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男人背着闺女前面走，哑巴女人扛两把铁锨后面跟，一家三口人一起下地干活了。
年后天，地里的农活还是挖地墒沟。
闺女“啊呀、啊呀”哭了，蛮子男人解开布带，把闺女放下来。
闺女这是尿湿了尿布。
闺女“啊呀、啊呀”哭了，蛮子男人解开布带，把闺女放下来。
闺女这是嘴里渴了。
闺女“啊呀、啊呀”哭了，蛮子男人解开布带，把闺女放下来。
闺女这是肚子饿了。
闺女尿布湿了，换尿布，不用哑巴女人插手，蛮子男人解开布包拿出一块干净的尿布替闺女换上。
闺女嘴渴了，喂水，不用哑巴女人插手，蛮子男人解开布包拿出喝水的瓶子。——一瓶水捂在一团棉花里，还温乎着。
闺女饿了，喂奶，蛮子男人就没有办法了，只得把闺女交给哑巴女人。
哑巴女人的两只奶子还是那么白白胖胖的。奶里的奶水一直充盈而富足。哑巴女人喂闺女奶水，不回避村人，更是不回避蛮子男人。村人远远地看着。村人只能远远地看着。蛮子男人却欺得很近，一边看着闺女吃奶，一边大手伸上去拿闺女抚摩在奶上的一只小手。闺女吃奶显得很贪婪，嘴里吸着奶，一只小手还抚摩着。蛮子男人的一只大手把闺女的一只小手拿开来，闺女还不乐意，一只小手不抚摩奶上面，像是吃奶不安心。
哑巴女人“啊、啊、啊”地“说”着话。
蛮子男人“啊、啊、啊”地“说”着话。
闺女“啊、啊、啊”地吃着奶。
在生产队地里，一家三口人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闺女八个半月的时候会说话了。说是会说话，也只是会“喷”话，两个单音，一个“大”，一个“娘”。
世界上不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也不论操持何种语言，孩子最先说出的都是“爸爸、妈妈”两种发音。问题在于，大河湾跟全世界都别扭劲，不喊爸爸，喊一个单音“大”；不喊妈妈，喊一个单音“娘”。孩子长大了，觉得喊一个单音拗口，侉腔侉调地加一个“俺”字。爸爸喊“俺大”。妈妈喊“俺娘”。血脉的力量真是强大无比，我们这儿的孩子“俺大、俺娘”一代代叫过来，孩子最初喷话也就“大、大，娘、娘”了。
一般地，别人家的孩子七个月，嘴里就能喷“大”，喷“娘”了。可哑巴人家的孩子七个月的时候，不会，只会“啊、啊、啊”。哑巴女人不能说话，教孩子说话的任务就落实在蛮子男人身上。蛮子男人教孩子说话，不能教自己家乡的“蛮话”，只能教“大河湾话”。
蛮子男人手指指着自己，教闺女，大、大、大。
闺女嘴里“啊、啊、啊”，一双金豆豆眼睛顺着蛮子男人的手指，看着蛮子男人笑。
蛮子男人手指指着哑巴女人，教闺女，娘、娘、娘。
闺女嘴里“啊、啊、啊”，一双金豆豆眼睛顺着蛮子男人的手指，看着哑巴女人笑。
蛮子男人不笑。哑巴女人不笑。蛮子男人、哑巴女人害怕闺女笑。闺女“啊、啊、啊”一笑，就像刮起一股寒冷的风。蛮子男人心里能试着一阵寒冷。哑巴女人心里能试着一阵寒冷。
蛮子男人、哑巴女人害怕闺女也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闺女“啊、啊、啊”的声音、节奏与哑巴女人的一模一样。哑巴女人在家里一个“啊”字不敢“啊”。蛮子男人不放弃，空闲的时候，仍旧教闺女说话。
蛮子男人手指指着自己，教闺女，大、大、大。
闺女闭着嘴，没声音，一双金豆豆眼睛顺着蛮子男人的手指，看着蛮子男人，不笑。
蛮子男人手指指着哑巴女人，教闺女，娘、娘、娘。
闺女闭着嘴，没声音，一双金豆豆眼睛顺着蛮子男人的手指，看着哑巴女人，不笑。
——大、大、大。
——娘、娘、娘。
几个月里，哑巴人家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大、大、大”，“娘、娘、娘”。
正好赶在麦收这一天，依照老规矩，麦收从傍晚开始，下午村人在家不上工，做着麦收前的准备工作。磨一磨镰刀，修理修理杈把、绳索、扬场锨。最主要的是晌午吃过饭长长地睡一觉，攒足力气，夜黑里好收割，好熬夜。一张大床，哑巴女人睡里边，闺女睡中间，蛮子男人睡外边。哑巴人家的三口人吃过晌午饭都睡了。哑巴女人一觉睡醒来，瞧见闺女早醒来，坐在床中间，一双金豆豆眼睛看着自己，一声一声喊着“娘、娘、娘”。哑巴女人惊奇得不得了，推醒蛮子男人，一声不出，不敢“啊”一个字。蛮子男人醒过来，瞧见闺女坐在床中间，一双金豆豆眼睛转过来看着自己，一声一声喊着“大、大、大”。
哑巴女人两眼流出幸福的泪水。
蛮子男人两眼流出幸福的泪水。
闺女的一双金豆豆眼睛一会儿“骨碌”看着蛮子男人，一会儿“骨碌”看着哑巴女人。闺女的一双金豆豆眼睛“骨碌”看着蛮子男人的时候，嘴里喊“大、大、大”。闺女的一双金豆豆眼睛“骨碌”看着哑巴女人的时候，嘴里喊“娘、娘、娘”。
蛮子男人“忽通”一声爬起床，怀里抱着闺女，手里拉着哑巴女人，一起往村里去。蛮子男人想让大河湾所有村人都知道，他们家的闺女是个健全的孩子，是个会说话的孩子。一路上，蛮子男人不吭声，哑巴女人不吭声，闺女的一张小嘴一个劲地喊叫个不停。
——大、大、大。
——娘、娘、娘。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