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在情爱之途-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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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14年秋天的东京,一个天高云淡,空气中飘着菊花香气的日子,19岁的郁达夫将认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将成为他的朋友,而其中的一个,则将演变成他的情敌。但对此郁达夫是不能预知的,所以对命运的赐予,他只能和所有人一样照单全收。

    其时,他与上百名中国学生聚集在第一高等学校门口,盯着墙上那张墨迹淋漓的预科班中国官费留学生录取名单。郁达夫身瘦体弱,被排挤在人群之外,无法进到距布告很近的地方,只好踮起脚,瞪大双眼,徒劳地朝里观望。如果那张纸上没有他的名字,就意味着留学愿望的落空,大半年来日夜补习日语的努力付之流水,他得告别带他来日本的大哥大嫂,灰溜溜地回国去。

    郁达夫焦灼不安的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你推我搡,一片混乱。有人踩了郁达夫的脚,他哎哟一声痛得眯起了眼睛,赶紧退到一旁,蹲下身子揉脚。这时必将成为他朋友的郭沫若跳到一块阶石上大喊:“喂,大家都不要拥挤好不好?一点秩序都没有,都是中国人,莫让日本人看笑话嘛!前面的同学念一下名字,不就大家都晓得了?”

    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前面有人开始大声报出录取者的名字。郁达夫竖起了耳朵,当听到自己的名字穿空而来时,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像在课堂里被点名一样叫了一声:“到!”顿时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紧接着郭沫若也听到了自己的大名,这位后来的名士开怀大笑:“哈哈!苍天有眼,不录取我是没有道理的!”

    郁达夫正好站在郭沫若身边,便冲他拱拱手:“恭喜恭喜!”

    郭沫若拱手回礼道:“同喜同喜!你是郁达夫?好名字!世事通达即丈夫啊!听口音,你是江浙人吧?自古江浙多才子呀!”

    郁达夫矜持而兴奋:“才子不敢当,浙江人倒是货真价实的!”

    这时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过来冲郭沫若说:“郭兄,我也录取了!”

    郭沫若道:“好啊好啊,皆大欢喜!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郁达夫,是你的浙江老乡!”

    这位青年与郁达夫热烈握手:“郁兄好!我是许绍棣,杭州人氏,不知府上是……?”

    郁达夫说:“家在富阳,从杭州坐船沿富春江而上,不过八九十里水路呢!”

    “是嘛!天下真小啊,没想到在日本还遇到你这个真老乡!”许绍棣说。

    郭沫若大大咧咧:“什么真老乡假老乡啊?到了海外,所有中国人都是真老乡,都是一家人!人生多少得意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虽然不算是金榜,可毕竟是一大幸事!我提议,我们到酒馆痛饮几杯如何?!”

    许绍棣立即响应:“好啊!”

    郁达夫却没有应允,他说他想尽快把这消息告诉大哥。常言道,长兄如父,大哥奉命来日考察司法,特意带他来日本留学,为他操了不少心,过几天大哥就要回国到大理院任职了,他一直在盼着这个好消息呢!郭沫若很理解郁达夫的心情,点头道:“应该应该,我们以后是同学了,有的是机会再聚,你赶快回去报喜讯吧!”郁达夫于是拱手作别了。

    这就是郁达夫与郭沫若和许绍棣的相识,十分的偶然,也十分的平淡,谁能料到,这竟是后来一连串复杂故事的开头呢!

    2

    三个人再次相聚,是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操场上。

    他们穿着崭新的黑色立领学生制服,夹在几十名中国留学生中间,排着队围着操场跑步。负责军事训练的教官满脸横肉,挥舞着一根鞭子,不时地冲着队伍末尾的人吼叫:“快跑,快跟上!”

    郁达夫踉踉跄跄,气喘吁吁,跑着跑着就和许绍棣一起落到了最后面。教官冲到郁达夫跟前,凶神恶煞地:“不许偷懒!”郁达夫摇摇晃晃拚命往前赶,汗水刺疼了他的眼睛,终是力不可支,速度越来越慢。于是教官扬起鞭子,猛地抽在郁达夫的背上。郁达夫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许绍棣欲拉他一把,教官瞪了一眼,吓得收回了手。

    郁达夫爬起来欲追队伍,教官吹响了哨子。跑步的队伍停了下来。

    教官用鞭子指着郁达夫:“你!”又指着许绍棣,“还有你,做一百个俯卧撑!”

    无奈,郁达夫和许绍棣并排做起了俯卧撑。教官在一旁数数:“一、二、三……”许绍棣体力明显好于郁达夫,做得比教官点数的速度还快。郁达夫则体弱力衰,没做几个就脸憋得通红,动作迟缓下来,才做了二十来个,双臂一软,扑在地上。教官一脚踏在郁达夫背上:“继续做!”郁达夫愤怒地拱了拱身子,却起不来。

    郭沫若跑过来,书生气地冲教官大喊:“太野蛮了,我抗议!”

    “野蛮?对你们支那人不野蛮点,你们永远是东亚病夫!”教官收回脚,冲着郁达夫大吼,“继续做!必须是连续一百个!做不完,军训就过不了关!”

    对精疲力竭的郁达夫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爬起身来,倔强地怒视着教官,一言不发。教官忽然笑了笑:“我这一关可不是好过的,我历来看不起意志薄弱的人!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让你们过关。”教官退了两步,叉开双腿立定,用鞭子指了指胯下:“从这儿爬过去,就算你们过关了!”郁达夫蓦地涨红了脸。教官瞟郁达夫一眼:“那,你先爬吧!”郁达夫胸中鼓胀,他本是个胆怯之人,这时倔脾气却突然上来了,想也不想,头一埋,就向教官撞了过去。教官没有防备,被撞了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围观的学生们啊地一声,顿时目瞪口呆。教官从地上爬起,气急败坏指着郁达夫:“好呀,你竟敢顶撞教官,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

    郁达夫被两个军士带到了黑咕隆冬的禁闭室。

    到了傍晚,禁闭室的小窗户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郁达夫已经是饥肠辘辘了。郭沫若和许绍棣来看他,拍着门叫道:“达夫,你还好吗?”

    他在门里说:“我还好,就是饿得慌!”

    郭沫若说:“我们要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要是关上几天,军训没成绩就麻烦了!”

    他说:“随他去吧,我也是忍无可忍,听天由命了!”

    这时教官过来了,瞟瞟郭沫若和许绍棣,厉声问:“你们来干什么?”

    “来看看同学,不行吗?”郭沫若说。

    “教官先生,我们是来向您陪礼道歉的!”许绍棣连忙打圆场。

    “噢?又不是你们顶撞我,关你们什么事?”教官问。

    许绍棣说:“达夫是我们的中国同学,他对您的不敬也就是我们的不敬,所以特来道歉,并向您致以真诚问候!并且希望您多多包涵,高抬贵手,让达夫同学早点出来!”

    “你们很讲究同窗之谊?”

    “是啊是啊!”

    教官盯着许绍棣:“你也很讲义气?”

    许绍棣说:“当然啊!”

    “那很好啊!”教官打开门,冲郁达夫挥手,“你出来!”郁达夫走到门外,揉了几下眼睛才适应外面的光线。教官指指门内,对许绍棣说:“你进去。”许绍棣愣住:“为什么?”教官一笑:“你不是讲义气吗?那就替你的同学关一天吧!”教官用力一推,许绍棣就跌到门里去了。教官欲关门,郁达夫叫道:“慢!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能让你陷我于不义!”说完,他侧身挤进门里,将许绍棣推了出来。教官摸摸下巴,点点头,对郁达夫翘起右手大拇指:“你的,这个!我的,喜欢这个!现在你们都走吧!”

    郁达夫还在犹豫着,郭沫若急忙将他从门内拉了出来。

    3

    如此一来,一顿酒就是少不了的了。

    郭沫若和许绍棣将郁达夫拉进了学校门外的小酒馆,替他买酒压惊。

    酒过三巡,许绍棣感慨地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哇。没想到,你们俩都那么冲动,特别是达夫,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没想到竟敢以头顶撞教官,啧啧!差点把我吓出尿来!”

    郭沫若却说:“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换个学校!”

    许绍棣不以为然:“你说得轻巧!要是军训过不了关,被取消了留学生资格呢?换学校也没人要你。当忍则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郁达夫沉默半天才说:“身体受苦可以承担,人格侮辱却令人难以忍受!那个教官,简直是个没开化的野蛮人!”

    郭沫若说:“想来也不奇怪,日本人崇尚武士道,武士道里本来就有野蛮强悍的因素。再说,我们都是弱国子民,恃强凌弱是他们的本性,才不会把你中国留学生的尊严放在眼里呢!”

    郁达夫深有感触:“是的,我来日本一年,遭受的白眼和岐视不知道有多少!”

    许绍棣说:“昨天我看了张报纸,日本借口对德国宣战,把青岛给占了呢!”

    郭沫若气愤地:“哼,为了争夺势力范围,把仗都打到我们家里了!要想不被欺侮,不被宰割,中国非得强大起来不可!”

    郁达夫点头:“郭兄此言极是!而中国要强大,又非得我们这一代人取人之长,补已之短,卧薪尝胆,发奋学习不可!”

    郭沫若拍手道:“说得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来,再干一杯!”

    三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郁达夫问:“郭兄,你选择学医,是不是抱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志向啊?”

    郭沫若笑道:“有过这种想法,达夫你呢?”

    郁达夫道:“我的学科是大哥为我选定的,就我的志趣,还是学文的好……总觉现今国人,强身健体固然紧要,革新思想、充实精神却显得更为急迫!”

    郭沫若颔首:“嗯,有道理,有道理……许君你呢?东渡日本,为何而来?”

    许绍棣道:“我可不像二位兄长志存高远,只不过是家父想让我赶赶留洋的潮流,好回去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而已!惭愧、惭愧!”

    郭沫若笑道:“也没什么好惭愧的,学成回国,当个好官、清官也不错嘛。其实不管学什么,只要有心,都可以为国家为社会作出一点切实贡献的!”

    许绍棣说:“那是自然!许某倘若为官,定当竭诚报国,勤政为民,不遗余力!”

    郁达夫望着窗外的街景,眼神迷茫。郭沫若说:“达夫,走神了?该不是想某位添香的红袖吧?”

    郁达夫说:“哦,刚才一分神,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富春江,想起了我写的诗……”

    郭沫若兴致顿起:“吟一首听听!”

    郁达夫清清嗓子吟道:“家在严陵滩下住,秦时风物晋山川。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

    郭沫若和许绍棣击掌:“好诗、好诗。”

    郁达夫谦逊地:“即兴之作,献丑、献丑!”

    郭沫若高举酒杯:“有好诗不能没好酒,来,达夫,让我们借这异国之酒来浇我们的乡愁!干——!”

    三人又仰头一饮而尽。

    4

    这三个人同学的经历其实很短,前后也就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他们从预科班结业,郁达夫去了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郭沫若选择了冈山六高,许绍棣则留在了东京一高。

    郁达夫起程这天,郭沫若和许绍棣送他去了东京火车站。依依惜别之后,火车缓缓开动,望着两位好友慢慢变小的身影,郁达夫心里充满了忧伤。他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离开了朋友,他不知该如何排遣他的孤寂。

    此时此刻,郁达夫还不知道火车将把他带向一场刻骨铭心的初恋。

    5

    御器所村位于名古屋市郊,离第八高等学校很近,经人介绍,郁达夫选取了村里的后藤家为自己的寄居之所。

    那天,郁达夫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向郊野走过去时,心里一片苍凉。后藤家的小木楼矗立在田野之中,孤伶伶的,似乎与他有某种对应关系。秋风流过他的全身,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摇摇晃晃,显得特别的孤独。

    当他走到后藤家门口时,意外地发现一个年轻姑娘,身穿漂亮的和服,脚蹬木屐站在路旁,向他露出一脸的笑意。

    她的美丽让他一时愣住了。

    姑娘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一躬:“您好!请问是郁达夫先生吗?”

    郁达夫脸一红,惊讶不已:“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姑娘笑道:“你不是订好在我家住吗?你寄运的的行李都已经送到了。估计你差不多要到了,父亲要我在这儿等你呢!”

    郁达夫心中一喜,慌忙也鞠了一躬:“那太谢谢你了!”

    姑娘抓过郁达夫肩上的挎包:“来,我们进屋吧。”

    姑娘领着郁达夫穿过小院,进入客厅,边走边介绍说她是后藤的女儿,叫后藤隆子,以后就叫她隆子好了。到了楼梯口,隆子脱下木屐,换上拖鞋,然后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往上爬。郁达夫紧跟在隆子身后,到了楼梯中部,他抬头仰望,无意中瞥见隆子浑圆的臀部,心中一阵惊悚,赶紧垂下头来。

    隆子推开拉门,带郁达夫进了他的住房。她指着榻榻米上的铺盖:“被子我都给你铺好了。”

    郁达夫忙点点头:“谢谢你了!”

    隆子菀尔一笑:“不客气。”

    郁达夫仔细环顾屋内,只见有一扇朝外开着的窗户,窗下有一张小桌,桌上摆有笔墨。他的两中箱子已搁在墙角。他走过去打开一只箱子,里头几乎全是书。郁达夫从箱子里拿出书来,摆在书桌上。隆子过来帮他收拾,他阻止道:“谢谢你了,我是中国人,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的。”

    隆子笑嘻嘻地:“我知道你是中国人,可你住在我家,不想操心也不行呵!”

    郁达夫无言以对。她身上弥散出一种香味,那温热的气息让他有难以言喻的窒息的感觉。隆子替他摆着书,说:“啧啧,这么多书,你真是一个读书人啊!”接下来,她边做事边轻轻地哼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时节天将晓……”

    郁达夫听着隆子的歌,默默地坐在一旁。歌声让他想起一件小事。那是樱花盛开之时,他捧着书在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吟读,发现两个年轻的女子欲摘樱花,却够不着树枝,他于是主动地上前摘了两枝送给了姑娘们。两个年轻女子道谢之后与他亲切地交谈,哼着《樱花谣》,十分开心,可当她们得知他来自中国时,竟惊叫一声:“你是支那人?”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都是日本的美丽姑娘,都唱着同样的一支歌,可郁达夫觉得她们之间有一种本质的不同。他不竟有些着迷地偷觑着隆子俏丽的面容……

    6

    房东后藤先生是个言语不多的人,碰到郁达夫,通常只是简单地点点头。郁达夫觉得他像个影子,不注意时,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除了开旅舍,不知他还做什么营生,在屋里很少能见到他。也许正因为如此,郁达夫与他相处得很自在。

    这日后藤和郁达夫一起吃饭,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郁先生,日本的饭菜,已经习惯了吧?”

    郁达夫点头:“嗯,除了生鱼片,其他的跟中国差不多,习惯了。”

    后藤两眼盯着碗里说:“那就好。隆子的厨艺还不错的,她母亲去得早,家里就靠她操持。她的寿司做得很好吃的,下次要她做给你尝尝……你要是学习紧张,懒得下楼,也可以让隆子把饭送到你房间去。”

    郁达夫说:“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

    后藤说:“不麻烦,你是客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哦,郁先生的日语说得很不错,还带江户口音,光听你说话,别人看不出你是支那人呢!”

    郁达夫眨眨眼,沉默不语。没想到到了名古屋,还要听支那人这三个字,他觉得它们是从东京追来的,这让他感到屈辱。后藤意识到什么,也不作声了。

    郁达夫碗里光了,欲起身盛饭,隆子去拿他手中的碗。郁达夫不松手:“我自已来。”隆子不由分说将碗夺了过去:“我来,你坐着吧。”

    后藤瞥了他们一眼,咳了一声,说:“以后有什么事,就告诉隆子一声,该她做的事就由她来做。家里人虽少,可规矩不能少,该做的与不该做的,大家心里都要清楚。她比你小,你就把她当妹妹吧!”

    郁达夫觉出他的话另有所指,点点头闷声应道:“嗯!”

    7

    青春期的苦闷和忧郁像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郁达夫。他时常枯坐数小时,竟不知自已想了些什么。莫名的烦躁让他坐卧不宁。身体也仿佛在膨胀,不受他控制了,有时就忍不住将手伸进被窝里搓揉一通。这之后,他就会长时间沦陷在负罪感和自我遗责之中。

    他真不知他的人生该往哪个方向行走了。

    一天傍晚他又将被苦闷蹂蔺时,大哥的来信救了他,使得他暂时解脱出来。已在北京大理院当推事的郁曼陀在信里说:“现今中国政局混乱,袁世凯正张罗称帝,国家暂时还看不到希望……正如三弟所说,国事当由根本问题着想,欲整理颓政,非改革社会不可。但欲改革社会,又非有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当此国事浑沌之时,还望三弟心不旁鹜,刻苦学习,将来总有效力国家的时候……”

    郁达夫放下信笺,长叹一口气,侧过身子,推窗远眺。窗外深邃的夜空,几颗星星在闪烁。不知大哥也看到这几颗星星么?

    伫立了很久,郁达夫才给大哥写了回信。对于大哥的教诲,他是铭记在心的,对于学习,他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在信里,他委婉地提出,学医学花费很大,他又喜欢买书,每月的官费总是不够用,而他素来对文科感兴趣,欲在晚些时候转到文科学习,希望大哥谅解。

    写完信,郁达夫便下了楼,踅入便所。他心神气定,心想总算可以安宁地睡一个好觉了。可是合该有事,当他从便池上站起,窸窸窣窣地系裤带时,隔壁传来洗浴的水声和隆子哼歌的声音。

    郁达夫忍不住侧耳聆听。水声清脆清晰,好像是一些碎水晶溅落在地上。而歌声呢,仍是那首《樱花谣》,哼哼唧唧的,每一声都带着隆子口里灼热的气息。于是,一股热流开始在郁达夫身子里涌动。他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子,踮起脚,从高高的小玻璃窗望过去——

    隔壁浴室里,虽然热气迷蒙,隆子赤裸的身子却赫然在目!像有一枚尖针刺入了脑子,郁达夫呆了,直愣愣地瞪着隆子美仑美奂的裸体,动弹不得!

    玻璃窗后,隆子察觉了郁达夫的窥视,停止了洗浴,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双手交叉抱着胸部,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道:“谁呀?”

    郁达夫大惊失色,全身一抖,跌落下来,差点倒地。他打开便所的门,仓皇地逃了出去,三步并两步地窜上楼梯……

    回到房中,躺到榻榻米上,他再也不能平静。他双目紧闭,心却睁开着。听着楼下传来的隐约的水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隆子的身子,各个局部都纤毫毕现。他的身体又控制不住地膨胀了,但是他制止了自己的手。隆子的美让他自惭形秽,他不能亵渎了它。他辗转反侧,翻身不止……后来,当他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时,急忙拉过被子蒙住脑袋。

    他听到拉门悄悄地开了,还听到隆子蹑手蹑足地走到了跟前,并且轻声唤道:“郁先生。”

    他一动不动。他只能不动。除了不动,他还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是不合适的。他思绪万千。隆子却扑哧一笑:“你怎么不熄灯就睡呵?”

    他像模像样地打起了鼾。隆子笑吟吟地:“我知道你没睡着,你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过。”他仍不动弹。隆子轻轻推了推他:“是不是我刚才吓着你了呀?隆子太丑了是不是?要是真吓着你了,我向你道歉啊!”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温馨气息,这愈发更让他胆怯,他唯一的选择是把鼾声打得更大了。

    隆子等了片刻,不快地噘起了嘴,将被子往下一拉,让他露出脸来,然后又将灯熄掉,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拉门刚刚合上,郁达夫就睁开了眼睛。枕边有隆子送来的一盘点心。他倾听着隆子下楼的脚步声,不禁有些后悔:他怎么就怯懦了,连话都不敢和她说了呢?

    第二天早餐时,郁达夫低着头,不敢碰隆子的目光。隆子大大方方地把一碗汤泡饭递给郁达夫,调皮地冲他眨眨眼。郁达夫双手接过碗来,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埋头一阵咳嗽。

    隆子关切地问:“是不是感冒了?”

    他摇头:“不要紧的,肺不太好,老毛病了。”

    后藤瞥郁达夫一眼说:“你房间的灯好像天天到凌晨才熄?”

    他忙说:“对不起,我用灯的时间太长了。”

    后藤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不能睡得太少了。”

    他解释道:“没办法,想看的书太多,我又有神经衰弱症,时常失眠,反正睡不着,不如多看书。”

    “我看你的脸色不如来时好了,如果你病了,我们会不安的……你最好常出去散散心,不要老关在屋里。”后藤说。

    郁达夫默默地点点头。他很感谢后藤的插话,否则他一时无法摆脱心头的困窘。可是,若是后藤知道一个中国学生偷窥了女儿的裸体,会怎么想呢?郁达夫不禁又惶悚起来。

    8

    郁达夫靠每月领取三十二元官费维持自己的留学生活。

    但这点钱对他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他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不光日文,德文和英文的都买。而且他读书的速度极快。有时为了省钱,他就将读完的新书折价退给书店,再买新的书来读。

    冬日的一天,郁达夫照例退了两本看过的书,又挑了一摞书。抱起一捆书走出书店时,天色向晚,雪花像千万只蝴蝶从天空飘了下来。书很重,郁达夫抱着它,摇摇晃晃回到后藤家。走进客厅时,他累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勾腰咳嗽不止。隆子闻声而来,接过他手中的书放在一旁,叫他坐在凳子上,又忙着替他拍去身上沾的雪花。他喘息不止,脸色潮红。隆子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

    “可能受了点寒,没事的。”他说。

    隆子摸了摸他的额:“好像有点发烧!”

    “累的,又受了冷风的刺激,没关系的。”

    隆子说:“你这人啊,只爱书,不爱身体,一点点钱都花在买书上了。吃饭也有这么贪就好了!”

    “饭只能养身体,可书能养心呢!”他说。

    隆子欲搬书,他抢先一步把书抱在怀里:“忙你的去吧,我自已来。”说着他抱着书,趔趔趄趄地往楼梯上爬。他忽然感觉胸口如堵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爬到楼梯中部,他不得不停下歇了口气。然而他再继续往上爬时,脚下一歪,绊倒了,骨碌碌地沿着楼梯滚下来。一时间,他脑际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感觉自己被一团漆黑的东西淹没了。隐隐约约的,他听见隆子发出一声惊叫,接着,他就被两只胳膊搂住了。他闻到了隆子熟悉的温馨气息,他紧闭双眼,下意识地将脸进那个温暖柔软的怀里。他好累,浑身无力,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他感到隆子在拍他的面颊,听到她惊慌地唤着:“郁先生,你醒醒啊!”

    他没有回答,他依恋这个怀抱,他怕回答之后,这个怀抱就离他而去了。他只当自己已经昏迷过去,人事不省。接着他听到隆子大喊:“爸——!”她是那样焦急无助。后藤应声而来:“怎么了!?”

    隆子带了哭腔:“郁先生昏过去了!”

    后藤说:“别急,先把他弄回房间里去。”

    于是郁达夫感到自己被扶起,伏在了后藤的背上,隆子则在后面托着他的屁股。后藤艰难地往楼梯上爬着。郁达夫有些晕眩,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海水里,慢慢地往上浮动,而托举着他的,并不是身下的后藤,而仅仅是屁股下那两只灼热的小手……

    他被放到榻榻米上了,接着隆子替他枕好了枕头,掖好了被子。他依稀地听见后藤交待隆子好好照料他,他请医生去了。拉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关上了,他心里竟掠过一阵窃喜。现在,就是他单独和隆子在一起了,多么好。他悄悄地,竭力地睁开眼,觑见隆子拧干了一条湿毛巾,向他俯身下来。他连忙重闭了双眼。他感到毛巾敷在发烫的额头上,而隆子的嘴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隆子轻轻唤:“郁先生!”郁达夫还是没有动静。他不能有动静,他多想让这一刻凝固下来,永不消失呵!蓦地,他感到一颗豆大的泪滴打在他瘦削的脸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他想睁眼看清楚隆子眼睛里储满的忧伤,但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就陷入了真正的昏迷之中……

    当他从昏睡中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他睁大眼睛,只见枕边有一只药碗,而且身旁多出了一条被子。显然,隆子陪了他一通宵。他一转脸,看见了正在开窗的隆子。在晨光的映射下,隆子的剪影楚楚动人。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隆子回过头,迈着碎步奔过来,跪到郁达夫身边,惊喜地:“你醒了?”

    他感激地点一下头:“嗯。”

    隆子目光快乐地闪烁着:“你呀,一倒下就不省人事了,把我吓得!医生说你身体太虚弱了,是得的昏厥症。除了吃药,还要好好保养……嗨,守了你一整夜呢,总算醒过来了!”

    他动情地注视着隆子,默默无语。他似乎有许多的话说,又似乎一句话也没有。隆子把手放到他额头上:“嗯,好像烧也退了。”

    他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抓住隆子的手腕,用汉语说:“谢谢你,对不起……”

    隆子不解其意:“你说什么?”

    他一笑,改用日语说:“谢谢你,对不起……刚才我是用汉语说的。”

    隆子笑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呀,汉语很好听,以后你教我说汉语好吗?”

    他郑重地点头:“好!”

    9

    郁达夫并不把教汉语的话当作戏言,病好后,他就正儿巴经地教起隆子来了。他用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先写下“隆子”,然后又写下“达夫”二字。

    隆子在一旁观看,两眼亮晶晶的,指着“隆子”二字说:“这是我?”

    他说:“是呵。”

    隆子又指着“达夫”二字:“这是你?”

    他称赞道:“聪明!”

    接下来,他就教隆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隆子倒也认真,逐字逐字地念,很快,她就能准确地读出两人的名字了。不仅如此,她还将刚学的几个汉语词汇组成一句话,先点点他的鼻子,再点点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达夫、隆子,达、达夫和隆子是好、朋、友!”可他要她再说一遍时,她就把对象搞错了,指着自己念“达夫”,指着他却念“隆子”。他忙更正她:“错了错了,隆子不是达夫,达夫不是隆子!”

    隆子却顽皮地说:“没错,隆子就是达夫,达夫就是隆子!”

    隆子的话让他心里温暖,嘴里嗔道:“不对不对,隆子是女人,达夫是男人,你男女都不分了!不好好学习,怎么罚你?”

    隆子闭上眼,嘴一噘:“随你!”

    他盯着她红嘟嘟的嘴唇,面红耳热,慢慢地将头凑了下去。他太想亲她了,但是他不敢,他只是伸出右手,勾起食指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隆子跳了起来,叫道:“好呀,你刮这么重,一点不怜香惜玉,你坏,你坏!”

    她拍了他一掌,又在他臂上掐了一把。

    他心里一麻,犹如被电着了一般,哎哟一声,佯作生气,追着隆子要打,隆子乐不可支,嬉笑着转了两圈,跌倒在床上。他不能再放过这样的机会。既然她能跌倒,那么他也有了跌倒的理由。他浑身燥热地倒下了,紧紧地搂住了她。她不说话了,也不再动弹,脸色通红,如同樱花一般艳丽。他呢,不敢看她,微闭了眼睛,拚命地呼吸着她身上的甜蜜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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