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玲珑心-衣上流光,其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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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〇年,晨。

    上海。

    清如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晨曦刚把窗棂染成一片淡色的蓝。

    她揉了下眼睛,恍惚记起了自己在睡梦中穿着阴丹士林的旗袍,旗袍上绣着的花枝从腰间一直开到胸口,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就好像那金丝银线织就的花朵染了魅气,生了媚骨,成了精怪,在少女玲珑的曲线上翩跹起舞。她羞得谎,只故作慵懒地坐在天鹅绒垂流苏的织花沙发里。梦境中更离奇的是,班上的同学全都坐在她面前,一个个支着画架,正用铅笔沙沙地为她画像。

    清如苦笑了一下,今天不是别人画她,而是她为别人画像。所谓梦与现实,大抵都是相反的。

    她侧身从床下拖出一个小箱子,取出一件半旧不新的蓝布条纹旗袍,蹑手蹑脚地穿了,将一头如瀑青丝绑成两个麻花辫,背着画架向外走去。

    许是洗漱的响声略大,内屋传来了因辗转而起的床板响声,同时夹杂着几声咳嗽,接着宁母的声音幽幽传来:“清如,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今天是周末,不是不用上课吗?”

    清如含含糊糊地应道:“今天要给杨老师介绍的客户画人像,路远。妈,你先睡。”

    宁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清如,路上小心。”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去年冬天严寒,宁父害了一场风寒之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落下这哮症的毛病,家里的开销陡然增大。宁母和宁父是半路夫妻,家里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宁建成。清如也不好将担子全压在父亲身上,于是就托同学给自己介绍课外兼职的工作。班上同学倒也热心,给她找了一个画月份牌女郎的活计,收入不菲。

    她飞快地整理好刘海,压平旗袍上的褶皱,踮着一双白皮鞋悄悄地出了门。走出黑黢黢的弄堂,她上了马路,走了好一阵子才拦到一辆黄包车。车夫惊诧地打量着她,大概是没想到闸北棚户区里也会有这样亭亭玉立的小姐。

    约莫半个时辰,黄包车在一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清如付了车钱,施施然按了门铃。

    女仆林妈将她领进门,走进花木扶疏的庭院里。没想到刚走到门外,就听到里面哐当一声,似是茶盏碎了一地的声音,接着江瑶瑶尖锐的声音响起:“她来了?让她走!你们一个一个的作死,敢欺负到我头上!”

    清如吓了一跳,不知道江瑶瑶到底在发什么疯。江瑶瑶是最近刚红火的小明星,生得娇俏动人,一副甜美的嗓音腻着柔媚,私底下的性格却是暴躁反常。清如尽心尽力地给她画像,却被她挑尽了毛病,不是眉眼画得不够精致,就是唇形没有笑开。可就算是平日里喜欢找茬,江瑶瑶也没有今日这般失态。

    林妈看了清如一眼,微微叹气:“宁小姐,今天早上万兴洋行打电话说,临时取消了与江小姐的合同。”

    “取消合同?”清如吃了一惊,“那这个月的月份牌女郎是谁?”

    “恐怕是玉蝶儿,也难怪江小姐大发脾气。”林妈面上露出同情,“宁小姐,你还是回去吧。”

    江山辈有人才出,尤其是女明星这一行,纯粹是吃青春饭的,生命力尤其短暂,犹如夜空流星,闪烁一瞬就会消弭不见。更何况,江瑶瑶才刚红起来,哪里会忍心让玉蝶儿那个新人抢去风头。

    这样一来,自己的辛苦费也泡了汤。

    清如有些焦急:“没事,我去和江小姐谈谈。”

    林妈正要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清如推开门,径直走进内里,只见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瓷片,江瑶瑶委顿在沙发上,伏在玻璃茶几上哀哀地哭。听到声响,她抬起满脸泪痕的脸,一看到清如就恨声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走吗?林妈,林妈!”

    林妈小碎步地跟进来,对清如说:“宁小姐,你还是走吧。”

    江瑶瑶不解恨,将一块镂空织花防尘巾向清如摔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哪里是什么名画家莫于谦的徒弟?你不过一个穷学生罢了!你们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

    镂空织花巾撞在清如的胸口,又滚落在地。

    清如弯腰将那块巾布捡起来,放在沙发靠背上摆好,才不紧不慢地说:“江小姐,不就是万兴洋行出尔反尔吗?我帮你说说就行了。”

    此言一出,江瑶瑶和林妈都呆住了。

    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一名最普通的女孩子,二八年华,尚在念书,身上的行头仅此一套,只有在要紧关头才会穿起来充场面。若非要说什么与众不同,大概就是那张清秀可人的脸盘子,目光清澈得让人心颤。

    不过,大上海有姿色的女人多了去了,凭什么清如就能办成这件不可能的事——她不过是一粒尘埃,仅此而已。

    江瑶瑶冷笑:“别开玩笑了,万兴洋行刚换了总经理,谁也不熟。”

    “我会说服他。”脆生生的一句,带着无限的笃定。

    林妈惊异极了:“宁小姐,你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怎么去说服万兴洋行的总经理?”

    不仅涉世不深,而且没有任何人脉。

    可是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她该那什么来补贴家用?清如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江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万兴洋行改变主意。”

    “来人,把她赶出去!”江瑶瑶还是生了怒,打算按铃叫保安。清如连忙上前一步:“江小姐,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也许是被少女坚毅的眼神所打动,江瑶瑶愣了两秒钟,坐直了身体,抬起一双秋水目,上下扫了她几眼,才说:“那你就试试吧!先说好,如果你不能让万兴洋行改变主意,别来找我要工钱。”

    “那是自然。”

    清如回答得干脆,手脚麻利地将画架支好。

    其实,她根本就不认识万兴洋行的总经理。

    据说万兴洋行背后的孟氏,在整个上海滩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孟氏的大少爷,三年前去了英国留学,回来后就接管了万兴洋行。

    也算江瑶瑶时运不济,商人只会邀请能带来最大广告利益的月份牌女郎,哪里管什么合同不合同。

    从江家出来之后,清如在路边的电话亭给庄琴打了一个电话。庄琴是清如最好的朋友,之前听说她要给江瑶瑶画像,忙央求她帮自己要江瑶瑶的签名。

    电话通了,庄琴的声音响了起来:“喂,请问找谁?”

    “是我。”

    “清如?!”庄琴激动起来,“签名你要到了吗?”

    清如“嗯”了一声,电话那头顿时传来兴奋的尖叫声。她连忙将话筒拿开一点,干笑着问:“庄琴,先别说这个,我想问你,大上海销量最好的报纸是哪一家?”

    “是晨报啊,我暑假还在那里实习过一段时间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那你知道地址吗?”清如又问。庄琴将地址说了一遍,她连忙掏出纸笔记下。

    挂上电话,清如叹了一口气。如果让庄琴知道自己答应了江瑶瑶帮她争取月份牌女郎名额的事情,她肯定会发出更大的尖叫。

    清如去了晨报报馆,刚走进报馆办公楼,就看到忙忙碌碌的职员,以及那股扑面而来的油墨香味。她恍惚记起许多年前,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趴在窗玻璃向里面张望的情形。

    不是这家报社,却同样能勾起她幼年的回忆。

    小时候,家里经济拮据,她只能将头发剪短,穿上弟弟衣服去做报童。可是按照惯例,报馆将报纸低价批给了大户头,大户头再卖给他们这些小报童,赚足了差价,留给他们的不过是一点细末利润。

    有一次,她实在是想多赚几个铜钱,就趁着天未亮,溜到报馆里直接批发报纸,没想到被大户头给逮到,差点被揍到晕厥。

    那天,她带着一身的伤哭着跑回家,一头扑进父亲的怀抱,希望他能安慰自己。可是父亲却沉痛地说:“孩子,是你不懂这个世道,你活该挨打!大户头就像是蚊子,需要吸着我们的鲜血才能存活。你绕过他们去批发报纸,不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吗?谁能给你好过?”

    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父亲,从他眼角依稀看到一星儿泪光。

    世道。

    这两个残忍的字深深地烙在清如的心里。父亲说得对,这就是一个吃人的世道,不想被吃掉,就必须找出一条双赢的道路。

    所以,当自己长到十五岁,开始接一些画画的活计的时候,她就咬咬牙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还算体面的旗袍,对着镜子练习淡定自若的表情。人靠衣装马靠鞍,她不能让人第一眼就看轻她去。

    一个记者模样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来:“你好,请问你找谁?”

    清如定了定心神,说:“我姓宁,在万兴洋行供职,今天来,是想找社长商量些事情。”

    年轻人有些疑惑,但还是礼貌地问:“社长在忙,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清如故意抱紧双臂,目光在地板上悠悠地打着转:“自然是有个头条的消息要提供给社长,不知道你们可有兴趣洗耳一听?”

    一听到“头条”二字,年轻人顿时两眼放光,忙让清如落座:“这边请,我马上就通知社长!”

    清如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茶,强行让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没过多久,她就被请进了社长办公室。

    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正伏案写着什么。清如走进去,他连头也没抬,只是问:“你有什么事?”

    清如回头看了一圈,没发现有坐的地方,心里便知道社长定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我本来是诚意提供有关于孟家大少爷的消息的,没想到社长不感兴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吧。”清如的目光冷了下来,作势就要往外走。社长这才抬起头,从眼镜片后面瞄了她一眼:“你说什么,孟家大少爷?”

    “留学三年归来,孟氏财团的正式继承人。他的新闻,社长不想要?”清如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就应该将架子端足。

    果然,社长的态度有所软化。他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走到她身旁说:“你的消息可靠?”

    “我就在万兴洋行做事,你说我的消息准不准?”

    社长忙将自己的办公椅拉出来,请她稳稳地坐下,才陪着笑脸说:“是赵某人不识泰山,不知宁小姐能否详细说说?”

    清如不语,眼风一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矜贵。社长记起了什么,忙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银元。

    清如一惊。

    她本意只是想小小地矜持一下,不料社长竟然会错意思。不过,眼下也只有将错就错了,她将银元放进皮包里,清了清嗓子,说:“孟氏下个月要举办一个酒会,庆祝孟大少爷就职,同时也趁这个机会结交各界名流。酒会上,江瑶瑶一定会参加,而且和孟少……”清如挤了挤眼睛,狡黠一笑。

    关于这个酒会,她也是在一次领工钱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万兴洋行的职员议论才得知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社长顿时心领神会:“你说他们之间有暧昧……”

    清如连连点头:“总之,你们重点采访江瑶瑶就对了!”她说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孟氏家风严格,她们之间的事情恐怕早就公开了。”

    从晨报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清如是被社长送出来的。刚才还忙着排版的职员,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谁都无法理解,一向傲慢的社长怎么会这么看重一个小丫头呢。

    清如也觉得扬眉吐气。告别社长,她对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笑了起来。

    这个时间,该去找最后一个关键——万兴洋行的总经理孟嘉和了。

    “庄小姐,总经理在开会,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漂亮的女秘书为清如端上一杯咖啡。

    清如道了声谢,开始打量起这间办公室来。虽说总经理是崭新的,可这摆设什物都是半新的。看来,外界传说孟嘉和不喜奢华,低调做人,的确所言非虚。

    正想着,身后突然响起三声笃笃的敲门声。

    她回头,看到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站在门口。偏生不巧,清亮的天光从窗口投过来,正流泻在他笔挺的银灰色西装上,折射出细小耀眼的芒丝。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有那么一点晃眼,可也美得紧——

    衣上流光人如玉。清如莫名就记起了国文课上学过的一首诗,其中两句便是:“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面前的这个人,配杜少工的诗句真是绝了。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他已经开了口,声线带着好听的磁性:“庄小姐,我记得我们之前未曾谋面,不知你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十分不客气的开场白。清如连忙鞠了一躬:“孟经理,你好,我是英达中学的学生。”

    “哦,找我有何贵干?”他信步走到办公桌旁,目光已经不在她身上。清如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并不是因为没能引起他的注意,而是觉得自己为了一些画稿稿费,要去欺骗这样的一个人,当真是罪该万死。

    可事情逼到这种地步,她也没了退路。清如在心里翻了翻腹稿,斟酌着说:“孟经理,我觉得贵公司将江瑶瑶换下月份牌女郎的做法,十分不妥。”

    “哦?”孟嘉和一挑眉毛,“玉蝶儿最近是娱乐版头条的新宠,我起用她为月份牌女郎,哪里比不过江瑶瑶?”

    清如好笑地摇了摇头:“新宠?很快就不是了。”

    孟嘉和坐在皮椅上,以手支腮,两只深邃乌黑的眼睛望着清如,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清如定了一定,又说:“孟氏下个月是要开酒会吧?到时候,孟少爷一定会看到,晨报的记者都会围着江瑶瑶团团转……我在晨报里实习过,里面的一些消息还是知道的。”

    “你在晨报实习过?”

    “是的,实习期间我也结识了一些同事。不然我怎么知道里面的消息呢?”清如平静地一笑,“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记者。娱乐圈里谁更有价值做月份牌女郎,记者其实最清楚,不是吗?”

    孟嘉和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保密。”清如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孟经理不必急着下结论,酒会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告辞。”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在他面前心平气和地说谎。

    她伸手就去拉房门的把手,然而他却比她提前了一步,恭敬地为她打开房门。

    不愧是从国外留学归来的,礼节确实到位。清如脸红了,低声说了一声谢谢,正要走出去,他却向她伸出手来。清如慌了神,正想要退开,他已经眼疾手快地从她的头发上拿下了一点什么东西。

    那是一朵绿樱。

    小小的花瓣躺在手心里,恰好是数道命运线相交的位置。清如想,如果自己能够算得上他掌心中的一道小小命运线就好了,哪怕不能到最后,哪怕是横空降临,也好过平行没有相交。

    “是在哪里不小心沾上了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樱花,“还是比较珍贵的绿樱呢。”

    清如想起江瑶瑶花园中栽着的樱花树,不由得一阵心虚,忙说:“孟经理,我告辞了。”

    他淡淡一笑:“好。”

    清如飞也似地逃出万兴洋行,总觉得背后有一百柄银亮的刀在剜着自己。

    今天的这场戏,她演得极好,不仅骗住了赵社长和孟经理,还意外得了几块银元。可是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心虚呢?

    办公室里,孟嘉和坐在皮椅上打电话,眉宇间意态风流:“这个月的广告牌女郎是谁?哦……没什么,我提议待定……对,暂时不要和江瑶瑶解约。”

    放下电话,他有意无意地瞥向桌子上的那朵绿樱花。

    清风拂来,吹得樱花微微颤抖。一如那个少女,表面平静如水,却藏不住惊怯的眼神。

    孟家。

    偌大的庭院里灯火通明,温声笑语不时传来。这里春花送香,绿树成荫,露天的舞台四周点缀着欧式的雕塑,一派奢糜之景。

    草地上有欧式长桌,桌上有条不紊地放置着长长的欧式烛台,将那些精致的点心和美酒照得发亮。更引人注目的是长桌旁边那些优雅的公子哥和名媛们,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连带着天上的星光都为此黯淡了几分。

    孟万兴看着此情此景,有些感慨地说:“谢谢大家光临,孟氏企业能有今日,全赖诸位的鼎力相助。这次酒会,主要是为了庆祝犬子新任万兴洋行的总经理,希望诸位能够像以往支持孟某人那样,支持犬子!”

    众人鼓起掌来。

    孟嘉和露出谦和的笑容,彬彬有礼地举起手中的红酒:“以后孟氏的发展离不开诸位,在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

    站在他身后的孟太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穿着一身天鹅绒织花的暗红洋装,也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孟万兴慈爱地看着儿子,低声说:“喝完这杯,你就去跟他们聊聊吧。”

    “是,父亲。”孟嘉和恭敬地回答。

    孟太太暧昧地一笑,适时地插了一句:“嘉和,也别光顾着谈生意,今日有不少名媛到场,你多留意一点,碰到合乎心意的就给妈说。”

    “妈,你看你……”孟嘉和嗔笑。孟万兴瞥了太太一眼,半开玩笑地说:“就你性子急,嘉和刚从国外回来,还没来得及有一番作为,哪里要这么急地去考虑婚姻大事?”

    “爸,妈,我只想好好在孟氏做事,暂时还不考虑终身大事。”孟嘉和笑嘻嘻地说着,举起手中的高脚杯,一左一右地给孟万兴和孟太太碰了个杯,“Cheers!这杯是为了我们一家三口团圆!妈,这些年你在家操持,真是辛苦你了。”

    孟太太被逗得笑容满面:“就你会耍贫嘴。”

    “爸,我去陪客人了。”孟嘉和唇角一勾,向人群中走去。孟万兴欣慰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对孟太太说:“这些年,不枉我用心培养他。”

    孟太太干干一笑,目光不自然地落在远处。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对母子。那是孟万兴的梁姨太和庶子孟华。

    梁姨太怨恨地望着那充满天伦之乐的一幕,恨恨地说:“老爷真是偏心,同样是儿子,怎么待遇就是这么千差万别。”

    “妈,哥哥是嫡子,爸对他另眼相看是应该的。”孟华二十岁上下,年轻英俊,只是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梁姨太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竟然还帮着你哥哥说话!去,多和那些公子小姐们说说话。”

    “母亲,你干嘛总是逼着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

    梁姨太冷笑着说:“太太那是一石二鸟,表面上是就酒会,其实是招亲!眼下多好的机会,你若是认识了什么家族的小姐,父亲还能低看了你不成?”

    孟华气呼呼地别过脸:“那是裙带关系,我不干!”

    “哎吆,我的小祖宗!”梁姨太见他生了气,忙劝道,“这是你唯一超过你哥哥的机会了。你想啊,比家世你是不行了,但是比拼将来的太太,你可是更胜一筹。”

    孟华皱着眉头看梁姨太。

    “你还不懂什么意思?”梁姨太得意地一笑,扶了扶发鬓上的紫色珠花,抬眼望了望二楼的一扇窗户,“你父亲,早给你大哥想好了一门破落户的亲事,所以太太才这么着急上火呢!”

    孟华一惊,失声问:“什么破落户?你不会是说……锦绣吧?锦绣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你怎么能说她是破落户。”

    “嘘,你小声点!”梁姨太急得拉了下他的袖子,“我只是偶尔听说,听说!不过事情也差不离了。真没想到,老爷竟然要自己的宝贝儿子娶那样一个女人。她在我们家长大又怎么样?还不是自己家破人亡才投靠过来的?虽说出身高贵,但终究是个破落户……还是个不能高声说的破落户。”

    孟华全然没有听到母亲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窗户。

    窗上垂着水粉色的窗纱,将室内的一切都蒙得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

    他想起那个女子窈窕的身姿,突然感到有些口渴,忍不住抬手松了一下领结。梁姨太还想说些什么,孟华一已经冷冷地开了口:“妈,让我静一静。”

    梁姨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庭院里突然起了一阵喧嚣。梁姨太放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绯色晚礼服的摩登女郎,仪态万千地走进庭院,额头上佩戴的黑色蕾丝,恰到好处地遮挡住她荡漾的眼波,平添了几分端庄与高雅。她身旁围绕着许多记者打扮的人,对着她啪啪地拍着照片。而女郎倒也配合,摆出各种风姿撩人的姿势,那眼神媚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江瑶瑶小姐,请问你有没有接下部影片的打算?”

    “江小姐,请问你和你的经纪人真的发生了感情吗?”

    “江小姐……”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江瑶瑶各种问题,只因为社长特别交待过,这位刚刚崛起的小明星不容小觑,很可能是孟家大少爷的心头肉。

    面对这些问题,江瑶瑶抿唇一笑,并不回答,昂起头傲慢地走了过去。孟嘉和正和一对夫妇聊得愉快,眼角突然瞥见这么一朵红云向自己飘来,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当看清楚那名女子的容貌时,他很快就记起了清如对他说过的话——江瑶瑶很快就是娱乐头条的新宠。

    这么多记者都围着她转,看来她的风头果真很足。

    “孟少。”江瑶瑶娇滴滴地唤,“久仰孟少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江小姐抬举了。”孟嘉和十分自然地在她的手背上一吻,扫到那些眼神急切的记者,他顿了一顿,问:“不知可否请江小姐跳一支舞?”

    江瑶瑶惊喜万分,面上却还端着:“当然可以。”

    悠扬的西洋乐从留声机里飘了出来,给这个夜晚增加了些许惬意。孟嘉和轻搂着江瑶瑶,随着舞曲开始跳舞。

    记者们不愿意放过这个镜头,纷纷举起手中的照相机。一时间,雪白的闪光灯闪成一片。

    孟嘉和很满意,说着客套话:“之前不知道江小姐如此美丽,在合同上有过一点误会,还请不要介意。”

    江瑶瑶含情脉脉:“哪里,能成为万兴洋行的月份牌女郎,我求之不得。”

    他淡笑,目光在她衣上随意一扫,转了话题:“江小姐喜欢樱花?”

    “是的,家父以前在扶桑留学,带回几株樱花,其中还有一株品种珍奇的绿樱,如今正是盛开的季节。孟少,有兴趣去我那里赏花喝茶,定是美事一桩。”江瑶瑶媚声说。

    千算万算,她没想到清如真的帮自己争取来了月份牌女郎的位子。同时,她也忍不住心生疑窦:那个叫清如的小丫头,到底是什么底细?

    孟嘉和也在头脑中回忆着同一个人。他记起那个少女头发上的那朵绿樱花,忍不住嘀咕: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一曲舞毕,江瑶瑶走到一旁,坐在白色铁艺椅上休息,一个年轻记者才走了过来,对孟嘉和恭恭敬敬地说:“孟少爷真是年轻有为。”

    孟嘉和早听惯了这些客套话,口吻清淡地回答:“过奖,以后孟氏还需要你们报社多加照拂。”

    “哪里哪里,”年轻记者顿时红了脸,又不甘心终结谈话,左右望了一望,“咦?万兴洋行的宁小姐今天没来吗?”

    “宁小姐?洋行里没有这个员工。”孟嘉和皱起眉头。

    年轻记者一怔,复又笑道:“许是我记错了,又或者是孟少爷贵人多忘事。”

    孟嘉和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忙道:“我记起来了,确实有一位宁氏员工。你认识她?”

    “算不上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年轻记者说,“若不是宁小姐,我们还不知道江瑶瑶小姐是这样的一位有潜力的明星。孟少爷,你好眼光。”

    孟嘉和挑了挑眉毛。

    他记起清如对他说过的话,想起她乌黑青丝上的绿樱花,再结合面前这个记者的只言片语,忽然想通了所有的关窍,顿时哑然失笑。

    原来,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她。

    她先是骗了报社社长,然后再来骗他,最后从江瑶瑶那里领取报酬。可恨的是他刚回国,就被一个小丫头给耍了,委实不太光彩。

    “孟少爷,你笑什么?”年轻记者一头雾水。

    孟嘉和举了举手中的红酒,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先忙。”

    转身的时候,他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仿佛覆上了一层薄霜。

    敢骗他,很好,很好。

    “阿嚏——”

    坐在教室里的清如打了个喷嚏。旁边的庄琴顿时关切地望过来:“清如,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男声:“清如,你还好吗?”

    清如诧异地抬头,徐佳文就站在自己课桌旁,一身蓝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特别妥帖。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俊朗男儿。

    她忍不住红了脸,声如蚊蚋:“我没事。”

    庄琴看出了几分门道,摇着自己的麻花辫,半开玩笑地说:“宁清如,早知道有人关心你,我就不关心你了!白白浪费心思!”

    “你胡说什么!”清如的脸更红了,伸手轻轻地打了庄琴一拳。徐佳文也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却吭吭哧哧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怏怏地走开了。

    “清如,徐佳文看上你了。”庄琴和她耳语。清如连忙喝止:“别胡说了,我和他是正常的同学关系。”

    庄琴白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们是同学关系!可是他对你不一样!他不喜欢你,能托人找关系,让莫于谦承认你是他徒弟?他不喜欢你,能四处帮你介绍兼职工作?”

    清如怔了一怔:“那他以后给我介绍工作,我就不去了。”

    “别!别!”庄琴急了,“我说你这人怎么不上道呢?徐佳文家境好,人不错,你哪里看不上他?”

    清如摇了摇头。

    庄琴说得没错,徐佳文样样都好,可是她就是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

    “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庄琴扁起嘴巴,从课桌洞里掏出一张报纸,“喏,你看——孟少爷和明星江瑶瑶的照片上了今天晨报的头版头条。难不成,这个孟少爷对江瑶瑶有意思?清如,这个江瑶瑶可比你头脑清楚多了。”

    清如看着那份报纸,想起自己之前的计划,微微一笑。

    “不过,孟家三代经商,对男女之事又有多少真心呢?商人重利轻别离……士农工商,总是商人占末尾。”庄琴纠结地看着眼前的报纸,一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表情。

    不知怎的,清如突然心念一动。那个人,那双桃花眼又在她眼前闪现。她脱口而出:“不对!”

    庄琴呆呆地看着她。

    清如正色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是从旧式女子的角度出发看问题的。庄琴你想,如果天下商人都重情重义,日日守在妻子身旁,还怎么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呢?我们这种新式女子,就应该给自己的另一半最大的支持!还有,谁说士农工商,商人就排在末流了?国不可无战,而不得不战的事情除了兵战和政战,也有商战。所以庄琴,你不要看不起商人,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其实不小呢!”

    庄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你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清如将耳边一缕头发撩上去,抿唇一笑:“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庄琴,放学后陪我一起去万兴洋行取工钱。”

    “看在你帮我要来江瑶瑶签名的份上,我就陪你跑腿吧。”庄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上课铃响了。

    清如忙坐正身体。她在这所学校里选修美术,但是对文化课也是非常地认真,尤其喜欢国文课。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清如忍不住又记起了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和气,清澈,温柔,慵倦,仿佛如万花筒般,集合了世间所以能够和美好沾上边角的形容词。

    她忙使劲甩甩头,强迫自己忘掉孟嘉和。本来一个贫家女孩子能够读书已经不容易,自己再不珍惜,那可真是辜负春光了。

    清如没想到,万兴洋行的财务部居然拒绝支付自己的稿费。

    “怎么会没有工钱呢?”她急了,“我给贵公司画了六幅人像,应该结给我两块银元的。”

    穿着西装套裙的女会计冷冷地看着她:“不好意思,这是总经理的交待。”

    总经理?

    清如脑中轰的一声炸了。难不成,他发现了?

    庄琴结结巴巴地问:“清如,你是不是得罪总经理了?”

    清如不知如何作答,但还是存了底气,盯着女会计说:“不管怎样,你们用了我的画稿就得给我稿费!”

    女会计推了推眼镜,抬手一指楼上:“你要稿费,就直接给总经理说去!不过我事先警告你,如果你闹起来,我们洋行里的保安也不会顾忌你只是个女学生!”

    清如狠狠地瞪了女会计一眼,转身蹬蹬蹬就上了楼。庄琴在身后喊她,周围有无数双异样的眼光集合过来,她也顾不得了。

    今天拿不到这两块银元,父母和弟弟都得陪着她一起饿肚子……她不敢想,也不去想,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看到孟嘉和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她,那目光冷而锐,又带着一点不屑。

    清如上前,伸出右手,简洁地说了两个字:“稿费。”

    少女依旧扎着两条麻花辫,只是不是那日的旗袍,而是一身蓝衫黑裙,配以白袜黑鞋,学生味十足。

    孟嘉和一怔,低头轻笑了一声,从桌上书堆中抽出一本书来递到她手上。清如看了一眼,是英文故事书,便又重复了一遍:“稿费。”

    “宁小姐,翻开第27页,读读那个故事吧。如果你能续写那个故事,我就给你稿费。”孟嘉和的表情特别像一只捉弄老鼠的猫,笑得很是可恶。

    清如知道自己触了他的逆鳞,只好翻开书本读了起来。她的英文全优,所以看懂故事并不难,只是……

    那则故事,是英文版的童话,名字叫做《穿靴子的猫》。

    一只穿着靴子的猫,对一个穷小子说,我会让你娶国王的女儿。于是他先巴结上国王,将穷小子描述成一个有钱的王爵。有一天,猫算准了国王会经过一条小河,让穷小子脱光衣服跳进河水里。当国王将穷小子救上来之后,猫就告诉国王,是盗贼将穷小子的衣服都抢走了。国王和穷小子共乘马车,于是猫就事先威胁农户,让他们说这些田地都是穷小子的。国王很欣赏穷小子,于是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最后,穷小子受了国王许多赏赐,还娶了公主,对穿靴子的猫十分感激,让猫过上了十分幸福的生活。

    清如读完,脸上火烧火燎似的。孟嘉和这是在讽刺她,她就是那个空口说白话的猫。

    “你想怎么样?”她将故事书一阖,直截了当地问。

    孟嘉和耸耸肩膀:“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说谎的人怎么能够这么逍遥自在呢?用谎言来成就的一段婚姻,怎么能够幸福呢?”

    清如冷笑:“你怎么就知道穷小子不会让公主幸福?”

    “好了,别转话题了。”孟嘉和好笑地看着她说,“你马上给我续写这个故事,合乎我心意,给你稿费!不合我心意,稿费免谈!”

    清如咬了咬牙,他这是故意在羞辱自己。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想了想,用英文说:“国王将猫打了一顿。”

    孟嘉和啧啧了两声,摇头说:“不好。”

    清如只好再想了一想:“国王将猫饿了三天三夜。”

    他眼神戏谑:“太残忍了。”

    清如忍住心中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道:“那……国王知道了猫的诡计,作为惩罚,将猫的毛发尽数剃去。”

    孟嘉和噗嗤一笑,拍着手说:“宁小姐,我喜欢这个结局!这个有趣!”说完,他随手拨了一个号码,对着话筒说:“送一把剪刀上来。”

    猫的结局,也就是她的结局。

    原来他就是变相地让自己选择惩罚的方式。清如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头发被剃光还能再长,只是以后要戴帽子上学了。

    她回过头,看到庄琴在门口伸出半个脑袋,做手势让她出来,意思是息事宁人算了。她摇了摇头,没有拿到钱,她不能走。

    剪刀很快就被送来了。清如拿起剪刀,咬牙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剪了下来。她正想剪第二下,孟嘉和突然出声说:“可以了。”

    她恍然,喃喃地问:“你原谅我了?”

    他唇边带着轻微的笑意,清淡如夜露:“只是略微惩罚一下就算了,我怎么舍得让美人落尽青丝。”

    她怔怔地看着他,鼓起勇气,将右手又伸了出来:“稿费,两块银元。”

    笑容在孟嘉和的脸上凝固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银元,轻轻地放在她手心里,然后将手揣进口袋里,问:“宁清如,这个名字是不是出自朱熹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名字倒是好听,怎么就这么爱财?”

    一字一句,像针刺一般落在心上。

    大户人家的公子,哪里体会得到人间疾苦,怎么会明白这两块银元之于她的意义。

    清如冷笑着说:“别和我提朱夫子,我平生里最讨厌的就是他!好端端的,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偏生跟女人过不去。宁清如,是‘清如玉冰壶’的清如,不是只往低处流的渠水!”

    孟嘉和一顿,忙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其他的意思。”

    然而清如已经将那两块银元拍到桌子上,冷道:“两块银元我也不要了,省得你孟少爷觉得别人都爱那阿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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