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凛凛-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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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傍晚的县城很乱,烦人得很。

    我在教学楼顶上想念习文时,苏米从楼梯口钻出来,告诉我,大桥在到处找我。

    我说,他其实是在找你。

    苏米说,他像个绿头苍蝇。

    我说,你们干部子弟总是互相妒忌。

    苏米说,你怎么晓得我是干部子弟?

    我说,香水告诉我的。

    苏米说,你是狗鼻子,真会闻。

    她伸手要戳我的鼻子,我假装看楼下什么,躲开了。

    我一伸头,就被楼下到处乱窜的大桥看见了。他叫了一声,转身便往楼里钻。

    苏米说,我先走了,免得他看见了到处乱说。

    苏米已洗过澡,换上了一条裙,那走着的背影,使我真想上去做一回抚摸。

    大桥走上楼后,用鼻子狠狠嗅了几下,然后问,苏米来过这里?

    我说,我也觉得她来过了。

    大桥说,你不晓得吧,苏米的爸爸是公安局的刑侦队长。

    我说,你是说她会瞧不起我?

    大桥叹了一声。这一回你别和我争好不好,我把习文让给你,其实你和习文做一对儿很合适。

    我说,那我就将苏米让给你了。

    大桥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口香糖递给我。我接过来,剥开塞进嘴里嚼起来。

    大桥将口香糖嚼了几下后,一伸舌头,接着就吹出一个白泡泡。我学着试了几下,总吹不成。

    大桥说,等你吃了一百块口香糖,就会吹了。

    我说,我才不吹,难看死了,像是一只避孕套。

    大桥笑了一下,说,难怪苏米嫌我吹泡泡呀,一定是这个原因,我也不吹了。

    这时,苏米又转回来了,说,我找你半天,你在这里躲着呀!

    大桥忙说,我也在找你呢。

    苏米说,我是和学文说话。学文,你耽误了一星期的课,我把我的笔记给你抄一下,再不懂的,问我也行,问老师也行。

    我和苏米正要走,大桥忽然说,学文,中午我说的话是真的,赵老师真的被人杀了。

    我说,那一定是你当的凶手。

    大桥说,我怎么会杀他呢?

    我说,你见习文不理你,就起了报复之心。

    大桥说,要杀我就杀金福儿,杀他干吗!

    苏米问,习文是谁?

    我说,是赵老师的女儿。

    大桥忙插嘴说,学文和她非常好。

    苏米看看我,说,我爸今天上午去了西河镇,说是那里有一个人被杀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大桥得意起来,说,我没骗你吧!

    我很烦,说,你得意个屁,西河镇那么多人,任凭杀谁也杀不到他头上。

    苏米也说,你这个人怎么这狠心,别人死了你还得意。

    大桥一下子蔫了。

    我和苏米走到教室,抄起笔记。教室很热,苏米在背后用课本给我扇风。还没到上晚自习的时间,教室里就我们两个。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苏米正在看我,便不敢再回头了。

    一会儿,苏米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同时说,蚊子。她摊开手给我看,却什么也没有。她说,跑了,没打着。苏米的手,白得像粉做的,几颗小指甲似贝壳一样嵌在指尖上。

    忽然,我想起了习文,便站起来。

    我说,我不想抄了,我要去找胡校长。

    苏米一点不生气,说,我陪你去。

    我说,你要招呼大家上自习呢。

    苏米说,我晓得胡校长的家,把你送到我就回来。

    我说,城里的女孩真难缠。

    苏米说,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喜欢穷人家的男孩,有志气。

    我说,若是我父没死,我家一点也不穷。

    苏米说,你没来报到时,我就晓得你的事了。是胡校长对我说的。

    苏米又说,胡校长坐牢的冤案是我爸帮忙平反的。

    黄昏的时候,我和苏米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惹得不少同学驻足观望。苏米一点不在乎,而我却总觉得不对劲。

    苏米领着我走到胡校长门前时,听到屋里正在争执。胡校长写了个什么东西,他爱人怕他犯错误非要他烧掉。胡校长执意不肯。爱人就说他七八年的牢是不是没坐够。胡校长发脾气说他坐牢是为了信仰,一点也不后悔。

    苏米一敲门,屋里就静了下来。

    胡校长的爱人开了门,将我们放进去。

    苏米进屋就说,胡校长,学文来问个准信,他听大桥说,赵老师被人谋杀了,是不是真的?

    胡校长仰天长叹一声。

    他爱人说,是真的,我们也是刚得到的准信,胡校长他正在写悼词呢!

    我说,胡校长,这不可能。

    胡校长说,我,我也不相信啦!

    说着,胡校长就哭起来,先是默默流泪,随后便大声号啕。他爱人赶紧关上门,回头再叫他哭小声点,免得别人听见了不好。

    胡校长一抹眼泪,说,人死了我哭都不能哭。我不是哭他,我哭我自己。哭我的良心,哭我的信仰,哭我的可怜可耻。论学问、论人品,我连老赵脚趾缝里的泥都不如。我现在活得人模狗样,他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说这天理何在!

    这时,苏米也流出眼泪来。

    不知为何,我却没有哭。

    胡校长的爱人说,你都当了几年的校长,连学生都不如,学文可是老赵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呢。

    这一说,胡校长才冷静下来。起身到卫生间洗了个脸,出来时像是换了个人。

    胡校长说,老赵的悲剧也怪他自己,我跟他说过多少遍,生活在这个社会里,连老天爷都靠不住,什么全得靠自己,别指望有真正的公理公道。不管什么事,赢了,成功了,才是最重要的。

    苏米和胡校长他们说了一阵话,我一声也没吭。

    告辞出来后,在一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苏米站住了。

    她说,你怎么不哭又不说话,这样会更难受的。

    我还是不说话。

    苏米说,我会叫我爸早点破案,将凶手枪毙了。

    苏米上来捉住我的双手,很温柔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几乎挨着我的脸了,我想,她也许在等我亲她一下,但我站着纹丝不动。

    苏米从暗处向亮处走时说,我晓得,你在惦挂着习文。

    突然间,我说,你其实用不着瞎猜,我只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会有人对赵老师起杀心。镇上最该杀的,除了金福儿以外,再就是五驼子。我差一点说出蓉儿的爸爸和大桥的妈妈来。

    2

    赵老师死之前的那天,曾问我们上没上五驼子和金福儿家借钱,爷爷只是随口就骂了一句。实际上,我和爷爷去了他俩的家里。

    五驼子家离得近一些,就先去。

    五驼子是个屠夫,《水浒传》里称屠户,西河镇的人都叫他杀猪佬。

    赵老师讲课时曾说,帝国主义反动派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顿一顿后,又补充一句,五驼子也是屠夫,但和那些屠夫不一样,一个是杀人,一个是杀猪,所以,这是本质区别。

    五驼子先前的肉铺很简陋,左右两边加上背后用几块篾席一围,捆在四根木柱上,再用稻草和着黄泥贴上一层,顶上盖几块油毡,里面放一张肉案,便做开了杀生的买卖。每日里生意兴隆得很。

    这块地盘本是镇供销社的。

    供销社几次规划在这儿盖座小楼办食品店,因为撵不走五驼子,终归没有盖成。

    五驼子本是供销社职工,他是镇上吃公家饭的人里,第一个停薪留职并先富起来的。那时他哥哥还没死,在镇里当镇长。镇里搞改革,动员人停薪留职,很长时间无人响应,他哥哥就叫他带个头。后来,五驼子总在说,他是西河镇改革的春风和带头人。

    五驼子的哥哥患尿毒症死后,当妇联主任的嫂子被破格提升为镇长。几年之中,嫂子虽没嫁人,却也不再和五驼子往来,只维持一个亲戚名分。

    所以,供销社的人完全不必怕他让他。

    供销社的人怕他并让着他,是他只有八个指头。

    3

    西河镇有句俗话,四只眼睛的人善,八个指头的人恶。

    四只眼睛是指赵老师。

    八个指头是指五驼子。

    不过,这句话里的善,是那种“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善。

    前年夏季的那种闷热潮湿天气,虽然和以往的同样节气没有两样,可我却觉得它特别地让人无奈。父亲母亲的突然去世,无疑也是对我的一次雷击。

    黄昏过后,爷爷拿着一只手电筒送我到西河里洗澡,破败的街景和一些半裸着的乘凉人,让人看了难受。几个住在孤单小院的女人,一点不在乎围墙的矮小与残缺,裸着上身坐在竹床上。手电筒一晃,晃进围墙的缺口,照见女人那对干瘪的黑乎乎的像两只没长大便枯死了的葫芦瓜一样的乳房,大蒲扇扇一下,它要摆两下。女人骂了一句,随手用蒲扇遮在胸前,身子并没动弹,那样子真有几分凄凉。

    爷爷嘟哝一句,残花败柳。

    路过一家酒馆时,见镇文化站站长老高,正陪着一个瘦老头在那里喝酒。

    爷爷咽了一口痰,说,这么热的天喝“双沟”,不怕烧死。

    酒馆里的人没听见,两个人又举杯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爷爷说,学文,你一个人先去洗,我说说话就来。

    我知道爷爷酒瘾犯了,想凑上去喝几口。

    我说,我要是淹死了,看你怎么办。

    爷爷没办法,只好仍旧陪我去河里。

    洗澡时,爷爷直催我快点。

    返回时,酒馆已经关门了。

    离开酒馆,又走了两百多米,迎面碰上老高和那瘦老头。

    老高冲着我们说,你们去哪儿了,我们在你家门口等了半天。

    爷爷说,有事就找我,喝酒时怎么就想不起我?

    老高说,这次不找你,找你孙子学文。

    老高指着那瘦老头,说他是省里的作协会员,地区的作协理事,县文化馆搞创作的董先生。

    董先生专程来找我,是为了一条谚语的事。

    放暑假之前,我到镇文化站看电视录像。前一阵是请翠水帮忙看门,翠水不要我买票就放进去看。老高有意见,总说要辞退她。这天我去时,老高真的将她辞了,换上他的媳妇。我不愿买票,在门外转悠时,见到墙上贴着一张广告,说是县文化馆征集民间谚语,入选后稿费从优。

    我当时就找老高要了一张纸,将“四只眼睛的人善,八个指头的人恶”这句话写了交给老高。这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还没等到雷击事件发生,我就将它忘了个一干二净。

    老高也听说过这话,但他不知道这话的来历。只有我知道,这话最初是由爷爷说出来的。

    董先生找我就是为了寻根刨底,弄清这句谚语的来由。搞清了,就可以上县里的《民间谚语集成》;搞得好,还有可能上省里和国家的《民间谚语集成》。就可以流传百世。

    爷爷一惊,说,真想不到臭狗屎一样的赵长子,能写到书里,一代一代往下传。

    董先生说,你也要写进书里,这条谚语底下肯定有注解,说是你创作的,学文收集的,名字也掉不了。

    爷爷说,赵长子在正文里,我在注解里,我成了他的陪衬。

    董先生说,注解很重要。

    爷爷说,我晓得,毛主席著作里的注解,总在说,谁是叛徒汉奸,谁被抓了俘虏,谁被镇压枪毙。

    董先生说,新出版的毛主席著作,将很多注解作了纠正。

    爷爷说,我不想将来让人去纠正。

    这时,老高插进来说,选不选得上还说不定呢,你就开始争多嫌少。我认为不管怎样先要力争能入选,这事你不懂,我懂。它可以算学文的作品,入选就等于发表,将来学文参加中考或高考,说不定就能够加分呢!

    爷爷想了想,便说,要搞你们搞,反正这事不与我相干。

    爷爷把我甩给他们,走时很有些愤愤不平。

    我们正在当街上商量去哪个地方谈谈,爷爷又转回来,将老高唤到一边。

    爷爷说,这个姓董的以前是不是右派?

    老高说,你怎么晓得的?

    爷爷说,看看他那模样和立场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三个人后来还是去了文化站,待我从文化站往家里走时,沿街乘凉的人都在议论,说狗日的赵长子这回要上书里了。

    找我的事一个晚上足够用,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里董先生都在和我闲扯,问赵老师在学校里的情况。

    董先生原说第二天早上回县里。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我看见他从路边的一座厕所里钻出来,站在路边系裤带。我上去问他怎么没有走,他告诉我,他正在对赵老师进行一次深入的采访。

    我从没见过采访,只听说采访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就想去看个究竟。回家匆匆盛了两碗粥,为了赶时间,我大块大块地嚼着暗红色的辣椒。辣椒很辣,逼得自己顾不上粥烫,拼命地一口接一口往下喝。吃完第一碗后,爷爷还未上桌,我便将爷爷的一碗倒过来,再去锅里给他盛上。第二碗粥因为凉了一会,我吃得更快。

    爷爷在我进门时,刚开始用一只铁丝做成的小勺子掏耳屎,一副非常惬意的样子,极舒服时,嘴角很夸张地歪到了一边。眼睛时睁时闭,睁开的时候也不大看我。

    我以为他不会注意到,搁下碗筷便往外走,跨过他伸出老长的两条瘦腿,我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爷爷忽然在背后说,就是赶杀场,也还没到午时三刻呀!

    我没有理他。一直走到赵老师家门口,却不敢贸然进去。

    习文手拿一只水瓢从屋里走出来,说,是你呀,怎么不进屋,当心头上晒起包来了。

    我说,董先生在吗?

    习文说,在,正在采访呢!

    我蹑手蹑脚走进屋,见董先生和赵老师正面对面坐着说话。

    董先生说,我女儿和你女儿一般大,长得也很像,高矮也差不多。她也穿三十六码的鞋吧。

    赵老师说,去年还穿三十五码,今年又长了一码!

    董先生说,有机会让她俩见个面,认个干姐妹行吗?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并且笑个不止,后来眼睛都是湿润润的。

    我在一边看呆了。生在西河镇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赵老师这么舒心地笑,也是第一次见到赵老师的笑也有不难看的时候。

    赵老师和董先生边说话边用麦秆编着辫儿,两人都很熟练,脚旁黄灿灿的草辫已盘成很高一堆。

    赵老师地里的麦长得瘦,麦秆儿长得又细又白。到了初夏,他就将它们割下来,先一根根摘下穗儿,再去掉底下的老秆,只留顶上的那一长节,扎成把,码成堆,有空就拿出来编成辫儿,然后由习文缝成草帽,拿到镇上去卖。早些年,镇上大多数人家都编草帽。女人出门无论阴晴,总要背一顶白草帽,上面画一颗红五星,加上毛主席万岁或共产党万岁或为人民服务等文字,也有写兴无灭资和斗私批修的,男人也戴草帽,但都是旧的和破的。那时,供销社收购草帽,麦收之后的整个夏季,每隔几天就有一卡车草帽被运到外地去。每逢开会时,女人们就像现在手拿毛线团一样,拿着麦草秆编草辫儿。这些都已过去了。现在,西河镇只有赵老师还在用麦草秆编草辫儿缝草帽。镇上人都不买他的草帽,怕惹晦气,只有过路的外地人图个便宜,临时买一只用用,用完就扔。渐渐地,赵老师编的草帽还没卖出去,就变旧了。

    董先生说他在劳改农场,编了二十多年的草帽。

    董先生问赵老师坐过牢没有。

    赵老师说,没有。

    习文说,你坐了几天牢,怎么说没有。

    赵老师说,那是五驼子胡闹,才关了我几天。

    董先生说,这可以不叫坐牢,这种情况对于我们是家常便饭。

    说着,董先生又要去上厕所,他出了门,便往街边的厕所里跑。不一会儿,又转来了。

    我问,你是屙尿还是屙屎?

    董先生说,屙尿。

    我说,屙尿跑那远干什么,又不是女人非要上厕所。找个无人的地方,不就行了。

    赵老师插进来说,人嫌不嫌别人脏,或者脏不脏了别人,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嫌不嫌自己脏和脏不脏了自己。

    我想了想这话,觉得难以明白。

    董先生摸着我的头说,你书读少了,多读书就会明白的。

    再坐下后,他们说的话我依然没兴趣。我一点也没料到采访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习文将粥煮好了。她预备碗筷时,问我吃没吃,加不加点。我告诉她肚子里一点缝也没有。

    董先生吃粥的速度比我还快,并且不用辣椒开胃,嘴张得很大,都快吞下了半只碗,上唇插进粥里,只一吸,半碗粥就咕哝一声进了肚子。再一口,碗里已是干干净净,只有胡须茬上还挂着些粥粒。

    习文帮他添粥时,他说,我的吃相很难看是不是?这都是劳改时养成的习惯,不吃快点,别人就会抢光的。

    习文只吃了半碗,董先生就说他吃饱了,随手放下碗筷。

    我耐心地等习文吃完,然后和她一起上学去。在路上,习文告诉我,说董先生准备将赵老师的经历写成一部长篇纪实小说,让天下人看看,到底西河镇里谁强谁弱。

    我那时认为写小说的作家都是一些天才,一点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模样连爷爷都不如的老头,会有那种了不起的本事。

    4

    爷爷是五驼子的救命恩人。

    在西河镇,五驼子的屠刀八面威风,就是一般的干部,也不敢在他的肉案前挑剔。爷爷是少数几个例外人之一,他买肉时,总要与五驼子挑肥拣瘦地理论几句。

    我和爷爷去找五驼子打主意前,爷爷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去。

    因为前思后想,总觉得五驼子待我家还是过得去。

    每次割肉,他总是先用尖刀划出一块白腻腻的肥肉,再加上一小块红彤彤不带一点骨头的瘦肉,放到秤盘子里,一点点地用手指敲那秤砣上的索子,直到秤杆像他女儿翠水的屁股那样翘起老高。

    五驼子给我们加上一块瘦肉时,总是很自豪地补上一句话,说,给学文侄儿尝个鲜。

    那样子,很明白地是在表示恩赐与施舍。

    父亲在他死前的那个端午节,曾为这句话和五驼子大吵了一架。

    父亲平常不去买肉,总是爷爷或母亲去,那天母亲刚刚小产,躺在床上。爷爷一大早上山去打斑鸠给母亲补身子,他一直埋怨儿媳妇只给他生一个孙子,之后,老是保不住胎。

    割完肉后,五驼子习惯地说了一句,父亲眉头一皱,要他将那话收回去。

    一争二吵,后来就打了起来。

    我那天正在附近和大桥、蓉儿他们一起蹲在地上打弹子。亲眼目睹了父亲英勇无比地将五驼子扛在肩上,隔着肉案,一下子扔到街上。

    爷爷说过,真正有力气的人,长得并不壮。我父亲就是这样。

    五驼子爬起来,便要去肉案上拿刀,但每次都被父亲甩回到街中心。

    大桥和蓉儿不玩弹子了,站起来一齐叫,再来一个狗啃屎。

    后来,五驼子便扑了过来。

    大桥和蓉儿一看情形不对,扭头跑了。

    我被父亲的勇敢举动彻底征服,一直蹲在那里出神地看着父亲。完全不知道五驼子是奔我而来。

    五驼子一下子将我捉住,并倒提着双腿,大声地警告我父亲,要他跪下求饶,否则,就将我撕成两半。

    开始,父亲还强硬地说,五驼子若是敢动我的一根毫毛,就将他剁成肉泥。

    五驼子一点不在乎,他撕开我的裤裆,显出我裆里的那团皮外之肉,大声笑着说,他现在不想撕我了,只想一口将这坨做种的肉咬下来。说着,他真的低下头。

    我感到五驼子的舌头已在我身上舔动了,就极恐惧地叫父亲快来救命。

    在万般无奈中,父亲终于跪在地上,求五驼子放我一条生路。

    五驼子放下我,高声对四周观看的人说,他五驼子从来不怕恶人,谁也别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场羞辱使父亲半个月没有上过正街。

    爷爷打了斑鸠回来,跑到五驼子的肉铺门前,说,我操你女儿。

    五驼子不生气,说,翠水是别人的人,操不操不关我的事。

    五驼子似乎不记这事的仇。我父亲死后,爷爷再去割肉时,他除了像先前那样以外,称完肉,付完账以后,又另割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肉扔进我提的篮子里,说这是代表学文的父亲送给学文补身子的。

    别人买肉,五驼子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别人买肉时,他割好肥肉后,就一个劲地猛抽烟,或者在一大堆乱骨碎肉中反复找来找去,非逼得人家说话。

    买肉的人说,五驼子,找点瘦肉。

    五驼子等的就是这句话。

    其实,哪怕是赵老师来当主顾,他也不会不给一点瘦肉的。五驼子等这话是要杀人家的威风。人家话一出口,他的眼角、鼻角、嘴角就一齐歪斜起来。

    然后,五驼子十分蔑视地说,你这副肠子,也够装瘦肉的格儿?

    县城里的人知道西河镇的人爱吃肥肉,经常有人专门来买瘦肉。五驼子特别喜欢将瘦肉卖给县城里来的人。

    西河镇平常人家一月吃不上两回肉,所以认为肥肉既解馋过瘾,又滑腻润口,吃一回,三日之内嘴唇上油光不断。之所以要一点瘦肉是装门面,因为城里人喜欢的东西,总是最时髦的。实际上,没有瘦肉一点也不影响西河镇人们的饮食习惯,只是一点瘦肉也不要,怕被人瞧不起,自己杀自己的威风。这一点,就连五驼子也不例外。

    五驼子刚停薪留职那年,镇里给他评了一个劳动模范。正月十五那天被接到县里开劳模大会,餐餐吃好肉喝好酒。

    五驼子能喝八两酒。他第一餐饭时,就和同桌的几个干部赌酒,结果被那些干部灌得烂醉如泥,大大丢了一回面子。

    到吃晚饭时,他便和干部们赌吃肥肉,干部如不吃肥肉可以用酒代,一块肥肉一杯酒。

    五驼子像风扫残云一样将桌上的肥肉全吃光了后,又去邻桌拣了几碗肥肉来。结果,几个干部都被他当场放倒,他还举着筷子叫,说他还想吃肥肉,问对方还喝不喝酒。

    五驼子的壮举,成了那次劳模大会上最有意思的话题。西河镇人喜欢吃肥肉也因此而被县城里的人所了解。

    五驼子最威风最得意的时候,是那些阔绰的城里人毕恭毕敬地当他的顾客。尽管后来五驼子车祸受伤住院时,金福儿趁机拆了肉铺盖起栖凤酒楼,将五驼子撵到一条巷子里,城里人还是能找到。

    5

    那天,五驼子在巷子里面新做的肉铺中,一瞥见客车上跳下几个城里人,径直奔他的肉铺而来时,他就将肉案下面的那些纯净度达到百分之九十几的瘦肉块,一溜排开放在肉案上面,然后转身上厕所。

    那些要赶回头车的城里人,只见肉不见人,就满镇子找他,一口一声大师傅,两口两声老师傅。唤得西河镇人都觉得这些城里人确实贱得很。

    叫到后来,终于有机会在一座厕所里找到五驼子。

    五驼子不肯出来。

    五驼子说,日你娘,老子怎么养成了这么富贵习惯,一蹲厕所就非要抽烟。我把烟忘在肉铺里了,你们去帮我拿一拿。

    城里人赶忙递上一支带把把的香烟。

    五驼子不接,说,我不抽这个。

    城里人便像兔子一样跑回肉铺,心里不停地咒骂,脸上却笑吟吟的,拿了烟袋,再返回厕所,站在门口递进去。

    抽了两袋烟,正要起身,他又“啊”了一声。

    城里人忙问,有什么事?

    五驼子说,我忘了带揩屁股纸。

    城里人说,我这儿有。

    说着城里人就从口袋里抠出一团卫生纸,刚要往前递,五驼子忽然发火了。

    五驼子说,我就是一生不揩屁股,也不用这种女人的月经纸。

    说着,又要城里人到肉铺去将他的专用揩屁股纸拿来。城里人只得依他,再次学一回兔子,去肉铺的墙洞里抠出一团废报纸送来。

    厕所里很臭,城里人经不住熏,退到外边去。

    五驼子又将他们唤回来,要他们看自己裆里的那坨尿肉,还问是比他们大还是比他们的小。然后,才系上裤带,走出厕所。

    城里人像众星捧月一样,将五驼子拥回肉铺。

    五驼子往肉案前一站,那香烟便像机关枪射击一样,突突突地不断射过来。

    五驼子对这些很不屑,懒得用手接,那烟就掉在地上,片刻便成白花花一片。

    五驼子一昂头问,要几斤?

    城里人纷纷抢着说话,都是大数字。

    这时,五驼子很威风地一摔屠刀,十分坚定地说,那可不行,都叫你们买走了,西河镇人就不吃肉?我开这肉铺,是响应改革号召,为西河镇人民造福,不是为你们这些城里的老爷谋利益的。

    城里人说,一斤肉我们可以多出五分钱。

    五驼子忽然大义凛然,正气冲天了。

    他说,要是以为我贪财,今天一个肉星子你们也别想拈走。你们拿着四两棉花纺(访)一纺(访),看西河镇有几个人不是视金钱如粪土。当然,金福儿除外,不在我的数内。说实心话,西河镇如有第二个像你们城里人和金福儿那样贪财,那今天的香港就不在香港,今天的美国就不在美国,而是在我们这里了。

    说着话,五驼子还用脚在地面上用力跺几下。

    客车忽然在一旁嘀嘀地叫起来。

    到这一步,城里人更低三下四了。

    城里人说,我那老爷子明日万寿,点名要老师傅你的肉,说你的肉嫩腻,好消化。

    人一急,说错话,被五驼子听出来。

    五驼子当即骂了一串脏话,意思是他的肉只给对方的老婆尝!

    城里人快成龟孙子了,嘴里连认错,对你老不住!对你老不住!

    五驼子还不甘休,说,你还像金福儿一样想骗老子!你以为我不记得,上个月来时,你也说老子做寿要好猪肉。你有几个老子?

    此刻,城里人的威风傲气荡然无存,其模样完全与赵老师相同,哀求地说,我为了添个儿子,丢了工作不说,还叫居委会罚得连老婆的裤子也卖了。就指望来您老这儿倒点猪肉回去,卖个好价钱,度一段日子。

    五驼子听了大笑,说,听说城里又有嫖客了,你可以开妓院嘛!

    西河镇人听了这话后,笑得像醉了一样。

    五驼子既开心又威风,将肉案上的猪肉拣了一堆,倾倒在城里人的蛇皮袋里,称也不称,口报一个数,还申明,少一两赔一斤。

    城里人不放心,拿到秤上一称,果然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五驼子在两件事上绝对正派,一个是从不短斤少两,扣人家的秤;二个是绝对不贪别人的女人,对别人的女人,像骂城里人那样骂几句,就算到顶了。

    城里人买了肉,上车后,冲着五驼子笑眯眯地招手,嘴里还学电影里的人物,说几句洋文。

    五驼子说,狗东西还不错,晓得感恩戴德。

    赵老师在一旁说,人家说的是日本话,是在狠狠地咒你。

    五驼子说,你怎么晓得他们说的是日本话?

    赵老师说,我学过日文。

    五驼子说,哎呀,你这个大汉奸,早点说出来,最少也枪毙你十次了。

    城里人一上车,西河镇的人便拥进肉铺,抢那地上的香烟。

    五驼子在门口拦住他们,说,让赵长子去捡,捡完了发给你们。

    6

    一拐出街角,我看到赵老师在肉案底下艰难地钻来钻去。

    我和爷爷刚走到肉铺门前,一团猪肉就呼地撞落在爷爷胸前。

    五驼子在里面吼道,这肉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蓉儿的爸在一旁很委屈地说,我又没说不要,你干吗发这大的火!

    五驼子说,那你为什么磨蹭半天不接过去,也不掏钱出来。

    蓉儿的爸说,我在说让你给剁好一点的肉嘛。

    五驼子说,你当个村长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臭狗屎一堆,能算哪碗菜哟,也配跑到我这儿来挑肥拣瘦?

    爷爷拾起地上的猪肉使劲吹吹上面的灰尘,溅起一些油星喷到我的脸上。

    蓉儿的爸接过那块肉,付过钱一声不吭地走了。

    赵老师这时正好将地上的香烟捡完了,一只手攥得满满的。他站起来,挨个递上一支烟。

    我站在爷爷身后,赵老师很平静地将一支烟举到我的胸前。

    五驼子在一旁说,接着,学文侄儿,这是赵长子代城里人孝敬我们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

    爷爷说,接着吧!

    我伸出手接过那支香烟。香烟上有红红的血迹,没有血迹的地方依然一片惨白,我扫了一眼,觉得它一如赵老师那干枯少血的手指。

    赵老师忽然对我说,你还小,别抽烟,抽烟有碍于健康。

    五驼子无缘无故发起火来,说,赵长子,你怎么就不晓得自己闭嘴呀,非要老子帮你!

    五驼子一脸凶相,杀气腾腾地拿起母猪屁股上的那坨尿肉,塞到赵老师嘴里。

    五驼子说,我也会说日本话: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听着,不准吐,给我含着绕镇子走一圈。你要是敢吐,我就让镇长将你的老师的职撤了,退你妈的休去。

    五驼子顿了顿,又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逞能,人长得成了一根卵子毛,还妄想当众杀我的威风,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活得像条癞皮狗,还让自己的女儿去学理发,一天到晚抱着男人头在怀里玩。

    赵老师说,外面城里,如今理发的都是姑娘女人呢!

    嘴里有东西,声音呜呜地听不大清楚。

    五驼子说,装什么狗叫,快走。

    爷爷紧紧拉着我,小声叮嘱说,别惹五驼子,我们还要求他借钱呢!

    我说,五驼子如敢这样侮辱我,我就用那把杀猪刀捅他一个对心穿。

    爷爷说,谁晓得长子的骨头长到哪儿去了。

    赵老师真的开始按五驼子说的那样走了。

    赵老师一走,爷爷放松了对我的注意。我趁机挣脱了,冲出去二十几步,一把拖住赵老师。

    我说,赵老师,别怕这个杀猪佬!

    赵老师愣了愣后,慢慢地转过身,轻轻唤了一声,学文!

    就在这一刻,那团秽物从赵老师的嘴里消失了。

    在我上初一的第一天,晚自习回来,母亲忙着打水,让我在大门外洗澡。我不肯,说自己现在是大人了。父亲在一旁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父亲许久没有动静,然后说出一句让我们意料不到的话来。

    父亲说,我们西河镇人认识的字,大部分都是赵长子教的。赵长子那张嘴真了不得。

    现在那团秽物从教会西河镇一多半人识字的嘴里,下落到赵老师的心脏附近的胃里,便像美食一样在胃液中华丽翻腾。赵老师的样子看上去心如止水,脸上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偶尔有那么一点点表情显露,却是轻蔑、鄙夷与不屑。就像我突然发觉自己长大了一样,这一刻里,我突然发觉了爷爷所说的赵老师那长在骨头里的威风,我仿佛记起赵老师说过的那话:面对别人的侮辱与伤害,不管有多重多深,只要自己能坦然以对,那么它们不但达不到本来想达到的目的,相反的能使自身得到深刻的觉悟与锻炼。

    我不敢再朝赵老师看,回头对五驼子说,你不是人。

    五驼子愣也不愣,径直大笑起来,说,小子,你的小卵子硬起来了是不是,想耍威风,还得先找女人数数那边上共有几根毛!

    赵老师正色说,学文他考取了县高中,这在过去等于中了秀才,是不能乱侮辱的。

    五驼子冷笑一声说,电影《三笑》里的那个女人唱,秀才本是宰相根苗,你记不记得。

    赵老师说,这是唱唐伯虎的。

    五驼子说,你大概一天到晚都在背这句词儿啵?难怪呀,长子,你不请示我就将那肉吞下去了,原来是弟子马上要点状元当宰相。不过老子不怕,你吃了我的肉,那就得付钱给我。

    赵老师说,是你送给我的。

    爷爷一直在想讨好五驼子,以弥补我刚才的过失。

    爷爷不失时机地说,送到嘴边的肉,哪个不想吃?是不是,长子?

    四周看热闹的人顿时笑得前冲后仰。

    赵老师这时已从学校里领回那十元钱的奖金,他几次欲将手伸向口袋,又放了下来。

    四周的人都在起哄,长子,你有钱吗,有钱就交出来嘛!

    西河镇人都知道赵老师很少有钱过手,要买点什么东西总是打欠条,然后,人家拿着欠条到学校会计那儿将他的工资兑走。

    在西河镇人眼里,这时赵老师一米八几的个头,缩得比不足一米六的五驼子还要矮,半天才喃喃地说,没有钱,我没有钱。

    而在我听来,那声音如金石掷地,铿锵作响,因为在这声音的后面是另外一种声音,它说,你们有知识吗?你们有文明吗?

    忽然,金福儿在人圈外响亮地说,长子,别担心,我有钱。

    7

    很多年以来,西河镇一直没有听见过有人这么响亮地说自己有钱。

    金福儿一开口,大家便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路。金福儿牵着狼狗黑旋风走到肉案边。

    金福儿比五驼子瘦,比赵老师胖,比五驼子高,比赵老师矮。

    金福儿走拢来说,五驼子,你也太没志气了,朝长子耍什么威风?

    五驼子说,我的事你管不了,弄烦了,老子连你一起耍。

    金福儿说,可我不一定有兴趣陪你。你这坨尿肉算我买去了,给你一张钱。

    说着,金福儿掏出一张十元票子。

    五驼子说,还我的肉,那肉我不卖。

    金福儿说,不卖?留着自己吃还是自己用?要吃的话,明天我派人送十只给你,要用的话,可能凑不了十只,我总得挑漂亮母猪的送给你吧!

    五驼子说,我就要这一个。

    金福儿说,又不是从你老婆身上剜下来的,这么宝贝!

    听到这里,我心里痛快极了。

    赵老师却像预感到什么,腰真的弯了下去。

    五驼子气得够呛,两块脸可以当猪肝卖,鼻子和嘴,完全能借给铁匠作风箱用。

    金福儿转向赵老师说,长子,我替你出了气,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赵老师抬起眼皮,盯着金福儿的脸部。

    赵老师说,谢谢!

    金福儿说,其实空说一声谢,倒显得虚伪。不如我喊一声,你应一声。

    赵老师无奈地点了点头。

    于是,金福儿就学起黄梅戏的腔调,长长地叫一声,岳父大人——

    赵老师惶惑地看了看四周。

    四周的人都往中间挤,一个个兴奋地叫着,快呀,快答应呀!

    最后,赵老师终于低低地应了。

    金福儿却说,我没听见,不算,得再叫。

    赵老师只好又答应。

    金福儿一声声地叫,赵老师一声声地应。

    所有的人都说笑破了自己的肚皮。

    我没笑,我大声地叫着,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笑个卵子。

    金福儿亢奋地说,我叫最后一声,你答应最后一声,便算了,一切拉倒。

    金福儿憋细了嗓子,运足了气,高声叫道:岳——父——大——人——

    赵老师眼里忽然一亮,猛地一扬头,也学着黄梅戏的腔调答应道:嗯——我的儿——还不快快跪下——给老子叩——头——

    赵老师这戏腔一出口,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好长时间一点动静也没有。还是先前在一旁气闷了的五驼子率先明白过来,并也跟着学叫:我的儿——我的儿——快给老子叩头!

    大家终于明白过来后,不由得一齐嘲笑起金福儿来。

    金福儿有些恼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这时,镇长来了。

    镇长瞪了金福儿一眼,说,别人都在忙改革,你们却只晓得欺侮老实人。

    金福儿说,改革的目的不就是要搞优胜劣汰吗?

    镇长说,不是长子教你们认几个字,你拿什么优!

    金福儿说,长子教的字我早忘了,我现在的知识是在革命斗争和生产实践中学会的。

    这时,五驼子挤拢来说,姐,有上好的腿精肉,你拿点回去煨汤吧!

    镇长看也不看他,说,我最近肠胃不好,不想吃肉。

    镇长又说,大家都走吧,别让人以为是西河镇的刁民在闹事呢!

    大家散开时,赵老师也要走。

    镇长叫住他,说,教育组要开教研会,正在到处找你呢,快去吧!

    赵老师惊诧地看了一会儿镇长,将信将疑地走了。

    镇长朝金福儿使了个眼色,在头里走了。金福儿赶忙跟了上去。

    五驼子在肉铺门口站着,一双眼睛瞪得比猪卵子还要大,嘴里嘟哝,金福儿,你抢我的地盘,霸占我的嫂子,我非得亲手杀了你。

    8

    爷爷在街上站了好一阵,快要落山的太阳,顺着小街照过来,地上没有一处阴的,一寸寸地炎炎如火。汗珠落下来,立即变成了一股暑气。爷爷没有穿鞋,一双赤脚烙在石板上,很烫,不得不频繁地轮换让一只脚虚踏着。

    五驼子的脸色终于平缓了些。

    爷爷讪讪地上去搭腔,说,镇长还真不错,大热天还专门跑来看你。

    五驼子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她是那东西痒,来找野男人。

    爷爷说,镇长也不容易,守寡带孩子,还要抓全镇的改革事业。

    五驼子说,你同情她,那你怎么不去娶她做老婆,让别人抢去了。

    爷爷说,我这样子只有找鬼做老婆。其实你和镇长很般配,俗话说,小叔不搞嫂,树上不结枣。

    五驼子说,我不做流氓事,我一生只睡一个女人。

    爷爷赶紧又将五驼子恭维几句。

    五驼子听出名堂来,说,你是求我办事啵?

    爷爷支吾一下,说,老五,学文侄儿要上学,找你打点主意。

    五驼子用手在墙上擦了一下,墙上出现了一只不红不黄的巴掌印。

    五驼子回头说,不是说学文要点状元,当宰相了,未必没人上门巴结?

    爷爷说,那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五驼子说,林彪说,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嘛。我不说假话,也不怕得罪你们。钱我是没有借的,你找有钱人去吧!

    爷爷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别怕成了无头债,人死债不烂,将来学文会还给你的。

    五驼子烦躁起来,说,那更没有,这小子现在就敢对老子发狠,将来老子老了,还敢找他讨账吗?

    说着,五驼子就用手指着我的脸。

    五驼子继续说,看看他那个眼神!毒得很,比赵长子和金福儿的眼神还毒。我不会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当初对金福儿就是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结果让他翻过身来。

    五驼子进屋收拾东西,各种铁器弄得哗啦一片响。一只灰老鼠从墙角里钻出来,顺着墙脚贼头贼脑地走着。五驼子抓起肉案上的一块肉骨头砸过去,灰老鼠一下子蹦起老高,然后蹿过门槛,跳入街边的阴沟。

    五驼子拎起一根腿骨,掂了掂说,你们可以将它拿回去,熬罐骨头汤喝喝,里面放些冬瓜,味道很鲜。别放酱油,放了酱油就不鲜。

    爷爷说,老五,你别扯骨头汤。借点钱给我吧,多少都行。

    五驼子将一应屠宰工具用篮子装着提到门外,搁在地上,反手掩上一扇门。

    爷爷的身子挡住了另一扇门。

    五驼子说,收摊了,我要回家。

    爷爷说,老五,就帮我这一次。

    五驼子说,半次的半次也帮不了。

    爷爷有些火,说,驼子,你可别忘了是谁救了你这条小命的。

    五驼子邪劲上来,哗哗几把扒光自己的上衣,恶狠狠地嚷道,我不感你的恩,把你救的命还给你。你说,从哪儿下刀?是剁头、砍颈还是割肝剜心?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五驼子从篮子里取出两把刀,互相来回磨着。

    五驼子叫道,快说呀,我都等不及了。

    爷爷的白胡须颤抖了一阵后,才说,驼子,就算你威风,我怕你,不惹你,可你当心天报应!

    五驼子大笑起来,手里的两把刀不停地互相敲击。

    五驼子说,你们还相信天报应?天要是真能报应,就不该用雷打学文的爸,而应该打你。你这大年纪,还在搞十八二十岁的女人,雷不打你,真算是瞎了眼。

    这时,我忽然对五驼子说,你还不配遭雷打,你将来一定会让人用臭屁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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