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了你的爱-一切都是因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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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与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差距。

    都有优点,也都会犯错;

    都有过坚持,也都曾有过许多次放弃。

    年少时,你经历了许多人事,

    可能浑然不觉其中的意义。

    过了多年,再回头看时,

    你曾经爱过的、恨过的、喜欢的、厌恶的,

    都会成为一段段珍贵的回忆,

    其中有懊悔、有庆幸、有宽恕,也会有感激。

    好老师与坏老师

    我可以怨他让我英文重修,

    怨他教的有错,

    怨他毫无创意,怨他死死板板。

    但是……

    最近有两个《师大校友月刊》的女生来访问我。

    “您是不是能举几位您在师大念书时,对您影响最深的老师?”其中一个女生,才坐定就问。

    “噢!太多了。像黄君璧、林玉山这些大师,当然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没有他们倾囊以授,就没有今天的我。”

    “那么您能不能谈谈在您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老师呢?”另一个女生问。

    “那也太多了。”我歪着头想想,“就从大一说起吧!”灵光一闪,想到我“大一英文”的女老师。

    “她上课全用英文,一句华语也不说,教得好快好快,让我如听天书。那时候,我参加了好几个社团,美术系的课又多,一星期有四十多堂,加上那几堂‘天书’,实在痛苦得要死。于是有一天,我去对英文老师说:‘教授啊!我很忙,真是没时间上英文,您能不能让我不要上?’教授愣了一下,说:‘可以啊!你以后就不用来了。’我赶紧说:‘可是您每次都点名,我不到,就成了旷课。’教授又愣了一下,接着笑道:‘那么以后我都不点你。’”讲到这儿,我问两个面前的女生,“你们说棒不棒?虽然后来我被‘死当’,但是你们知道这影响了我一生吗?”看她们不懂,我就为她们解释:

    “结果我不上英文,时间比同年级的同学多得多,就专心搞社团,而且因为表现不错,升大二的那年暑假被学校派出去参加社团负责人研习会,大二就做了写作协会师大分会的负责人。我后来走上写作的路,甚至参加校外的话剧公演,并且在社团活动里认识我的女朋友,使她成为我太太,都是因为那位教授的开明。”看看她们,我问,“你们想想,如果当时她一冒火,说我非到不可,否则算我旷课,我能有今天吗?相反,我大四重修英文,隔一年进入电视台,正好把还算‘新鲜’的英文用在采访上,不是棒极了吗?”

    我又想到一位美术系的老师:

    “当时有一位老教授,曾经当过系主任,教我们透视学,我觉得他也很伟大,即使他有些地方教错了,也还是伟大。”

    两个女生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他开明。”我笑笑,“我高中休学的时候,曾经自修透视学。所以老教授讲的我早都懂了,有时候还大胆地纠正他。有一天,我们两个人为了‘一点透视’及‘多点透视’争论起来,我那时候真不懂事,居然说:‘老师,不信我们拿尺到走廊里去量!’于是在一群同学的围观下,两个人在走廊里量来量去。记得那天下课之后,好几个同学走过我身边都戳我一下,说:‘小心你被宰。’”

    “您被宰了吗?”

    “没有!那位老教授不但没宰我,还常夸赞我,说看我走路,真有力量,好像要把生命力‘种’到地板里,还说他就爱看我走路的样子,很像他年轻的时候。”我笑笑,“信不信,学期结束,我的透视学分数大概是全班最高的?”

    看两个女生检查她们放在桌上的录音机,我又想起另一位教色彩学的老师。

    “‘我就像是录音机。’那老师一上课就说,‘我没什么创意,我只是把我在日本留学时学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搬来。现在写在黑板上,你们看到了吗?看懂了吗?好!现在这些学问都是你们的了,你们跟我一样了。’”我很郑重地对她们说,“我觉得这老师很伟大,他很坦白,一点不端架子,他那几句话影响我一生,我后来常想:可不是嘛,知识是最容易得到,也最不容易被人抢去的。今天你看到、听到、懂了,今天那知识就成了你的。在‘那一点’上,你就跟老师没什么差异了。这是多么平等、多么能鼓舞学生的观念啊!”

    说到这儿,我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的一幅花鸟画前说:

    “你们知道吗,对我画工笔勾勒花鸟影响最大的一位老师,并不是位很好的画家。”

    两个女生又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画得很死板,他画的鸟都像死的,而且都能在系里的标本柜里找到。那时候同学一接到他发下的画稿,就跑去标本柜比,没多久就比到一模一样的东西,然后大声叫同学过去看‘死鸟’!”

    “那他怎么会对您有很大的影响呢?”

    “因为他教的方法都很对,他按部就班地从‘白描’教到‘重彩’,就好比小学老师,教你写字;你会写字、会造句,后来能用那些字写成好文章,文章可能比老师的好得多,但你能不感谢老师教你写字吗?如果你不会写字,又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呢?所以今天每当我画勾勒花鸟的时候,都会想到那位教授,感谢他把最好的方法都教给了我,让我能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里发挥。”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个女生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想,想那几位老师,想自己的学生时代。

    哪一位老师不是好老师呢?只要你往正面想,每个老师都是伟大的。他们可能不认真、迟到早退偷懒,但是你可以想“太好了,他给我多一些自由的时间”。他们也可能很专断,但是你可以想“严师出高徒”啊!

    就好比我说的那几位教授,我可以怨他让我英文重修,怨他教的有错,怨他毫无创意,怨他死死板板。

    但是,当我换个角度想,却不能不说:“没有他们给我机会、给我空间、给我宽容,且教导我正确的画法,我就没有今天。”

    现在我把这些写出来,希望总是怨老师不好的学生能想想——

    会不会你的老师也不错,只是你没换个角度想,所以没发现呢?

    爱恨一念间

    只要换个角度想想,

    把欺侮你的人,换成你自己,

    那怨恨就可能立刻成为同情,

    那同情还可能化为爱的行动。

    在大楼门口,看见几位邻居太太。其中一个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指东指西,正激动地说事情,就好奇地听她受了什么委屈。

    “我今天真倒霉。”她看到我,转身过来,“我去买菜,看见有个坐轮椅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手里捧个盒子,好像在卖东西;没人理她们,只怪我,好奇,过去瞧瞧。原来是卖铅笔橡皮的,东西不怎么样,又不便宜,我就走了。”她瞪我一眼,“你知道吗,那小女孩居然就认定我了,一路跟着我,一直问:‘你为什么不买嘛?你为什么不买嘛?’我先还好好对她说,因为阿姨不需要;可是你信不信,这小丫头不听,态度还愈来愈坏,先拉我衣服,又拉我菜篮子,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跟我妈妈买东西?’我火了,对她说买不买是我的事,再不讲理我就叫警察了,那小鬼才放手。”

    “那你还气什么呢?”我问。

    “我觉得丧气啊!一大早,好好的情绪,被这么个小鬼搞坏了,到现在还气,没想到才四五岁就这么不讲理,将来长大了,还能不变强盗?”她铁青着脸说。

    我笑笑,摇摇头:“真可怜!”

    “我可怜,是吧?”那太太对我撇撇嘴。

    “不!是那个小女孩。”我说,“你想想,今天如果换成坐轮椅的是你,你的女儿跟在旁边,发现残障的妈妈求大家买她的东西,都没人理,好不容易有个阿姨过来看看,心里升起一点希望,这阿姨却又转头走了。你的女儿,如果才是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会不会很伤心、好着急?再想想,如果你是那个小孩,会不会也急得过去拉人家,问人家为什么不买?家里穷啊!妈妈有病啊!小小的心灵,因为无助而焦急,急得不讲理了,那不是可怜是什么?”

    她仰着头听,脸色逐渐缓和,缩缩脖子,又挥挥手,进电梯了。

    隔了才一个小时,我出去买东西回来,在大楼门口又遇见她。

    “我刚才又去了一趟菜场。”她举起手里的袋子,还打开来给我看,“瞧!我跟那个小女孩的妈妈买了一堆铅笔橡皮,送你一支。”她拿出一支铅笔,“爱心铅笔!”脸上笑得如同个小太阳,与一个小时前判若两人。

    一念之差,可以有多大的不同啊!

    令你气死、认为倒霉的事,只要换个角度想想,把欺侮你的人,换成你自己,那怨恨就可能立刻成为同情,那同情还可能化为爱的行动。

    我相信那一天,她比谁都快乐。

    九根手指

    当一个人犯了错,

    你处罚他,他反而不在乎了,

    觉得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两不相欠”。

    反倒是那“该罚未罚”的宽宥,

    会结出善良的果实。

    我初中读夜校,大概因为晚间上课,不少老师都是兼职,常因事请假,所以总有代课老师。

    有位代课老师,只教一堂就不见了,却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那一天,他西装笔挺、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显然是才下班就赶来代课。

    我不记得他教得如何,只知道同学们认为他是代课的,都很不认真,有个同学在下面偷看漫画书,被老师发现,把书没收了。

    但是另一个顽皮的同学,下课后悄悄跟着那老师到办公室,再趁老师不注意,把漫画书偷了回来,物归原主,获得全班英雄式的欢呼。

    就在这时候,那老师走进来。

    教室的空气突然凝固了,大家原先以为他只代一堂课,不会回来,这下子非有人倒霉不可。

    那偷书的同学更吓得脸色惨白,因为他已经被记了两次大过,这下偷老师东西,非勒令退学不可。

    代课老师进来盯着大家,脸色通红,一句话也没说,看得出他在压制满腔的怒气。

    突然,他举起两只手,沉声问,“几根手指?”

    “十根!”同学们答。

    “不!”代课老师重重地说,“九根!”

    没有人懂,也没人敢吭气。

    “应该是九根!”代课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曾经做小偷,一次次被抓,都因为没成年,被放了。最后一次,警察实在气了,要切掉我一截小指头,一方面给我惩罚,一方面使别人以后看到我少一截指头,能防着我。就在我哭着喊着的时候,那被偷的人突然改口说他记错了,应该是他自己不小心把东西掉在路上被我捡到。警察显然不信,但是又装作相信,把我放了。”说到这儿,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自己伸出的十指说,“所以我本来应该只有九根手指,是被我偷的那个人放了我。我后来常想,如果我当时被切了一截手指,我可能自暴自弃,成为江洋大盗。但是他们原谅了我,明明可以罚我,却宽恕了我。我既羞愧又感激,痛改前非、加倍努力,而今成为一个公司的主管。”

    说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

    看台北的《中国时报》,杨素静老师写的《忏悔娃娃》。

    她在教美劳的时候,有个学生拿来作品,一看就不是学生自己做的。

    她正要发作,但是突然想到自己初中二年级时,有一回班上规定做布娃娃,大家统一购买材料,她想做得更好,自己跑去艺品店找。

    材料没找到,却看上一个戴着宽边帽还牵着小狗的大眼睛布娃娃。她爱不释手,居然买回那个做好的娃娃,而且硬着头皮当成自己的作业交给老师。

    老师显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大智若愚”,没拆穿。这却成为一个羞愧的记忆,留在杨素静的心底。

    于是她也原谅了那个学生。

    无独有偶,才读完杨老师的文章,就看到一则电视新闻:

    某初中毕业班的老师,因为一个女生上课打手机,把手机没收。

    几个跟那女生要好的男生过去为女生说情,愈说愈急,居然动手抢,甚至打了老师。

    老师受伤了,但是没立刻发作,他忍着,直到第二天毕业典礼,那几个打他的男生拿到毕业证书,才把事情说出来。

    原先认为因此不能毕业而忐忑不安的学生,终于痛哭流涕地向老师忏悔。

    接到受刑人游嘉宏写的小说,厚厚一本,字体工整得像刻的一般。原来那是本传记,写他生在黑道家庭,在黑道中挣扎的往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回忆少年时犯罪,被裁付保护管束的一段。因为他的文章写得极生动,我将原文照录——

    “刑法”规定,“裁付保护管束”的少年,固定每月向“法院”特定的观护人签名报到接受询问,岂知第一次找观护人报到时,我就和“她”发生口角争执。

    她,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姐,一见面劈头就骂:“你年纪轻轻不学好,将来要当社会的败类吗?”

    初时我吓了一跳,但为了面子,我一脸不屑地反驳说:“我当社会败类又关你什么事?”

    她听完很生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我的鼻子严厉地说:“我有权力撤销你的‘保护管束’,你不知道吗?”

    我心里想:当然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又不是白痴!却还是死鸭子嘴硬地顶说:“那你把我抓去关啊!”

    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时,我着实紧张得捏了一把冷汗!看着“法院观护室”里所有大大小小错愕的眼神正对我们行注目礼的尴尬场面,她皱皱眉又坐回椅子上,然后语气和缓地对我说:“如果你被关进牢里,这辈子就完蛋了,你明白吗?”

    听她语气缓和下来,我红着眼眶委屈地回答:“谁叫你刚刚对我那么凶!”

    她听完忽然沉默,也许是我的眼神泄露了我的脆弱和心事,她开始以温柔的语气告诉我:“以后记得每个月来找我报到,我有权力知道你的生活作息……”话说到这儿,忽然压低声音对我说,“刚刚我不应该对你那么凶,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当我迷惑不解正要走出观护室咖啡色的双扇门时,身后又传来她再次的叮咛:“记得来找我报到!”我转过头回她一句:“知道啦,你比我爸还啰唆……”就笑着飞奔而去。

    我常想,是什么样的因缘,让这两个原本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相聚且相互关怀?在我当时的观念逻辑中,这就像“天方夜谭”般荒谬且离奇!难道,这又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只是,从这个玩笑当中,又有谁能够体会出每个孩子,其实都有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呢……

    游嘉宏在那之后虽然还是无法离开黑道,甚至成为枪击要犯,但是而今痛改前非,以初中都没毕业的程度,居然写出六本散文和小说。

    读他的作品,我好像看见一个涉过泥塘,终于摘取一枝清莲的孩子,所以我常写信给他,鼓励他,也给他一些写作的建议。

    我发现在他心灵的深处,有恨有愧有悔。恨的是他从小身处的黑道环境,愧的是对他的父母和恋人,悔的是他犯下的种种错误。

    而在那字里行间,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写少年观护人的这一段。

    游嘉宏虽然没有因为那观护人的宽容而立刻改正,但是观护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深深印在他的心上,甚至成为他后来“向善”的动力。

    正如游嘉宏在信里说的:“我并非十恶不赦,因为我本善良。”

    当一个人犯了错,你处罚他,他反而不在乎了,觉得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两不相欠”。反倒是那“该罚未罚”的宽宥,常会像是种子,留在他心中,生出根、长出叶,萌发成长,有一天结出善良的果实。

    早餐的温馨与苍凉

    当我用双手握着,

    闭上眼睛,咬下去,

    还能看见草房里的晨光,

    以及……我死去的亲爱的妈妈。

    酸豆汁儿

    太太和女儿第一次去北京,好多亲戚抢着请吃饭,连早餐都不准我们在旅馆用免费的,坚持要带去吃点正宗“京味儿”的点心。

    餐馆的名字忘了,大概叫什么“老北京”吧!古色古香,晨光斜斜射进来,桌子上显得坑坑洼洼,四周腾腾的汤水蒸汽、肩上搭着白毛巾的跑堂儿穿梭,好像电影里的场景。

    先上茶,又端来几盘小烧饼,女儿正伸手要拿,亲戚说别急,等会儿配着“汁儿”吃,免得口干。正说呢,就上来几碗绿绿白白豆浆似的汤水。小丫头问是什么,亲戚说:“好吃极了,你以前一定没吃过,人间了不得的美味。”一边说一边拿起照相机,说要留个纪念。

    小丫头对镜头笑笑,端起碗,才啜半口,啊的一声又吐了回去。闪光灯亮,半桌亲戚笑得前仰后合:“成!拍到了精彩的画面,没白来这一趟。”

    北京人的促狭,我早领教过。小时候,有天早上,父亲一个姓袁的晚辈,神神秘秘地提了桶东西来,我姥姥先舀了一碗,躲回她房间偷偷喝。我娘尝了一口,说真是家乡味儿。我爹更妙,居然坐在桶子前连灌了两碗。看我出来,姓袁的大哥哥赶紧给我盛了一碗,说:“小兄弟,非尝尝不可。”

    跟我女儿一样,我那天也才喝半口就吐了出来,而且拿着碗往水槽冲,说东西坏了要倒掉,却被我老妈抢下来,骂我暴殄天物,我不喝她喝。

    那碗又浓又绿、又酸又臭,活像猪潲水的“酸豆汁儿”,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馓子

    女儿后来说,那“酸豆汁儿”真恶心,但旁边放的一盘小油条,细细的、脆脆的,挺不错。

    我说那叫“馓子”,跟油条一样是炸出来的,也是我小时候的最爱。

    记得有一阵,每天我的早餐都吃馓子,偶尔还带着上学,只是馓子又酥又脆,带到学校常已经碎得不成样子,更糟糕的是,只要掉在本子上,就留下油渍,害我被老师骂。

    馓子是附近的馓子爷爷做的,据说他以前在东北干过铁路站站长,到台湾走投无路,只好卖炸麻花和馓子。

    父亲大概知道他的出身,对他很尊敬,每次听见他的沙哑嗓子喊“馓子!麻花!”都亲自出去跟他买,还总要聊聊天。日子久了,馓子爷爷干脆每天按时把馓子送上门,笑说我们家是包饭的。

    我喜欢吃馓子,因为它不像麻花那么粗粗硬硬,而能够一小丝、一小根地往嘴里塞。上课时偷吃,甚至不用嚼,只要抿着嘴,那小条儿自然会软化。我也喜欢吃新炸馓子的感觉,张开大口咬下去,就听咔啦咔啦一部分入了口,一部分向四方坠落,最后把坠落的拢在一处,倒进嘴里,别有一番乐趣。

    也记得父亲曾带我穿过泰顺街又长又窄、满地泥泞的违建区小巷,去看馓子爷爷。小小只容一张床和一口锅的屋子里,四壁贴满报纸,中间坠下一个小灯泡。馓子爷爷请我跟父亲在床上坐,接着又要我们把腿抬起来,从床底下拉出个大盆,里面全是油面。只见他把面不知怎的左拉右拉,有点像做拉面,扯出一丝一丝的面条,再用长筷子夹住两头,往热油锅里一放,而且在进锅的瞬间把筷子一绞,那面条就纠缠起来。再出锅,已经是酥酥脆脆的馓子。

    我九岁,父亲去世后,就不曾再吃过馓子。最后一次是在父亲的病床前,馓子爷爷送了一大包去,父亲摇摇手,示意母亲和我吃。我们就各在腿上垫张报纸,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完的,只记得母亲咬一口,馓子散了一报纸,还滴滴答答地不停,是母亲的泪水。

    稀饭、肉松

    这两年坐“华航”,最爱他们的中式早餐,稀饭、酱瓜、肉松。我每次都很干脆地把肉松唰的一下,全倒在稀饭里,拌成一碗肉松稀饭。

    这动作让我觉得很温馨,因为想起小时候父亲都为我这么做,说热稀饭加上肉松就不那么烫嘴了。有时候我还喊烫,父亲则会拿来另一个空碗,为我把稀饭倒进去,搅一搅,再倒回来。果然稀饭就不烫了。

    父亲住院那半年,我早上还常吃稀饭和肉松。但母亲在医院,由姥姥带我,她小气得多,于是我过去只见肉松不见稀饭的“肉饭”,变成漂着几丝肉松的“白稀饭”。尤其当表弟们来,我发现姥姥给他们的肉松比给我的还多,为此,我哭着用注音符号写了封信去医院告状。母亲收到了,居然没说什么,好像觉得理所当然。这事令我不解了许多年,也愈使我怀念父亲为我倒肉松、换碗的画面。

    女儿小时候,有一天全家出去用餐,女儿喊汤太烫。我立刻想起父亲的肉松稀饭,于是也叫人多拿个空碗,为女儿折来折去。没想到坐在一旁的儿子居然说:“天哪!怎么会这么娇?好过分哟!”

    儿子从来没吃过妹妹的醋,这是唯一的一次。但说实话,每当我想起那一幕,都有些沾沾自喜,然后忆起逝去近四十年的父亲,感受他为我倒肉松稀饭时,爱在心头的温馨。

    糍粑

    父亲去世后才三年,家里就失火,母亲和我只好在废墟上搭了个草顶的木板房子。那时我上大同中学夜间部,常在母亲买菜回来时才起床,也可以说被她叫醒。母亲总是先把床边的木板窗用棍子撑起来,再递给我一个糍粑,说:“趁热吃!别硬了。”

    那糍粑是她在温州街街口的骑楼下买的,我曾跟去看过,是位白发老头儿在卖。他先在左手放块潮潮的白毛巾,接着打开一个木头箱子,舀出许多糯米饭在毛巾上,压成扁扁一片,再撒些糖和肉松,把半根油条放下去,双手一合,隔着毛巾将糯米团在一起,就成了个糍粑。

    我最喜欢一早坐在床上,从母亲手里接过糍粑的感觉。糍粑包在芋头叶子里,拿在手上,凉凉的也热热的;打开叶子,在那翠绿之间,有着半透明如羊脂白玉的软中带脆、咸中带甜的糯米饭团。

    近几年回台,又有机会吃到糍粑,只是样子不同了,以前梭形的,现在成为长长一根;绿绿的叶子则换成塑胶膜,只是当我用双手握着,闭上眼睛,咬下去,还能看见草房里的晨光,以及……我死去的亲爱的妈妈。

    豆浆

    我小时候多半喝牛奶,早期父亲为我买克宁奶粉;父亲死后,母亲从教会领取脱脂奶粉;后来没有了,又有澳大利亚一大包一大包的廉价奶粉。真正开始喝豆浆,是在受训的时候。

    早晨总有豆浆、馒头、稀饭、酱瓜和咸鸭蛋,每个人都盯着那切成两半的咸鸭蛋,猜哪一半里的蛋黄比较多。盛稀饭也有讲究,要往深处捞,才稠;至于馒头,如果来不及,可以藏起来,出操饿了的时候偷偷咬两口。

    受训时我学到不少——有时候被叫去帮伙夫剥蛋壳,很明显地感觉有些蛋放太久了,蛋清已经脆弱得像烂豆腐。有时上司来巡视,盘中的菜肴能一下子大大改观。出操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常去“营福利社”买鲜奶,全是附近农场的产品,稀如水。但是中午时间较多,如果跑到较远的“团福利社”买正牌的,就浓太多了。

    最让我难忘的是豆浆,每天早上一小盆放在桌子中间,望下去常能见到盆底的沙。但是有一回排长先吃完,临走,把他们喝剩的豆浆递给我们这一桌。那豆浆只剩不到半小盆,但是多浓啊!浓得不见底。

    至今,每回我喝豆浆,不知为什么,都会想起受训时的那盆长官的豆浆。

    火腿

    一九七八年,我提着两个重重的箱子到了纽约,从来“远庖厨”的我不得不自己料理。笨人有笨方法,我总是盛半锅水,扔下几只鸡腿,等炖烂了,把鸡骨头夹出来,再撒下一把米和盐,隔不久就煮成一锅鸡肉稀饭,连嚼的力气都省了。

    但令我最难忘的是早餐,一方面因为晨起的乡愁特浓,一方面因为那早餐的“凉”。我总去超级市场买大块带骨的热火腿,多半是弗吉尼亚州的产品,用厚厚的塑胶袋装着,口上还缠着铁丝。我不放进冰箱,以免冻得太硬。于是晨起,只要拿出火腿,切下一大块,再倒杯牛奶,就能解决半日的民生。

    总记得第一年的冬天,我常坐在窗前,一边看凛冽的北风把冰雪和黄叶吹贴在窗玻璃上,一边吃我清冷的早餐。有一阵子我感冒了,想必是滤过性病毒,每天一睁眼就腹痛如绞,往厕所奔,只有坐在热水澡缸里,才能暂时止痛。可是房东供应的热水有限,常放一半,就成为冰水,腹痛就更惨上加惨。

    那时候,我早上泻完肚子,必定多吃半块火腿、多喝一杯鲜奶。我自己告诉自己,一个人在外不能病,泻肚子损失了,一定要立刻补回来。我也不断服用从台湾带去的抗生素,那种一头红、一头黑的胶囊,只是三个多礼拜都没好,不得不去看医生,这才知道是肠胃性的病毒,应该尽量吃清淡的东西,绝不能碰火腿和鲜奶。

    我总忘不了那个冬天,忘不了一人坐在澡缸里忍着腹痛,忘不了冰凉的火腿和鲜奶。而今,我早餐拒吃这两样东西,尤其是旅行途中,因为我怕寂寞、怕乡愁、怕那段寒冷伤痛的回忆……

    不要忘了你的爱

    会不会那些对安妮有感动的年轻人,

    也像演员、歌星、公众人物的“迷恋者”,

    他们注意自己偶像的一举一动,

    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家人。

    “9·21”大地震的第二天,由纽约打电话,问候台湾的朋友。

    “大停电,没灯,没冷气,没冰箱,没电视,一家大眼瞪小眼。”朋友在那头先叹气,但是接着又笑了,“不过,有个好处。”

    “还有好处?”

    “是啊!我发现儿子长高了。”朋友笑道,“没电,只好点蜡烛,儿子拿着蜡烛,我看见墙上好大个黑影,吓一跳:‘天哪!你多高啦!来!跟老子比一比!’这一比,才发现,他快赶上我了。平常坐着吃饭,吃完饭又坐着看电视,没注意他,真没想到,一下子,儿子长高那么多。”

    一家人参加旅行团,去加拿大的新斯科舍和爱德华王子岛玩。

    从纽约坐飞机过去,不到一个钟头。既然距离不远,景观也就跟纽约相差无几,有些码头和住宅区跟我家附近简直没两样。

    “早知道,我也办个旅行团了,专带人游览我家附近的老磨坊、渔港和湿地,说不定还能招不少人呢!”旅行结束,我开玩笑地对导游说。

    “是啊!”他居然很认真,“你当然可以办,只要你把你家附近的名胜典故背一背,像我一样,到每个地方,为观光客介绍一下,就成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号,纽约的扬基棒球队,打败劲敌亚特兰大的勇士队,以四连胜获得全国冠军。

    在曼哈顿,扬基队举行了盛大的游行,成千上万的球迷穿着印有扬基队标志的衣服,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站在路边的车顶上,又跳又叫。

    有记者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兴奋。

    “当然兴奋!我们每天看他们赢,好像我们自己赢。”

    相反,肯尼迪总统的小儿子,小约翰·肯尼迪驾飞机失事了,成千上万的美国人都落下了眼泪。

    电视上也播出记者的访问,问大家为什么这么激动。

    “因为我们在当年肯尼迪的葬礼上,看见他,才那么小,坚强地举起小手,向他父亲敬礼、告别。”受访者说,“我们看着他长大,他好像我们的家人。我们了解他,关心他,觉得他总在我们身边。”

    一个老学生听说我喜欢新派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特别买了一整套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给我。

    我好兴奋,带回纽约,太太看见也好高兴。

    可是,她每次去图书馆,照样借公家的录像带。又因为急着还,迟了就罚钱,我们总是先看那些借来的。

    三年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那套带子摆在书架上,直到有一天,来访的朋友叫起来:“哇,你们有这么一大套!”又喊,“天哪,外面塑料膜还没打开!”

    我们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最爱、想必也最精彩的,居然被遗忘。

    电视里播出《安妮的日记》专题节目。

    犹太少女安妮·弗兰克,在一九四二年,十三岁生日时因为得到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就在那一年,因为德国人四处搜捕犹太人,他们一家和另外四个犹太人,躲藏到一个密室,直到一年多后被逮捕。

    安妮和她的妈妈、姐姐都死在集中营,而且尸骨难寻。但是,安妮留下了这本感人肺腑的日记,以五十五种语言,在全球畅销达两千多万本。

    节目里也播出了安妮的父亲——他们家在集中营唯一幸存的奥图·弗兰克(Otto Frank)早年的受访影片。

    “说实在话,我很少跟女儿聊天,直到看到她的日记,才了解她。”安妮的父亲说,“而今,却有数以千计的年轻人,写信给我,对我说他们被安妮感动。”

    多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啊!

    父亲要等女儿死了,看她的日记,才了解自己的孩子。但是,相对地,却有那么多“外人”,被他的孩子深深地感动。

    只是,我也想,那些被安妮感动的年轻人,会不会也像演员、歌星、公众人物的“迷恋者”,他们注意自己偶像的一举一动,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家人。

    直到有一天,失散了、分离了、永别了,才有着无限的伤痛。或是直到有一天,像我那台北的朋友,因为停电,没电视看,才注意到自己的孩子。

    另一幕清晰的画面浮上脑海——

    白晓燕被撕票之后,白冰冰哭红了双眼,对着镜头说:

    “我遗憾,我居然在女儿活着的时候,没对她说过‘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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