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我奢侈-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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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润明就这样掉了下去……?”

    润明,他的名字叫润明。我们初初相识,周围的时空就给了我们一段从前,让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们俩没有互问名字的必要。小蔡有一次叫他小张,我听过,也不在意,好像他天生就应该姓张。

    张润明。张润明。可以肯定的是,张润明一样也不知道我的全名。如果,在海底,他怀着好奇打开我的旅行袋里那两本书,海水会将扉页上那三个字放得很大,他读着,晶亮的小水泡就从他的嘴巴,鼻子里一串串涌出,张润明在念:唐小菡。

    “润明,就这样,掉下去了?”

    张妈妈又问了我一遍。这之前小蔡已经详尽向她汇报过了,胀红着脸,说小张他不知怎么就掉下去了,背上手上都是行李,要是空着手,也许就能摆脱漩涡了,不是也许,是肯定能摆脱漩涡的!她们说话的时候,我静静坐在一边,我能为自己辩护什么呢?张妈妈倒是清醒,她跟小蔡说,这怎么可以怪她呢?是你们旅游公司的责任!

    “你不要太难过了,小菡。”张妈妈得不到我的回答,也找不到我的眼睛,她认为我在悲伤中,她认为一个恋人的悲伤和一个母亲的悲伤是互通的,于是,她伸出她的胳膊,把它搁在我的脖子上,皮肤有点粗糙肌肉却结实,热烘烘地散发着一种力量。她又在这力量之上,加上了言语:“你是润明的女朋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知怎么,这句话里听起来别有意味,她很强调也很满意地又把开头重复了一遍:“你是润明的女朋友……”

    她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看一个镜框,一个英挺男人的黑白照:略略偏着头,略略带着笑,“他是润明的爸爸,明天我把润明的照片放他旁边。他们倒有伴了。”她说话的声音里带了笑。如果她哭,我可能不会难过,可是她笑了,鱼尾纹漩涡一样盘过来,我被裹胁入内,在旋转中我听见自己在说:“我会陪着你。”她说,那简直就是命令:“叫我妈妈。”我就叫了。

    我叫了她妈妈,我跟着她料理了张润明的后事。人们说,那是他的未婚妻,真是可怜……

    张润明那天给我的包,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张妈妈说张润明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东西,让我留着。我便留着。桌面是他的照片,很“阳光”的笑着,眉眼生动,一个鲜明的指纹在屏幕的右下角,软驱里是那张白雪公主的碟片。给他一个真心的吻,他也能复生吗?这个世界上,有真心爱他的人吗?一定有的吧……

    电脑设了密码,我可以找人破了进入,那里面该是怎样一个世界呢?这个念头,我只是转了一下。pass word? pass word ?他会拿什么做密码呢?或许是他爱着的那个人的生日,我把自己的生日组合着输入,手指在动,心里当然明白那是通不过的。

    张润明曾经问过我:永不改变?你要的那个人,不能有从前,也不能有将来,就活在此时此刻。这样的人,哪找去?

    没想到,答案就是他自己。

    流云岛的旅游开发,因为出了这件事情,停了一个夏天,小蔡他们公司的生意自然是受了点影响,少了一条短途线。公司追究小蔡的带团责任,邀请了几个团员参加,我当然在内。小蔡不把我当上帝,枣红头发下她的一张红脸,怒气冲冲地说着我的“不吉祥”。如果有祭台的话,她一定很想把我当牺牲供财神。我没有生气,她的经理却对我道歉了半天,说小蔡这个导游是不合格的,居然对客人这个态度!责任自然在公司!我们赔偿了,损失了,但那只是钱,命,是钱换得回来的吗?!

    就是这个慷慨陈词的经理,在流云岛被暂停开发的那个夏天,他找人写了一篇美丽的爱情故事,关于我们的,发生在流云岛上的爱情故事,题目叫做:魂断流云,登在了瀛城晚报上,在秋天的时候,又把我画上了广告。到现在为止,这条短途旅游线一直很火。经理真是有商业头脑。自然,他在文中说明写的是真事,用的是化名,张润明变成了李子明,唐小菡变成了程小莲。写得很煽情,排版也排得矫情,字里行间隐约飞着蝴蝶,张妈妈读得很投入,我说:“写得太夸张了。”她朝我笑着,眼里有泪光:“现实当然平淡些。”我很想告诉她真相,不过是一句话就可以挑明的事情,开口就是了,在她面前,却总是张开了嘴唇发不出声音来,有一回倒是她问我:“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那天在码头上,我已经说过了。岛上的渔民轮番下海探察,到最后一个个缩着头上来,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让盘水给旋走了,找不到了。确定真的找不到了以后,小蔡就叫我通知他的家人。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家电话号码。”他们都嚷起来:“这怎么可能!”我说:“我不是他女朋友。”他们都怪异地看着我,说我已经失心疯了,刺激太大了,糊涂了。其中一个说:“我亲眼看他给她套上戒指的!戒指是随便套的吗?”确实,戒指在我的左手食指上闪闪发光。

    最后我在他留给我的那个包的夹层里找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通讯录,翻开来第一页第一行写着的是妈妈,便按着这个电话打过去,接通了,说不出话,小蔡就抢了电话过去,我听不清楚她说什么,我被自己的新身份吓住了。

    那张广告画,我开头就说了,立在电影院对面的广场北入口处,那些看完电影的人出来都会先跟我打个照面。十年二十年之后,或许有人在回想她的青春时光时对她的爱人说,哎,你还记得电影院对面那广告牌吗,上面画着一个抛洒菊花的女孩子?

    有个下雨天,我独自一个人看完了一场电影,灾难片,名叫《后天》。阿涛爱看这类片子,我跟着看,也喜欢上了,分手后,这个爱好也没改变。坐在黑乎乎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会想起从前,那些温暖的时光就在空气中悄悄流动。那天,我也是背负着温暖的从前走出电影院.雨下得不小,广场的灯光把这一片雨打得又亮又白,我穿过白光,走到广告牌下面,抬头看自己。一支黑色的雨伞走到我身边,也看着画上的我,过了会儿,雨伞底下的人说话了:“画上的人,是你吧?”在我的沉默之中,她接着说:“我是张润明的朋友,我们谈谈?”

    进了个茶馆,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定之后,才发现从这里望出去就是那块广告牌。服务员问也没问她就给了她端了茶来,放下后笑着问我:“小姐要什么茶?”我说:“开化龙顶吧。”

    我该描述一下她,对吧?我不善于观察,初见之下,只笼统地觉得这个女人好看,说好看未免又过于简单,这么说吧,在这样的雨夜里,她让人觉得雨并不是下在窗外,而是下在山外,潮湿的雨与我们隔着一城的距离。我的打量,一点也没叫她不自在,长得好看,自然也就习惯了被人盯着看。在她面前,我也不觉得气短,我比她年轻,年轻胜过好看,所以,我也安然地接受她的端详。

    她喝了一口茶,笑了一下:“我常来这里,坐着,看你。”

    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说了那句大家都不相信的话:“我不是张润明的女朋友。” 我指了指广告牌:“那只是商业广告。”接着我又说:“报纸上那文章也是旅游公司的‘创意’,软广告。”

    她扬起眉毛笑:“女朋友,还有假的?”她的目光停留在我左手上,眼睛幽幽地像要燃起来。我连忙脱下戒指,告诉她这不过是张润明从西藏带来的随手送人的小礼品,我说:“不信,你看,不值钱的。”她放在手心上掂了掂,又笑道:“不值钱的,你也一直戴着?”

    她转动着戒指说:“魂断流云,呵,那作者把这戒指写成信物了。”

    “不是这么回事情……”我说话的声音渐渐低落。

    她把戒指随手往窗外一抛,一道红光闪出去,没了。她脱下手上的戒指,“这是翡翠的,比那值钱,赔给你……”

    “我不要。反正那也是张润明的东西,你要丢,就丢了吧。”我说着,并且开始胃痛。

    “你真的不是张润明的女朋友?”

    “真的不是。”胃更痛了。

    “我也觉得整个故事都很假,张润明一定还活着。”她似乎舒了一口气。

    “活着?”反问了一句之后,我没有多说。如果她愿意他活着,那就让他活着吧。有时候,我也有点怀疑,他活着吗?他落进旋涡之后,就消失了,死不见尸。

    除了扔戒指的那一刻,她从头至尾都微笑着,态度温和而从容,这一点,像极了张润明。她抬手叫了服务员来,让再给我添点茶叶。我喝茶爱把茶叶嚼碎了咽下,茶杯中的茶叶所剩不多了,我自己倒不觉得,她已经注意到了。这也像张润明。甚至,她略略偏了头微笑的样子,也像张润明。我这才知道,虽然相处才三天,我的眼睛里却收藏了许多张润明。

    她没有追问我为何大家都把我当成张润明的女朋友,我也没有解释,即使只有三天,却也是属于我的从前,她也不肯多说他们之间的故事,低头挑拣着果碟里的无花果,说有好几个生了虫的。虽然雨夜宜于倾诉,我们俩却都是吝啬的人。

    雨渐渐停了,她说,走吧。我就站起来跟着,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她的水蛇腰:容长,圆润,每一寸都是活的。离开窗口,茶馆里的灯光顿时幽暗,她不是在走,她在游,用她的水蛇腰。我若是男子,我也动心,她也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要走在我的前面,亮出她的腰,打败我刚才自得的表情(年轻女人看老女人的表情)。她做到了,我垂头,看着她的脚跟,可是她的脚踝也是活的,纤细,柔韧,两条小小的花蛇。我闭上眼睛,我明白了,张润明大概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告别的时候,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我穿着无袖的连衣裙,肩头那块肉感受着她手掌心的柔软和细致。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本来计划在‘十一’结婚的,不管他妈妈同不同意。”

    “真是……可惜了。”我说,说得有点言不由衷。

    “可惜吗?他活着,我们也不会结婚了。他不是有你这个女朋友了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不是真的。”

    “呵,不用安慰我,一定是润明跟你说了,我为他付出许多,你才同情我安慰我的吧?”在本该道别的场景里,她却激动起来。

    “我真的不是张润明的女朋友!”我说:“你要我怎样,发誓,赌咒?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不会相信的……”她看着我,眼睛在暗夜里闪着亮光:“他爱我,他就该是我一个人的。他怎么可以假扮你的男朋友呢?”

    “是假扮的呀,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也不可以!”

    她猛地扳住我的肩:“你说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说,我开始头晕了。阿涛酣畅的笑脸在脚下的积水潭里晃荡起来,小娜第四粒纽扣处的栀子花也落在水潭里了……她越说越激动,她把雨伞狠命地往地上戳去,尖锐的伞端击中水潭,阿涛和小娜都碎了。

    她失态了。我转身,不说再见,走吧,胃痛和头晕正领着我向失态走去,在失态以前,赶快离开。夜场电影还在放,暴风雪的声音隐约可闻,我只想走进电影院去,坐在黑暗里,在窄小的座位上抱紧自己,胃痛肯定会好点的。

    背后一阵凉,接着是痛,有东西在试图穿透我的身体,胃痛消失了,头晕也好了,我回头看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的脸完全变形了,嘴角几乎到了鼻尖的位置,我找不到她的眼睛,她的注意力只在伞上,她还举着,她还在用力,她的水蛇腰弯成一座桥,仇恨从桥上过,通过伞端,射入我的身体。

    “喂!这里……是广场!”我对她说。

    “有人过来了!”我说。背上湿湿暖暖,痒痒的。她梦醒一般,放下了伞,一串红色的血珠随即滴落。四五个人朝我们方向走过来,臂膀上套着红色袖装。我站到她身边,取了块真丝手帕交到她手里,她总算还能明白我的意思,把手帕按在伤口上,紧紧的,我们紧贴着走路,像两个亲密的朋友。

    “我送你去医院。”她说。

    在广场边,我们拦了辆出租,在我坐上去前,她给我垫上了她背着的白色麻布包,大概是怕血污了座垫。我让她把伞丢了,她犹豫了一下,把伞放在了花坛的沿子上,花坛里怒放着紫颜色的花朵。

    车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听着彼此粗重的呼吸,见了医生,我们也几乎没有说话。我撩起上衣让医生看后背,医生嘀咕了一句,怎么搞的?却也懒得多问。她站在一边,手里攥着那块手帕,看了又看,很不相信的样子。回去的车上,她还是在看那块手帕,还摸了摸我背后的纱布,动作是那么温存细腻,小心翼翼。我说给司机听的自然是我家的地址,车在楼下停了,我下车,她也下车。我本来想说,你回去吧,我没事。再一想,把那东西,还给她吧。

    打开笔记本电脑,让她输密码,她动弹了几下手指,就进入桌面了。她打开一个文件让我看,她说,你看,我们的照片。果然是,千姿百态的他们,有些照片简直亲热过了头,大概是数码相机拍的,不需要拿去冲印的关系吧。她没有不好意思,我也就睁大眼睛看着。有一张真美,他回头吻她,她整个地贴在他的背上,丰满的胸脯扁成一片,不知道她使了多大的劲,他扭转的脖子上鲜明的喉结和饱满的筋络呼应着这股劲道,热力从电脑屏幕上散发出来,我的呼吸不知不觉中急促起来,那一夜月光下,若在此用画面重演,我,能信是真的吗?

    她看着笑着,眼波流转中,尽是甜蜜。

    “刚才要是换成刀,你就已经把我杀了。”我笑着说,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有杀我的理由。

    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我想大概是对不起之类的话,她自己也觉得太轻巧了,说不出来,就在那里朝我笑,笑得媚眼如丝。我心里替张润明可惜,这样的女人,他在海底大概也忘不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

    “田螺。”她说,“田螺姑娘的那个田螺。”

    我就笑了笑,既然她叫自己是田螺姑娘,我就不必要再让她留电话和地址。

    再见到这个名字,是在一个月后的瀛城晚报上,说一名叫田螺的单身女子在公寓里开着煤气自杀了,有遗书,写给一个名叫张润明的男子,本市有三十多个张润明,现正在逐一寻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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