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了笔录。秦元举说:“来,在这儿按个手印。”
四寅的父亲有些紧张,按过印泥,更显得惶然,怎么也拧不开印泥盒。“不用紧张,有我们呢。”秦所长说着,替他拧开来。
他狠狠地按了下去,完了,傻傻地笑,看样子还有什么事没说。
“说吧,说吧。”秦元举宽厚地笑着。
“噢,那……”
“你是说举报有奖的事?”
“啊,你看我……”
“三万,一分不少。放心吧。等抓到了人,还有奖状和锦旗呢。”
“那好。那好。”这一高兴,突然碰翻了墨水瓶,半瓶墨水哗啦泼洒一桌。男人脸都白了,满身找东西擦,可不是嘛,身上一块碎纸也没带,正打算脱了衣服盖住吸,然后拿到水池里冲洗,倒被正撕着卫生纸的秦所长喊住了。
“我来吧。没事的话,你可以回去了。有情况,我们再找你。”
四寅的父亲一连应诺几声,半天才走到门边。秦元举看在眼里,就说:“那,中午一块儿吃顿饭吧。”
“不了,秦所长这么忙,镇里镇外的,事那么多……”
“今天不忙。走吧。”
“不了,你看我……”
“走吧。”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噢,记着,都跟平常一样,你儿子叫什么来着?”
“四寅。”
“对,四寅。叫他留个心,有了情况,马上通知我们。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
秦元举笑了笑,拍拍举报人的肩膀,打几个电话之后,一块儿去岭南饭馆。几乎在他们举筷吃饭的同时,四寅和庞大勇已经望见了那块偏水区的荒滩。
“见你三爹了?”庞大勇换了身衣服,和上次不同的是,他手里没有弹簧刀,而是一根柔软的芦苇。他一片片撕扯叶子,把最嫩的芽儿一下下掐断,扔到水里。他一边扔,一边望着静默的船尾方向。
四寅的心一哆嗦:“见了。”
“提到我没?”
“提了。”
庞大勇按住斗篷,没言语了,好像在等男孩往下说。男孩没说,男孩放慢了划速,小心地留意两侧七拐八拐的水道,监视着一丝一毫的动静。水道间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静静的就有几条鱼儿吸着水波,伸了伸头,摇起尾巴不见了。微风掠过青草,摆动的方向在草丛上方形成了一道道游动的白光,像水蛇。空气里已有了秋日的萧瑟,而腐败在浅滩上的芦根仍然生出竹筷般细长的嫩芽,船底擦着水面,一圈圈的波纹荡开,嫩芽们轻轻摇着,像催了眠。要是伸过手,准得弄得一身潮湿的绿,抹也抹不掉的。
“胡桂花是谁?”男孩突然问。
庞大勇笑了:“你三爹都跟你说过啦?”
“也没说啥。她死了。喉咙被人割断……”
“该死的东西!”
男孩又哆嗦了一下。四周的阳光变暗淡了。
“这地方,你比我熟。”
男孩默默思考一会儿,从兜里掏出那把弹簧刀,转身递给男人:“你的刀。”男人迟疑了一下,接过刀,弹开刀舌,抚摸着,叹了口气:“这把刀,还有你那一把,都是桂花买的。正好,我也还了她。”
“厂里人都喊她‘胡嫂’。”
“胡嫂叫惯了,也忘了,她小名桂花。喜欢肚子疼,爱感冒,一感冒嗓子就发炎,以后,她嗓子不会发炎了。”
“我看,她身子老好。”
“那是给男人养的。”
“水泥厂停工了。”
“不停还得死人。”
停工和死人之间有联系吗?四寅想,还是因为早年庞大勇的父亲被绞死的事?那是十分骇人的,只余下两条腿,因为围观的人多,一只球鞋挂在输送机的刀牙上,另一只被踩得不知去向。当时的情形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现在看这倒没了关系。人都死了,关系有什么用呢?这段时间,四寅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有些事一旦明白了,那人也没了意思。庞大勇隐瞒了许多事,三爹也一样,胡桂花更是,臧老板呢?可能更多。人没有透明的。水是透明的,可一旦成了河、成了湖,哪怕是一口井,也变成厚厚的一块铁。日子越积越多,男孩想明年他该十七了,以后会有二十七、三十七、四十七,有一天也会像爸爸和妈妈那样,对儿子埋藏许多心事吗?这许多的事里是没有一个孩子位置的。他们以为他还小,不懂事,可四寅不这么认为。庞大勇是杀人凶手,庞大勇杀了人,他还要帮他躲到一个荒滩上,庞大勇还有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也许是附近哪个村的,腆着大肚子,肚子里的孩子肯定和庞大勇有关。但是,庞大勇也没让他白忙,给了他许多钱,一次顶一个月!这钱和三爹也有联系,他没告诉三爹,他告诉了妈妈,妈妈告诉了爸爸,爸爸告诉谁了呢?他不知道。他们认为他还小,什么也做不好,就是做好了,他们也不认为那是好。但大人做的事都好吗?也许,大人能做他们想做的事,他就不行,比如他想买一条机驳船跑运输,父亲怕赔钱,坚决不让他试一试。他有点后悔将钱交给父亲。他相信父亲并没把钱花在母亲的病上。他存了起来,就像以前的做法一样。
这么一想,男孩就没了力气,心头沉甸甸的,像拴了石头,坠着难受。
“要待几天?”男孩调船拐入另一条水道。芦苇丛弯着腰,索索地响动。
“就看他们能让我待多久了。”
“他们?”男孩扭头看他。
庞大勇笑了笑。从他的笑容里,男孩看出他也把他当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他们”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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