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漫似水-第1章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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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就是探监日了,还是要去看看言中庆的,这几乎已经成了艾春明这几年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在SH,言中庆举目无亲,他自然期待并热切盼望着有一个人能像兄长像父亲那样爱他关心他,虽然他的罪行并不那么严重,但几年的牢狱之苦必得偿付他曾经所犯的罪行。人一旦陷入囹圄就不能像自由公民那样随心所欲地去实现每一件意定中的事,他的生活他的劳动过程完全是在强制下和严密的监视中进行,他生活的空间也只限于他劳役和栖息的场所,好比牢笼中的鸟不能在广阔的天地间翱翔一般,在异常枯燥乏味的生活里不得不隐忍着来自心间的孤独和寂寞,在这种情形下,换作言中庆他渴望慰籍渴望着不是带着歧视鄙夷的目光与爱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对艾春明而言每次去看望言中庆似乎已经是一种责任,一种从友情升华到亲情的责任,仿佛言中庆注定要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一样,而他也必须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如同长兄对年幼的弟妹那般关切发自内心与生俱来。并且艾春明从对言中庆的这种关爱中得到某种满足和快乐,每次他都是怀着激情去探视的,当他把已经准备好的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隔窗递到言中庆手中的时候,他的心会不由自主地颤动,言中庆每次接过东西时蓄满泪水的眼睛都能让他感到类似于手足的亲情,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澎湃于胸的暖流顿然会荡遍他的周身……

    这么想着的时候,艾春明心里已经滚过一阵令他全身热血沸腾的巨浪。

    帘笼被窗外的夜风拂起,缝隙处映出一方星月澄洁的夜空,这是入夏以来最舒适惬意的一个夜晚,夜风宁静柔和凉爽宜人。奇怪的是临街那帮每晚都要闹得天翻地覆的小青年不再像往日那样插科打诨发动纸牌攻势了,弄堂口也不再响起那个油煎“小元宝”的宁波人的叫卖声,SH的夜是骚动不宁的,大概人们都想趁着今夜的凉爽来补足几天来因炎热欠缺的睡眠,里弄过道偶尔响过几声自行车的铃声,不晓得是哪家的老人气喘病又犯了“咳-咳-咳……”地咳个不停。

    身边的惠惠安睡着,黑暗中她那张小小的脸上透着虚弱的苍白。

    这个孩子,几乎要被疾病夺去生命的孩子,此刻多么安详,她的鼻息多么匀畅啊,在她的嘴角边似乎还漾着恬静的微笑,兴许这个夜晚不会再有恶梦追伴她哭喊着惊醒了。这个可怜不幸的小囡经常半夜里醒来,惊骇的哭声持续不停,扰得四邻不安。

    自打发现她身患重症,艾春明对这个小囡倾注了比一般父母更多的爱,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想法,经过他百般细心地呵护照料再配合积极的药物治疗,小囡终究一天会站起来的,他甚至不认为这个想法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一个梦境而已,像水中月镜中花那样极不真实,他的想法来自他心底最美好的愿望,而美好的愿望与希冀只缘于他作为一个父亲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的初衷,天下的父母尚且对一个健康的孩子能付予自己差不多一生的爱,更何况是对一个患儿了。

    艾春明何尝不知晓他与这个小囡在亲情互换时所建立起的那种真爱和相互需要相互依存的关系,当病魔猛烈噬咬孩子瘦弱的身躯之时,为人父母的他也正经历疼在骨髓里的煎熬,那是怎样的一种爱!这爱情真意切源于心底,不仅不会枯竭,随着时间的延续只能越来越深,如同陈酿的美酒时间越是久长浓烈的醇香就越是醇厚。

    邻家的阿虎又开始了他惯常的厮杀打斗,隔着墙壁他的叫喊声还清晰可辨,白天肯定是玩得太疲乏了,他总是不知疲倦地跑啊冲啊打啊,正像他的名字一样在他身上有股虎劲,简直就是一只小老虎,这也难怪同福里的居民都喜欢他,男孩子嘛总不能太文静。

    夜,在每个人那里可以找到不同的答案,对于艾春明这深长的夜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求索,他不敢把夜往深里想是因为他惧怕夜带给他忧眠和满腹的愁情,他要牢牢把握今夜这美好的一刻,但愿他也能如期做个好梦,哪怕只让他在梦里笑笑也行。

    夜啊……

    每个清晨是艾春明一天最忙碌的时候,从他的生活重新起了变化的那刻起,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由他亲自打理,简短的婚姻生活过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与孑然一身的单身生活不同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惠惠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单身,他必须也不得不像那些有孩子的家庭主妇那样晨早赶在拂晓时分起床早早来到灶披间开始一天中至关重要的晨炊,久而久之,他已养成习惯,总能按时起床,倒不是他睡眠少,生活迫使他不能尽享安眠。

    灶披间是合用的,他出现的时候总能看见楼内勤劳主妇们的身影,一时间厨房里的各种声响就会此起彼伏的响个不停。灶披间通常是妇女们的世界,因此他的出现总能招来她们善意的讥笑,艾春明每次都是冲她们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自艾春明来到这个女人出入的天地里,似乎灶披间里又增添了几许其乐融融的气氛。他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她们尊敬他,并已经习惯于和他有意无意的闲扯,他的加入,这种相处,在他们之间已然形成了一种默契。如果有谁不来他们会猜测此人不来的缘由,或关切或询问,话语间增进彼此的感情和交往。玩笑是最能加重气氛的佐料,她们以自己乐道的方式接受着对方也传递给对方彼此的信息。

    艾春明不紧不慢地煮着汤锅里的面,他有意把面煮得软一点好吃起来更适口,每次因赶时间面不能煮得太软,孩子不大爱吃,今天他不用紧追火赶地去上班就故意放慢了速度精心制作属于他和女儿的早餐,他先是炸了馒头干,然后在煮的挂面里还渥了两个鸡蛋,这都是惠惠爱吃的。鸡蛋煮得差不多了,滚沸的汤锅溢出阵阵扑鼻的香气,他想着女儿兴许会对他进行一番夸赞,心里就觉得挺高兴,平日里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为女儿精心准备早饭,他觉得有些愧对女儿。

    煮好面封好火他径直往自家走去,他家住在最里面,灶披间在最外面靠楼梯口的位置,所以走到家要经过从楼梯口延伸到他家的长长的通道,当中有十几户人家。

    有关这栋楼的来历他知之甚少,听隔壁的林囡秀讲早年这里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教会,这栋三层楼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作为教会主体的一部分最早是被用作教会的学校,资本主义的课堂就曾开设在这栋楼里,那时西方列强为巩固他们在SH以至于整个中国的地位并达到长期占有统治的目的对中国进行着肆无忌惮的文化掠夺,有好多的青少年在这里接受西方的教育,其中不乏一些有识之士,这种有别于传统的教育帮他们树立了不一样的世界观,在这所学校里中华古老的文化得不到很好的传承,取而代之的是西方现代的文明与认知,传统的道德观和思维方式与来自西方的新思想新思潮猛烈地撞击,使得这些学子在面对自己文化的时候经常显得无所适从,甚至走火入魔般洋为中用失去自我,文化的差异最终导致文化上的侵略,更可怕的是这些入侵的外来文化直接侵蚀着每位学子的心灵,产生的结果必然是他们所历经的是和大多数人迥然不同的道路甚至影响决定了他们的一生。整栋楼的格局,巴洛克式的屋顶,厚厚的混凝土护栏,每间屋子外面斑驳的墙壁和裸露的电线都透着厚重的历史感与沧桑感,曾经朗朗的读书声似余音绕梁还响彻耳畔只会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艾春明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后勤科的老秦带他来的,当时他正准备和宁莹洁结婚,他住的房子虽然只有十几个平方,但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老秦开了锁往里推开房门,艾春明的目光有些迫不及待地追随着打开的房门朝里瞥去,当然他的这种急迫的表情是在老秦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作出的,他明白即便是这等好事他也必须表现得心理很沉稳,不能像个毛头小伙那样喜形于色太暴露自己,倒不是他老于世故,实在是他这个年龄心理逐渐走向成熟该有的淡定,只见屋内空荡荡的,有好几个地方墙皮都脱落了,老秦也不管艾春明心里想什么抓过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然后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别看这间房子小比起厂里的宿舍可是要强多了。当时他的心情真的有点复杂,他脸上堆满了笑,只是这么干笑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感激的话。

    老秦说的确是实情,厂里几个单身的小青年也包括曾经的他是几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不要说有什么个人的空间,紧仄的环境很难容下多余的东西,墙上地上到处挂满和堆放着诸如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这还不算,单是夏天散发出来的霉味和体汗的臭气就令人感到窒息,因此他能搬到这里来对他们这些久居宿舍的人来说算是脱离了苦海,那几个同室的室友听说厂里给艾春明分了房子,艾春明马上就要搬出来,个个是急在心里羡慕在脸上。

    “艾春明,艾春明。”一个声音从后面喊。

    艾春明听到喊声赶快转过身来看着她,从她的声音他辨识出喊他的人是他家的隔邻林囡秀,刚才在灶披间他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林囡秀已经在自家的灶台前忙活开了,他不知道她何时走进来的,在他看见她的一刹那,林囡秀恰巧也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目光的交汇就当是打招呼了。

    没等艾春明先开口,林囡秀就瞪着她那双圆鼓鼓的大眼睛问:“刚才在灶披间我见你不急不慌的好像有心事……”林囡秀故意只把话说了一半,而是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等着艾春明的回答。

    艾春明对这个邻居的关切报之一笑,遂而表情有些沉重地说:“我决定今天去看言中庆的。”对这个言中庆林囡秀有一点浅淡的印象,好像有过一两面之交。

    “这样啊,那就让阿虎吃过饭来陪惠惠玩吧,阿虎这个孩子蛮喜欢惠惠的,他俩对脾气合得来在一起不会打架,反正他放假在家里,省得他又去外面疯跑。”

    “那就谢谢了,惠惠总让你们牵挂,真有些不好意思。”

    林囡秀责备地瞪他一眼:“你说哪家话,邻居一场不要见外了,跟我用不着那么多的客气,有事只管打招呼。”

    艾春明感激地点点头,面对身前的这个模样一般行为举止有些粗枝大叶的女人他是打心里尊敬的,来同福里的几年里,艾春明对这个女人始终怀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心绪。

    林囡秀的丈夫前几年外出务工时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亡夫之痛没有击垮这个不幸的女人,反而使她变得更加刚强,性格中天然的任性在严峻的生活面前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她擦干泪水硬是咬牙力撑,带着当时不足周岁的儿子艰辛度日。曾几何时,过去生活的种种甜蜜时时掠过她的脑海,像蚊蝇嘤嘤嗡嗡地萦绕在她的周围,环绕着她也折磨着她,每在这个时候,她心里都涌满了酸楚,与其说是对亡夫的思念,不如说是对过去生活痛彻肺腑的回忆。生活并不会因她的过度悲伤而改变什么,索性就让那些伤心的往事如随风而去的尘埃慢慢离去。在生活中凡是有过重大不幸的女人都愿意把生命里最至高无上的热情播撒给似乎有着同样不幸的人们,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在生活中找到乐趣,以此来慰籍心理和生理上长期的亏欠。

    在艾春明看来,同情一个人不幸的遭遇并对这个人身上随时有可能散发出来的种种美好优秀的品质在心里报之以感激也就足够了,再进一步兴许他还能以自己一颗感伤的心去体会揣摩林囡秀作为女人生性善良的那颗心。可眼下从完整家庭的角度讲,他也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他与林囡秀既是邻居,和睦相处当然无可厚非,但又不可太亲近,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像他们这样孤男寡女又住在两隔壁的是非肯定会更多,这种令人尴尬的情形使得艾春明对林囡秀不得不审慎地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惠惠已经醒来,她的两只眼睛期待地望着推开的房门。

    艾春明迎着她的目光,赶忙把汤锅和盛着馒头干的碟子放停当,朝着床铺走了过去。

    “来,爸爸扶你坐起来,洗把脸就吃早饭,”说着艾春明把惠惠扶起靠在床头上,他分明看见惠惠的小脸有些红润,精神也显得格外的好。随即他又起身走到靠近房门的角落忙活一阵拧了热毛巾走回到床前弯下腰去给惠惠擦脸,“猜猜爸爸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惠惠脸上笑开了酒窝,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思索着摇了摇头:“不知道。”说话间她的眼睛已经睃到餐桌上,这便是孩子的可爱之处,明明眼睛已经看到了饭桌上的馒头干并用小鼻子深深地嗅出汤锅里鸡蛋的香味,可她还是要用“不知道”来作答。

    艾春明知道惠惠的小聪明,右手弯起食指在她的鼻子上一刮:“爸爸在面条汤里打了香喷喷的鸡蛋。”

    惠惠兴奋起来,虽然身体活动不方便只能靠着床头,两只小手却是很灵活地拍了起来,因兴奋脸上泛起一片红光。

    “太好了,又有鸡蛋吃了。”

    “等会儿吃完饭,阿虎会来陪你玩,爸爸要去看你言中庆叔叔,顺便告诉他过几天我们要去昆明的事。”

    惠惠点点头,眼里闪着灵慧的光。

    “爸爸去把窗户打开,让你呼吸点新鲜空气,”打开家里唯一的窗子一股晨间带着清凉的潮气立刻飘了进来,艾春明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走到饭桌前拿碗挑了点面夹了个白蛋,一把饭勺猛地插进乳白色的蛋体,那样子像刺刀直接插入敌人的心脏,三下五除二整个蛋体就被分割成几块,“爸爸喂你。”

    惠惠品着鸡蛋的美味开心地冲艾春明笑:“爸,你也一起吃。”

    艾春明只是笑着点点头,默默地分享着孩子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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