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踩向了土坑，树下的泥土向四周溅去，又伴随着雨水不断地扩散，在黑色的土地上留下了一块块难看的黄斑。
走过去的人没有打伞，但走的很稳，很慢。一点没有在夏日阵雨下躲雨的慌张。四周时不时传来好奇的眼光，不过基本也就是看一眼而已，这个世界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国内随便一个人拍个PPT可以当电影，周边一个国家电都没普及都能研制核/武器。仅仅一个人下雨天没打伞而已，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是，如果我们将视线拉近一点，会发现这个男人还是有些奇怪，他的眼睛呆滞地望向前方，就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没有丝毫的生气。
如果再往下看，会发现这个男人的嘴唇白的吓人，伴随着风吹来，时不时地一阵哆嗦，却并不像是因为下雨感到寒冷。青白色的嘴唇的中间包裹着一条红线，可能是牙齿咬破嘴唇残留的鲜血。他的手上捏着一本笔记本，捏得如此用力，指尖已是惨白，指尖上方的第一指节，却因长久的充血而一片血红。
雨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裤，贴在身上，将他很匀称的身形显示出来，英俊的长相配上这副身形，使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些瘦弱，可是他每一个步伐，又隐隐地展现出一股力量。
只是，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让人感到是那么的悲伤悲伤。
他回头望了望刚才踩过的土坑，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活了过来，眼神也开始洋溢出一股柔情。
啊，小时候，遇到下雨天是会辫裤脚的呢。
那个小城襄水，还是那样泥泞么，还是那样满街都是活动的砖块，不小心在雨天踩上一块，便会溅起一大滩的水花么？
可是，那个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探路的姑娘已经不在了，那个回到家，就会边嚷着”张白，快点把裤子脱下来”，边跪在地上，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翻出朴素但干净的长裤的姐姐张浅，已经不在了。
他，我们现在知道他的名字是张白了，低头看了看有些脏的裤脚，然后继续向前走着。
“姐姐已经不在了，所以脏了就脏了吧。”
前方走过一家三口，孩子应该是刚上小学，兴奋地和父母讲着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张白的手捏笔记本捏的更紧了，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不过张白没有爸爸，对于妈妈的记忆也仅仅停留母亲拿着铁锅，拿着扫把，拿着一切顺手的东西打他的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那么讨厌自己，讨厌到都不愿意空手扇他耳光，因为会为自己的手疼感到不值得。
但他知道他有着爱她的姐姐——张浅，虽然拦不住疯狂的妈妈的，但每次都会扑在他身上，替他承担着疼痛。
有时母亲还是会拿着东西顺手打下去，落在张浅身上。这个时候本来温顺的张白会突然变得暴戾，站起来拉住妈妈挥过来的武器。
“不能打姐姐。”小小的张白勇敢地说。
后来呢？后来身体不好的姐姐咳嗽一天天加深，有一天咳出了血晕了过去。女孩子的发育比男孩早，张白背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姐姐走过了几个街区，来到了小城简陋的医院，磕头磕到头上布满血丝，终于有一个好心的医生帮张浅检查。
“肺炎，应该早点来啊，已经病变了，已经不好治了啊，要痊愈花费很高的。”医生叹息地说。
再然后，他们便也没有妈妈了。
***************
张白摆摆脑袋，停止了对以往的回忆，他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一个派出所门口，他抬头望了望牌子，没有一丝犹豫地迈了进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了呢？看着派出所冰冷的墙面，张白眼神里的温柔变成了浓的化不开的哀伤，他想起刚知道姐姐病情的那几年，真的好苦，他们那么小，干不成什么活，也不会有人敢招收这么小的小孩。姐姐辍学在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好心人，靠给他们打扫卫生勉强维持住了生活，张白也开始逃课，开始在外面收废品赚钱，第二天就被人赶走了，他这才知道原来收废品也是有势力范围的。后来，他开始乞讨，反正一天也能赚个两个人的饭钱。直到这件事被姐姐知道，那一天的印象实在太深，那是姐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他。姐姐的力气好小，张白一点都不疼，可是姐姐却哭了，然后张白也唯一一次在挨打的时候哭了。第二天，张白回到了学校。
那时姐弟俩虽然吃了上顿没下顿，虽然姐姐时不时病情又犯了，可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啊，张白想着。张白其实很聪明，写文章写的也很好，初中的时候男女之间开始萌发朦胧的感情，于是张白就开始帮别人写情书赚钱。张白回忆起这个时候，嘴角似乎有了一丝笑容。
可是姐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姐姐安慰张白说没事没事，她感觉好着呢，可是张白知道，姐姐必须要住院了。
然后事情似乎就失控了，张白借了高/利贷，毕竟还是有一间破漏的房子可以抵押嘛。可是后来，钱多到房子卖了也还不上了。于是有一天，一群纹身的人围住了张白，张白挨了人生中最毒的一次打。
“小子很硬嘛，不怕疼？”
“不怕。”
“哈哈，可以，不过这次别想这么容易赖过去。我可是调查的清清楚楚，你还有一个在医院的姐姐，你不还钱，我就去试试她怕不怕疼，啊！”
张白此时已经觉得手脚都失去知觉了，眼睛也被打肿，只能眯成一条线，看的东西都是红红的，可能是流的血进眼睛里了。可是他却突然站了起来，手上还趁机捡了一块石头，模糊中找到了一个人影的位置，他正对着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份坚定，似乎被打得不是他。
“你们不能去。”他很艰难地发出声音。
好像又有一个人影过来了，这个人应该是从蛮远的地方走过来的，张白想。那个人在张白眼前站定了，旁边也没有人说话，张白准备用石头砸过去。
可是张白还没动，声音就传来了。
“小子也不怕死？”
“不怕。”
“那你跟着我做吧，帮我收债。”
*******************
汹涌的过去再一次侵蚀了张白的脑海，他扬起右手支了支脑袋，左手推开了派出所值班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警，正在用手机看着偶像剧，剧里的男主在女主的楼下告白，下了雨也没有离去。
女警看着正感动，听到了门推开了的声音，看到了同样淋得透湿的张白，似乎吓了一跳。
“什么事。”
“自首。”
女警有些莫名其妙，再看张白的尊荣，似乎遇到了一个神经病。
“那个鸡，和他男人，是我杀得。”
女警真的吓了一跳。
……
张白很聪明，如果顺着正常的高考、上大学、找工作这么走下去，他会过的很好，可是他缺钱，非常非常缺钱。他在那个大哥手下干的很好，人狠，脑袋又灵活，很快取得大哥的喜欢，又很快进入了高/利贷的领导层。最后，甚至取得了这些人的信任，给了他投资，让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意。
那些人开始把一些钱放他那里，让他去省城发展，因为他聪明嘛，高/利贷怎么做，他学的很好。又后来，他开了KTV，可是KTV赚钱很慢的，姐姐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他本来来省城就是想方便照顾在省城治病的姐姐。花的钱是一个无底洞，不过没关系啊，这个KTV本来就没打算正常经营嘛。招点姑娘，做点皮肉生意不就好了。
张白的经营很厉害，没多久，他这里有了洋马，又没多久，他开始选起了花魁，张白将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很好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女人要来坏事呢？
哦，她说什么，她说她的父母出了车祸，很需要一笔钱，她说他手里有张白从事不法生意的证据，张白还有一个酒吧，里面的黑色生意，溜冰打K她都有证据。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哦，她说证据在她男朋友手上是么，只要一笔钱，她会销毁一切证据，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对了嘛，那男人好像也经常去酒吧玩，或许偷了什么东西吧。
后来张白抓住了这两个人，打残了腿，逼她们把证据拿了出来，那女人一直哭，说什么真的很需要一笔钱，求他救救她的父母。
真的很烦啊，真的很烦啊，你的父母关我什么事，他们死了和我什么相干，我要救我姐姐啊，我要照顾我姐姐啊，你怎么能为了你父母要挟我呢？我要不在了，我姐姐怎么办。
张白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挥动了手上的铁棒。
“死——吧——”
**********
张白已经不清楚离自首已经过去了多久，他手脚被绑着，躺在冰凉的铁床上，旁边的法医最后检查了一下针剂。马上要安乐死了么，张白想，随后却感到一阵解脱。法医过来，口气冰冷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那一刻，张白想到了那个粉红色的笔记本，想到了那天回到家，想到姐姐回来了是多么开心——姐姐被医生允许一周可以回来一次。他记得那天，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想着昨天应该已经把所有脏衣服都洗了，把房间都打扫干净了，对了，早上出去的时候把饭菜也做好了，这样姐姐应该不会再忙这忙那了，她应该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我回来。真好啊，吃完饭后和姐姐一起出去看电影吧，姐姐好久没有看电影了呢，上次偷偷给姐姐买的裙子放在抽屉里，她一定没有发现，好想看姐姐穿上它啊，一定很好看的。
那个杀伐果断，那个威严的张白，似乎又变成了放学和姐姐一起回家，缠着姐姐偷偷去邻居家看电视的小孩子，脸上的笑容仿佛要溢出来。
推开房门，姐姐趴在桌子上的身影映入眼帘，姐姐的嘴边似乎还有血迹，旁边竖着一个瓶子，盖子好好地盖在上面，但明显是被打开过的，姐姐永远是这么爱整洁，自杀前也要把盖子盖好，或许也是怕张白难打扫。张白认识那是农药。
时间似乎停滞了，张白的笑还在脸上，可以眼睛睁得那么大，哪里还有刚才快乐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笑容似乎才散去，眼角下垂，是一副怎么悲伤都不为过的表情，他的嘴巴张了一张，喉咙往上一突一突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砰地跪了下来，就这么跪着走到姐姐坐的椅子旁边，他想要摇摇姐姐，却又像是怕摇碎了什么珍贵的瓷器一样，手在半空中张了又张，最后还是缩了回来，他的头无助地低下，好久，才听到那低低的哭腔。
“姐姐……”
********
“没有要说的了么？”行刑的法医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张白的回忆。张白笑笑，说，开始吧。
那本笔记本，是收拾姐姐遗物时找到的，藏在衣柜的最深处，来的时候已经被打湿了吧，张白想，可是里面的东西，却没办法忘记了。
“今天弟弟浑身都是伤，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他告诉我他申请到了助学贷款，马上会有很多钱了…”
“弟弟的伤越来越多了，衣服也划烂了好多，我要帮他补，他说不用，说现在可流行破洞了，是他故意弄的…”
“弟弟身上出现了酒味，他说是和同学出去喝酒了，他的书上怎么一点新的笔记都没有，我很担心他……”
“今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弟弟从一辆轿车上下来，一起的还有几个男人，我问弟弟那是谁，他说是他的同学，带他们出来玩，我不信，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弟弟第一次对我发脾气了，让我别问那么多，他不想上大学了，他有个好朋友家里蛮有钱，已经决定了给别人打工，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上学……”
“今天看到了医药费的清单，怎么那么贵，他在做什么呢。还有，为什么他的身上出现了血腥味，我好怕他受伤……”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他一定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原本单纯地眼神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凶残，他不应该这样的，他是一个那么善良，那么坚强的人……”
“今天收拾家里的时候，发现了弟弟藏起来的匕首，竟然还有枪，他是在害怕别人的报复么，或许弟弟做了许多坏事，但这是被我拖累的，我不能再这样了……”
“弟弟，希望如果有机会，你可以看到这些，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强的戾气，你那么聪明、善良、坚强，肯定可以过的很好，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那么我就不该再成为你的负担，姐姐好想再揪你的耳朵，好想再教训你，然后好想听你答应姐姐，以后不再做那些事情，可我知道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只要我还在，你会越陷越深的……”
法医的针剂已经注射进自己的身体，效果真好啊，这么一会儿，就觉得困了，张白最后的意识，也慢慢消散了。
法医看着心电图的数据越来越低，开始低头收拾工具，恍惚之间，好像张白的嘴巴动了动，他把耳朵贴在张白嘴旁，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姐姐、姐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