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片山,还是这条路,还是这杂草丛生的荒地。
这荒地是他当年的自留地。
他曾付出许多汗水将它开垦成为菜地。他在这里种植过希望,也收获过欢乐。可是眼前却是荒草萋萋,灌木野竹在晨风中作响。难道自他走后再也无人侍弄这片土地?一股悲凉不由得从心底浮起。
晨雾渐渐稀薄,晦暗的山坳明亮了许多。
竟有鸟儿歌唱。虽然孤单,却也驱赶了几许寂寞,为山坳增添了几分生气。
他取出相机,半蹲着选景。他要补摄二十年前的历史。
这时弯弯的山路那边,悠悠踱来一头老牛。
老牛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牛背上横坐着一位半打瞌眬的人,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挂在老牛肥大的肚子上,一悠一晃,一晃一悠。
他从观景窗里看到了牛和人,立即按下了快门。
这画面不错。他很高兴——
当年的山,当年的地,当年的弯弯曲曲的山路。那牛那人,也从今天走进了当年。
“荷,照相呢。”牛背上的人傻笑。
似曾面熟,却想不起。
那人从牛背上跳下来,看似五十岁,一身破衣烂衫,被树枝挂破的布片摇摇摆摆。
“照相呢?哪来的?”那人问,歪头呆笑。
“你!”仿佛闪光灯一亮,一个鲜活的人影跳进记忆。“宝柱!”他大喜,迎上去。
“你是小周!”宝柱傻笑了一阵,才毫不迟疑地说:“你肯定是小周!”宝柱没有挪动脚步,嘴咧得更大一些。“你在照相?带我照一张?”
“行!”
宝柱一脸兴奋的神色,拔腿便跑,往村里跑。只留下老牛在路边啃青,喘着粗重的气。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宝柱又到了眼前。
他十分惊讶地注视着焕然一新的宝柱——身上竟是一套质地上乘的咖啡色全毛西装。他认识那是“金利莱”,一套八百多元!一条艳红的领带竟也是“金利莱”!
他不禁又有点惋惜。一套高档西装竟被宝柱弄得皱皱巴巴,恰似老人饱经风霜皱纹纵横的枯脸;西装散发着浓重的樟脑丸气味,显然是积压箱底过久而没有熨烫。领带也打着乱疙瘩,歪歪扭扭地吊在脖颈前。
最使他遗憾的是宝柱的脚:黑如柴炭,不穿袜子,补丁缀着补丁的布鞋却又是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小的,连脚后跟都露在外面。
宝柱却洋洋自得,左摆右摆,越摆越不自然。
“给我照呀。给我照个带彩的!”
他按下了快门。
“去我屋里坐呀!”宝柱牵着牛走了,带着十二分的满足,似乎终于年轻了几岁,却不管他是否跟在后面。
他想:算起来,宝柱应该不足四十岁。
他又想:宝柱怎么会有那么高级的西装呢?
“哎呀呀,小周,你倒清闲,让我好找!”冬生来了,找他去吃早饭。
一路上,冬生把宝柱的事告诉了他。
宝柱至今仍是一条光棍。
宝柱那年进城卖竹笋,夜晚投宿旅店。恰值那夜旅店失盗,宝柱因衣衫褴褛而被怀疑盘问。从此,宝柱就决心买一套好衣服。
宝柱说:“城里人,喊,城里人认衣裳不认人!”
宝柱本来又吃烟又喝酒,荷包里的钱从来不过夜,似乎有钱就睡不着。为了买一套好衣服,下了狠心戒烟,攒钱。
“宝柱攒钱攒得几苦哟!”冬生感叹说:“攒了几年线,屋里没买过一次肉。那年大过年的,进山去偷树,半夜三更的跌伤了腰,睡在山谷里哼……”
他忽然觉得宝柱好可怜,又好傻。
“是傻,”冬生说:“庄户人家,买那高级衣裳做么事?苦了三年多,人瘦得像个鬼影子,皱纹多长了好几斤,衣裳倒是买了一套,做活不能穿,刮风下雨舍不得穿,平常无事又穿不着。一年能进几趟城?巴不的进城了,也是挑着担子背着篓的,穿那?尽压箱底了。最可笑的是旧年春上,他穿了那套西装进城了,大指望风光一下,反被人家联防队的盯上了,结果弄到派出所关了一白天一黑夜,硬问他衣裳从哪弄来的。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农村人,穿身龙袍蟒褂还是农村人,现什么世!自打买来到今日,也有二年多了,总共看他穿了二回,今儿是第三回……”
说着也就进村了。进了村也就收住了话题。
经过宝柱家门口时,他往里瞟了一眼。
宝柱竟然在唱小调,现一脸春风。
他想进去告诉宝柱:那衣服得用衣架挂起来,得常用熨斗烫,得买一双牛皮鞋但他没有进去,没有说。他知道宝柱买那衣服不是为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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