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从前我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她爱我爸爸。从她的每个眼神都能看出来，如果非要找一个字语来形容，那就是暖。
我曾经看见到过的各种很暖的场景。有一回爸爸在客厅里处理文件，她悄悄从后靠近他，在他左肩迅速拍一下，爸爸自然从左边回头，她躲过去，爸爸又转头向右边，就收到了她的吻。
用现在的话说，这很撩。像是男生撩女生的套路，但是调皮的她用来撩爸爸。爸爸那么喜欢她，眉眼中都是柔软的笑意，伸手把她揽的更近，反客为主。
这就是爱了。年幼的我这样想，但是我没有想错，这就是他们的爱，那么简单，那么真实。
我想过要她做我的妈妈，真的。在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要成定局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我亲生的妈妈，她叫苏雨。
我欣喜，兴奋，我终于知道自己的亲生妈妈是谁。苏雨她是爱我的，林谙也爱我，我不知道她们的感情有什么不一样。林谙爱爸爸，苏雨说她也爱，可是苏雨没有林谙那样的眼神啊，她只有哀求，只有可怜兮兮的泪花。
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却还是被卷进这样的纷争。我不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却还是被无辜的伤害。
我试图想让爸爸跟苏雨好好过日子，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做每个家庭都会做的事，去游乐场，去旅游，一起参加学校演出。
但是我心疼林谙。
自从苏雨出现之后我就很少看见林谙笑了，她看我的时候，会刻意掩饰那种忧愁，我能看出来，她舍不得爸爸，却好像不愿意插足我们的生活。
有一次她来家里陪我，那天晚上她做了噩梦，迷迷糊糊在叫柯辰，柯辰。眼角就有眼泪滑出来，她缩成一团，全身发抖，哽咽声真的让人心疼，我在旁边看着她，学着爸爸的模样摸她的头，她才慢慢安静下来，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过这样的噩梦。
爸爸何尝不爱她呢。
爸爸自己亲手打磨出一只漂亮通透的镯子，却没能送给她，他的手腕处有个精美的纹身，是林谙的名字，他能笑着看她各种无理取闹，还能陪她做一些很幼稚的事情，他有一张在YN拍的照片，上面是一个许愿牌，上面是他规整漂亮的笔迹：林谙，永远幸福，永无遗憾。
可是他们彼此伤着彼此的心。
最大的两件事我依稀还记得。
其一是有一天苏雨跟爸爸大吵了一架，而那天，是林谙的生日。苏雨想要爸爸留下来，爸爸却一心想要找林谙。我知道，爸爸跟林谙求婚了，他们在一起本来就是梳理成章的事情，可是那个时候全乱了。于是苏雨开始砸东西，她像疯了一样，又哭又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我躲在自己房间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去听，委屈极了。
爸爸竟任由她闹，苏雨那阵子疯劲儿过去之后，他冷静的看了她一眼，说，苏雨，欠你的我努力的还了五年了，你再闹，我也爱不了你，所以你醒醒吧。
说完他就出门去了。苏雨就自己在地上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起来打扫房间，一时间房间恢复了干净整洁。
又过了一会，她直起身子脱衣服，脱光之后，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走进浴室，花洒开始哗啦啦放水。
我悄悄跟过去，她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刀具摆在一边，那个样子我害怕极了，哆哆嗦嗦跑去客厅给爸爸打电话，兴许他以为是苏雨，就是不接我的电话，打了好几个之后，我的手心里都是汗，终于他接了，我着急忙慌的告诉他苏雨可能要自杀了，他意识到严重性，嘱咐我观察苏雨的行为，随时给他电话，还要保护自己。
我捧着无线电话，远远看着浴室里的苏雨，咽了一口口水。
僵持了十几分钟，爸爸终于回来了，苏雨听到他回来，突然操起那把刀，就要划下去，爸爸一把抓住丢开，气急说了一句，你疯了吗？
苏雨哭到喘不上来气，她蜷缩着躲在爸爸怀里，说，我求求你，别再让我一个人了，我爱你啊，我有错吗？我也爱你啊！
爸爸检查了一下她的手，赶紧扯了一件浴袍盖在苏雨身上，随后，他转头对瑟瑟发抖的我说，然然，听话，到房间里去。
我汗津津的手绞在一起，慢慢挪回了房间。
然而在我进房间之后再透过门缝往外外看的时候惊呆了，林谙拿着一盒蛋糕，看起来心情不错，走进了家门。
她换鞋的时候，看见了苏雨的鞋，再往里，看到苏雨的衣服。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失落，走到浴室不远处的时候，她眸子里更是增添了痛楚，她捂住嘴巴，眼泪大颗的落，却还是没有大吵大闹，她安静的走出去，安静到不可思议。我知道她误会了，我想叫住她，但是我没有，我不想让她再回头看到爸爸跟苏雨待在同一个空间。
那天苏雨发烧了，她发着烧还是抓着爸爸的手，不让他走，求他爱他。真有人缺爱至此吗？
爸爸照顾她到后半夜。之后他走进我的房间，看到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他开了灯，心疼的搂住我，我也紧紧搂住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对不起，他说，然然，对不起，你这么小就让你承受这样的事情，是爸爸不好。
我委屈的想哭，爸爸捧着我的脸，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然然乖，你不要怕，没事了，你赶紧睡觉，我马上打电话叫阿姨过来陪你。
我抓住他的胳膊，爸爸，快去找谙谙姐姐。
他摸摸我的头，目光里尽是心疼，冲我笑了一下，嗯，我就是要找她。乖，你睡觉。
他帮我盖好被子，关上灯。那天，我想了很久，为什么苏雨跟爸爸之间的感情那么复杂，爸爸不爱她，为什么要生我？
我自己挪到苏雨的床前，问，可不可以不要再缠着我爸爸了？
她迷迷糊糊睁眼看我，没有理会。
你跟爸爸分开好吗？不要让他这么累好吗？别欺负爸爸了好吗？或者，你去跟别人结婚吧，爸爸可以跟谙谙姐姐在一起，她对我也很好，你可以放心。
刚说完最后一句，她突然坐起来，两眼血红，盯着我，我吓退了两步，她还是一把将我抓回来，突然将我的脸按进被子里，我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阻断了呼吸。
她紧紧按住我，还不住骂我，你这个祸害，祸害，我生了你，你却还向着林谙那个贱人，你这个祸害，你去死，你去死！
我疯狂的挣扎，最后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掐下去，她吃痛，放开了我。我抓着领口的衣服干呕，害怕得连哭都忘记了。她愣愣的看着我，之后又像是突然醒悟，抱住我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然然，是妈妈不对，我不该生下你，让你受这样的苦。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恶心更严重了。
爸爸第二天傍晚回来，全身都是湿的，令我惊讶地是，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直接卧坐在沙发里，久久不曾动过。
我悄悄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声爸爸。
他一惊，回头看我，马上换了一副精神的模样，冲我一个微笑，然然，今天阿姨做的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见到他，突然就哭起来，仿佛委屈被放大了无数倍。我告诉他苏雨早上离开了，之后问他，林谙怎么样了？
他清澈的眼睛里盛满悲伤，就那样望着我。并不说话。
他摸摸我的头，然后去了浴室。
收拾完毕之后，我再次看见了那个神采奕奕散发光芒的柯辰。他眉头舒展，扬起嘴角，舒了一口气，说，爸爸现在想要去把林谙姐姐找回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你要不要来？
要！我激动地叫起来，赶紧跑到卧室找到林谙从前给我买的小外套穿上，屁颠屁颠跟着爸爸出门。
他其实是没有信心的，等红灯的时候，他的手一直轻轻敲击着方向盘，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忐忑不安。
路上，他买了一束花，黄玫瑰。
很久之后我知道，黄玫瑰的花语是道歉。
我留在车里等他。他走出去之后，我爬到前座，向眼前的房子里张望，房子很好看，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装潢很华丽。
我看着爸爸的背影，心里暗暗给他加油。
忽而落地窗前闪出两个人影，我仔细辨认了许久，那是林谙。她被一个男人按在墙上，那个男人身材修长，远远看过去，他的光芒丝毫没有亚于爸爸。我紧张的看向爸爸，他停下了脚步，似乎也在注视落地窗里面的一切。
我看着林谙跟那个男人争执。但是在男人要走的时候林谙却拉住了他，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他们抱在一起。
爸爸的身子忽然僵住了，我的心都跟着疼起来。这个林谙！不要脸！为什么爸爸要为她伤心？她不值得！
我想要出去拉住爸爸，他自己先转身了。我清晰的看见那张好看的脸满是落寞。可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随手把花丢在路边，可是他又似乎不想离开，他好几次想要回头，可是都忍住了，终于朝车子走来，再没有悲喜。
最大的绝望莫过心死。
他死心了。
也许他是觉得挽回无望了。
我爸爸那么爱她。
原谅我强调那么多遍，他真的很爱她。他们分手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不再神采奕奕，只知道工作和抽烟。他原本不喜欢抽烟的。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会席地而坐，身边摆着红酒跟香烟，或是望着他们一起种的盆栽发呆，有时候带我出去玩，会看着一个卖麻辣烫的路边摊很久。这根本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他一向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但是周身冷清，一笑就有蛊惑人心的魅力，失去了林谙，他变了。
有天晚上，他一早出去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之后他坐在书房很久，我悄悄推开门，他在写东西，表情那么认真，写写停停写写停停，最后他目光落在桌上的一枚戒指上，我的目光随着他转移到桌前的那枚戒指上面。它那么好看，灯光下反射着绚丽的光。
后来，我偷偷看过，那封冗长的信，名字叫做，欠林谙的情书。
亲爱的林谙小姐。
不知道你是否会再相信，你是我爱过的唯一的人。但是这句话我却没对你说过。
从十六岁我们相遇到今天，已经好多年了呢。五年前我离开了你，现在，你离开了我。我真的不合格，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从来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你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你总是说我欠你一封情书，今天我补给你，虽然我知道你不可能看到。
我喜欢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却不敢走上前打个招呼的你，我跟你说话的那天，你红着脸，那么可爱，局促的模样让人真想把你揉进怀里。还有你总是要雪天野炊，其实真的傻坏了，但是我就是喜欢你那样傻，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很随性。街边的麻辣烫味道没有变，我也没有变，我挣扎了五年，终究是回来找你了，你似乎就在原地。你答应重新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心得都要癫狂了，你答应求婚的那天，我更是像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礼物。
但是，我总那么让人失望，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你伤心，想跟你说对不起，却又深知这句话弥补不了任何。你说过的，如果我找到戒指你就回来吗？你可真心狠，那个池塘那么大，水又那么冷，戒指我找到了，可你去哪了？
许尧，他很好。我知道，他是你最好的选择，只是对不起，我毁了你，会害的你被俗世诟病，如果你们在一起，我希望你们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流言蜚语的地方好好生活，生一双可爱的儿女，永远都幸福，永远都开心。
可是林谙，我爱你，我爱你林谙。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信的末尾是数不清的我爱你，千言万语似乎都没有这一句话能表达他的感情，他想说的一定很多，一封信怎么能写完呢？
我心疼他。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么舍不下林谙，又为什么会这么快与世长辞？那天我伏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叫他爸爸，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摸摸我的头宠溺的责怪，然然，瞎闹什么呢？
殡仪馆里，林谙几乎要昏厥，眼泪决堤，爸爸在天之灵会心疼的吧？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爱他，所以即使他不在了，我也不想让他被误会，哪怕一丁点儿。
我听阮芪阿姨说过一个故事，她说，有一次林谙遇到危险，那天爸爸跟苏雨在一起，并且跟林谙撒了谎。这件事情是他们之间裂缝的起端。
我气的嚎啕大哭。
那天是我的生日，爸爸临时出差，苏雨带我飞过去D市，那天爸爸谈完生意就一直在陪我，虽说苏雨千方百计想要跟爸爸多待一会儿，但是爸爸明确告诉她，他是林谙的未婚夫，理应避嫌，不为林谙带来不必要的误会，从而苏雨完全没办法跟我们待在一起。
而这些人，堂而皇之的认为爸爸背叛林谙，欺骗林谙，这样冤枉他，让我怎么平静。
然而，对林谙的怨念，在五年后我再次见到她而土崩瓦解。
在商场里，阮芪阿姨带着五岁的女儿，关蒄阿姨带着一岁多一点的儿子，兴致勃勃的挑选衣服，林谙呢，她孤单的，坐在不远处，微笑着看着她们。没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是知道的，她有过爸爸的孩子。而现在，她的朋友们都跟喜欢的人结婚生子了，可她，什么都没有。
她无意间瞥见了我，然后又回头看我，确认了一遍，慢慢站起来，向我走来。
她在我面前蹲下来，轻轻叫我一句然然，然后抱住我，安静的流泪。她也许忘了，五年了，我长大了许多，已经不用她蹲下来与我对话了。
我伸出手，替她擦眼泪，她将我抱得更紧，一遍又一遍的叫我的名字，我知道，看到我，她就想到了爸爸，那是她的柯辰。
这五年，她没有恋爱，没有结婚。
从关蒄阿姨那里了解到，林谙确信，以前，等了柯辰五年，现在又等了五年，五年前他回来了，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还能回来。
谁都明白，那不可能。
但是她就是这么倔强。
也罢，我们都陪她倔强好了。
做一回妄想者有什么不好呢。
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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