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掏心窝子的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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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到他俩是多年以后。我从学校出来都好几年了,一直在社会上漂着。在北京,我这样的人一抓一把,比蚂蚁还多,街头十个人中没准儿一个本地人都没有,就这么邪乎。当然不是说这些年来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汉生就一直和我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络,有时是网络,有时是电话,虽然有一阵没一阵,但好歹没有“相忘于江湖”。

    说实话,念大学那阵儿我十分害怕汉生,因为只要他来电话,毫无疑问,肯定是来借钱的。我借过两次给他。第一次他说他要去广州,没路费,已经找青山借了点,还差一部分,所以——我怎么能看着昔日的伙伴把生命耗在那个没有前途死气沉沉的镇子呢。于是从本不多的生活费中匀了些给他,然后他就消失了。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是在一个深夜,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人只有一个二十岁呀。我和我的女友才从生日聚会上撤下来,此前,大伙喝酒唱歌,我险些被灌醉,但我还清醒地保留了几分体力。当时的情景是我和我的女友正心照不宣地走在通往宾馆的路上,汉生的电话就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小子还记得我的生日,还挺高兴,对女友说,瞧,我哥们。可一接通那个该死的电话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自欺欺人、自娱自乐了。汉生压根儿没提生日的事儿,哪怕我用一种暗示的语调说,我刚参加生日聚会回来。汉生也没有任何表示,多问几句什么的,而是开门见山,用一种极其低沉且黯哑的声调说,喂,昌平,我现在在郑州,被人骗了,进了传销,身上一分钱也没了,你能不能给我汇点来,我想办法逃走。我说,汉生,你他妈说什么呢?汉生一顿,接着说,昌平,你一定要救救我啊,就这一次。然后汉生示意要挂电话了,他是乘上厕所的机会才给我打电话的,这部手机还是他悄悄藏在身上的,平时都关机,让我不要主动回电,而且,汉生最后强调说,千万别报警,不然哥们就完啦。如你所知,我二十岁的生日就被这通电话给毁了。我和我的女友最终没能开成房,因为我要把该死的房费节省下来,给汉生这个倒霉鬼汇去。我都忘了自己是如何说动女友离开那间我们早就说定好的宾馆的,也许借身体的原因(之前我做了她多少思想工作啊)。只记得当我回到宿舍时,那帮之前才吃我喝我的家伙顿时拿我开起涮来,说我一定是不行了,软了。上铺的家伙还建议我服点伟哥试试,真是岂有此理!

    那些天,我一直在等汉生的消息,晚上睡觉也不敢关机,生怕什么时候他会打电话来。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时间拖得太久,便给青山挂了个电话。我说,你知道汉生被传销组织控制了吗?他家里人知不知道?青山还是那么没心没肺,说,操,汉生说的你也信,他几时说的?我说,一个礼拜前。青山说,操,前几天他还给老子打电话,吹嘘说他在河北开挖机,一月挣四千块,我正要找他借点呢,他他妈的又挂了。我说,你说他骗我?不能吧,听那口气不像啊?废话,青山说,他不装像点,你能信?后来青山又问我,他老找你借钱?我说,也不是,就两次,有一次不也找你借了吗?说去广州。咳。那次我没借,自己都不够花,还借他!青山说,你下次长点记性,别他妈这么好骗,他要再借,你就说没有。我们又寒暄了几句,最后青山突然想起似的对我说,昌平,最近那谁又出唱片了,在北京签售呢,你给我弄两张签名的呗,回头我请你吃饭。我说,好。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也没有过多思考汉生骗我的原因。

    没多久,汉生又出现了,这次是在网络上,见我在,汉生发来一个笑脸。我没回他。他又冒出一句话,哥们大难不死,终于从魔窟里逃出来啦。我立刻想到青山的教训,这次我回了一个冷冷的理性的“哦”。汉生可能也察觉出什么,不再多说,留下一句,你忙吧,回头联系。人就消失了。那之后,我没有他的消息。

    此次接到青山的电话我也很惊讶,我们有好一阵子没联络了,工作以来我和他们几乎断了来往。连青山的婚礼我都没能出席,更别提他女儿出生了。青山子承父业,毕业后留在电厂工作,找的也是一个电厂子弟,组成了一个所谓的双职工家庭,在当地也算拔尖了。青山曾把他的结婚照发给我看,上面的青山胖了不少,简直能用臃肿来形容,我们俩像是掉了个个。如今,我是越发瘦了,体重稳定在六十公斤,而青山说他已远远超过了我,瞧着那个渐渐隆起的啤酒肚,我就可以想见青山的富足生活了。照片上的新娘我没见过,没什么印象,但看上去挺温良贤淑的,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当然这也许仅仅是表象,是迷惑人的东西,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好姑娘。

    青山从未和我聊过他妻子,好像她无足轻重似的。由此,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是真的隔了,因为从前,青山老爱和我聊他的私人生活,又和谁谁谁搞在一块了,有次为了讨某个有夫之妇欢心,他开一小时飞车去省城买了一份披萨回来(据说回来时,披萨尚热)。

    言归正传,青山这次主动联系我是为了告诉我汉生出事了,被人捅了,在医院抢救呢,是昨晚或今天凌晨发生的事儿,和一起盗窃案有关。青山说,放心,小偷不是汉生。我说,他抓小偷?见义勇为?青山说,也谈不上,汉生在网吧上网贼拿他东西被发现,汉生追,结果被扎了几刀,然后小偷跑掉了。听完青山的讲述,我问,人现在怎么样?抢救过来没有?你什么时候到的?青山说,我才到,路上堵车,花了一个半小时,刚了解情况,就给你打电话了。青山最后说,你回来一趟吧,怎么说还是朋友,听医生说,手术费要四、五万。

    我是第二天一早飞回省城的。

    这么多年,我回家一律选择火车,一来省点钱,二来我有恐高症,可遇上这事儿就顾不了许多了。我急急忙忙赶往医院,知道汉生已从手术室出来,谢天谢地,命是保住了。青山和我简短碰了个头,由于汉生还在ICU病房,非家属不能探望,我们便在过道上聊,一些同学也陆续出现。汉生的爸爸,那个打过对越反击战的老头一头银发,形容枯槁,但眼神仍像鹰一样犀利(我小时候最怕那双目光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到老爷子跟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低头听我说着,并不知道我是谁,只有一旁汉生的姐姐不失时机地向我提到了手术费的困难,于是我把早已备好的份子钱掏了出来,放在汉生爸爸手里,老爷子这才抬头望了我一眼,一下喊出了我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我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接着,青山向我拜拜,说要回去上班了,还没请假呢,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看吧,怎么也要和汉生聊聊见见面。青山说,好。就走了。

    过了两天,汉生可以见客了。我也在此之间听到一些内幕,一位打小就好管闲事的同学说,汉生是该呀,都逮住小偷了,人也愿意把包还给他,可他还想把人往局里送,这不自找麻烦嘛,那些个小偷,哪个没个前科,这么一弄,绝对狗急跳墙。我在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寻找青山的身影,可他没有出现。会见这天,青山还是没有来。在重症监护室外,几个同学排着队,听说一次只能去一个,时间也限定在两三分钟。我被同学们安排在前面,第二的位置,第一是曾经的班长(妈的,这也论官来)。班长很快出来。我套上防菌服,在一个模样俏丽的小护士的引导下进了病房。汉生就低头坐在最外间的一张病床上,进门就能瞧见。他正耷拉着头,不知在沉思些什么,手上脸上胸前打着绷带,一些管路连接在身体各个部位以随时监控生命体征。我首先瞧了眼仪器,各种我读不懂的数值正健康地跃动着,看上去还不是很糟。我喊了一声汉生,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我,说,你怎么来了?有些惊喜的样子。我说,废话,再远也得来啊。汉生眼里就有些泪花了(人病了就是脆弱)。我说,你不要激动,别的啥也不要想,相信警察,小偷会抓住的。好好养病,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汉生有些哽咽,可当着一些小护士的面,还是顽强显示了自己坚强的一面。过后,才用目光示意我看之前带我进来的那位护士,低声说,怎么样,正不正,看哥们把她泡了。我说,人不错,你就大胆上吧。接着,我们又胡侃了一通,甚至把青山十六岁时得性病不敢告诉家里我们四处筹钱最后陪他在私人诊所打针这事又翻出来咀嚼了一番。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好像时光真的倒回了从前。时间到时,汉生心事重重,想说什么,嘴皮都动了几下,甚至提到了跟我借钱的事儿,似乎想掏心窝子,但还来不及说完,我就被护士带离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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