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姚雪垠-“极右派”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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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01年第02期

    栏目:作家往事·中篇纪实

    自古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当代作家姚雪垠,光在文坛上就“辛勤耕耘七十载,呕心沥血超千万。”

    七十载,历尽坎坷,九死一生;

    超千万,字字心血,矢志不渝。

    姚雪垠一生度过九十个春秋,九十度春秋有些漫长,却又是那么短暂,而姚雪垠却在当代文坛上树起了一座丰碑。可以这么说,他把灵魂和躯体化为超千万字的文学巨著;而这超千万字的文学巨著,就是他灵魂和躯体的化身和再现。

    一九五七年秋季,中国大地上那场惊天动地的“反右”斗争,似乎到了“收获”的季节,许多经历过“大鸣大放”的知识分子,面临着定性,等候着结论。

    作家姚雪垠和众多知识分子一样,没有逃脱那场厄运。他在挨过多场批斗之后,等候定性。

    那天,武汉市中南作家协会礼堂里召开了群众大会,会场上,气氛十分紧张,每个人都屏着气,绷着脸,像在火葬场里参加追悼会一样,严肃中带有几分恐怖。大会开始,那位和他共事多年,(遵姚雪垠生前所嘱,不讲其真实姓名)却观点对立的负责人扯开嗓门,威严而郑重地宣布:

    “姚雪垠向党猖狂进攻,经上级批准,划为极右派,下放监督劳动改造。外部问题作内部处理,生活上给他一碗饭吃,留作反面教员。铲除这棵毒草,化为肥料,壮大香花。今后他不能再出书,也不能发表文章,只能在群众监督下老老实实地改造,重新作人。右派分子都是很狂妄的,自认为很有知识,有学问,可以同共产党较量。其实,将你们打倒以后,地球照样转动,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

    姚雪垠当头挨了这致命的一棒,差点昏倒在会场上。他这个硬汉子,历经四十七个春秋,遇到过多少坎坷和磨难,从来没有屈服过,可这一次的结论,如霹雳轰顶,差点儿把他击倒。

    散会了,他只觉头昏脑涨,两眼发黑,摇摇摆摆,勉强回到了宿舍。一下子倒在床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他悲痛万分,连连自语:“我完了,这一次真正的完了。”

    也难怪啊!他自幼酷爱文学,青年时代就立下宏愿:活着不做历史的旁观者,而是历史的参加者和推动者。从十九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小说,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就写出了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作品。一九五三年,他以一个较为成熟的进步作家的身份,从河南省文联调至中南作家协会,来到武汉,从事专业创作。他正踌躇满志,想要大展宏愿的时候,却遭到了这场毁灭性的灾难。

    “男儿有泪不轻弹”,姚雪垠这条经历过磨难的硬汉子,这次却哭了。他从报纸上看到,戴上“极右派”帽子后的严重后果,再加上今天领导宣布的,被剥夺了借书、读书、写作、言论等权力,还要影响妻子、儿女和家人,这样的现实,他怎么能接受,他实在想不能啊!

    就在前不久,他对未来还曾抱有希望,那时对他尚未作出结论,尽管批斗也是那么残酷无情,但无论从工作上,或生活上,还没有受到最终的限制。不久前的一天傍晚,他的妻子王梅彩突然来到他的面前。他先是一楞,说不出是喜还是惊。喜的是,妻子住在河南开封,带着孩子辛勤度日,两地相距近千里之遥,难得相见一次,他怎能不高兴啊!惊的是,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不想让妻子知道自己当前的处境,他不忍心啊!多年来,妻子跟随自己够苦的了,不想让她再添新愁。他强打精神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妻子看着丈夫消瘦又苍白的脸,抑制着内心的痛苦说:“我来看看你!”姚雪垠了解自己的妻子,几十年来,每到遭遇坎坷,总与他相依为命,共度难关。越是这样,他越不忍心让妻子为了自己担心。

    妻子王梅彩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把姚雪垠多天没洗的衣服洗干净,把屋子里零乱的东西摆得有条有理。

    晚上,躺在床上,王梅彩故意跟姚雪垠讲述当初结合时的往事,把思绪拉到那段难忘的岁月。

    姚雪垠十九岁时,正在河南大学上预科班,因参加进步活动被当局抓走。有位同乡叫王庚先的把他保释回来。王先生曾留学日本,参加过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是辛亥革命的参加者。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为人正直,思想进步,在当时是河南乃至全国的知名人士。姚雪垠曾去过他家里请教学问。

    暑假的一天,学校会客室突然有人来找,姚雪垠到会客室一看,才知道是王先生派来的人,他姓刘。

    姚雪垠见面就说:“你好,请转告王先生,谢谢他救我出狱。”

    “不必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刘先生接着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来不为别的,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有什么事情尽管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姚雪垠说。

    “我就直说吧!王老先生有个女儿,他老两口要为女儿择婿,看中了你。要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刘先生说。

    姚雪垠听罢,即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他早听说王先生门下有位才女,年方十七,漂亮又温柔,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才貌出众,若能和她结为良缘,真是巴望不得。不过,父母在家已给他定过亲,即使把原来的定亲推掉,也得先征求父母的意见,于是回答说:“请转告王先生说,这门亲事我愿意,只是得先告知父母以后才能正式回话。”

    刘先生说:“我先把王先生女儿,梅彩姑娘的地址留给你,若想来往,可以给她写信。”

    刘先生走后,姚雪垠思量再三,便写好两封信,一并寄出。一封是给他父母的,说明他愿意娶王先生的女儿为妻,要父母将原来给他订的亲事退掉。父母收到信后,虽然很为难,但还是给姚雪垠退了亲。另一封信,便是给王梅彩写的,从此以后,他们两人就书来信往了。

    转眼间到了这年寒假,王梅彩从北京回到开封家中。王庚先老两口早有准备,抓紧时机通知姚雪垠到家里同女儿见面。姚雪垠也早有心愿,他听说,还有别人追求王梅彩,生怕被别人“夺去”。今天得到通知,便叫了一辆黄包车,心急火燎,一路催赶,由于跑得太快,黄包车在拐弯时翻了,险些把他摔伤。当他赶到王家时,显得非常紧张,以至于王梅彩站到他的面前,他也未敢正面看上一眼。他真正看清王梅彩容颜的时候,还是在河大校园里。那天下着雪,王梅彩主动到校园里找姚雪垠,他们不顾雪花飘飞,不顾天气严寒,漫步在校园里的小道上。在偏僻的地方,两人收住了脚步,王梅彩深情地看着姚雪垠,逗趣地说:“我知道上次在我家时你没正面看我一眼,现在好好看看吧!我让你看个够。”说罢,把脸对着姚雪垠,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此时,姚雪垠伸出双手按在王梅彩的肩膀上,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着。接着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次年五月,他们在开封结了婚。从此以后,王梅彩跟随姚雪垠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度过了二十六年。无论是在饥寒交迫,为生计而辗转的动乱岁月,还是在烽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她都与姚雪垠生死相依,共度难关。今天,又遭厄运了,妻子、儿女又要受拖累了,姚雪垠不忍心啊!

    今天,她虽不知道“右派分子”到底犯有多大错误,她只知道领导告诉她,要盯住姚雪垠,要劝说姚雪垠,不要想不开,不要自杀。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刚直不阿的人,她更了解他,不会干什么坏事。但是,她知道丈夫遭厄运了,无论如何要开导他,要像过去一样遇事想得开,千方百计,坚强地活下去。本着这种想法,她与姚雪垠朝夕相伴,寸步不离,度过了两周。当她离去后,姚雪垠才知道,原来是那位作协领导特意安排的。他了解姚雪垠一向性格倔强,怕他挨批斗时想不开,会自杀。

    一天,夕阳西下时,作协那位领导来找姚雪垠谈话。二人来到长江大堤上,面对汹涌澎湃的江水,开始了对话。

    那位领导说:“虽然你犯了严重的错误,只要老老实实,好好改造,党和政府还是会给你一碗饭吃的,还是会给你一条出路的。”

    姚雪垠听出了话音,领导在试探他有没有自杀的念头。他多年来都是心怀坦荡,刚直不阿,尽管挨了批斗,仍秉性难改。他认为,运动过后,只要让我从事文学创作,照样会出成绩,就心直口快地回答说:“你放心。你读初中时,我已经是有名的青年作家了。我的问题都在桌面上,桌子下边没有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批斗以后,仍叫我搞创作,我会写出好作品;如果让我重到大学教书,我可以做一个中等偏上的教授(姚雪垠曾在华东师大前身,上海大厦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兼副教务长,兼代文学院长);如果到一个学术研究机关,我也可以在有关文史的科研方面做出成绩。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自杀!”那时,姚雪垠对未来还抱有希望。今天,他万万没有想到,对他的处理竟会这么严重。特别是今后不能再出书,也不能发表文章,只能在群众监督下老老实实地改造,重新作人。对于他这个自幼酷爱文学,几十年来,以笔为枪,立志献身文学事业的作家来说,不让写作,不就是被判了死刑,成了死囚吗?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上大学时,因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政治斗争,被开除了学籍,写作未间断过;后来,因患肺结核,发着高烧,口中吐血,也未停过;抗日战争时,带着稿纸,伏在小凳上坚持写作,敌机在头上轰炸,躲一阵儿,接着重写;炮火硝烟、枪林弹雨中,还要写……写作,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今天,这种权利被剥夺了,这可怎么办啊!也难怪他痛哭多日,因为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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