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白玫-第一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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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写作,她有许多怪癖。比如,饭不能吃得过饱油腻;坐在椅子上,若感到胃部与腹部相互碰触,敏感的文思好像生气了似的躲向一边,千呼万唤也不出来。早先,她一边播放与心情契合的音乐一边写字,如今已做不到了。好像只有耳根子清静,心灵里发出的声音,才能真切地听到,摸索到。而写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电视脚本或串词,这些跟心情无关的文章时,她却可以在毫无状态的“零度”下写作,不过,有状态时写出的此类稿子,却比“零度”写作时要来得生动耐读。

    尼采说,越没有理性,越接近神性。这点,白玫已深切地感受到了。心神癫狂中写出文字的精彩,往往是常态下无法企及的。所谓神来之笔,无不是在癫狂时完成的,而这,又是最可遇不可求的。

    她的文友兄弟乔杨的短诗《爱情》她很喜欢:最肤浅的爱情,是合法同床若干载;最深刻的爱情,是非法通奸一辈子。乔杨说,我写诗时,常把自己拆了。而“拆”的状态,她认为就是把理性全扔了,只留下一个感性的甚至动物性的状态。

    写下《》的题目,她猛地一怔。一个奇异的想法随之冒出:何不将与自己同名同姓白玫的寻找,当成对另一个“我”的追寻?在莫名的亢奋中,文字像雨点一样噼哩啪啦地落在了电脑屏幕上。

    文化宫二十多年前的电影放映厅里,挤挤插插坐满了文学青年。台上,有位着名作家像布道一样高谈阔论,大谈文学创作。会场上很静,偶尔从哪里传来一两声咳嗽,好像都会惊扰人们渴望的眼神及纤敏的神经。大家尽力屏住气息,不想漏掉一句“真知灼见”。

    粉碎“四人帮”不久,人们压抑了很多对那个时代的反思,急需一种排解的手段,文学无异于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许多青年人,集聚到以培养群众创作队伍为目的文化宫所办的文学团体,欲在这里寻找到一对能起飞的翅膀,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一时期,因为文学创作而改变了人生,从工厂、农村挤入报社、文学创作界或政届的屡见不鲜。不像现在,是个会写字的都能在浩如烟海的网络平台上发文章,即使出了几本书也只能算做写手,什么也改变不了,更别说以此作手段,敲开理想的大门了。现在人们在网络里发文章,除了一些想以此博出位的,大多数人还是为了排解工作与生活所带来的压力。

    前排的角落里,有位青年抽烟的样子很特别,烟卷像接着卷烟厂的流水线,一根连着一根,他的周围烟雾缭绕。趁工作人员走上讲台给作家倒水,他悄悄离开座位,走到看上去像高中生的一个女孩儿面前,耳语了几句。女孩儿虽然脸涨得通红,还是跟他从会场上溜了出来。

    她上身穿一件白色上衣,下身着一件蓝色的背带牛仔裙,乌黑的头发拢成一条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圆圆的脸上白里透红,猫猫眼上的睫毛很长,扑闪扑闪的像会说话,不笑也像笑的,清新得让人不能不为之侧目。

    “白玫,我带你去海河边照相去!”男青年望了她一眼,不露声色地说,镜片后的眼睛分明在笑。

    女孩儿站住了,歪着头,脸上充满了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你是谁?”

    “我叫路一鸣。我在报上读到过你的一首小诗,从创作室李老师那儿还看了你交上来的作品,很有灵气!四五百号人的文学讲习班里你年纪最小,又清纯可爱,大家都很关注你。你没发现吗?”

    白玫的脸红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映得文化宫飞檐斗栱古色古香的老建筑都有了勃勃生机。她问道:

    “这么好的讲座,干吗不听?”

    “听他瞎白话浪费时间,那些东西书里都有,没啥新鲜玩意儿。”路一鸣的声音像播音员似的那么好听。

    “你怎么这么说,他可是名家啊!”

    “那都是唬人的!我告诉你,搞文学创作的人,没有谁会把看家的本事掏出来,除非才情大得没有谁能比过他!你想啊,他体会了多年才好不容易悟出来的东西,轻易传授给别人,他还有饭吃吗?再说回来,写作靠的是才情、灵性和勤奋,没有这些,别人说得再实在,也是对牛弹琴,不起任何作用。”路一鸣不屑地笑了。看白玫一脸的惊奇,他问,“你上几年级了?”

    “高一。”

    “好好学习,考个中文系,系统学学中外文学史和创作理论,对以后搞创作大有裨益。不过,可别学成貌似有学问,却眼高手低,只会纸上谈兵的那种人。真让他们写点什么,只会引经据典,像有多大学问似的,其实是掩盖自己思索与发现的贫乏。因为他们的想象力,都被理性扼杀了,没有丰富想象力的人,是写不了文学作品的,即使费了半天劲鼓捣出一篇来,也没什么读头!当心!”路一鸣把脚搭到地上,另一只手扶住了白玫的车把。

    白玫的脸刷地白了,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像是吓坏了。

    一鸣问:“你父母在哪儿工作?有兄弟姐妹吗?”

    “我父母在大学里当老师。还有一个姐姐,在医科大学上学。你呢?”

    “我初中没毕业从河南来到天津,在一家工厂做工。”

    海河已在眼前,两个人停了下来,自行车靠在河边的栏杆上。

    海河是我国华北地区流入渤海诸河的总称。金元时下游段称为直沽河、大沽河。海河这个名字始见于明末。天津也因河网密布,被人们喻为水做的城市,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赋予了水样的灵性。

    天津是座移民之城,市民的祖上多是周边省市的农民或商人,也有一些是从水路上过来在此定居的。清末及民国时期,许多清廷的遗老遗少来这里的几处“租界地”避难,达官贵族来此做寓公,也有许多国外的商人买办来此做实业,中国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在此发生,又赋予了它“近代历史看天津”的称谓。

    不同地区的风俗、文化和饮食习惯聚集于此,因此天津不同区域的口音变化很大,“妈妈例儿”多,而且老百姓好吃也会吃。道路七扭八歪,房屋很少有正南正北朝向,这与河网密布依河走向所建有关。天津人的性格直率,热情,不歧视外地人,爱面子,随遇而安而又比较中庸,重感情,讲义气,喜欢自嘲,这种城市的风貌及性格特点,都像河底的泥沙一样,无不是历史、文化与生存环境的沉积。

    “你靠栏杆站着,对,脸朝河面。猛地回头,把头发甩起来。好,自然点。再来,就这样!”“坐到长椅上,手托香腮,凝眸河面的远方,呵呵,感觉很到位。”路一鸣边说边挪动脚步,不停地按动快门,俨然一个最称职的摄影师。

    两个人都折腾累了,在长椅上坐下来休息。

    身边的杨柳被风的手指牵来扯去,他们的脸一会儿被绿荫掩着,一会儿又被斑斑驳驳的光影笼罩。河面上,一条长长的挖泥船开过来,马达隆隆;带状公园后面是条马路,行人和车辆来来往往。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这对年轻人。

    “我从小就喜欢摄影。来天津前,我对我爸说,你不给我买个好相机,我就不去。我爸急了,说,现在弄个城市户口多难啊,我求人托窍磨破了好几张嘴皮子才给你小子办成!他拿我没办法,也只得依了我。”一鸣说。

    “我听人说过,玩摄影就是烧钱。”

    听洁净得像雪一样的白玫说出“钱”字,一鸣先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爆出爽朗的笑声:“写作只要有纸笔和头脑就够了,摄影却需要价格不菲的器材。不过,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

    白玫仰脸看了看日头,说道:“我得回家了。我父母不知道我参加讲习班的事。”

    “你没说?”

    “没。他们认为搞自然科学才是正经事。”

    “他们一定是教理工的。”

    “是。不过,我父母的书架里有许多文学名着,没事的时候我就偷偷地阅读。我姐姐发表处女作还要早,在12岁。她叫白云,以前也想当作家,我父母却为她做了主,去学医了。”

    “看来,你姐姐是个乖女儿。”

    “她只是表面上顺从,内心可野了。她学习一直很棒,父母总拿她对我说事儿,使我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里,无论多出色好像总赶不上她。我表面上很少与父母作对,这一点是跟姐姐学的。”

    “哈哈,你也会阳奉阴违?”

    “我不想让他们生气,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你是怎么喜欢上文学的?”白玫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线分明的小嘴儿,未施任何脂粉的脸上撒满了金色的阳光。

    “是孤独,就这。”一鸣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提了字递给白玫,“这本席慕容诗选,送给你了。”

    “腼腆地一笑,便绽出一个童话世界;希望,是个金色的秋。”读着他的提字,白玫的脸蓦地红了。

    她骑出很远,回头望时,见一鸣还站在原地目送她。她停下来,冲他挥了挥手,拐了一个弯消失了。

    一鸣在岸边坐到夜上浓妆,才推车往回走。心神像风的手指搅动的河面,一波推着一波,显得不很平静。

    白玫被楼上“咯吱吱”的声音吵醒了。“貌似”一回来,“咯吱吱”的声音,就会赶着脚儿来搔扰她。

    她对“貌似”两口子开玩笑说:“你家的席梦丝床该进古董店了!”“貌似”却说:“在历史感中玩穿越,那才叫过瘾!”暗下他却说:“你知道刘媛的脾气,钱一交到她手上,再抠出来难极了,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十瓣儿花。”

    出于他们久别似新婚的只争朝夕,被搅得心烦意乱时,白玫不是躲到子枫屋里,就是到客厅去,等到他们折腾完了再回屋。现在正和子枫别扭着,她不愿自讨没趣低声下气地往他的被窝里钻,又不愿被楼上的压在下面,听他们兴风作浪追云捉月时的欢声笑语。

    类似的声音,“貌似”在国外时她没少听到过。大多是在白天,她在屋里写稿,楼上的床便“咯吱吱”叫了,偶尔还能听到女人一两声不可抑制的叫声。她跟子枫提起此事,子枫却说她是写稿子入了魔,产生的幻觉。为了证明不是幻觉,她曾在楼上安静下来,躲在帘后往外望。不大一会儿,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走出了楼栋钻进路边的车里,并没有开走。又过了几分钟,才见刘媛浓妆艳抹地从楼里扭出来,还下意识地往白玫家的窗子瞟了一眼,才迅速地钻进男人车里。

    有一天,正好子枫在,楼上传来“咯吱吱”的声响。白玫兴奋地把正在伏案画图的子枫拉过来,指着楼上让他听。没想到,他却说别瞎联想了,或许她们娘俩回家取东西,孩子把床当成蹦蹦床跳,或是她把屋子借给别人用了,声音是别人搞出来的。他还提醒白玫,过好自家日子,别人的事少操心。

    这些细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纵使无论怎么想象,也是编不来的。子枫却不以为意地说,就是看见他们钻进同一部车里,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沉着脸说话的样子,好像错的是白玫。

    白玫之所以在意此事,不仅出于自己被搅扰,还是出于对“貌似”的同情。他说过,单位承揽的是国外反恐重灾区的港湾设计,脑袋每时每刻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一不小心说掉就掉了。不为家人过上好日子,谁会拿命换钱!从人性的角度,她也理解从来没有喜欢过的刘媛。丈夫偶尔从电话里传来的温存,像远水解不了近渴,无法满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她心理与生理的急需。

    也许过于偏心,她对“貌似”的怜惜多于对刘媛的同情,不明白子枫和“貌似”关系那么铁,竟对刘媛趁他不在家,三天两头带人过来压床的事漠不关心。如果换了自己,看到小佳的男人与其他女人在一起,为尽到朋友的责任,也要从侧面提醒一句。

    笼罩着雾气的夜似抓住了风儿的衣襟,冷嗖嗖地直往窗子里钻。湿气在房檐上慢慢地凝聚滑落,形成一串不绝于耳滴垂的省略号。本想透透气的,却似有一根看不见的钓钩,伸向隐在寒夜深处的白玫的记忆。

    白玫的童年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在河北老家,一部分在天津。

    她的母亲在河北省一家师范学院读书,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天津一家军工厂做工的她的父亲。婚后第二年生下白玫,后来又生下弟弟白冰。当年母亲充满了改变家乡面貌的幻想,执意回到老家教书,与父亲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被隔辈人疼爱,是许多孩子都有的感受,白玫却只在三岁前有过。那是她苦命的姥姥给的。姥爷二十多岁时死于日本鬼子的刀下,那一天在这个小村与他同时被杀的共有三十多个手无寸铁的村民。当时姥姥才二十岁,白玫的母亲只有九个月大。那几天,仅有二百多人的村子家家搭陵棚,地上落满了白花花的纸钱,血迹及血衣随处可见。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天空,整个村庄疼得瑟瑟发抖。姥姥经常抱着白玫讲小村的故事,告诉她那时根本不懂的“凡有血气,必有争心”的道理。

    有天夜里,母亲给弟弟冰儿喂奶。以往睡觉很轻的姥姥会跟着醒来,这次却没有。母亲用手推了推,发现姥姥的身子有一种可怕的硬。一摸,身体已然冷了。姥姥的怀里睡着小白玫,双臂仍紧紧地搂着她,好像怕一不小心会摔了似的。给姥姥穿衣服时,舅舅将她的双臂捋了半天,她却仍保持着抱着白玫时的姿势。

    纯朴的民风,虽然像包裹小村的绿色可轻易地延展到梦里,又因小村永远结着家仇国恨的伤疤,村民们无论是对一份爱还是对一份恨,都会执着和坚韧到骨子里。他们对做教师的母亲的敬重,令懂事的白玫从小在人们的赞美中饱饱地吸吮了真、善、美的乳汁,像个被爱哺育的宠儿。

    外界的环境再美好,却无法弥补一个需要呵护的幼童内心的缺失。母亲是把授业传道看得很重的人,父亲逢年过节才回老家探亲。因为没人看护,白玫从记事起就由母亲带在所教的班里,白冰则托人照管。母亲教几年级,她就跟在几年级,不能像同龄人一样自由玩耍嬉闹。生病的时候,母亲只得把她锁在家里,身边放一大箱子小人书和一只缺音少电的半导体收音机。

    幼年时的她缺少理解父母的逻辑,只得用半导体里播放的《青春之歌》《欧阳海之歌》《红岩》《海岛怒潮》《西游记》等长篇小说和小人书中的故事,忍着病痛,挨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一个人的狐独。五岁时,她竟自作主张,跑到供销社站在比自己高的柜台前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金光大道》,虽然是小人书,小小的她已体验到了买书的快乐。六岁时,她给远在天津的父亲写了人生中的第一封信,情真意切而且用词准确,虽然不会写的字是拼音代替的。这时她还不知道,这些都是自己最早的文学启蒙。

    白玫十岁那年,父母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来到天津。她的心是被小村的绿意和质朴浸染的,而偌大的天津城除了攒动的人群,就是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与被太阳烤得发软的柏油路。尤其是路边地沟里发散出的臭气,更使她无法忍受。在老家也时常会闻到晒在场院上的大粪味儿,可她在大粪味儿中可以嗅到绿色的清香及粮食出锅时扑鼻的香气。

    她问自己,这里是家吗?若是,怎么感觉不到它?若不是,又怎么会生活在这里?

    孤独,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兜头将她罩住,在无法抹去的像鞭子时时抽打的怆然中,她用父母给的零用钱买来《当代》《花城》《人民文学》等刊物及《红与黑》《孤星血泪》《童年》《鲁滨孙漂流记》等外国文学名着来读。她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让心灵有个可以承载自己的故乡。

    这份像刀子一样割着的孤独,有时候会变成一把刻刀,雕琢意志并开掘潜能;而为了弥补残缺,她会本能地找一个适合自己攀爬的竖梯,抓住它,好让灵魂系上去。书读得多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渐渐地冒出来:我也能写,因为我心里也有许多不吐不快却又无处可说的话。这时她还不知道,一切艺术归根结底是一种心理及生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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