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天敌-人类的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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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回去!洗把脸照照镜子再来!”

    怒骂劈头盖脸地朝椎津砸来,递过去的赠礼也被摔回到他面前。

    由于服务台的失误,将其他客人带进了一对新婚夫妇的房间。

    婚礼顺利结束、亲朋好友们也都尽数归去,这对夫妻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却在自己的房间里放松时发现其他客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是酒店套房布局最大的问题。

    若是先到的客人不在房间内,那么只要向后来的客人道个歉,带他到另外的房间即可。但不巧的是,这次偏偏在新郎新娘正准备上床休息时,后来的客人进了房间,事情就难办了。

    酒店方面当场一个劲儿地道歉,把后来的客人安排到了其他房间,但夫妇的家人并没有就此作罢,说是在新婚初夜受到这番打扰是不吉利的。

    新郎的父亲是位特别守旧的人,他非常震怒。

    “道歉就管用吗!一流酒店弄出如此失态的事情,居然还有脸派个经理待遇的后勤课长来?这也太不把客人放在眼里了!根本不该让你这种级别的人出面,叫你们社长亲自来道歉!”

    椎津递出的名片上的头衔似乎更加激怒了对方。他的名片上印着经理待遇这种模棱两可的头衔,只是为了在客人面前显得好看而已。

    椎津一训是赤坂皇家酒店的后勤课长。课长这个头衔听上去虽还不错,但正如“后勤”这个名词所显示的那样,实际上是负责处理客人的反馈意见和赔偿事宜的,在公司内被称为“道歉屋”。一旦酒店遇到了投诉,后勤课的人就要去赔礼道歉。

    酒店可是滋生投诉的温床。客房、宴会场以及饮食等方面是酒店的主力商品,无论机械化程度多高,由人提供的服务始终是酒店的主体。人的服务在产出的同时也在被消费着。

    大部分投诉都是有关服务的。服务不周到,工作人员的态度不好,料理不好吃、上菜慢、食物变质了(虽然是极少数的情况,但偶尔会发生食材受损或红酒口味变差等情况)。其次是对有关客房、宴会场、餐厅等设备的投诉。若未采取良好的应对措施,则会产生新的投诉。

    酒店的三大卖点就是舒适便利(Hospitality)、私密(Privacy)以及安全性(Security)。特别是对第一点,舒适便利的判断依靠的是客人的主观感受,所以非常容易引发投诉。酒店的后勤课则是为不分昼夜随时发生的投诉善后的部门。

    在酒店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不分性别、年龄、国籍、人种、职业甚至宗教。而前来的目的也是多种多样的,如睡眠、休养、饮食、商务、社交、娱乐、结婚、佛事、情事、考试甚至反社会的目的(犯罪)等。在这点上,酒店和超市、警察局、剧场、医院等有特定功能的设施和场所大不一样。

    何况,酒店还全天二十四小时地与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相关。这与对医院误诊或超市商品缺陷的投诉不同,涉及的方面非常广,可以说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难怪大家都说,酒店的后勤课是只有释迦、耶稣才能胜任的岗位。

    在这家酒店工作二十多年了,椎津负责过前台、预约、宴会等事务,今年则是他负责后勤课的第十五个年头。在后勤课里,椎津是资历最老的。

    这些年来,椎津一直在客人面前低声下气、鞠躬道歉。若把这看作耻辱,是无法忍受后勤课的工作的。这份工作要求人能够改造自身,把受辱当成家常便饭。

    椎津所负责处理的投诉责任全都不在他,他却要为他人的粗心大意而到处道歉。即使如此,后勤课还是被蔑称为“擦拭屋”,即为他人擦屁股的意思。

    在后勤课干了十五年,他对这种蔑称也变得不在意了,仿佛忘却了愤怒和屈辱这般身为人类的激烈感情。

    他在发火的客人面前低头弯腰,一个劲儿地道歉。即使不全是酒店方面的错,在客人情绪激动的时候也绝对不能和客人顶嘴。

    在客人的投诉当中,有时也会有错在对方的情况。但若当场指出这点,反而会激怒客人。只有在不断道歉、客人稍稍恢复冷静之后,才能为了将酒店方面的失误(有时是赔偿损失)降到最低进行解释。这是从事后勤的一个秘诀。

    耶稣背负着十字架,而后勤则背负着耻辱。后勤要擦拭前方排出的耻辱。

    椎津大学毕业以来,二十多年都在酒店工作,他觉得酒店就是一个人类阴暗面的聚集处。

    停留一夜就匆匆离去、华丽的结婚典礼、朝野名流齐聚一堂的宴会、国际会议、各类集会、单纯前来就餐……客人的目的虽然多种多样,但他们在面对酒店人员时却会卸下盔甲,变得毫无防备。在盔甲的缝隙间可以窥见他们的阴暗面,而酒店人员则要装作完全没有看到。

    不看,不听,不说。虽然没有律师及医生那般法律上的保密义务,但这也是酒店从业人员的三大原则。

    椎津不仅在工作上要忍受耻辱,回家之后仍然要把受辱当作家常便饭。

    他的妻子晴枝很是瞧不起在工作上吃人冷饭的丈夫。她原本期待将来能够成为酒店的总经理夫人,这才和椎津结婚的,但她如今已经不对长年担任后勤课课长、只享受经理待遇的椎津抱有任何幻想了。与此同时,她对椎津的爱意也迅速冷却。

    妻子蔑视丈夫的迹象很敏感地反映在孩子身上。椎津夫妇有一个二十一岁的儿子正一,如今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铃枝,如今上高中二年级。两人也像母亲一样变得瞧不起父亲。

    先是铃枝说“爸爸闻上去好臭”。

    由于女儿说“爸爸泡过澡之后,热水里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好恶心”,椎津连休息日也是最后一个去泡澡的。

    铃枝又抗议道:“爸爸,黏黏糊糊的,不要一直嚼啊。”

    椎津吃了一惊。“吃饭的时候咀嚼食物不是很正常的吗?”

    铃枝则说:“你咀嚼的时候会露出嘴巴里面的东西,看着会让我没有食欲。”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我以前就一直是这么吃东西的啊。”

    “我以前一直都忍耐着啦。我已经不想和爸爸一起吃饭了。”说着,铃枝扔下筷子起身离席。对此,身为母亲的晴枝一句话都没说。

    休息日时,铃枝和正一基本都不在家,即使在家,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打电脑游戏,就是和朋友煲电话粥。

    现在就连家人们唯一能够聚齐的吃饭时间,铃枝都避开了,一家人就越发难以碰面了。

    妻子早就以他的鼾声很吵为由睡到了另一间卧室。已经彻底丧失一家之主权威的椎津,即使想将四分五裂的家人重新团结起来,也无能为力了。

    无须说,椎津自己也丧失了热情。酒店的后勤工作让他疲惫不堪,回到家中已完全没有气力处理家庭和孩子们的问题。他回家只是为了睡觉而已。

    休息日时他只是尽量补充平日的睡眠不足,在电视前无所事事。看到丈夫这副模样,晴枝感到更不爽,只把他当一件大型垃圾对待。只不过就算被家人轻蔑,就算家庭已经四分五裂,椎津也没有气力去挽回了。

    待在家中的椎津就像一副在酒店里被榨干后的空壳。椎津失去了作为一家之主的向心力,整个家庭早已分崩离析了。

    有一天,终于发生了椎津无法忍受的事。

    这天,椎津下班回家后,发现家中有一个花哨的陌生年轻女子。这可不该是年轻女子会在他家的时间。而这名女子还一副仿佛在自己家中的样子,和正一在一起看电视。他的亲戚当中也没有这样的女子。

    “那个女孩是谁?”椎津向妻子问道。

    “说是正一在网上认识的网友。”

    “网友?!”椎津大吃一惊,继续问道,“为什么网友在这么晚的时间还在这里?”

    “她家住在关西,是过来玩的。”

    “你是说关西的女网友到外地的网友家来玩?那她今晚要住在家里了?”

    “那当然。都这么晚了,总不能赶人家回去吧。”

    椎津愕然道:“你说什么啊!怎么能让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留宿在家里呢?对方的家长也不可能同意让女儿住在不认识的网友家里吧?”

    “就算是这样,但人家都来了,能有什么法子。”

    而这个年轻女子则对夫妻俩的争吵充耳不闻,和正一一道被电视画面深深吸引住了。

    仔细一看,她的卷发非常夸张,像是无数条小蛇纠缠在一起。虽然浓妆让她显得有些老成,但脸孔还很稚嫩。估摸着不到二十岁吧。

    若就这样让未成年的女性留宿了,之后不知道她父母会有多大的意见。

    “晚饭呢?”

    “已经让她吃过了。她还洗过澡了,那不是正在休息放松吗。”

    “什么,还让她泡过澡了?你居然让那种来历不明的女孩去泡澡了?”

    椎津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但他的声音被电视声盖过了,好像并未传到那个女孩的耳朵里。

    “哪里是来历不明啊!她不是和正一邮件往来的朋友吗?”

    “那不就是来历不明吗!对她的父母而言,我们也是来历不明的人家。我今晚可不会去泡澡的!”

    椎津愤然道。

    他实在弄不明白,让网上认识的朋友在家留宿的儿子,和理所当然接受这事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留宿的这个人也是,一个年轻女孩,居然毫无戒备地到男网友家留宿,与其说大胆,不如说是鲁莽。

    椎津始终无法信任这个女孩。说不定这个女孩有个不务正业的男伴,等深夜全家人都睡着后,她会偷偷把男伴领进来呢。

    虽然到最后椎津还是不得不同意让女子在家过夜,但一想到屋檐下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他整夜都无法合眼。

    第二天早上,女子一脸若无其事地在他们家吃过早饭后,就离去了。

    和女网友聊得颇为开心的正一在面对椎津时一言不发。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有意避开和椎津打照面。

    正一去学校的时间比较晚,但有时出门时间会和椎津的上班时间重合,这时他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故意大声怒骂道“快点滚出去”。他好像认为父亲打扰了自己去学校的时间。椎津虽然有些生气,但在上班前也没有闲情和儿子计较。

    一天晚上,铃枝夜不归宿。去问晴枝,她回答说因联谊而外宿了。

    椎津责备妻子:“铃枝才上高中二年级啊。你居然就这样允许十六岁的女孩夜不归宿?”

    晴枝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现在十六岁的人都是大人了。再说正一的网友不也来留宿过吗?现在的年轻人可比我们那时开放多了。”

    “什么?难道她是在男性朋友家过夜?”椎津愕然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们得给铃枝一定的自由啊。”

    “这算是哪门子的自由!十六岁的女高中生可不到联谊外宿的年龄。”

    “难道你要把她放进保险柜锁起来吗?”

    和妻子的争吵就这么不了了之。

    第二天,铃枝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回到家。椎津说了她几句,铃枝就怒吼了句“你烦不烦人”,立马走进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

    几天后的周日,椎津为了借用英日辞典进入了铃枝的房间。铃枝说是要和朋友去看电影,一大早就出门了。

    椎津几乎没怎么进过女儿的房间。他从桌上拿起英日辞典正准备出去,可随意扔在地上的书包忽然闯入了他的视野。书包敞开着,能看见里面的东西——课本、笔盒,还有钱包。

    椎津想着忘了带钱包出去的女儿应该正着急吧,于是随手拿了起来,有样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一看到掉落的东西,椎津顿时大吃一惊。那是一枚安全套。

    以前他读过一则新闻,说是高中生有过性经历的比例男生为七成、女生为五成。他当时非常震惊,但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女儿不会这样。

    高二的女生在钱包中常备安全套这个事实是他绝对无法想象的。

    他将这件事告诉晴枝,妻子却嗤之以鼻。

    “如今高中生随身带着安全套根本就是常识了。学校还教怎么预防艾滋病呢。”

    第二天,铃枝怒气冲冲地跑来责备椎津:“你凭什么趁我不在的时候,像个小偷似的进我房间翻我东西?”看来是从母亲那得知了安全套的事情。

    “你怎么能说爸爸是小偷。我不过是借个英日辞典。”

    “不管是英日辞典还是国语辞典,都不要进我房间!脏死了。”

    听到女儿骂自己脏,椎津顿时哑口无言。女儿对女高中生不应该有的言行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无论椎津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没过一会儿,来了一封寄给正一的信。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胶水涂得很少,封口都开了。椎津颇为在意,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小酒馆寄来索取五万日元的。

    椎津都自嘲是千元丈夫,每个月的零花钱最多只有三万。他把这个拿给正一看,正一却满不在乎地说:“老爸,你先帮我垫付吧,我回头打工了还给你。”

    椎津质问道:“你只是个学生,吃一次饭居然就花了五万三千元,成何体统!”

    “你烦不烦!”

    正一嚷嚷着,拿起饭桌上的苹果就砸了出去。苹果砸在饭厅照明灯的灯罩上,灯罩顿时碎了一地。

    而正一还不消停,又拿起纸箱里还没喝完的牛奶摔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

    椎津无法压制住体格和膂力都已经超过自己的正一。只要情况对自己不利或是被教训,就立刻怒吼撒泼,这已经成了正一的常用手段了。可他却完全不觉得这么做很卑鄙。

    他生长在条件富足的时代,食物就像水和空气一样,只要张嘴就会自动送进来,让他觉得自己生活的房子也是理所当然就拥有一样。

    这个房子是椎津用一点一滴辛辛苦苦存起来的钱作为押金贷款,好不容易才建起来的。但正一对这房子却一点都不爱惜。只要一生气就踹门,随意弄坏家具和日常用品。可对椎津而言,这些并不是普通的房子和家具,是他半辈子的心血结晶,也是他人生的证明。

    只因为正一是他的孩子,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住进来,却对整个家没有丝毫爱意。每当正一蛮横胡来、损坏房子和家具时,椎津都有一种自己被伤害的感觉。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能像江户时代那样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就好了。

    看着像恶鬼上身一般狂暴的正一, 一股深深的悲惨和无力感顿时席卷而来。可能是自己的养育方式出了问题,但从社会上来看,存在这种问题的并不止正一一人。

    老人们提到年轻人时总喜欢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但横跨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和之前老人们嘴里的“现在的年轻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无论是什么时代,老人和年轻人之间在想法、见解和生活方式方面存在隔阂是很正常的,而一般人们都默认这种隔阂存在于人生延长线上,只不过是时间造成的差距。

    也就是说,抱怨年轻人的老人将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和自己年轻时的胡来视为一体,原谅了年轻人的作为,这也是“现在的年轻人”的特权。

    但当下的年轻人却远远超出了迄今为止能被宽容的范围。与其说是乱用特权,不如说是社会和年轻人都退化,或者变质了。说不定是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将年轻人的精神弃之不顾,从而使其变得脆弱不堪。

    年轻人丧失了原本作为年轻人共性的进取精神,在饱食社会中只有身体一味地肥大,心灵却变得越来越贫瘠。

    他们无须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坐享其成,随心所欲。而面对指责他们的大人,则觉得是大人们落后于时代了而毫不放在心上。整个社会也变得保护过度,把年轻人给惯坏了。

    一味指责孩子也无济于事。椎津自己也无法适应如激流般的时代变迁,若硬要他追赶上来,恐怕得像正一那样扭曲自己的精神吧。

    本来只要当面交谈就可以的两个人,面对面时却说不上三言两语,反而各自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用手机或网络邮件来交流。这简直让椎津感到毛骨悚然。就像是人类变得无法使用自然的嗓音,只能依靠机械来对话一样。

    椎津觉得人们过于追求便利,在逐渐变成机械奴隶的同时,也丧失了人性。

    在孩子们叛逆不羁的同时,晴枝也变得古怪起来。

    结婚已经二十二年了,晴枝也四十四岁了,但她打扮得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根本让人想不到她有孩子在上大学三年级和高中二年级。

    在大学时代,椎津和晴枝都加入了乡土史研究会,并以此为契机亲密起来,在毕业时就结了婚。在校期间,晴枝曾被选为校花,是全校憧憬的女神级人物,成功获得美人芳心的椎津更是集男生们的羡慕于一身。

    上学期间,晴枝曾经到全国各地去旅游、收集乡土史。当时他们还对未来抱有七彩般的幻想,但结婚不久后就生下正一,她便整天忙于育子,椎津也因为酒店不规律的工作减少了在家的时间。学生时代曾经描绘着同样的美好未来的夫妇俩的心渐行渐远。

    结婚后,丈夫将重心放在工作上,妻子将重心放在照顾孩子上,这样的分歧世间并不罕见。这也可以说是在结婚这种一揽子合同下的一种分工。

    分工和分离是两码事,但椎津夫妇之间却渐渐分离了。而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分工和分离的区别颇为暧昧,原本只是打算分工,却在不知不觉间偏向了分离的道路。

    等回过神来时,两人的分离已经无法挽回了。两人间拉开的距离引出了妻子对椎津工作的轻蔑。

    晴枝说:“别人问我你在酒店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做后勤的。”

    椎津反问道:“为什么不好意思说?”

    “这还用问?给别人犯的错擦屁股,一点都不体面嘛。”

    “酒店里总会发生纠纷,处理投诉可是酒店里非常重要的工作。”

    “就算很重要,但我还是不希望你做这种工作。”

    “这可是我的工作。”

    “又不是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做一份让家人引以为傲的工作。”

    “你是说我的工作让你们觉得丢脸?”

    “给人善后什么的,哪里让人自豪了?”

    “这世上可不只有那种在舞台上大显身手、光彩夺目的人。那种人才是少数,更多的是在背后支持主角的幕后人员。正因为这些幕后人员默默地付出,才能衬托出主角啊。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可丢人的。”

    他接着还想说,觉得这份工作丢人的妻子才让自己觉得丢人呢,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就算这么说,想必妻子也不会明白的吧。

    过去曾是校花的晴枝一直摆脱不了那时的感觉,还总是有种校花意识。

    “那只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你自己不也常说把受辱当作家常便饭才干得了后勤吗?”

    “Guest is always right.后勤不能和客人站在对等的立场上。说要把受辱当作家常便饭是指思想准备,并不是说觉得工作是耻辱。”

    “你根本就是在狡辩。我才不想受辱,也不想你受辱。”

    椎津当然清楚,后勤绝不是酒店里的名角。但是在组织当中工作的人,很多时候并不是根据本人的能力和努力,而是在组织力学的操控下被安排的。

    即使是春风得意的人,也有可能突然遭遇风向改变。就算是在众人羡慕的部门威风不已,也可能顷刻之间跌入深渊。

    在人受挫之时给予支持和鼓励的应该是家人。但晴枝却放弃了作为妻子最重要的责任,蔑视丈夫的工作,还以此为丈夫之耻。可见晴枝价值观的基准就是虚荣。

    所谓虚荣,是不去面对自己,总是在意他人目光、为了他人来粉饰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总是拿自己的生活去和别人的攀比,就会变得没完没了。

    这和国家之间的军备扩张颇为相似,不管自己有多么好的东西,只要出现一个人拥有比自己更好的东西,那么自己的东西就顿时丧失了价值。

    虽然全校的男生都非常羡慕获得校花芳心的椎津,但现在想来,当时的他可能只是被漂亮的包装纸迷住了双眼,结果买下了一生的坏收成吧。

    晴枝虽然是这种徒有其表的女人,却怀着强烈的“屈尊下嫁”给椎津的意识。

    可是也不能单方面地指责晴枝爱慕虚荣。女人本身就具有这种倾向,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也是娶了漂亮女人的男人的担当。

    女人就算空有其表,但只要外表美丽就具有价值。是晴枝弄错了结婚对象。

    在和妻子这么争论时,椎津逐渐感到空虚。他和妻子的价值观截然不同。他之前还以为夫妻应该是一心同体的,但说白了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虽然有在共同生活的时候,不仅连想法甚至连面容都变得相似起来的幸福夫妻,但椎津领悟到,即使和晴枝共同生活上百年,他们俩也不可能互相理解。

    但椎津却没有想过要离婚,晴枝也不提出这点。他们都没有气力去离婚。他们虽然互相感到失望和幻灭,但迄今为止的生活还是有一定的分量,也可以说是惰性吧。夫妻俩就着这股惰性维持着这种生活。

    世间大多数夫妇都是这样。即使在结婚仪式上、在神佛面前许下永远的爱的誓言,但爱的种类却是不一样的。司仪的牧师或是神主们虽然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却丝毫不提及爱的种类问题。

    夫妻生活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新婚期,此时孩子尚未出生,只有夫妻二人。这个阶段的爱是异性爱,把对异性的好奇心当作爱。只不过若是婚前相处时间过长的话,在第一阶段,这种异性爱就已经很淡了。

    孩子出生后会进入第二阶段。在这一时期,夫妻的重心会分别转向工作、孩子。

    第三阶段是孩子们独立出去,婚姻又回到只有夫妻二人的时期。此时丈夫通常已经退休了,但妻子的重心早已不在丈夫身上,退休后离婚的夫妻也逐年增多。

    无论曾经发下多么坚定的誓言,只要不是一同殉情,夫妇是不可能一起死去的。

    第四阶段就是配偶先去世,只留下自己一人怀抱追忆生活的时期。当然也有不少人马上再婚,迅速舍弃了追忆。

    据说越是感情好的夫妇,在其中一方去世后马上再婚的情况就越常见。

    第一阶段的异性爱,到了第二阶段会变为二人三脚意识(parternership),到第三阶段时要么转变为亲人之间的爱,要么再次变为外人的关系。

    在结婚的时候,新郎新娘都没有注意到向神佛起誓的爱的种类是不同的,这便是夫妇之间悲剧的起源。生活在一起的夫妇会逐渐发现爱的种类及其变化,但若没有发觉这种变化,反而一直抓住永恒之爱的幻想不肯放手的话,就会对对方感到幻灭。

    椎津夫妇早在第二阶段就对对方幻灭了。

    夫妇真是种不可思议的人际关系。一般认为维持两人关系的基础是爱,但世上更多的却是没有爱,或是爱已变质的夫妇。他们认为是爱的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是爱。

    如果夫妇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对对方的幻灭,就着惰性像陌生男女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那么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爱,而是不去改变现状。无论好坏,总之就是觉得改变现状很麻烦,并误认为这是一种不起眼的幸福。

    但椎津夫妇之间却连这种错觉都不存在。两人只是在一个屋檐下同居,早已放弃了作为夫妇的生活。椎津时而会觉得自己娶了这个女人当妻子,还让她生了两个孩子这件事情很是奇怪。

    如果只是想让人给自己生孩子,并没有结婚的必要。无论有没有婚姻关系,就算是采取非法手段(比如强奸等)让人生下孩子,孩子就是孩子的事实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父母之间的爱对孩子而言可能是可贵的,但即使没有爱也能养育孩子。没有爱,甚至是互相厌恶的父母也可能培养出优秀的孩子。

    仔细一想,其实椎津并不需要非和晴枝结婚不可,晴枝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两人却并不清算夫妻关系。就在椎津投身酒店的后勤工作时,他个人的后勤(家庭)却渐渐变得无人打理了。

    椎津有几个自大学时代起的女性朋友,都是与晴枝同一社团的伙伴或是同班同学。她们也都结婚成家,相夫教子。当孩子们的事情不需要太操心之后,她们便时常相约一起喝个酒唱个歌,享受生活。可以说,椎津和她们相处起来比与晴枝相处快活多了。

    椎津想,这可能是因为他与她们没有性关系吧。男女之间若有了性关系,并熟稔起来,便会变得矛盾重重、互相伤害。若没有性关系,见面时就像回到了青春时代,心情多少会有些愉快。这种心情是同性朋友之间体会不到的。

    这么想来,夫妇正是由于这种排他性且持续性的性关系才会彼此伤害的吧。

    即使不是夫妇,在这种性关系下并不会产生祥和美满的爱情,也不会产生对对方的怜恤之情。

    椎津没有嫉妒的情感。嫉妒这种情感是在多少还关心着对方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若拥有性关系的男女之间能顺利从这种感情“毕业”的话,就能发展成风平浪静的大海般的爱情。

    但椎津夫妻未能顺利毕业。在离毕业尚且遥遥无期的阶段就幻灭了的夫妇关系,就如同系着破船的废弃港口。港口里像充满了地沟油一般黏糊,拴在岸边的破船不会再度出航,也不会有新的船只入港。港口早就失去了功能,只是保留着形式。

    晴枝之所以对椎津幻灭了却仍然不分手,可能是废弃的船已经懒得出港了,或者是已经丧失了出港的能力。总之,可以说椎津夫妇之间连生活的惰性都没有。

    但椎津却低估了妻子的能力。晴枝最近外出越发频繁,他有事往家里打电话也总是没人接。晴枝加入了俳句团体、舞蹈爱好会、圣书研究会等各种活动团体,虽说是为了打发时间,但确实很少待在家中。

    而且椎津工作完后疲倦地回到家中时,也经常发现晴枝还没有回家。即使是晴枝丧失了妻子的技能,椎津也不愿回到没人等着自己的空荡荡的家中。

    虽然有两个孩子,但情形却和没有孩子差不多。他们通常靠肯德基或是便利店便当迅速解决晚饭,然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就算椎津回家了也不出来。

    比椎津还晚回家的晴枝身上时而会有酒气。有次晴枝说去参加圣书研究会了,椎津不无讽刺地说“圣书研究会上还喝酒吗”,结果她却面不改色地答道:“在最后的晚餐上,耶稣拿起面包分给弟子们,说‘你们拿着吃,这代表我的身体,将为世人牺牲’,然后又分给他们装满葡萄酒的杯子,说‘你们都喝这个,代表我的血,世人都犯了罪,神要用我的血为多人流出来,洗净世人的罪’。这你都不知道?”

    还有一天夜里,椎津从深夜回来的晴枝身上闻到了香皂的气味,应该是回家前洗过澡。椎津此时清楚地认识到妻子有了外遇。

    而一直对妻子毫不在意的椎津,在发现了妻子外遇这件事之后,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原本以为只要爱情冷却了,不论妻子有外遇还是离家出走,自己都不会介意。但在得知有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偷腥后,椎津十分愤怒。

    而当椎津明白这是嫉妒之后,也对自己感到了愤怒。本来他以为自己对妻子毫无关心也没有依恋,即使有人跟妻子搞外遇也不会在意,看来并非如此。

    虽然对晴枝已无依恋和关心,但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妻子有外遇的男人在社会上会被鄙视。椎津感到身为男性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做后勤时的耻辱是来自工作性质,所以算不上耻辱,但妻子跟其他男人偷腥则是他个人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椎津应该采取的方法有三种。

    其一,继续装作不知情。

    其二,离婚。

    其三,找出外遇对象,要求对方支付赔偿金。

    第一点他做不到,第二点不是不可以考虑,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离婚的话,外遇就算不上外遇,反而会让他们的行为正当化。也就是说,如果此时离婚的话,只会便宜对方。

    虽然椎津并不想要钱,但还是想弄清楚和妻子偷腥的男人是谁。那么结论自然就是第三种。

    话虽这么说,椎津可学不来私人侦探那样,也觉得雇私人侦探去打探妻子的行动有些卑劣。虽然和妻子偷腥的男人也很卑劣,但从妻子的行动去进行确认的行为也让他不齿。总之,这件事情会让自己变得很卑劣。

    在工作上受尽耻辱的椎津,不想在私人问题上受到更多侮辱。所以,他本来都打算放任他们俩偷情,自己咬碎牙齿往肚里吞了。妻子有外遇的丈夫虽然是个蠢货,但至少还不卑鄙,椎津已经不想再在耻辱上加上一层卑鄙了。

    就这样,与家人背离、被妻子背叛的椎津失去了在家中的地位。

    假日里的一天,椎津为了打发时间来到附近的公园,偶然结识了一位老人。老人年近八旬,皮肤暗淡灰黄,面容沧桑,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几乎看不出表情。

    老人每天都来到公园角落里的板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总是上午九点左右出现,到了中午就掏出自带的两个饭团,就着水壶里的茶吃了就算午饭,等天色暗下来就不知道回到哪儿去了。除了天气特别不好的日子,老人的身影仿佛是公园的一部分一般,一定都能在板凳的固定位置上看到。

    老人并不给野猫或是鸟儿们喂食,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板凳上。一开始椎津还以为他是流浪汉,但他的装束并不落魄,虽然脸和手都被晒得挺厉害,但毕竟还是很干净的,而且好像也有固定居所。

    每当椎津在假日里看到老人的身影时,他都越发在意那位老人。他什么都不做,也不和任何人交谈,只是像静待死亡降临那一刻般蜷缩在板凳上,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椎津越来越在意这位老人,不知不觉开始和他说上几句话。当然,是椎津先开口的。

    起初只是单纯的有关天气的寒暄,后来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起来。老人像是节约词语般只给出最低限度的回应。即使如此,老人的表达还是很准确的。

    就在两人交谈了一阵子之后,椎津发现这位老人绝不寻常。他惊讶于老人基于大量经验的丰富知识、宽广的视野和敏锐的洞察力,想必老人以前是某个领域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但这位老人不说普通老人经常会说的怀旧话或是夸口之辞,反而像是完全与过去决断了一般,无论椎津怎么套话,他都对前半生只字不提。

    老人虽然对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但非常善于倾听。他热诚地倾听椎津的话语,并且偶尔做出准确的表述。只要是和老人交谈,椎津总会忍不住把自己的所有烦恼都倾诉出来。向老人倾诉让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一丝救赎。

    老人自称笹野。

    笹野老人说:“你要暂且先把一切都放下。”

    “放下一切?”

    “是的。人活着就会背负不少包袱。人在出生时孑然一身,却在活着时背上各种各样的包袱。首先男人和女人相遇,建立起巢穴、繁殖后代,然后会贪恋金钱、地位和名誉。为了不失去已经背上的包袱,人会背上更多的包袱。义务和责任也会随着包袱增加。但不管身上的包袱有多重,人都不想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所以最后都会被包袱给压扁。”

    “我并没有背着什么足以压扁自己的了不起的包袱。”

    “那只是你本人这么想而已。其实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包袱。你看你现在不是有妻子、房子还有工作吗?这些东西就扛在你的肩膀上。你得把这些东西全部舍弃,回到刚出生时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一床的一身轻状态。”

    “就是要成为流浪汉那样的?”

    “流浪汉也背着不少东西呢,像是纸箱子和生活用品什么的。还有很多人一直放不下以前的事情。你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放下。怎么样,能做到吗?”

    笹野老人看着椎津,一副你肯定做不到的表情。

    放下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人从出生起就开始为了得到金钱、物品、地位、名誉和异性等而努力,为了不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就会更加努力。虽然包袱也有大小之分,但支撑起所得之物的重量就是所谓人生。要让人放弃所有这些东西,等于是让人放弃做人。

    但是看着笹野老人的生活方式,就可以感觉到他应该是真的把得到的东西都舍弃了。但他是如何舍弃伴随着年龄和地位增长而日益加重的工作与责任的呢?

    椎津这么问,笹野老人轻笑了一下。

    “你要是还记挂着这些的话,到死都放不下包袱咯。别担心。人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背很重的东西。即使本人自己觉得很重,只要放下来就会有其他人来帮忙背起来。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一直有人在等别人把包袱给放下。就算自己认为有的包袱非自己背不行,但还是会有其他人来替你背起来,说不定别人能比你背得更好。”

    漠然地说着这些话时,笹野老人的表情真的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

    虽然笹野老人的话让椎津颇为震撼,但他当然无法轻易就把背负的东西舍弃。椎津没有舍弃全部像笹野一样终日在公园的板凳上度日的勇气。他可能终究还是无法舍弃家人、房子和工作,像笹野那般每天只是等死而已。

    “不管别人怎么说,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但在背负起各种包袱之后,逐渐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人生了,反倒像是为了背负起的东西而活着。背负的东西越多,离自己的人生越远。我在某一天突然注意到了这个事实,于是决定舍弃所有的东西。当然最初我也有所抵触,绝大多数人都会输给这种情绪,很多次我也几乎要输了。但最终我还是觉得不愿意再过为了包袱而活的人生、为了别人干活的人生,才总算放下了一切,如今是浑身轻松。”

    这是笹野老人第一次向椎津诉说有关过去的事情。

    椎津问道:“那你觉得你现在是孑然一身,只为了自己而活的吗?”

    若说没有目的地,只是在公园的板凳上等死般的日子是为自己而活的话,这样的人生实在是太寂寞、太冷清了。

    “我这已经算不上是活着了。所谓活着,是一定在做着什么事情啊,而我现在却什么都没有做。但我确实没有再背负着包袱,也没有再为了别人干活。所谓自由,是可以做任何事情的自由,同时也是可以不做任何事情的自由。什么都不做的自由比起为了背负的包袱而活着的日子要有意思多了。”

    说着,笹野老人达观地笑了。

    椎津不禁问道:“那么老人家,家人也算是包袱吗?”

    “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包袱就是家人。恋爱、结婚、筑巢是背上包袱的开端。但人年轻时总是不愿一个人,那太寂寞了。有很多人因为冬天很冷就选择结婚。但即使结婚后有了孩子,人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在领悟到这一点之前,大家都会一直背着包袱。”

    但椎津是在放下家人这个包袱之前就已经众叛亲离了,他的家庭已经形同空壳。可即使这个包袱已经支离破碎,他还是在背负着。不如说,正因为已经支离破碎了,才让他觉得分外沉重。

    包袱这种东西,在包装捆绑好时背着才显得轻快方便。而椎津的家庭却像是在一个非常大的袋子里胡乱塞入的一堆杂七杂八的物品。可即使是这样的包袱,椎津还是没有勇气舍弃。

    笹野说:“持有东西是一种耻辱,但是人在活着的时候总是会持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会变得不在这些东西当中就活不下去。结果东西成了主体,人反而成了东西的从属。这样的活法只是千篇一律的,耻上加耻罢了。虽然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再去整理东西,但如今我就这么在公园的板凳上度日。”

    自从两人开始交谈以来,笹野老人逐渐打破了与椎津之间的隔阂,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只不过还是对他的前半生闭口不谈。椎津也不刻意打探。

    但他的前半生所得到的可谓是活着的证据,而他居然说全部舍弃了,还真是不同寻常。

    就在椎津和笹野老人认识不久之后,野崎幸通辞职了。野崎和椎津同一时期进入公司,是中年骨干,并不是裁员的对象。椎津对他突如其来的辞职感到非常惊讶,便去询问原因,谁知野崎毫不客气地说:“这个公司没有前途的,领导层的人都太腐败了。”

    “怎么了?”

    野崎说:“他们为了明哲保身,一直在营业额上动手脚,给自己相当大的分红数目,还弄了空壳小公司用于贿赂政治家。社长以及下面的财务董事、会计部长等都在这非法勾当中插了一脚。我发现他们动手脚的事情并提醒了部长,结果调令就下来了,要把我踢到富良野的牧场去。我现在可没法去北海道那边干牧场的活儿,总之就是想逼我辞职吧。”

    突然把迄今为止都一心一意在会计职位上工作的人左迁到下属公司的牧场去,确实相当于让人家辞职。这很明显是对指出数额手脚的野崎的惩罚性人事调动。

    “如果领导层真的在进行非法活动,你为什么不在公司内揭发?”

    “对方可包括公认的会计师,手脚动得十分巧妙,就连我也是到最近才发现有另外一个账本,上面的会计事务也只有部长和少数几个人知道。就算揭发了也扳不倒他们的,再说了,就算有几成胜算,我也不打算内部揭发。”

    “为什么?”

    “会内部揭发的人,多少对公司还残留着情义,但我已经完全没有这种心情了。这种公司最后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了。”

    在会计之路上走过来的野崎好不容易发现的这种非法活动,想必一直都进行得非常巧妙。

    酒店的账目课负责营业收入,和为结算制作各种财务表格的会计部构成财务管理的两大支柱。

    在负责营业收入的账目课里是无法掌握公司整体的资金流向的。另外,为了自身利益而进行非法会计事务的领导层可能也下意识地将账目和会计切开了。正因为是野崎这么厉害的会计,才能发现领导层沆瀣一气的行为吧。

    但野崎未能如愿辞职。他本人虽表示了辞职的意愿,却在辞职手续办理前就死了。

    据说野崎是在涉谷站的站台上等车时,从站台摔了下去,正好撞上进站的电车死亡的。警方推测他在乘车前喝过酒,因醉酒才从站台摔下去的。

    事故发生时刻刚好是傍晚的高峰期,站台人员混杂。野崎内脏破裂,当场死亡。他没有同伴,是独自一人回家途中遭遇飞来横祸的。

    听到野崎的讣告时,椎津顿时感到一股不祥的疑惑。野崎虽然会喝酒,但绝不会喝到自己意识都不清楚的状态。一瞬间,椎津认为野崎是被杀人灭口了。

    他怀疑领导层的人觉得野崎是个威胁,因此将之伪装成站台跌落事故,实际上是把野崎的嘴巴永远堵上了。可能是为了自身利益在经营数额上动手脚的领导层,在被野崎识破后原本打算将他派到偏远地区去,谁知野崎自己表示要辞职,害怕消息外泄的领导层只好把他杀了。

    但那些人真的会做到这一步吗?其实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他们为了私欲将公司私有化,欺骗众多的股东。股票上市的话,公司就是社会的共有财产,而领导层为了将其私有化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椎津想起了笹野老人曾经说过的话。

    “为了不失去已经背上的包袱,人会背上更多的包袱。”

    他们为了维持已经到手的权力,说不定确实会这样不择手段。

    可是没有证据。单凭椎津的推测,警察是不会有所行动的。警察认定野崎的死亡是意外,连遗体都没有进行解剖。

    椎津出席了野崎的葬礼,而公司只是送去了花圈,没有一位干部出席。同期进入公司的几个同事去上了香,参与葬礼的人寥寥无几,整个葬礼显得非常冷清。

    在归途中,同期进入公司的浅川压低声音对椎津说:“听说野崎是自杀呢。”

    “自杀?有遗书吗?”椎津不解地反问道。

    “遗书倒是没有。到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很少会留遗书。据说是因为烦恼被降职调任到北海道牧场那边才痛苦得自杀的。”

    “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应该是会计部的人聊天时说到的。”

    “会计部的人也真是的。野崎怎么可能自杀,他是被公司杀死的。”

    “就是啊,这根本就算是公司杀的呢。这样对待人家也太过分了。”

    看来浅川是错误理解了椎津的意思。

    但椎津并没有刻意去订正,若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可能会变成第二个野崎。

    野崎对公司已经全然没有爱了,公司会变成什么样他也完全不感兴趣,可以说,野崎对公司来说根本不是个威胁。而若疑神疑鬼的公司真杀了他的话,那么,对今后出现的可能形成威胁的人大概也会产生杀意吧。

    椎津虽然也是公司里的一员,但对经营毫不关心。对吃了一辈子冷饭的他而言,公司的经营和他毫无关系,这根本就是有无爱社精神之前的问题。

    浅川虽说野崎就像是被公司杀死的一样,但椎津自身早已被公司养到自然死亡似的状态了。他和野崎之间的区别只是一个人被电车撞死,一个人被关在公司的牢笼里消磨掉了精神。

    “我们对公司而言到底算什么?”同期入社的栗原也加入了谈话。

    “对公司而言算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野崎和我们是同期进入公司的,一直做会计,在会计业务水平上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作为骨干力量他一直支撑着公司。但现在野崎死了,公司却完全不为所动。对我们也是如此。就算我们死了,公司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继续经营下去吧。”栗原如此说。

    “那是自然的,必须得这样。就算会长或是社长死了、退职了,公司还是会继续下去。这就是组织。”一旁的腰中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一想到就算我死了公司也完全不痛不痒,就感觉很空虚。前几天酒店里不是举行了公司的OB[1]会吗?据说会来很多以前的熟人。本来我也受到邀请,作为在职人员参加的,结果被公司从旁干扰了。”明明周围没有外人,栗原却刻意压低了声音。

    椎津问:“为什么呢?”

    “说是OB会里出现在职人员不合适。”

    腰中说:“原来如此。但OB们怀念母公司而来聚会的话,在职人员过去打招呼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礼节吗?”

    “你也这么想对吧。但公司方面却不这么想,还说擅自使用公司的名字开什么OB会很不像话。”

    “公司的OB们使用公司的名字不是很正常吗?”

    “他们好像认为退社的人就已经和公司完全没有关系了。公司的基础是我们打下的——OB们这种气势好像让公司方面很不高兴。”

    “是这样啊。OB里也有现在的领导层以前的上司和能让他们抬不起头来的人,看来他们是不愿看OB们摆出前辈的样子吧。”

    “我们大家总有一天会成为OB的。比起公司创立以来在册的OB人数,我们现在在职的人数只不过是很小的一撮而已。就算社长死了或是辞职了,公司还会继续下去,按照这个逻辑的话,现在的领导层就是从OB手中接过接力棒奔跑着的接力赛选手。”

    “就算是接力赛选手,现在握着接力棒的人还是很厉害。OB会那边好像要按照公司方面的意向改名呢。”

    “如果从OB会中去掉公司名称的话,出席者会减少很多啊。大家应该都是对社名有所留恋才来参加聚会的。”

    “可能吧,但他们还是无法反抗现任领导层的意见。将接力棒交给现任领导层的前任们几乎都去世了,现在没剩几个发言有分量的OB了。”

    “在职时为了公司像工蜂一样拼命工作,离开后还不被允许使用社名,OB们还真是凄凉啊。”

    “工薪一族就是这般凄凉吧,是宿命啊。”

    “注定凄凉的宿命吗……在野崎死之前,我都没怎么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呢。”

    同期的四个人不由得再次面面相觑。

    但是中年员工是公司的核心战斗力,这也意味着他们是最容易被消耗的。可以说,他们是在明白这层意思之后还选择加入到接力赛之中的。

    当天晚上,晴枝彻夜未归。虽然之前也有过外宿的情况,但她一般都会找个理由、提前打好招呼。但这天晚上她却没有提前说明,也没有联系家里。

    夫妇间的感情虽然彻底冷却了,但破坏生活习惯、无故外宿的妻子的行为,还是让椎津不由得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椎津对妻子的交友关系毫无头绪,因此也无从询问。再说,搞不好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的窥探,反而会让他不爽。椎津怀抱着些许不安,第二天依旧去上班了。

    这天酒店里接连不断地发生各种状况。先是头天晚上入住的男性客人没有回应早晨的呼叫服务,客房负责人去查看状况,发现客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应该是睡眠时脑梗塞发作造成的。

    之后是美国游客遗失了一件行李,结果是混在其他旅行团的行李之中了,好不容易赶在旅行团出发前把行李收回来了。

    原本应该在酒店内的小教堂主持结婚典礼的牧师被卷入交通事故,酒店方面只好临时安排了代理牧师救场。

    这一天恰好是大吉的日子,酒店内很多地方都可见新娘们的身影,刚好有新郎新娘两家都分别同姓的两场结婚典礼在时间上几乎重合,甚至发生了出席客人将礼金交给同姓异家的错误。

    新郎新娘两家都同姓的例子偶尔会出现,但两家同姓的新郎和同姓的新娘在同一家酒店举行仪式的例子实在是非常罕见。再加上出席的客人和接待人员是首次见面,双方都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劲,一方拿出礼金,一方就收下了。当然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发票的。好在仪式开始后其中一位客人注意到了,重新确认了两家的喜钱,才使得事情没有变得不可收拾。

    若没有注意到这个错误,婚礼就这么结束了的话,一定会出现难以收拾的混乱局面。

    进入下午的繁忙时间段时,发生了两次搞错房间的错误。为了应对这些事务,椎津连凳子都坐不热,四处奔走。

    午饭都没时间吃的椎津忽然又被酒店内的广播紧急呼叫了。伪装成客人名字的暗号指的是紧急时候的业务联络。直到这时椎津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了。他连忙与后勤课办公室取得联系,课员说:“课长,我已经紧急呼叫好几次了呢。请你马上和新宿警署的牛尾刑警联系。”

    “新宿警署的牛尾?我想不到是什么事情,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不清楚。他已经打来三次电话了,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

    椎津马上打电话过去,报上姓名后,对方却报了他妻子的名字进行确认:“你是椎津晴枝的丈夫吗?”

    “是的。”

    椎津对新宿警署的警察知道妻子的名字感到很奇怪。

    “请马上到这边来。事发突然,想必会让你很震惊。你妻子已经死亡,麻烦你过来确认一下遗体。”

    “妻子死了……”椎津一时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是发生了交通事故吗?”

    “具体的情况等你到这边来了再向你说明。”对方简短地说完就挂了电话。

    椎津赶到牛尾刑警告诉他的新宿区内的医院,见到了已经往生的妻子。

    妻子的遗体被安放在太平间,看上去仿佛还活着,好像唤她一声她就能坐起来一般。牛尾在太平间里等着椎津,旁边还站着像是他同事的一个独臂男子。

    简短打过招呼后,牛尾说:“事情实在是很突然,你肯定受到了很大打击,但还是请你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你妻子的遗体吧。”

    “这确实是我妻子。我妻子是怎么死的?在哪儿死的?前天她还好好的。”

    “今天下午一点左右,你妻子被发现在新宿布莱顿酒店的地下停车场,是在她自己的车中去世的。不巧周围刚好没有其他车辆,所以才发现得迟了。你妻子有心脏病吗?”

    晴枝驾驶的是N社的小汽车。警方应该是从驾驶证和车检证上找到信息,联络到自己的吧。

    “这么说来,她最近好像时常抱怨胸口会疼,说是肋间神经痛。”

    “你妻子是在上车后突然心脏病发作的。不巧的是四周刚好没有人,才没有得到及时救援。”

    “我妻子去了那家酒店的哪儿呢?”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车内有停车券,是进入停车场时领取的,上面打印的时刻是五月二日十六点三十二分。也就是说,你妻子昨晚十六点三十二分以后,在酒店登记完又回到自己的车上,突然心脏病发作死去的。”牛尾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有我妻子在酒店留宿的记录吗?”

    “酒店昨晚的留宿记录上并没有你妻子的名字。可以推测是用的其他名字留宿的,或是用同伴的名字订下的房间。”

    椎津认定,那个同伴一定是晴枝的出轨对象。

    晴枝应该是在和出轨对象度过了秘密的愉悦时间后,回到自己车上时不幸疾病发作的吧。

    但椎津却故意问了和自己的推测完全相反的问题:“就算遗体是在酒店的停车场内发现的,也不能说她就一定去过酒店吧?”

    “也有这种可能性,但在酒店的停车场停车近二十个小时,还是在酒店留宿或休息的可能性更高。椎津先生对你妻子昨晚留宿酒店的可能性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呢?”牛尾问道。

    “完全没有头绪。昨晚她没有回家,也没提前联络,确实让我很担心,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很难想象妻子会不和丈夫打招呼就一个人留宿酒店。你能否想到你妻子生前关系亲密的男性?”

    “我有些许察觉,我妻子在外面可能有男人了。但我对妻子的交友关系完全不清楚。”

    “目前看来,你妻子的死因没有事件因素,就算你妻子有同伴,恐怕也不知道你妻子已经去世了吧。你一定很伤心。”

    牛尾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这句话暗示了晴枝之死和被妻子劈腿的椎津这两层含义。

    椎津怒不可遏。晴枝的外遇对象在和她度过秘密的愉悦时间之后,恐怕是分别离开房间的吧。他与别人的妻子偷情,然后一副佯作不知的样子,现在应该正在工作吧,又或者是和家人在一起。

    无论如何,现在那个男人的意识里完全没有晴枝吧。

    婚外恋虽然会被谴责是不道德的,但却不是犯罪。婚外恋后,就算分开的一方死了,另一方也没有任何责任。就算婚外恋行为构成了死亡的诱因,但不是在婚外恋行为之中,而是分开后发生死亡的话,也很难证明其间的因果关系。

    牛尾之所以会说没有事件因素,也是出于这层考虑。

    椎津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说:“总之,如果酒店的留宿客人当中有我妻子同伴的话,我还是希望能找出来。”

    牛尾有些不解。“就算警方确认了你妻子的同伴,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你妻子毕竟不是在房间内去世的。”

    找出非事件性死亡的死者生前的外遇对象,这并不是警察的工作。

    椎津认领了晴枝的遗体。

    原以为无论晴枝是生是死自己都不在意,但她在偷情后死亡,使得椎津对她的外遇对象产生了强烈的怒意。

    被警察认定没有他杀嫌疑的晴枝的死不会得到报道,如此一来她的外遇对象在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会知道她的死讯吧。

    和椎津妻子偷腥的男人可以像以往一样持续自己平稳安定的日常生活,与此相对,晴枝的人生却突然画上了句号。这股无处可泄的郁愤盘踞在椎津的内心深处。

    面对母亲的突然死亡,正一和铃枝都显得手足无措。原本四分五裂的家庭由于妻子、母亲的死亡总算有了种暂且团结起来的感觉。

    首先,他们得操办葬礼。他们不能说晴枝是婚外恋后的急性死亡,只好对周围人说是急性心力衰竭造成的。

    椎津在医院的太平间确认妻子的遗体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当时由于突如其来的讣告,他有些惊慌失措,所以才没有弄清楚哪里不对劲。

    将遗体领回家后,他再次认真面对已经无法言语的妻子。

    妻子生前洗过澡,遗体还是很洁净的。验尸官姑且还是过目了遗体,表示没有发现异常痕迹。性交时若使用安全套的话,男方的痕迹是不会残留在体内的。

    椎津只对正一和铃枝说他们的母亲是外出时突发疾病去世的,但两人好像稍稍察觉到了母亲真正的死因。

    椎津又仔仔细细地观察起妻子的遗体,忽然视线停在了她手腕上戴的手表上。这块手表是椎津唯一一次因公出差时在欧洲给妻子买的礼物,瑞士产的。妻子很喜欢这块手表,即使在夫妻关系冷却后也一直戴在手上。

    “戴在左手腕上。”

    椎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虽说手表一般是戴在左手上,但晴枝是左撇子,所以都是戴在右手上的。手表的位置左右弄反了。

    能够考虑到的可能性就是验尸官在检查后将手表的位置弄反了。但是验尸官会犯这种错误吗?

    如果验尸官没有出错的话,那就是有其他人给她戴的手表,而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她的外遇对象。

    但手表这种东西并不需要别人帮忙戴上。

    陷入思考的椎津凝视着虚空,心中逐渐出现一个成形的想法。

    外遇对象会把手表戴到晴枝手腕上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晴枝无法自己戴上手表了。

    但晴枝是在地下停车场的车子上被发现死亡的。难道是她从酒店房间走到自己的车里,还不得不让对方帮自己戴上手表吗?

    假设是这样的话,手表也应该是已经戴在手腕上了。

    (晴枝不是自己走到车子这边来的。)

    椎津抓住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仔细思索。若是这样的话,就从根本上颠覆了晴枝的死亡状况。

    晴枝不是在车中死的,而是在酒店房间死的。晴枝是在偷情的过程中突发心脏病暴毙的,对方则慌了手脚。

    两人的关系必须是完全隐秘的。如果告诉警察的话,他们俩的关系就会暴露。对方肯定是有一定的地位、家庭和名声的,因此若和晴枝的关系暴露的话,就会失去自己拥有的那些东西。

    走投无路、黔驴技穷的男人只好想到将晴枝的遗体从房间移动到停车场的车上。如果是死在车中的话,至少不会和他扯上关系。

    对这男人而言,最危险的事就是移动遗体吧。他给遗体穿上衣服,静待深夜来临。等到酒店最静谧无人的时间段再将遗体转移到地下停车场。如果有人也来坐上电梯的话,他可能会装作是在照顾喝醉酒的女性。

    深夜的停车场也没有人和车进出。如此这般,那男人就没有受到任何一个人的质问,成功地转移了遗体。

    更加幸运的是,遗体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发现。在移动遗体后,男人就从酒店退房了。

    在那之后,事态就按照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使得他松了一口气。

    如果椎津的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男人是知道晴枝已经死了的。他明明知道,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椎津询问新宿警署的牛尾,想确认手表是否在尸体被发现时就戴在左手上。

    牛尾反问道:“手表的位置怎么了?”

    “不,没什么。”

    椎津搪塞过去。就算把手表位置的矛盾告诉牛尾也无济于事,最多他也只是会向同事询问为什么要移动尸体而已吧。椎津打算自己将这个人找出来。

    虽然找出此人后也做不了什么,但椎津想至少将他带到妻子的灵位前,让他给妻子道歉。他只是一味地吸取了妻子的美妙,将性爱过程中死亡的妻子一个人抛在停车场的车里,为了明哲保身逃跑了。椎津想让这个冷酷的男人给妻子谢罪。

    椎津感觉若不这么做,妻子的灵魂便无法安心升天。不,其实并不是妻子无法升天,而是椎津自己难以解开心中的疙瘩。

    对晴枝而言,男伴是她婚外恋的共犯。拽出这个共犯意味着将她的婚外恋公之于众。她自己肯定不希望在死后曝出这种丑闻。

    这也是椎津没有将手表位置的问题告诉牛尾的顾虑之一。

    丈夫有揭发妻子婚外恋的权利。但这只是夫妻之间的问题,不应该张扬到外人之中。

    酒店业界内有横向联系。他们虽然是生意上的对手,但在有奥林匹克或是国际大型会议时,会互相通融客房或帮忙接送客人,以便灵活应对。

    酒店工作人员也会在新酒店开业时持续调动。服务台和厨师等各个不同的部门也有各自的协会。

    当然也有后勤方面的亲睦会。名称虽然是后勤会,但别名也叫“人妖会”。这是后勤人员自嘲的蔑称。正是因为他们在酒店内受到冷遇,所以彼此之间的团结感尤为强烈。他们不只是互相抱怨,还会交换一些需要注意的客人的情报,共同预防不良客人。

    新宿布莱顿酒店的后勤课长山根与椎津是老同学,关系也十分亲密。椎津忍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山根,希望他能给予协助。

    “这件事我听说了,但没想到受害者居然是你夫人。难为你把这事告诉了我。既然如此的话,我就尽我所能吧。”

    山根爽快地答应给予全面协助。

    虽然后勤课在酒店内像是抽到了下下签的部门,但由于一手承担了投诉处理,在酒店内的所有部门之间还是吃得开的。山根从服务台那儿弄来了当天夜里留宿客人的名单。

    布莱顿酒店的客房总数为八百二十四间,能接待的客人总数为一千四百人。当天夜里的客房使用率为百分之八十二,共留宿客人一千一百四十八人。其中大床房和双人房的留宿客为七百一十五人,其余的四百三十三位客人都是三人间以上的家人、团体客人和单人间的客人。

    入住大床房和双人房的客人中,有二十五位是入住大床房的,其余六百九十人,即三百四十五组客人住的是双人房,再从其中排除同性、父母子女等,还剩下二百九十五对男女,也就是这五百九十人当中,有一半首先成了怀疑的对象。

    但住在大床房的二十五位客人也还不能被完全排除嫌疑,因为有人会先订下这种房间,之后再带入女伴。

    二百九十五对男女客人及二十五位单独入住的客人当中,都没有椎津晴枝的名字。而且,在二百九十五对男女当中,没有明确记录同宿者姓名,只写了其中一位名字的就有五十二人。晴枝说不定就在这五十二人当中。

    从山根那儿拿到当晚留宿客人名单的椎津感到了绝望。要从二百九十五对男女加上二十五位单独入住的客人当中找出妻子的婚外恋对象来,没有搜查权的椎津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有搜查权,若那人在登记簿上写的是虚假的姓名和住址,他也束手无策。

    山根鼓励道:“椎津,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说不定女服务员或者客房服务生当中有人看到过你夫人。那五百九加二十五个客人当中有不少常客和熟脸,还是能缩小范围的。”

    看来山根对遗弃晴枝尸体的那位男伴也十分气愤。

    在做这种需要掩人耳目的情事时,一般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登记本名和真正的工作、住处等信息,所以可以排除身份明了的常客及新婚夫妇等,这样剩下的男性客人就减少到了八十二人和单独入住的两人。晴枝的男伴很可能就在这些人当中。

    椎津根据山根提供的名单上的信息,一个不漏地将他们的住所查了个遍。

    他首先从住在东京都内及周边城镇的人开始,然后逐渐将搜索范围扩大到较远的地方。登记簿上还有一栏是电话号码,供紧急联系时使用,但由于很多客人嫌麻烦所以不会登记。

    椎津装作推销或是快递人员给记录了电话号码的人打电话进行确认,所有登记了号码的客人都确实是在相对应的住处。对于没有电话号码的客人,他则靠住址向电信公司问询,一个个地进行排除。这样下来,人数减少到了十五人。

    当晚留宿的二百九十五对男女当中,有十五对男女登记的是虚假的姓名与住处,这既可以说多,也可以说少吧。

    但是椎津却无法采取下一步行动。他既没有搜查权,也不是这家酒店的员工,无法进行更加深入的调查。

    “你怎么能现在就放弃呢?不是都已经集中到十五个人身上了吗,这当中一定有你夫人的男伴。我帮你去问问负责给他们登记的服务台员工和对应房间的客房服务生吧,肯定有人看到过你夫人的。这样至少能掌握对方的特征。”山根又鼓励椎津。

    椎津因为山根的这番话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同时却也对自己的心境感到不可思议。虽然妻子在世的时候自己就发现了妻子的外遇,但丝毫没有动摇,反而是一种形同他人的妻子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虽然他们并没有离婚,但也形同离婚了一般。若离婚了的话,她的行为就算不上外遇了。

    而当他知道她在偷情现场死亡,随后又被男伴遗弃后,立刻就对和妻子外遇的男人感到了愤怒和嫉妒。可就算现在他凭着这种感情采取行动,找出了和妻子偷腥的人,晴枝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这些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在妻子死后拼命地寻找她的外遇对象。就算他知道找出来之后也无济于事,但就是停不下来。

    难道说我还是爱晴枝的——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椎津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对她已经不存半分爱意了,却在她死后领悟到这份爱。

    这说不定就是我们这对夫妻的爱的形态吧。多么悲哀的爱啊。而现在再怎么承认这份爱,也无法得到回应了。越是承认这份爱,就越空虚徒劳。

    晴枝对椎津的爱恐怕也是如此吧。她的遗体上戴着椎津送给她的手表。她非常喜欢这块手表,总是一刻不离地戴在身上。就算在她看上去对椎津的爱意完全冷却之后,也一如既往地戴着手表。

    晴枝说不定是将对丈夫的爱寄托在了手表上,就像一种咒物崇拜。她或许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椎津的爱吧。

    然后她还利用手表固定位置的矛盾坦白了自己的不伦……她在死后看清了冷酷男伴的真面目,于是依托手表来忏悔自己外遇的罪过吧。

    虽然现在已经无法从晴枝的口中得知真相,但在椎津看来,晴枝死后戴着的手表将她的真情表露了出来。

    说不定晴枝在生前就已经察觉了男伴的真面目。而她就算知道自己只是男伴方便时的玩物,也还是借此来排解被丈夫无视的寂寞。

    在失去母亲之后,正一和铃枝也变得乖巧起来。多么讽刺的现实,晴枝的死将分崩离析的家庭再次团结起来。

    孩子们看到椎津拼命追查母亲死因的样子,想必也发现了父亲新的一面吧。

    对子女而言,看到双亲之间互相关爱是非常开心的,也是最理想的状态。看到哀悼母亲的死、拼命追查母亲死因的父亲,正一和铃枝都十分感动,纷纷表示要助他一臂之力。

    对留宿男女的排查工作,也因为两人的协助才进展得十分迅速。对他们二人而言,这像是一种探寻母亲耻辱的工作,但他们却是一种为母亲报仇的心情。晴枝的男伴也是偷走他们母亲的罪人。

    正一突然说:“老爸,如果老妈是在死后被人搬到车上的话,那么那个人的相关证据可能还留在车上。”

    这就是警察术语中的遗留资料。

    “正一,你这个着眼点太好了。说不定真的有留在车上的证据呢。”

    椎津顿时感到打开了新的视野。

    虽然他在警方返还晴枝的小轿车后大致查看过,但这次父子女三人又仔仔细细地将车内检查了一遍。他们分头检查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物品。

    “也是啊,如果有什么可疑物品的话,警察肯定早就发现了。”正一有点泄气。

    “现在放弃还太早了。说不定有的东西虽然看到了但没有引起注意。”椎津借用山根的话语来鼓励他。

    “爸爸,这里有个东西。”铃枝说着用指尖夹起了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小纸片,上面盖着“纪念品交换券 三立产业株式会社”的印章。

    “你在哪儿发现的?”椎津问道。

    如果车内有这种纸片的话,他肯定能看到。

    “不是在车里,是夹在车轮的沟槽之间了。”

    正一说:“好像是纪念品的交换券呢。”

    铃枝说:“还用得着你说,上面不就是这么写着的嘛。”

    “啊,对哦!”

    说完三人一起笑了出来。这是这个家庭许久不见的光景。

    “说不定是在酒店召开的聚会的纪念品交换券。”椎津收起笑容分析道。

    既然是掉在酒店停车场的东西,那么很可能是聚会出席者遗忘的。

    铃枝说:“这么说来,这张券的主人应该是三立产业的相关人员吧。”

    三立产业是在国际上颇有名气的大型综合商社。但是他们在晴枝生前从来没听她提到过这个社名,椎津家也和三立产业毫无关系。

    正一继续补充推测道:“而且那个相关人员走到了老妈车子附近对吧?”

    “总之,交换券落在这里,说明券的主人还没有领到纪念品。”椎津将孩子们的推测敷衍了过去。

    但是三人心中都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成形。纸片落在车外,所以才躲过了警察的检查。而纸片是夹在右方后轮的沟槽里的,也就是说纸片在车体下方。但不能说在车体下方就一定是车主或靠近车子的人落下的,也有可能是从别处被风吹过来的,还可能是在晴枝之前停过的车上掉下来的。但不管怎么说,都很可能是被人遗忘的东西。

    晴枝的男伴说不定就在三立产业的相关人员当中,而且这个人还出席了三立产业的聚会,因为纪念品交换券只会发给来参加聚会的人。

    椎津马上把发现交换券的事告诉了山根,问他在晴枝遗体被发现的那天或者前几天,布莱顿酒店是否举办过三立产业的聚会。

    在遗体被发现的前一天,布莱顿酒店的大宴会厅“曙光女神之厅”召开了三立产业的新规划,即收购好莱坞大公司、进军电影界的发布会,宴请了公司内部和外部的众多相关人士,场面十分热烈。

    但是当晚的来宾包括国内外的电影人、艺人、政界财界要人、媒体人士等约一千人,再加上三立产业的员工,总出席者有一千五百名。听到这里,椎津又感到一阵绝望。

    “爸爸你自己不也说了吗,落下这张交换券的人没有领取纪念品。说不定主办方有记录没领取纪念品的来宾名单呢?”这次是铃枝来鼓励父亲。

    山根的帮助也派上了大用场。

    当天,三立产业的纪念品是以三立产业的社章和好莱坞电影公司的商标组合为表盘的座钟以及布莱顿酒店的曲奇,他们酒店的宴会负责人保存了来宾的名单复印件。而且更值得庆幸的是,名单上还做了领取纪念品的记号。

    “在来宾当中有人忘了领取纪念品就离开了,所以他们为了不送漏就做了记号,在那之后会把纪念品寄过去。按照名单来看,有十五个人忘记拿了。超过一千人的来宾中只有十五个人没拿,已经算是少的了,毕竟我们酒店的曲奇还是挺有名的。”山根在奇怪的地方得意起来。

    椎津对忘拿纪念品的来宾人数和身份不明的住客来宾人数相同这件事情感到奇妙。

    但就算忘记领取纪念品的来宾当中有晴枝的男伴,事态也丝毫没有进展。

    椎津虽有些气馁,但还是逐个调查了名单上的来宾。当天身份不明的客人的名字说不定在来宾名单上,这丝微小的希望驱使他这么做。

    “咦,这个名字……”椎津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来宾名上。

    山根凑过来:“发现什么了吗?”

    椎津指着名字说:“这个名叫西河冬彦的来宾……”

    “西河冬彦怎么了?”

    “当天身份不明的十五位留宿客人中,有一个名字是东山夏夫。西河冬彦和东山夏夫,不觉得有点……”

    “西河冬彦和东山夏夫……啊!”

    “东和西,山与河,夏和冬,完全是对照性的名字。世上会有这种巧合?”

    “这说不定——只是说不定哦,人在使用假名的时候,很少会用完全乱编的名字,而是擅自使用名人或朋友的名字,或编造和本名有关联性的假名。东山夏夫和西河冬彦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

    名单上记载着来宾的姓名、职业或所属团体、住所等信息。

    根据名单上的信息,西河东彦的职位是西河龙太郎的第一秘书,事务所在千代田区永田町2-2-1,众议院第一议员会馆三XX号房间。

    “西河龙太郎难道不是那个执政党民友党的党首,号称西龙的人物吗?”

    “冬彦和西河龙太郎的长女结婚,入赘西河家。最近因为西龙的健康问题,私下里都在传他快要引退了,听说是得了癌症。传言还说,女婿冬彦将要继承岳父的地盘和招牌。”

    山根是个情报通。

    族议员可谓是执政党的工蜂,作为连接官、商和民友党支持者的管道,一直是民友党政权的核心战斗力。而作为党首政调会长的西河龙太郎君临所有族议员之上。

    他曾经还是政府所有厅省当中具有最多许认可权[2]运输省的头儿,在政界具有很大影响力,还将总裁的位置收入囊中。

    现在还不能说西河冬彦就是那张纪念品交换券的主人,他还只是十五人当中的一个而已。

    但是西河冬彦和东山夏夫这种名字上的对照是不可忽视的。若这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在身份不明的十五个客人当中,东山夏夫正是那位将纪念品交换券在晴枝死亡当天或是在世时遗落在她车子下面的人。至少可以说,东山曾经接近过晴枝的车。

    椎津感到总算找准了目标。

    可是他却没有证据证明西河就是晴枝的外遇对象。纪念品交换券可能会被风从任何地方吹过来,也可能是将交换券给了其他人。

    也就是说就算西河冬彦和东山夏夫是同一个人,也无法确定他就是晴枝的男伴。

    但椎津却有这分确信。他确信西河冬彦就是和妻子偷腥的男人。两人持续这种成人的婚外情时可以算是愉悦的关系,但当晴枝在婚外情现场突然死亡后,西河就陷入了窘境。若性丑闻曝光,不仅继承岳父势力范围的希望破灭,而且也无颜面对自己的妻子,这意味着他将失去家庭,还会影响岳父的政治生涯。

    从短暂的动摇中恢复过来的西河决定为了明哲保身,将晴枝的遗体搬到车上。

    椎津虽然确信西河冬彦就是妻子的外遇对象,但他并没有绝对能让其认罪的王牌。

    虽然山根将晴枝的照片给服务台、客房负责人及服务生看了,到处打听当天是否有人看见过她,但并没有得到确凿的证言。

    椎津在政界相关杂志上发现了和西河龙太郎一起拍进去的冬彦的照片,当天负责为西河冬彦登记的服务台人员看到这张照片后确认了是他。

    椎津想干脆和西河冬彦摊牌。就算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警察,警方已经认定不存在犯罪,所以还是无用功。椎津甚至觉得就算吃了闭门羹也没什么。

    只要能见到偷妻子腥的男人,让他就遗弃妻子的尸体在冷冰冰的停车场上一事道歉的话,椎津就觉得足够了。

    椎津与西河冬彦的事务所取得了联系,抱着若他心中有数的话说不定会接电话的一丝希望。刚好打电话时冬彦本人正在事务所,通过女接线员的传话,他本人来接了电话。

    “请问是西河冬彦先生吗?”

    “是的。你是?”冬彦的声音中带有警戒的意味,看来是对女接线员报出的椎津的姓氏起了疑心吧。

    “我是椎津,是椎津晴枝的丈夫。”

    冬彦在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

    一丝停顿之后,他回复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可能听不懂的。你五月二日在新宿布莱顿酒店三一〇二号房间和我妻子度过一段时间之后,把突然死亡的我妻子的遗体搬到地下停车场的车里了。”

    “你脑子没问题吧?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是不是弄错电话号码了?”

    “不,没有弄错。你当晚用东山夏夫的名字在布莱顿酒店三一〇二号房留宿了。当时负责登记的酒店服务台的服务生在看过你的照片后也确认了是你。”

    “那、那又和你的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冬彦不打自招地承认了当晚在该酒店留宿的事情。

    “当天晚上,你出席了在同一酒店召开的三立产业的聚会。当时三立方面发给你的纪念品交换券落在妻子的车里了。交换券上有你的指纹。”

    椎津故意虚张声势。虽然并没有什么指纹,但这一招好像给冬彦带去很大的冲击。

    冬彦说:“我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过电话里说也不方便吧。不如我们见面谈?”

    本来以为会吃闭门羹,没想到冬彦好像感到了来自椎津的威胁,于是指定了会面的地点和时间。

    椎津在指定时间,在指定地点的东京都中心地区的某酒店内见到了冬彦。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已经知道冬彦的长相了。

    冬彦四十岁出头,是风头正劲的年岁,作为在野党第三派阀头的第一继任者,像是已经继承了岳父地位般威风。

    他相貌轮廓清晰,气质高贵,也很上镜,看起来很容易拉得女性的投票。眉毛浓厚,鼻梁高挺,凹陷的双颊像是在脸上投下了知性的影子。不仅如此,这还显示出他为了出人头地和明哲保身可以不择手段地以自我为中心的冷酷性格。但应该是很受女性欢迎的吧。椎津在看到他时,内心也不禁想,这确实是晴枝喜欢的类型。

    午后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酒店里的酒吧都显得很冷清,寥寥无几的客人各自分散坐着,享受着自己的空间。

    椎津走进酒吧,冬彦已经先在里面等他了。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也没有必要进行初次见面的寒暄了。

    冬彦会和椎津见面,无须多言,就是默认他自己是晴枝外遇对象的事实。

    “之前你在电话里说了很古怪的事情,我完全听不懂。但电话里无法听你说详情,才改到这里来,不过我可是非常忙的,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到了这一步,冬彦还是想装傻。

    椎津单刀直入地说:“我希望你能在我妻子灵前向她道歉。将她的遗体遗弃在停车场,她是无法升天的。”

    “什么遗弃遗体、妻子的灵无法升天的,我完全听不懂啊。”

    冬彦抽出一根烟来点上火,依旧打算掩盖真相。

    “我们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你之所以会来这种地方,难道不就是默认了你和我妻子有关系的事实吗?”

    “我可什么都没有承认,也和你的妻子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很讨厌有纠葛,不希望发生任何麻烦的事情。你被叫到这种地方来,要是连车费都拿不到的话也很不乐意吧。这个就让我们今后毫无瓜葛吧。”

    说着,冬彦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

    “这是什么?”

    椎津看着冬彦递过来的纸片问道。

    “支票。我想这个金额应该能让你满意。虽然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但如果你的妻子去世了的话,还请供在灵前吧。”

    冬彦递来的支票上写着五百万。

    “别看不起人了!”椎津突然抬高了声音,使得周围的人纷纷投来视线,冬彦也吓了一跳。

    “你好像误会了。我来见你可不是想要这种东西。我就是想让你在我妻子灵前道声歉,一句话就足够了。别太小看人了。”

    说着椎津拿过支票,在冬彦的眼前撕了个粉碎。

    抛下哑口无言的冬彦,椎津愤然起身离开了酒吧。

    在见过冬彦之后,好一段时间内椎津都怒不可遏。冬彦误认为椎津想以他和晴枝的外遇为把柄敲诈他。

    冬彦给妻子生命的标价是五百万日元。灵魂卑鄙的人,会认为其他人也很卑鄙。而这群人却连政权都想用钱去买。

    不去找妻子的男伴就好了。即使早就充分估计到对方是个利己主义者,但椎津为了平息自己的怒气,反而将妻子男伴的丑陋更加放大了。

    而冬彦丑陋的真面目也是晴枝的耻辱。也就是说,椎津将妻子的耻辱揭露了出来。

    第二天是休息日,椎津久违地去了公园。在那个板凳的固定位置上,笹野老人依然蜷缩在那儿。

    “有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去国外出差了呢。”

    笹野老人那饱经风霜的干枯的脸上浮现出安稳的微笑。

    看着笹野的那张脸,椎津就很想将妻子的死和那之后发生的事都告诉他。虽然这种倾诉并不能起到什么实际作用,但之前每每向笹野倾诉后,椎津都有一种得到救赎的感觉,有时也因笹野恰当的意见而确实得到了帮助。

    笹野默默地倾听椎津的讲述。待椎津全部说完之后,笹野低声嘟囔道:“真危险啊。”

    “危险?”

    椎津没有听懂笹野这句话的意思。

    “你这段时间最好多注意一下周围的事情。你这种近似精神洁癖的行为可能已经招致了什么危险。”

    “这是什么意思?”椎津反问。

    “对方给椎津先生开出了五百万的支票吧,而你却撕碎了。对方可能会以为是椎津先生你对这个金额不满意。”

    “怎么可能。别提什么不满意了,我根本就不是因为想要钱而和西河见面的。”

    “但对方可能并不这么认为。那群家伙是什么事情都企图用钱来解决的,怎么可能相信你只是为了让他在灵前道歉,就在连警察都收手后还一直追查下来呢?如果五百万是对方能拿出的最大限额,可就不知道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了。椎津先生可能将对方逼得太紧了。”

    “逼得太紧了?”

    “是啊。对方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为了保护自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一定要多注意身边啊。”

    笹野给椎津做出了忠告,但椎津却认为这只是笹野老人的杞人忧天。

    椎津并不是为了钱财才去追寻冬彦的,这点他应该是很清楚地表达出来了。

    在向笹野老人诉说之后,椎津终于感到放下了心中的重担。

    就在椎津几乎快要忘记笹野老人的警告时,几天后,椎津在地铁丸之内线新宿站站台的高峰时期的人群中,等着电车进站。

    不久,广播就通告乘客们电车即将进站。椎津正站在站台的最前排,忽然背后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

    虽然椎津想尽力站稳,但最终还是没稳住,从站台的前端摔到了铁轨的路基上。飞驰而来的电车已经近在咫尺。

    椎津的脑海里瞬间闪过笹野老人的忠告和从站台跌落死去的野崎的脸。

    就在此时,从站台的前端伸出好几只强壮的手臂,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椎津拉上了站台。在伸出手臂的几人当中,椎津看到了新宿警署的牛尾刑警。

    在站台上,牛尾的同事、那个独臂的刑警等其他几个人将一个男人围了起来。

    “西河冬彦,现在以遗弃尸体和谋杀未遂的罪名逮捕你。”独臂刑警对冬彦说。

    西河冬彦被直接带到了新宿警署,椎津也因听取情况的要求一同去了警署。

    在新宿警署里,冬彦供认了一连串的罪行。

    当天,椎津晴枝在性交后突然有些身体不适。就在她洗完澡、正在穿戴衣物时,心力衰竭发作了。

    冬彦一时有些慌张,但害怕和晴枝的关系暴露后自己会失去一切,便将她的遗体搬到了停车场的车里。由于已经是深夜,他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成功办到了这件事。

    但是谁知晴枝的丈夫却追查过来。他开出五百万的条件想以此调解,却遭到拒绝,以为对方会狮子大开口,便想到要杀害椎津以绝后患。

    他还招供说自己花了好几天侦查椎津的行动,最后混杂在地铁新宿站的高峰期人流中将椎津推下了站台。

    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后,牛尾对椎津讲述了原委。

    “在你打听你妻子的手表位置之后,我们就考虑到遗体有可能是在死后从别的场所移到车里的。虽然当时我们判断你妻子的死亡不牵扯犯罪,但如果你妻子的遗体是从其他场所移过来的话,那么移动遗体的人就触犯了尸体遗弃罪。由于你妻子的衣服很整齐,手表也戴在左手腕上,我们就以为你妻子的惯用手是右手。我们明明有责任探讨所有的可能性,所以在这一点上要做深刻的反省。”

    “在那之后,我们就开始关注你的行动。你从纪念品交换券找到西河冬彦的整个经过,真是让职业刑警都很是佩服。”

    “可凭此还没有西河冬彦就是你妻子男伴的证据。所以那天我们向西河留宿的客房负责人听取了详细的经过,确认了三一〇二号房间里有遗留物品。你猜遗留物品是什么?是这个。”

    说着,牛尾将一本《圣经》递到椎津面前。

    “在将你妻子的遗体搬到停车场后,就算冬彦再怎么算计也未能注意到你妻子的《圣经》忘在了房间里,可能认为那是酒店方面的摆设吧。在《圣经》的内页里夹着你妻子的诊疗券。”

    “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诊疗券刚好夹在了《创世记》中禁果的那一页。若是偶然,还真是具有象征意义啊。”牛尾感叹道。

    偷吃了被上帝禁止的果实的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将原罪传给了子孙后代。

    对男女双方而言本都是寻求愉悦的外遇,却因一方的突然死亡而变成了悲剧。而成为外遇证据的居然是《圣经》,这还真是讽刺。

    “西河冬彦被权力蒙蔽了心智。为了继承岳父的势力,他不仅遗弃了你妻子的遗体,还企图杀害你。如果他没有被权力的欲望支配,还不至于犯下这等罪行吧。”

    “人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欲望。欲望驱使着人们,时而能让社会进步,时而又让社会恶化。其中最糟糕的是将自信、自保与不好的权力结合在一起吧。这可以说是人类和社会的天敌。西河冬彦被人类的天敌附身,结果变得一无所有了。”

    牛尾的语气颇为沉重。

    在冬彦招供并被起诉后,牛尾刑警到椎津家来访。

    “我今天从西河冬彦那儿收回了这样东西,给你送过来。”

    牛尾向椎津递出一张纸片。是一张五百万日元的支票,开票人是西河冬彦。

    “这是上次他给我后被我退回去的东西。这我不能收。”

    确切来说是在冬彦面前撕碎了。

    “现在西河很清楚你不是以钱财为目的的。这笔钱也不是什么不干净的钱。这是西河个人银行里几乎全部的存款。他也算是想要赎罪,才将这个支票托付给我的,可以说是西河仅存的良心的表现吧。你看把它供到你妻子灵前如何?”牛尾这么说。

    对西河而言,这笔钱已经是没有必要的东西了吧。可能西河也想向晴枝谢罪。椎津没有理由拒绝西河供给晴枝的奠仪。

    注释:

    [1]指原来在某个组织里,后来退休或离开了的人员。

    [2]日本的行政权力的一种,包括许可、认可、检查、认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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