍巴子用来提醒儿子时间紧迫所剩无多的方式，就是为墙上那张倒计时时间表更换天数时不断变换颜色，而且色彩搞得非常醒目，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所不用其极，数字也越写越大。而儿子文强用来回报的方式，就是将每次给他买回的那份麦当劳吃下去的速度越来越快，到吃烧烤鱿鱼卷时，几乎是每串横着往嘴里一抹就只剩一根竹签了。妻子月娥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劲，偷偷问伍巴子怎么回事。伍巴子只是含混地说没有什么不对劲，你只管忙你的去就是了。伍巴子原以为这种不软不硬不近不远的状态挺好，过去就因为自己管得太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摔也摔了砸也砸了，还有什么招数好使？儿子也疲沓了。反不如给他来个引而不发，保持一种冷战状态，说不定倒能收到意外效果。却就没料到，儿子文强在这临近中考的关键时刻学习竟全面溃退。最让伍巴子难以容忍的是，这小子已经把学习弄成了这样，居然还能不动声色，每天回来照样跟没事人似地吃麦当劳。他可真太有主意了他呀！倘若这次没去学校见老师，自己真会一直被他蒙到中考结束！
刚才临从学校出来时，伍巴子对席老师说，文强的学习弄成这样他是有很大责任的，说明他这个当父亲的没尽到责任，后面还请老师严加管教，尽量要求严一些再严一些。伍巴子由衷且是诚恳地说，无论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家长都决无二话。
席老师听了冷冷一笑说，你们当家长的不怕出问题，我们老师可怕呀，现在整天不是这里的学生不堪学习重负服毒上吊自杀，就是那里的学生不堪忍受家长老师的严格要求举刀杀人，再加上局里三令五申，让我们当老师的还怎么管？我们每月就挣那么一点点薪水，总不能哪天再把命搭上吧？
伍巴子笑笑说，不会那么严重吧。
席老师说，我这说的还是轻的呢，现在已经有学生放出话来，说如果学校再如何如何，他就要杀校长和老师满门，来个同归于尽呢！席老师叹口气，现在我们老师整天都提心吊胆过日子呢！席老师说着把手里的水杯朝伍巴子眼前举了举问，您知道为什么我到哪儿都拿着它吗？
伍巴子早已发现了席老师这个习惯。这只水杯当初还是伍巴子送她的，号称“麦饭石神水王”，据说是用一整块麦饭石雕凿而成，价格非常昂贵。那一次人家企业是作为广告设计的报酬送给伍巴子的，伍巴子眼都没眨就转手送给了席老师。伍巴子心里暗想，一般外行可是没有这样的眼力，难道还怕哪个学生把这杯子偷去不成？
席老师却说，现在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的水杯，惟恐一不留神，让哪个学生给往里放点什么东西进去呢！
伍巴子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又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初中生。
席老师说，所以我今天才把您请来，伍文强目前的学习情况我都已给您交待过了，管还是不管，如果要管，怎么管，你们做家长的看着办就是了。
伍巴子这时才终于明白，看来问题还远不仅是跟儿子搞一搞冷战就能解决那么简单的。如果要想在中考之前真正触及一下他的灵魂，以期将中考成绩哪怕再提高半步，只有破釜沉舟再跟这小子动一回真格的了。伍巴子想，中考前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伍巴子从学校回来已明显感觉到，后面20天里再完全指望这个席老师怕是不行了，你就是再给她搬个背投彩电去带上整套的家庭影院都不行了，再贵重的东西对于席老师来说，也没有她那条命值钱。伍巴子想，看来最后这20天只有靠自己了。
接下来事情就进展得非常流畅，一切都驾轻就熟显得自然而然。伍巴子甚至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事态向前发展，他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伍巴子索性一咬牙想，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也就是最后一搏了！
这场事件是从伍巴子一进家就开始爆发的。伍巴子进门时，文强破天荒已经提前回来了。见老爸面无表情地进来，还破例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文强小心试探着说，爸，回来了？
伍巴子眯起眼看看儿子，说，今天这是怎么啦，回来得挺早啊。
文强摸不透这话里含着什么意思，就应道是啊，今天学校没加习题课。
文强话还没说完，伍巴子的巴掌就已呼呼挂风地飞过来。啪地一声巨响，儿子文强只觉振聋发聩，跟着在嗡儿嗡儿的耳鸣声中左半边脸上已是火辣辣地疼起来。
伍巴子的脸也随之扭曲起来，盯着儿子吼道，你可真会撒谎啊，这几年你到底跟我撒过多少谎了？啊？！说的好听今天没加习题课，学校什么时候加过习题课了？从明天起每天放学才有习题课！你就不怕我这一去学校把你的谎言戳穿了吗？嗯？！
伍巴子说着又飞过一掌，文强的脸上随之又爆起清脆刺耳的一响。这一次严重了，有血从文强的嘴角淌出来。文强先是觉得嘴边有些异样，下意识地用手一抹就抹出血来。他把手伸给老爸看，说嗨，我流血了。
伍巴子这时已经视若无睹，吼着问，上次模拟考以后，学校又测验过几次？
文强答，六次。伍巴子问，有几次及格？文强答。没有。
伍巴子顿时两眼一黑，说考成了这样，你你你为什么回来不告诉我？！
文强说，反正没给你考及格，说了也没用。
你就不怕我知道？
等知道了再说。
你以为瞒得住？
瞒一天算一天。
啪！啪啪！啪啪啪——！
这次文强彻底失算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会遭受到老爸如此猛烈的突然袭击。因为这段时间双方始终保持冷战状态，直到几分钟前还没有丝毫动武的征兆，这就使文强没来得及作任何的防御准备，甚至连一片止疼药都没顾上吃。伍巴子确实给气疯了，憋在心里一个多星期的火气这时终于一下都爆发出来。他的巴掌打到儿子脸上先还有节奏，讲究位置，后来点数就乱了，方位意识也没了，噼噼啪啪连脑袋带屁股有哪算哪了。文强显然被这疾风暴雨般的打击吓住了，一向不动声色的娃娃脸突然变得煞白，瞪大两只惊恐的眼睛歪在那里连躲避都忘了。在文强的印象中，尽管挨打是经常的事，但打击力度如此之大还是前所未有的。接着就又是铺天盖地啪地一声，伍巴子一掌下来正拍在儿子的脸上，鼻孔里登时两注血流双管齐下，与嘴角边的血汇聚在一起汹涌澎湃地顺着下巴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幸好这时妻子月娥下班回来了。月娥进门一见这阵势先吓了一跳，跟着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着儿子给打得满脸是血虽然心疼，却也不能对丈夫说什么。伍巴子早对妻子月娥说过，既然是我管儿子，你就不要插手更不要再乱插嘴，要不然你就管，你爱怎么宠就怎么去宠。月娥心里自然明白，儿子的学习搞成今天这样，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宠爱甚至溺爱的结果，加上眼下单位工作又吃紧，家里的事根本顾不上，月娥也就只好闭起跟来由着丈夫去管儿子。这时她只想从中和一下稀泥，赶紧用手推着儿子，让他去卫生间里把血洗一洗也正好就此下个台阶。不想她一连推了几下，使着眼色说去去，快到卫生间去把脸洗洗。儿子却硬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文强这时已缓过神来。从刚才脸上一见血，他的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伍巴子一见，火气越发直往头顶上撞，吼着说不要管他，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月娥赶紧又推了推儿子。文强却赌气似地仍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伍巴子冲妻子吼道，叫你不要管他！有本事就让他把血流干，流死！
月娥就不敢再说话了。丈夫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越劝越疯，再劝下去，他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僵持局面。伍巴子眼瞅着儿子那里鼻口流血不管，月娥又被告之不准去管，文强站在那里任凭自己血流如注全然神情自若。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文强的脚下渐渐开始血流成片，连衣服上也溅得满是血点子。那一张原本已经煞白的娃娃脸上，眼看着越来越苍白。
还是月娥先绷不住了，上前使劲推搡儿子一把带着哭腔说，你可真是宁死个爹都不戴孝帽子啊，站在这儿就打算这么流死么你呀？啊——？！
跟着伍巴子也稀软了，叹口气说，去，去洗洗吧。
文强像个胜利者似地朝老爸瞥了一眼，这才转身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朝卫生间走去。但刚一迈步，身子晃了晃就险些栽倒。月娥赶紧上前去扶住儿子，心疼地说坐下吧，坐着别动，我去给你打水来洗。
伍巴子一连几天忙得没抬起头来。广告公司又跟外地一家什么日化企业签了一单新业务，为一种男士洗面营养液设计包装盒并策划对外宣传形象，同时为电视广告搞出平面设计方案，说是后面还要帮人家搞一系列的营销策划。据说这种洗面液的效果挺好，价格又适中偏低，所以投放市场在试销阶段卖相就很好，消费对象主要是那些十几二十郎当的小男生小靓仔们。伍巴子原不想接这个差事。眼看已到6月中旬临近儿子中考，没这个心思也顾不过来。但无奈端人家饭碗就得受人家管，广告公司平时能把人活活闲死，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真有事别说是儿子中考，你就是亲娘改嫁也得先干公司里的工作。话说回来这种广告公司的老板也不像过去那些国家企事业单位的领导，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嘘一下寒问一下暖，再不然做一做你的思想政治工作以示领导对下级的关怀。全没那么回事。这里老板的态度是我给了你薪水，你就得给我干活，换句话说你也是爱干不干，你不干有人干，如今这年月什么都缺惟独就是不缺人。不过可有一样，一旦别人干了你的活，等你再想干时也就不那么容易了。现在早没铁饭碗了，瓷的都没有，泥的，不仅怕摔连水泡都怕。伍巴子每到这时就会联想到儿子。自己大学毕业那阵子，本科生第一年实习的月薪是46元，第二年转正才54元，而专科毕业生转正以后的月工资也不过48元。这仅仅不到20年时间，世道就已变成了这样，形形色色各行各业为网罗人才张口就出天价，动辄月薪千元几千元甚至上万元，搁过去还不得挣半辈子？等儿子这一代再长起来，社会指不定又变成什么样了呢。伍巴子想，就凭儿子眼下的这副德行，将来想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真难说啊！
那一场“流血事件”之后，至少从表面看儿子的学习似乎比过去用功了一些。只是脸上的神色更阴，说话也更少，这就使家里的气氛比前一段“冷战”时还要紧张，而且更沉闷。伍巴子偶尔也问一问儿子的学习情况，比如最近学校里测没测验，都及没及格等等。从儿子文强的回答可以看出，大体上说还是有些进步的。也就是说，这一次儿子的血没有白流，在某种程度上伍巴子还是取得了一定的胜利。
公司的工作已经有了些头绪。那个男士洗面营养液的包装设计方案搞出之后，基本得到了厂家认可，接下来只剩下那份电视广告的平面设计了。这天下午伍巴子就将手里的活带回家来干，顺便想给儿子做条鱼吃。报纸上说淡水鱼可以补脑，并且具有明目功效。伍巴子在回来的路上特意买了条一斤左右的活鲤鱼。在伍巴子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吃鱼是很有讲究的，正经吃鲤鱼就吃一斤左右的，小于一斤的叫“拐尖儿”，太嫩刺也太多，大于一斤的叫老鲤，个儿大肉就老了，进不去滋味也不好吃。惟独一斤来沉的，叫“拐子”，大小适中肉也可口，无论红烧干烧清蒸糖醋，哪一样做出来味道都好。儿子文强平时最喜欢吃这口，所以伍巴子打算先裹上鸡蛋过油炸一下，再放足佐料慢火儿熬它一下，等晚上儿子下了习题课回来正好出锅吃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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