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名-最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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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柳回到了几年前,她刚生完儿子,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看见苏梁坐在她床边,打着盹。他总是像猫一样,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打盹,完全像睡熟了似的,可是一睁眼,马上就清醒了。

    像现在这样。

    苏梁说,你看你,你看你呀。

    是儿子苏望打电话把他爸爸叫来的,苏望说,爸爸爸爸救命呀,妈妈好像死了。

    苏梁觉得天灵盖噌的一声就飞了,凉风从上面直灌下来,一直冷到喉咙口,跳起来往门边跑,撞在实木的椅子上。

    他妈武小慧听得轰隆声,从厨房里出来看,发现苏梁人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也吓了一跳,忙过来把苏梁拉起来。苏梁整个人的重量压在老妈身上,像整个糊在薄墙上的泥。

    杨柳出事了,他说,她死了。杨柳死了。

    之后多少年,一直到苏望长大成人,苏梁一想到这件事,都忍不住要抽儿子一巴掌。

    苏梁拿了药来给杨柳吃,杨柳发烧着,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心头倒比昏倒前清明了。

    儿子苏望靠在妈妈床边,不时抬头看妈妈一眼,对她笑一笑。他把手放到妈妈的肚皮上,好一会儿后,笑起来,说,妈妈,你的肚子里好像有一个心脏,怎么一跳一跳的。

    杨柳摸摸他的头发,说,乱讲,肚子里怎么会跳。哦,她说,当年,你在妈妈肚子里时,我的肚子真的会跳,是你在动。

    苏望说,妈妈,要是我能回到你的肚子里去就好了,可惜人是不能重新回到妈妈肚子里的,不管他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这就是人类的悲哀。

    接着他却又高兴起来:“妈妈,你吃糖粥不吃?我煮的,嗯,我跟爸爸一块儿煮的。”

    他半个身子扑在母亲腿上,抬起脑袋,这姿势活像他三四个月的时候,无论在地上还是在床上,都喜欢这样趴着,然后,努力地抬起头,挂下一挂口水,亮晶晶的坠在粉红色的嘴边。他的眼睛不大但又黑又亮,他爬起来飞快,苏梁说过,活像一只蟑螂。这是一个胡乱的比喻,此刻杨柳却因为它而笑起来。

    苏望真的到厨房去捧来了一碗粥:“妈妈你看,我一边煮一边往里面放糖一面用勺子搅和,你看,现在米都融到一起去了,很好吃的。”他轻快地说着,很快活的样子。

    苏梁把杨柳扶起来让她靠在被子上,叫儿子到客厅里去看会儿电视,苏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笑了一笑,快走出卧室的时候,他忽地回头说:妈妈,刚才我以为你要死了呢,幸好你没有,所以我觉得特别幸福。

    苏梁眉头团得紧紧的,转过脸,冲着杨柳。

    这全是你自找的。苏梁说,人家不是说了吗,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你小头非要戴个大帽子,别说戴不着,就是真走了狗屎运戴上了,真就那么舒服啊?你非要勉强儿子做做不到的事,你逼他也逼你自己还逼我,把我们好好的一个家逼散了黄儿。我们一家三口个个不得好过,你现在就高兴了吗?我就不懂。苏梁压着声音发火,压得五官微微挪位,简直不像他了。

    你不想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好好过吗?你就这么看不得我们一家人好好过吗?非要择校干什么?你就是勉强把他送进好学校了,他要是跟不上,他没好日子过,你也没好日子过,何必呢?就我们原来颐和路的旧房子,附近就有中学,就在那里上不行吗?就近入学不行吗?那学校有什么不好?里头读书的就都不是人了?

    杨柳不作声,想着,是了,原来她跟儿子这么多年,户口还落在颐和路,没有迁过。那里也再没划入颐和路小学的学区。她从来只想着择校,今天才想起来自己户口在哪里。

    户主名字还是她杨柳呢,一拖三,一本大的房产证,两本小的。

    我不是想着嘛,有可能的话,还是择校的好,那所中学近是近,实在是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小老百姓你想怎么样?就算你想怎么样也要能怎么样才行,你到底想让儿子将来干什么呀?当官当大学者当艺术家当企业家,都是要天分要门路要遗传的,你说,我们哪一点儿有这样的遗传?我们哪有一点儿门路?

    我不就是想让儿子过得比我们好一些,社会地位比我们高一些,各方面都比我们强一些。

    杨柳,你觉得的好,儿子不见得觉得好,将来他觉得什么好,那才是真的好。他觉得怎么过一辈子,你决定不了,你设计不了,你也预见不了。要不到的就不要,你让他按他本来的样子长,按他本来的样子去发展,将来的事,谁知道?既然谁都不知道,不如平平常常好好过日子。杨柳,你告诉我,你真的这么不想好好过日子吗?

    我想,可是想不着了哇,你现在有了你的好姻缘,有了新指望。苏梁,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苏梁哼了一声。

    你想,我没觉着你想,你要真还想一起好好过日子你给我一万块钱礼金干什么?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结得了婚,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你就给我的银行卡里打五千块?你这是要还我钱?

    我是这个主意。我想分两次,以给儿子交学费的名义把钱再还给你,还完了我就不欠你的了。

    你从来不欠我的,苏梁。是我欠你。

    你也不欠我的,你一手带大儿子,儿子成绩不怎么样,那是他的天分不够,也可能是你给他的压力太大,但是并不代表你不是一个好妈妈。你带大我们的儿子,你欠我什么呢?那个时候吵来吵去,也不是因为谁欠了谁,分开也不是因为谁欠了谁。

    苏梁奋力地搓着脸皮,他的脸皮如今也松了,手一推,便起一条一条的褶,手松开,还能还原,他还是不大显老,他还是一个颇可看的男人。

    苏梁尖了手指,拔下巴上新冒头的一点点胡楂,他说,我跟你说件事,我不结那个婚了。

    什么?

    就是那个女的,我们不结婚了。你不要乱想,跟你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是她提出来的。大概当时说结婚,她是一时冲动,后来回过味儿,觉得以她的条件,嫁给我是亏了。人家年纪轻轻,人长得又不难看,前面有的是机会,干吗非要跟我,我算什么?结过婚又有孩子,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的一个老男人。

    杨柳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头是喜的,她知道,真真切切是喜的。

    儿子小学阶段最后一次家长会,杨柳是和苏梁一块儿去的。

    会上她遇上许月娟。

    许月娟看看一块儿来的苏梁和杨柳,笑笑,苏梁白了她一眼,杨柳用胳膊肘碰碰他,叫他不要摆出脸色来,自己先有点红脸。

    许月娟却意外地比以往什么时候都热络亲切。她和杨柳趁会还没开,站在走廊上闲话。她告诉杨柳,已定了将儿子送入贵族学校,住校,一路读到高中毕业后,直接把儿子送到国外去读大学,也有可能上完初中就走。

    杨柳说哎呀你也舍得。许月娟说,到时候我也会到国外去跟儿子一起生活。

    言语间并不见以往的骄傲。她提到上次杨柳陪着苏炜奕等保姆的事,说了好几声谢谢。她还说起苏望这个小孩子其实有个大优点,心地不错,许月娟看看站在一边抽烟的苏梁,说,像他爸。苏梁是老实人,许月娟说,跟苏群不一样。

    许月娟没有说的是,苏群终于向许月娟提出了离婚,他要在有生之年,和寻找多年才找到的理想伴侣好好地享受人生。

    新的小升初方案在这最后一次的家长会后第二天出台了,特别提出,将各重点中学择校的比例又降低了好多,以就近入学为主要原则。

    一夜之间,这个城市的学区房又炙手可热。

    而这个时候,杨柳却听到一个消息。

    有一所市级重点中学,自主招生,有个新的做法,就是让所有想报考该校的学生先进行一轮摇号,就是用电脑进行排位,但是,摇上号,并不代表可以直升该中学,还得进行第二轮的加试,考语数外三门功课,再择优录取。

    杨柳听到头一条,心又活动了一下,可听到第二条,立该又灰了心,收拾东西准备让儿子就近入学。

    苏梁却告诉她,他已为儿子报名参加摇号了。

    我知道不报名你总不会甘心的,不如让儿子去碰碰运气。摇不上号,这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摇上号考不上,也没有办法,反而能踏实点儿,老老实实到地段学校去。不然你一辈子都会不安心。

    杨柳笑起来,苏梁也笑,说,你看我没说错吧,说到你心里去了吧。

    这一次,大约是苏望六年以来唯一走运的一次,他居然摇上号了。

    听说摇上号之后还会有一场考试,苏望倒吸了一口凉气,隔着一个苏梁,杨柳都能听见小孩儿喉咙里咝咝的吸气声。

    杨柳说,别紧张儿子,试试呗,不行就算,妈不会给你压力,你看,我都没给你找老师补习对不对。

    苏望认真地想了一想,认真地点了点头。

    考试是在一个六月的周日,大晴天,可又不是很热,都说,哟老天爷给面子,架势,不热又没雨,是个好日子,正适合考试。

    前一天晚上,杨柳替儿子准备第二天要用的文具时,无意间在儿子书包的夹层里,找到一张皱得不成样的纸,上头,苏望写了三行字。

    就这三行字,杨柳看了足足一个晚上。

    第二天,苏梁杨柳两个人送儿子去参考。怕迟到,他们一大早就出门了。到考点时实在是太早了,苏梁杨柳就领着儿子在附近散步。

    走到一家房产中介门口,那家中介还没开门,可是却有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大力捶门,那么用力地捶,卷帘门在他的大拳头下瑟瑟发着抖,发出刺耳的声音。捶不开门,他就踢,其实不是踢,是踹。一脚又一脚,大力地踹在卷帘门上。然后,那个男人算得上魁梧的身体弹起来,跃起来,如一枚炮弹,向那门撞去,轰轰轰。门终于瘪下去一块。

    一会儿就围上来一群人看,七嘴八舌地问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男人见有人来看,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途径,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杨柳听了个仔细。

    原来,那男人买了一套二手房,地段很好,是学区房,五十九平方米,每平方米三万三成交,本来说好了今天来签合同,可昨天晚上接到中介电话,说是因为新的小升初政策出台,以后择校的空间越来越小,就近入学嘛,所以这套房要加价,每平方米上涨七千块,要就要,不要就算了。这么一算,凭空又要多付四十一万,加上税,足足要多付四十五万。男人当然暴跳了。

    我操他学区房,他口沫横飞,眼眶通红,跳着脚骂。

    杨柳和苏梁挤出看热闹的人群,带着儿子来到那所重点中学门前。

    门口已是人头攒动,孩子家长,有的一家来了好几口人送考。可还有二十来分钟才会开门放考生进场,苏梁和杨柳带着儿子坐在学校旁边一家银行门前的台阶上等。

    苏梁对杨柳说,哎你不要紧张啊,不就是来碰碰运气嘛,考不上无所谓,就近入学呗。哎,你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你看咱儿子都一点不紧张,是不是?

    杨柳想告诉他,她不是紧张,她是想起儿子纸条上的那行字。她看了一个晚上的字。

    苏望写:

    我是一个永远的失败者,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场考试中取得真正的胜利。也许,像我这样的天生的笨人、失败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比较好。有时候,我真的这样想。

    杨柳想,她差一点逼死了自己的儿子,她一辈子都要背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罪活下去了。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也走到台阶这儿来,坐下来,一边吐出一口长气。杨柳觉得她很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了,越想不起来越是觉得眼熟,越是觉得眼熟越是想不起来。

    忽然,银行旁边的超市里,走出三个一模一样的小孩,两男一女,拿着刚买的饮料食物,走到中年女人的身边,坐下来吃喝。

    杨柳一下子想起来她是谁了。

    她是当年跟杨柳同一产房生了三胞胎的女人。

    当年的美人,红润饱满,修眉俊目,如今苍老憔悴,疲惫不堪,这一刹那,杨柳记起当年她深夜里的漫声长哭,终于彻底地明白了她为什么那样哭。

    六月的这个周日,许月娟正在家里的露台上晒太阳,离婚后,这套别墅将会归于她的名下,市值过六百万。

    姜丹华跟儿子正在参加一个颁奖典礼,方正获得省少年诗歌小说大赛的特等奖。

    杨柳苏梁和苏望坐在银行门口,等着考试的开始。

    不远处的男人在跳着脚痛骂。

    我操你学区房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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